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工装洗了又洗,漂得有点发白,但穿在身上还是显精神。裤子挑了一晚上,还是穿那条卡其布的,束上皮带衬得人笔挺。鞋子就是前两年王叔留下来的运动鞋,橱柜上搁的帽子也是好东西,得带上。杜承来就着窗玻璃最后看了眼自己,衣服挺括,像个年轻小伙子,外地的包工头恐怕也要高看一眼。
那就走了,南方见。
杜承来走在石化的街道上,路过蒙尘的办公楼,紧锁的调度楼,无人问津的澡堂和库房,一座大城空空荡荡,荒凉的寂静吸走了石化的颜色,只剩下日积月累的灰。杜承来出城前绕了个弯,去家属楼前面兜了一圈,几个老头坐在旧沙发上,晒着灰扑扑的太阳。他们是留在石化的最后一群人,见惯了无色的天空,习惯了带着空气里的柴油味。忽然看到那么多颜色,他们会怕得缩回地下。
小杜,搞钱去?一个老头开腔问他。
是啊张叔,去南方,搞钱去。杜承来答。
出城就要翻山,上坡,趟臭水沟,再下坡。城外早被废料山与臭水沟割得七零八落,再往远走什么样?没人知道。杜承来只能一步步来,穿小路,上大路,路还远,但方向总是对的,石化人都往南方奔,这么多人踩出的大路,一定能到。他想起那些早他一步到南方的人,都说要去盖高楼,要去修铁路公路。这么说来,南方会是一片高楼大厦的森林,铁路公路盘根错节。杜承来这么想,晚上躺在野地里,他对自己说,等看见高楼了,南方就到了。
走过几天,睡过几宿,仍不见高楼,眼睛里面只有山。毛毛雨,一道坡,杜承来遇上拉车的袋鼠。袋鼠上行,车向下出溜,往上一尺,倒滑两尺,袋鼠弯成一张弓。杜承来把包袱搁在板车上,帮着推车。力活没有难事,板车翻过了几百米的长坡。
算是结个善缘,交个朋友。杜承来想,人在路上走,总得有朋友帮着。
再不远就到了个货场,收车上装的石头,换干粮与钱,机器人把石头装上卡车,运到别处,说是火车,飞机都用得上。火车飞机是石头里凿出来的,杜承来很惊奇,石头也能跑得快?石头也能飞上天?
袋鼠的家建在路边,铁皮房,用石头围出院子。天黑了,雨越下越大。杜承来没想自己的衣服和鞋,仍在担心着那些石头,石头泡水变沉了,还飞得上天吗。袋鼠生起石头炉,请杜承来围着烤雨打湿的衣裤,腾腾冒着热气,像煮开一把开水壶。杜承来脱下运动鞋,像在泥水里打滚的小孩,找不着鼻子眼睛。袋鼠烧上一壶热水,杜承来找出干粮,又翻出一袋咸菜。吃一块咸菜,就几口干粮,袋鼠对着杜承来抹眼泪。兄弟啊,那条道我跑了几千遍,你是第一个帮我冲上坡的人,好人啊。
一个炸雷,雨小了,一响停雨雷。袋鼠就着稀稀拉拉的雨声讲自己的故事:
我买过一批羊,一百多只水灵灵的小羊,养到时候就能产毛,六个月收一次,人都说是旱涝保收的好买卖。当时把老婆和娘全接了过去,一块养羊,想着快点回本,快点赚钱。几场大雨,羊淋雨发瘟,毛都没长齐,全死了。死羊没处收,老婆想着自家吃了。后来才知道, 瘟死的羊是不能吃的,老婆和娘全病死了,只有我讨下一条命。
羊是借钱买的,羊没了,债背着,老婆和娘也要安葬,又借了一笔。拿什么还呢?只能黑在这里运石头。中间没回过家,远着呢,翻过大山还得再往南,钱也没挣多少,回不去。
兄弟呀,之前在路上听你说要去南方挣钱,可这南方虚无缥缈,路上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不如来帮我拉车,攒够了钱再去南方落脚。
晚上,杜承来躺在草垫上,翻来覆去不得安宁。他想到看不到头的路,想到找不着的高楼。这南方藏在哪儿呢?勉强睡着,梦里也净是些没头没脑的蜃景,看得人云里雾里。一觉下来,精疲力尽。
杜承来决定留下来拉车,攒够钱了再去南方。人推车,袋鼠拉轭,踩着矿场到货场的土路,走过一个个月份。两股劲终究比一股好,合在一起,传出两种声音,走在路上也能胡侃鼓劲。杜承来讲他的南方,把道听途说传成真的:城市金碧辉煌,水管流出奶与蜜;南方离天空很近,伸手可及星辰;每逢夜晚,天边流火飞过,看上一眼,梦会掉进现实。袋鼠却只说他的来处,古木,草场,形形色色飞不动的大鸟。袋鼠见识广,天底下的事好像都知道。它告诉杜承来比南方还往南的地方有个新西兰,还告诉雨是从海里来的,海就是咸水大湖,在新西兰总能看见。
