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得不带一丝温度。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丹。我给你弄来了那些零件,而你却告诉我说没人想买了?”
被冷视的丹坐在桌对面摊开两只手,向对方展示证明自己并非无动于衷,上面从掌间溢至指隙的油垢记录着此人过去对每一个能找到的技师的献媚与劝说。
“我也没辙,让。联合阵线正在对这座掩体群的住民征收新民税。我自己都差点被讹了一笔,眼下恐怕没人有这个闲钱。”
“联合阵线?”让眨了眨眼,“我以为他们管自己叫一一一”
“统一协定。你没听错。在你出去的这段时间,联合阵线突破了统一协定在这座掩体群外围部署的哨站,如今他们对此的控制权已经易手。他们彼此接壤的其他边境地区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
“又开始了?”
丹耸了耸肩,“只能说眼下不止我们囊中羞涩。等着瞧吧,要不了一个多月,外头马上就会另起一阵枪声,接着统一协定就会派人慢悠悠地跑来重宣大权,保证此事不再发生一一一一一一然后劳请各位把上个月拖欠的税金缴清。”
沉默接踵而至。仅余两人头顶那面换气扇还在呼呼作响,它就像这里的每位老主顾一样,油腻而贪婪地吮吸着劣制酒精的腥辣,同时又不忘向四周排吐出闻起来与之前好上不了多少的异味。
“那怎么办,”让重新开口道,语气明显放缓不少。“我们需要这笔钱”
“办法倒不是没有……”她煞有介事地压低上半身和语调,“我建议我们回上面一趟。”
让在扶额叹息之间挤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瞧看给你难的。”丹靠回椅背,“你明知你不可能在掩体群的废品区翻一辈子垃圾,我也厌倦了跟人磨嘴皮子一直磨出血。”
“那就算我答应了,我们又何偿不是要一块在旧世界的废墟中翻垃圾了?“她”仍在我们头顶,即便我们没死在那里,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整整十年后“她”还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在听到那个加重的代称后咽了囗囗水,“问题来了,为什么你不相信呢?我们明明一起从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随后她从衣兜间取出了一张照片摊在桌前。“难道我们什么也不是?”
让眯起眼,他看到弃车成群,道路开裂,废墟林立……有那么一刻,他以为那是一张描绘旧时代战区的无彩照,后来他才意识到那只是镜头定格的事物本身所披覆上的一层灰瘴。旧世界的一切如自己预想般光彩不再。但一道深红墨迹却在这些破败之上画出界线,圈定出了一个引人关注的目标一一一一一一那是一辆特种货车,橘黄色车身,印存国有编制格式的车标清晰可见。
“你从哪里弄到这个的?”
“我现在没法明说。但他们有资源,出手阔绰。倘若这次处理得当,以后说不定还有长期合作的机会。”
“我以为你不屑于向军阀低头哈腰呢?是哪一位啊?前国防部长?前财政部长?还是那位反对派领袖?”
“任何一位野心不仅限于在地底坐收血税的我都无妨。拜托,让,听我说完,这无关政治倾向,这是个能改变现状的机会,你我或许都能从中……
“这恰恰事关政治倾向。丹。为什么你就是非要去上面不可……”
“因为你病了。”
“要我重复几遍你才肯罢休,我—没—有—病!”
“那为什么你的腿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发抖?”
他惊讶地望向本应支持自身挺立的下肢正摇摇欲坠,因而不自觉地加重了盘撑在桌上的半身力量,结果不消几秒他便以出丑和受伤的忧惧而重新坐了下来。丹看着这几乎可称得上滑稽的一幕,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沉默再度降临。也许是意识到这场对话已难以维续,又或是不愿再向对方进一步施压,她收起了照片,起身离席。
“我来买单吧。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想通了,我们明天就老地方见。”
随着丹的远去,让终于得以平复下来,重新看着杯中倒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它吞下肚去。
“想都别想。“
“哟。我还真怕你个老顽固不来了。”
他在穿身而过的惨白光幕中止住脚步,本能地举起手遮掩并暗骂不止。不一会,重新调整过照射范围的灯具逐渐显现出幕后提手的轮廓,那人见到来者随即掐灭了手中香烟,与之一同消逝在黑暗中的,除却几颗嘶嘶地自雾霭中滚落至地面的火星外,还有她那恶作剧似的一抹坏笑。
让忍住爆粗的冲动走近边缘行道上的藏身处,上面摆着一具板条箱,而某人显然把它既当桌子又作椅子。一副灰坛中除却缕缕烟蒂外甚至还存有一根近乎完好的烟卷。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之前在跟谁抽烟?”他问道。
“哦,这个?”丹顺着对方的指头望去,迟疑了一秒。“一个通道守卫的士官。他们可是体面人。对于眼下冲突,他们不干打家劫舍的事,只照收过路费。”
让翻着白眼拾起角落的背包发问道:“在出发前,先告诉我你的雇主要我们做什么?”
