抖落身上的昔日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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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

如果你有幸漫步在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是金色的。无论是海边永不停息的港湾或是被无数摊贩与商人的街巷,你都能看见金色——货运仓库被成箱的宝石与黄金填满,美洲黄金城的硕果为中国的丝绸镀上一层金黄色的面纱,印度的香料弥散开来,即使是再阴暗潮湿的深处也充斥着欧洲人梦寐以求几个世纪的芬香。随着事务官用象牙黄般的羽毛笔在清单上画押,由东印度雨林深处开采出的黄金矿石打造而成的荷兰盾叮铃作响。于是你走出货舱,五颜六色的山形顶木屋自脚下绵延到地平线另一端,你看见金黄色的染料在屋顶的海洋中点起几片浪花,你看见运河上挤满了船屋和航船,你看见水坝广场上那宏伟的王宫正在因那永不熄灭而永远属于尼德兰雄狮的太阳之万丈光芒而闪耀。如果没有人向你诉说,你一定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仅在几十年前,这座城还并不存在,此地也只是一片荒芜的沼泽;你也不会相信,尼德兰人是怎么从西班牙人的暴政中挣脱,又是怎么用一万三千六百根坚硬的北欧松木插入淤泥、用粘合剂封堵住每一处可能腐朽的表面、于水与土中拔地而起千万间房屋……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尼德兰说,要有第二座安特卫普,于是,就有了这座黄金之城。

如果你有幸在屋瓦砖巷中找到一处制高点,向南眺望,你会看到在远方的房屋逐渐稀疏,然后映入眼前的将会是无边无际的圩田——每到丰收之时,那金黄的麦浪将会把城市围得水泄不通。荷兰人常说,他们是第二个威尼斯,从上空俯瞰,阿姆斯特丹彷佛是一座被海洋与麦浪所护卫的岛屿,运河将两海与两地勾连,荷兰人引以为傲的弗鲁特帆船和那标志性的风车一同点缀蓝与黄的海洋。但是现在,你走进金黄色的原野,芳香沁人心脾,再度俯首,发现远方瞭望时的麦浪已变成了金黄色的郁金香花海。环顾四周,千芳尽放,若不是还有那风力锯木厂如发条般旋转不息的曲轴被风车的四叶所带动,你仿佛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一望无际的海洋中——只不过那深邃的苍蓝天空成了大海,而鲜黄的花海则成了天边朝阳方才探出地平线时的晨曦。

于是你向着南方走去,走过花海,走过尼德兰赖以生存的商道和市场,走过证券交易所的纸醉金迷,走过东印度公司的尔虞我诈。你越过弗兰德斯,越过交织在一起而又一同归于尘埃的新教徒与天主教徒的骸骨,越过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罗马士兵早已被大西洋吹来的温润水汽所氤氲而布满锈蚀不再金黄的板甲,越过360个经度与180个纬度中无数尼德兰人强取豪夺来的奴隶与商品。你转头看去,看见港口中高大的弗鲁特帆船在不列颠木墙的火焰中尽数化作余烬,你看见还未能出航的远洋商船飞快腐朽沉没,你看见41864万平方千米上灿烂的金黄郁金香在一瞬间枯萎殆尽……你看见,那尼德兰的太阳也不再闪耀,昔日金黄色的日光变成了暗黄色的夕光;你看见,一切色彩转身离去,运河与港口繁华不再。

所以你抖落身上的昔日色彩,万物重归黑白。

苍蓝

如果你有幸来到太阳王时期的巴黎,那么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是蓝色的——东方的天鹅绒被黎凡特的海洋蓝晕染,然后波旁王朝的金黄莺尾花在法兰西人所独有的优雅手法下在象征着法兰西这个古老而神圣概念的宝石蓝底色上绽放。你走上城外的高地,西欧最繁华的大都市映入你的眼眸——黎塞留和查理五世对它加上的枷锁早已不复存在,房屋与酒馆越过城墙的废墟向着郊区的农田冲锋,建筑如潮水般涌出法兰西岛,在平原上肆无忌惮的盛开着。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也许能够依稀辨别出隐藏在无数建筑中的遗迹——你看到孤单伫立着的查理五世城墙,三个世纪的岁月拖垮了它的身体,它的双脚被市民偷走,拿去作为自己房屋的原料,它的躯干也在法兰西的无数场内战与德意志人或勃艮第人的永恒之战中遍体鳞伤;于是你移开目光,看向近处的黎塞留城墙。三十年战争时期出生的它远没有前辈们那么高大,相反地,它低矮而又规整,笛卡尔与杜邦的平面直角坐标系和直射火炮为它量定了身材,棱堡特有的多边形结构用三角函数构建了它的四肢;如果你眼神足够好,你或许能够注意到,城市的另一边,黎塞留与查理的子嗣在一点交融,一座古老的堡垒成为了多边形与线段的交点,也许你现在对它并不感兴趣,然而百年后,世人将无不知晓它的大名——巴士底狱。