还有呢,兄弟?杜承来总忍不住要问,海里有什么,这个新西兰又该怎么去呢。
我记不清了,袋鼠说,等钱攒够了,我们就先去新西兰,到时候啥都明白了。
晚上躺在草垫上,袋鼠会说起矿场的事。它告诉杜承来,矿场原先有管事的,一个外地来的矿老板,有钱,没钱怎么包矿山?矿老板是个狠人,以前盗墓,蹲过局子,出来之后搞地质勘探,在石头山里找到一条财路,四处合作拉了投资。几年之后,矿老板却不知所踪,有说被当地人抢了的,有说被合伙人搞死了的,没人查的明白。矿场之后就没人管了,全靠货场那边补给。
那矿工领完工资不跑吗,杜承来问,跑到别处去,找别的活赚。
跑不了啊,袋鼠说,矿场里都是矿老板募来的智障人,有的是从家里买来的,有的是拐过来的,只供饭,不发钱。老板死后,他们也跑不出去,智障黑矿工永远不知道回家,也不知道该往哪走,路是黑的,他们被路绊住了,只能老死在矿山。
杜承来再没问过矿工的事,心里发虚,后怕,怕被路绊倒,被路绕住,再也走不出矿山。
赚完这笔,就该再出发了。
又到夏天,暴雨连着下,把长坡泡成泥塘,车上路打滑,难走。上坡了就不能停,停了就得往下出溜。每趟只装半车石头,上坡容易些。走了三天,人和袋鼠都觉出吃亏。干完这趟不干了,袋鼠说,歇两天,雨停了再运。
杜承来说声好,往车上多装了两块石头。多两块石头就能多领些口粮,后两天得靠它们挺过去。几百米的长坡,车走大半,雨越下越急,浇得人睁不开眼,袋鼠突然停下来,不到万不得已,它不会停。板车往后退,杜承来喊它,它说不出话,雨声如山洪,只能死顶。
袋鼠突然跪下去,然后倒地。板车翻了,它只能不让板车往后倒。杜承来跌在泥水里,板车和石头压在袋鼠身上,两千多斤砸下去,水牛也吃不住。
杜承来冲回袋鼠身边,把它从石头底下刨出来,雨水和血水,袋鼠像是在泥里跟人搏斗过。杜承来抱着袋鼠,它睁开眼睛,气息奄奄。杜承来把它抱回了铁皮屋。
空气里杂着土腥味与血腥味,袋鼠说,你走吧,兄弟,带着我的钱,去南方。
那你咋办。
我回不去了,袋鼠挤出一个笑,当年给我老婆和娘下葬,欠了老板一笔钱。我当时还不上,跟着老板来这边拉车,出死力气挣钱。当时工钱谈得挺好 ,可怎么就是还不上呢。
运费涨了一块钱,干粮钱却已经翻了一番。车也破,骨子弯了,小钉丢了,都要钱。每天的份钱,还上利,又有多少能还到债里。兄弟啊,袋鼠说,我被这十里路绕住了,走了十年,总也走不出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雨停了,袋鼠咽下最后一口气。
杜承来给袋鼠挖了一个坟,三米见宽,两米见深,是个气派的好坟。他把袋鼠放在坟里,旁边搁着它的炉子和水壶,今后它走在路上,不会渴也不会冷。杜承来盖上表土,最后还是没有刻碑,写点什么呢,总还不如让铁皮屋留在那里,守着袋鼠的骨骸。百年以后,考古队会发现我兄弟的,杜承来想,他们不会知道它是一只袋鼠,而会想到这里埋着一只霸王龙,或许是世界上最后一只霸王龙。
杜承来走出铁皮屋,屋子空了。他顺着大路走,又拐上小路,弯弯绕绕,像要把人缠住。路可能还远,但顺着往南走,总能走到南方的。路前面有楼,一排平房,几个简陋的棚子。是到南方了?杜承来走近看,不是南方,那是一座火车站。烧着石头的火车,南来北往的,总要在这停下休息,装上石头,再去远方闯荡。
石头真好,哪都能走到。杜承来在平房里向机器人买了去南方的票,坐上火车。火车穿过暴雨,晃也不晃,安安稳稳地往前开。要是当时板车能烧上石头,可能也不会翻了,杜承来想。南方还远,够杜承来再做一个梦,试着厘清南方盘根错节的道路,小心地不被路绊住。假如起来得早,他就能看见南方的朝阳,万道光芒喷涌而出,洒在一切有人和无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