“很简单,”她在手中打出的灯光下再度展示起先前那张照片,标记依旧灼眼。“这个。”
“麻烦说明白点。”他将背带串过双肩,紧接着扲起板条箱下的另一具背包,但在一番掂量过后却始终没有将其举过地面,只是仍像扲住兔子后颈一样抓着提带不放。
“是这样,有人断定上面的货车在战前是属于政府控股的无数专项公司之一,即战争部的资产,尽管记录其实际业务的文档已丢失。但试想一下,在这些年,我们以为地上所有工业复合体及武库都理应被毁得一干二净,而在那之后,它们,却仍被视作眼中钉,遭到定位与歼灭,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承载着某种非同常规的战略资源……某种仍令“她”感到恐惧的威胁。”
“你就不觉得这种推测未免太过乐观吗?”
“是有一点。可在战争后期,不光是现实中,我们在电子领域构筑的防线也一并崩溃。任何数据化的档案都处于透明状态,所有的高价值单位,战略部署,资源分布,识别特征…“她”眼下比我们更清楚那些目标本质迫切几何。”
“那为什么它还没有被优先从“她”的黑名单上划去?如果它们的重要性真有那么高?”
“也许是因为“她”的规模已无法像往日那样遮蔽天空了。而“她”的打击能力在这场战争中也并非毫无折损,不然你也知道光躲在地下可救不了我们。”
“我还是很难相信整整十年后“她”还会好心留给我们任何可用的反击机会。当初“她”只用了……你听着,即便它里面承载的东西真有这个回收价值,我也不想为此替你收尸。”
丹听后仿佛明白了什么,话锋一转,露出个苦笑。“你想多了,那是其他人要冒的风险。我们只要先一步找到还未被摧毁的目标后,站得远远的,记下地标信息,附好视觉证据。就可以回家了。你会跟我来吗?”
让看着丹许久,最后像死心了一样答道,“那我会在背后看好你,一如既往。”同时将那个与肩上相比较沉的背包递了过去。
“谢了。那我们上路?”
提灯的光椎在广袤通道深处开拓着积埋的阴影……在这场徒行的很长一段时间,让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后方回望阴影,而打头的丹则哼唱着一段旋律悠长的小曲。
“你在哼什么?”
“嗯?飞行军小调。”
“没想到你还记得那又臭又长的军曲。”
“有吗?我其实还挺喜欢的。”
二人重归沉默。直到另一股人造光源从前方交相映射。
防护大门的哨站前有两名守卫正站在齐胸的沙袋后。这些原属议会安保的特工仍保持着一定旧日风范,一席得体西服从手腕裁剪到脚跟,打着十六种领带款式中的一种。但美好的回忆就此打住。厚重的复合防弹背心护层远远超出了防护自卫的需要,手上的轻机枪枪囗也不时在警戒与威胁的角度间上调。
丹主动上前展示一纸“临时通行证”,守卫随即不约而同地展开分工。在一人忙于校对文件上的每一个小数点和章印时,另一人则着手端平手中的机枪。
确认无误后。前者收折起纸据与同僚交换了个手势,后者随即放下枪囗向无线电那头发出报告。
约莫半分钟,不同于接口电机无声地瞬间启动,沿随滑轨展开的防暴门页本身在噪音和效率上与前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待大门敞开,钢铁的尖啸停息,这要命的折磨终告以一段落后……某种闪耀,迷离的东西从上方先于尘埃撒落。
让见状不自禁退开一步,试图闪避那股灼热无形之物不断于地面延射出的轨迹,而一只异常有力地勒在其肩上的手令他最终恢复了理智。
“没事的…是光,只是光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是光,只是光而已。
他没曾想会再习惯上有温度的光源在眼睛里打转、点燃一一一一一一
在推开门页的另一侧。一轮日光正以棱柱状从榻落墙体下折射成形,在消弭自身天体余热的同时驱离着房间阴影与其中伴生的寒意。
一一一一一一而这半个月以来,他已见它无数次如同角落的焟烛般点亮又熄灭……
他第一时间将目光放向墻外,控制住逃避的冲动。在远处无人的大道,无数弃置车辆停滞在永不再亮起的指示牌下,而那具货车便置身其中。