于是你从巴黎再度起身,向南方走去,你看到无数大理石与珐琅所构建的神殿浮现在天边。你走近,看到一位君王端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上,殿下无数身佩眼花缭乱的宝石与黄金的贵族跳着轻浮的舞蹈。大殿因无数晶莹剔透的宝石所千百次折射的光芒而闪耀,即使在深夜,大殿依然亮如白昼。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路易说,要有光,于是他便成了太阳,成了法兰西的太阳王,他的神殿中,有无数乐手无数贵族无数演员正上演着一出出永不停息的表演。有时,太阳也会站起身,暂时忘记心中浩如烟海的阴谋与诡计,与帐下的人们共舞一曲。于是贵族们放下了手中的刀剑和圣经,将此生交给太阳,交给这组神殿——他们将永生永世被囚禁在这座名为凡尔赛的奢华牢笼中,他们的封地将归于荒芜;他们的权力将被太阳尽数扔进名为法兰西的苍蓝海洋中,但太阳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已如愿以偿,他早已明白这些威胁着王位的贪婪豺狼们一旦沉沦在深蓝的奢华宴会中,他们就再也不会站起,再也不会有人能以封疆大吏抑或是三军统帅之名阻止下一朵金黄莺尾花的盛开……

于是你走出宫殿,从太阳的照耀下离开。你看了看天,是傍晚,轻松的天蓝色一去不复返,只有那藏蓝色,那如此深邃以至于让人感到恐惧的藏蓝色笼罩着大地。你沿着岁月骏马曾经奔逝而过的土路,左右两边是无边无际的虞美人,象征着生死离别的虞美人。路到头了,你走进原野,看着暗蓝色的背景上,同样暗淡虞美人无力的开放着。你伸手摘下一束,那凋零的花瓣在风中四散飞去。于是你明白了,你明白虞美人那标志性的颜色其实不过是幻象罢了,你明白了,明白虞美人其实从来都没有颜色,从来都只有白色——那白色的花蕊恰恰需要无数法兰西人的鲜血去染红。你明白了,明白太阳其实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神圣,为了成为太阳,他先是将内部一切阻力屠戮殆尽,让法兰西成为了第一个绝对主义国家;为了无上的权力,他毫不犹豫的撕毁了用万千前人鲜血所谱写的南特敕令,于是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再一次抛下和平,用屠杀和灭绝宣扬着对十诫中“不可杀人”的解读;为了金钱,他再一次盯上了遗产战争中叛变的尼德兰,于是太阳给出了方向,太阳的士兵与火炮踏上了尼德兰的土地——太阳是如此热烈,以至于尼德兰人黄金和盔甲都在朝阳下融化,法兰西人和尼德兰人的尸骸堆成了一座通天的巴别塔,然而这并不能让太阳,让太阳从天上走下来,下到人间;为了染指德意志,太阳又一次下令出征,面对半个欧洲组成的大同盟,太阳没有丝毫犹豫,于是西德意志毁灭了,法兰西人和奥地利联军无休止的拉锯战、劫掠和屠杀让还未从三十年战争中复活的德意志迎来了第二次死亡,有一天,太阳起床,从天空俯下身去,看到莱茵河已经断了水,法兰西火枪手和德意志方阵雇佣兵的尸体堵塞了河流,于是太阳挥挥手,莱茵河重新通航,下游的荷兰人看见深红色的血液扑面而来——那是战死在沙场上、饿死在田野里、冻死在城市中的法国人的血;为了西班牙的王位,太阳不顾法兰西早已外强中干,再一次踏上了征程,父母含着泪拥抱着最后的儿子,向他们挥手告别,幻想着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其实他们根本不必这样担心,因为即使他们的孩子回来了,看见的也只能是自己父母骨瘦如柴饿死在街头的尸体,所以太阳回来了,带着一纸“继承王位,但不能与法兰西联合统治或合并”的厕纸归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仅有出征人数三分之一的残军。但太阳不在乎,他是太阳,是上帝所指定的法兰西的合法统治者,法兰西不过是上帝赐予他的商品、玩具或者奴隶罢了,于是太阳满意了,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抬了抬头,发现天已经黑了,太阳已经走了,路再次出现,你想离开,却发现脚下有什么东西吱吱作响,俯身看去,于是你再一次明白了,明白为何法兰西的土地是如此的肥沃,为什么法兰西的小麦收成是如此之好——法兰西从来都没有土壤,有的只是尸体,只是无数牺牲在战场上士兵的尸体、无数饿死在田园中农夫的尸体、无数在监牢中受尽折磨的起义者的尸体所在苍蓝色大海中所堆成的尸岛罢了。你转头看去,看见又一个太阳无力而暗淡地挂在天边,看见尸体堆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通天巴别塔,看见无套裤汉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和枪弹向着天空进发,看见虞美人在名为吉罗廷的曼妙断头台上含苞待放。于是,那一天,太阳也不再闪耀。

所以你抖落身上的苍蓝和昔日太阳的金黄,万物重归黑白。

黑白

你向南走去,越过终年被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走过早已破败不堪的热那亚,看着自诩解放者的军队如何在伦巴第用他们自己理解的方式向着外国君主进行报复,看着马志尼和加里波第的鲜血在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下慢慢冷却。最终,你来到了威尼斯。威尼斯人原先不过是意大利北部流速缓慢的内陆河上捕捉鳗鱼的渔夫、采盐工人和驳船船夫,后来却崛起成为商业巨子和金币铸造者。这座脆弱的城市生存于纤弱的橡木桩之上,如同海市蜃楼,而大海给了它难以计量的财富,将之塑造成无与伦比的海洋帝国。你从大陆远远眺望坐落在潟湖中的地中海明珠,但明珠没有颜色,或者说早就失去了颜色。你登上破旧的小舟,同行的老渔夫向你讲述者昔日威尼斯的繁华,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威尼斯人说,要有城市、海洋、财富,于是就有了威尼斯城。他说着第一位建城者是如何亲吻湖中岛的土地又是如何建成威尼斯城,说着威尼斯是如何从拜占庭人手中独立并掌握了有着一切的命脉之称的达尔马提亚又是如何利用欠款、阴谋和诡计引导十字军的莽撞摧毁了这个古老的帝国,他说着威尼斯是如何在黑海和黎凡特击败热那亚而皮萨尼又是如何将多利亚的热那亚舰队困于潟湖中将其歼灭,他说威尼斯水手和战士们是如何在君士坦丁堡、内格罗蓬特和塞浦路斯与异教徒血战又是如何在勒班陀取得辉煌大捷。于是他就这么说着,你就这么听着,你也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是讲给你还是将给自己听,于是小小的潟湖你们走了七百年——走了威尼斯从兴起到衰亡的一生。

你们最终还是到达了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的石柱与青铜像分崩离析,昔日日日夜夜为威尼斯人的海上霸权提供商船与桨帆战舰的的军械库沦为一片废墟,数以百计的哨塔与堡垒摇摇欲坠;令人肃然起敬的干地亚和法马古斯塔防御工事、布局精巧的堡垒和深壕最终没有敌过奥斯曼帝国的大炮。船环绕着威尼斯城,经过五百年的繁盛和三百年的衰败后,疫病早已将它变为一具尸体,却是一具虽死犹生的尸体。

但历史不会怜悯落选者,正如威尼斯也不会怜悯拜占庭一样,奥斯曼苏丹摧毁了它的形体,迪亚士和哥伦布又杀死了它的灵魂——开罗、黑海、大马士革、贝鲁特、巴格达、士麦那、红海诸港口、黎凡特的各大都市,甚至君士坦丁堡本身,全都面临着被盖伦帆船逐出世界贸易圈的威胁。地中海会被绕过,亚得里亚海将不再是通向任何地方的重要通道,像塞浦路斯和克里特岛这样的重要集散地也将陷入衰退。再也没有人会用威尼斯铸造的杜卡特交付货物,再也没人会在威尼斯人的商船上购买香料与丝绸,地中海在历经千百年的艳丽后渐渐褪色。先是葡萄牙人、尼德兰人,然后是法国人和英国人主导了印度洋的贸易,风帆战舰可以轻易的乘着大西洋的海风将无数珍宝运往欧洲,地中海早已死去。昔日的宿敌奥斯曼或是相爱相杀的孪生兄弟热那亚无不归于沉寂。

于是,亚得里亚海的海涛越过潟湖前的沙洲利多,狡猾多变的海风又一次自达尔马提亚刮来,威尼斯城——连同那圣马可的遗骸与雕像,一同随风散去。然后,正如公元一千年彼得罗二世执政官扬帆起航的那个耶稣升天节时一样,嫁给海洋的威尼斯最终与它的伴侣团聚。

所以我抖落身上的昔日色彩,万物还是黑白,一如既往。

空白

所以,我们去哪?我说。

不知道。去君士坦丁堡吗?渔夫问。

君士坦丁堡是什么颜色的?

以前是鲜艳的,现在没了。渔夫摇摇头。

那别去了,向南走吧,穿过地中海,看着昔日西班牙和奥斯曼的血腥与财富的角斗场化作黑白的过去;越过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目睹昔日马穆鲁克与法老如何一同消失在阿拉伯的漫天黄沙中;穿越红海,看着被摩西斩断的海水在停滞上千年后如倒放般再次回填;穿越印度洋,看着莫卧儿是如何在英国人的一步步蚕食之下沦为帝国的血库;穿越马六甲,看着满者伯夷与亚齐苏丹国历经辉煌然后又如命定般走向没落,看着南岛人如何用小木筏在太平洋上航行数千公里,在太平洋的暗蓝色海洋织出一张由星罗棋布的岛屿组成的大网。

所以,我最终走完了一切过去与一切现在,目睹了一切神圣和卑劣,见证了反动与进步,崛起与衰落,创世与毁灭,叙事最终穷尽了它的才能,于是世界再次归于黑白,然后我抖落身上的黑白,万物终归色彩。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说,要有记录,要有色彩,要有故事,于是就有了郁金香和虞美人,有了太阳王和圣马可,有了金黄色和藏蓝色,有了总督府和凡尔赛宫……

渔夫说,那我们走?

我说,好。

于是,两个人消失在世界尽头的空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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