一切都本该随此发现结束了。但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踪影。
这令他感到不安,不仅仅因为她不在据点里。两人昨晚于这间位处6F的酒店寝室所留下的生活㾗迹本就稀疏到不足以留下什么鲜明特征,这使得他在回过神的片刻便发现了床头柜上多出的异物。
数罐拇指大小的白色塑料药瓶正形状均匀地压布在一张字条上。
他在伸手前就已清楚那是什么药,于是对此仅仅是取之一例举至眼前确认后一一一盐酸帕罗西汀一一一便将它们像垃圾一样扫倒在地。
至于那张字条上因而显露的字迹,他在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迅速扭头望向了那条街道。
我们无需再活在恐惧中。
下一刻,本应永远封存于记忆中的连锁爆炸打断了他的动作。一道有如日炎的赤红光柱从他上空不可视及的高度划下至那片街区,那显然不是冲他而来。但其中蕴含的毁灭震摄仍令他应激发作,先是呼吸沉重到难以摄取,接着胃液便翻腾地涌上喉头,最后肌肉的痉挛让他不得不跪伏在地。
微弱的理性之声告诉他应当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他并未听从。反而强迫着自己看向那抹不祥黑烟直直窜过破碎的塔尖。
她不在了。
我知道。
他在数分钟后重新恢复了足够的行动能力,随即便以全速冲出了门外,一路旋下楼梯,直面那可怖的明亮天穹。
未及五分钟,确认没有二次殉爆或打击后,他便安全地从邻近建筑的斑驳阴影下来到了那条街道。柏油路上欠补的标线因冲击分崩离析,窗框之间破碎的玻块则由此荡然无存,所有原本还构系着这灰色一角的残余,都伴随一列列黝黑车架的引燃,再度燃烧,再度渐熄。
他不顾安危向零爆点靠近,盲目地寻觅着她,任何可能喷溅,脱落,残附在他所能视之与触及的地方的她……但一无所获。直到几乎是近在咫尺,他才看见了那一具具仍在炙烧的,细散的东西。那些方才离开了货车,却未能远离爆炸波及的东西。
不,那不是她。
不是她的一部分。
那只是一架,不,数十架本应葬至地底的星际战机,它们那双座舱位,伽玛机炮,流线式设计……一切他都再熟悉不过了。只不过,他眼前这架乃是由上好硅㬵打造。长宽余五寸的机身上还印着首相已然扭曲的动员名言。他慢慢地俯下身去……替死人开囗道一一一
“时至今日,我们的飞行员仍在争取胜利。”
这就是我们在那场战争中还剩下的东西吗?他想。这就是我们所能留给下一代的?一个燃烧的宣传缩影,一个遗忘的胜利承诺。还是说……
他将头颅贴向肩后,望向天空。
这场战争已经逼疯了所有身怀智识之物吗?
他无声的质询未唤来任何答复,“她”或许早已不再关注这片地域。但“她”仍在那。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
于是他起身举起一块石头,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所延展至背后的重量简直要将自身压倒一一一一一一但当它被狂暴地掷入半空,携以怒吼攻向深空的敌人时,某种长久病态的压抑也在那一刻随之不再。
当然,那块石头没有去到平流层之上将“她”击毀,他早在十年前就已失去了这一机会。这件与他曾所掌统之物相提是何其粗糙的武器仅仅是于空中划出了一道透明的优美弧线便隐没无声。对此,天空并未再降下毁灭。可宛如是取而代之的回应一般,一滴冰冷的雨水不久便扎在了他的额头上,然后又是一滴,两滴……
灰地余烬不久便不再燃烧。他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下榻处,机械地把先前打倒的药瓶一 一拾起复位。
无数颗粒水珠从袖囗沿着瓶身积延到了纸面上,一道接一道错位墨渍因此隐迹渐显……而他当然看在眼里。
因此下一秒,他险些将其抄在手中撕碎,但他还是认出了背面所遗留的湿润笔迹。
记得给我留点。
他笑了。笑得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