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亡的旅人与黑白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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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


我起身了,拍了拍纯白的翅与细瘦的腿,擦了擦遍布绒毛的触角,上面沾染了许多透明的水珠,黑灰的阳光照入水珠,从中反射出寡淡的光。我背上行李,它们是在将来需要用到的东西,便于我将来的命运,“风餐露宿”。我认为我该走了。

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沉积已久,总感觉我该离开这座小镇,总感觉不知从哪传来的灰白的声音告诉我,该走了。浓雾在风的作用下翻腾,细雨冲刷着这座城的一切,漆黑的大理石,六位工匠的雕像,甚至是我的绒毛以及我对这座城的回忆。

细雨滴在飞蛾们瓦制的屋顶上,向下汇聚,滴落在不朽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我是一只老毛毛虫。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是这样,在其它的飞蛾眼中我大概是一只古怪的离奇的飞蛾,没有织过茧,毛毛虫的身上渐渐抽出纯白的翼,六只臃肿的脚变纤细,就这么活生生的从毛毛虫长成了一只飞蛾。

我向城外走去,与包袱互相搀扶,黏滑的大理石使我的腿难以迈开大步,绵密的甚至成一条线的细雨连接着我的步伐,我的心神,甚至我住了一百年之久,长满苔藓的房子。我的步子如同树叶中盈出的白色阳光,细碎而稠密。我可能是在留恋,这永远阴雨连绵的城镇,当我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时,我迈开了步子。

浓雾萦绕在我的心头,它与黑白的云霞一起翻腾,扭曲,我手中的行李变得愈发承重。飞蛾店主自顾自地摆弄着小玩意,看到我走时,感谢我成为一百年间唯一一个购买它的小玩意的飞蛾。

我最终走到了小镇的边界,浓雾在这断裂,肥胖的积雨云在这里停止,细雨刚刚好在这里被分割,海浪一遍一遍的敲击岸边的礁石,如同雨点一般的水珠散落到空气中,伴着湿热的风向我扑面而来,我面前的小船摇曳在黑色的光晕中,上面堆积满了之前的渔获,散发着悠远的腐臭以及空灵的鱼腥味。

我将鱼全部抛到海里后就踏上船,轻柔的浪轻拍船沿,我拿起船桨,浮动如同一面镜子一般的海水,水波中生出许多气泡,但不久就消散在空气中了,也就这样,我成为了唯一一个走出小镇的飞蛾。

自从上船后我就几乎没有动过桨,船就这么顺水漂流了一夜,当传轻轻撞击岸边,我还在梦中回忆着我为何出来。

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睡时倒垂入水的触角很快便被森林中传出的阵阵微风吹干,我扔下桨,降砸入水中,飞起一片涟漪,我踏上陆地,超市而浓白的雾伴着微风如同清波一般向我袭来。

我朝着森林深处走去,这大概是海的选择,它将我送向了片森林。茂密的树叶中盈下许多白光,微笑的寄生虫趴在上面猎捕行人,如同黏液一般粘稠的泥土牵拉着我的腿,白的野花中藏着黑色的花蕊,我刮刮身上的泥土,绕过寄生虫,铺好洁白的被褥,在柔软肮脏的地上睡下。

我大概睡了一万年,黑土覆盖我的身体,我的四肢,我的头。随后黑土被烈日烤干成白沙,猛烈的巨浪铺上白沙,潮水铺上沙滩,牵拉着煦光,深黑的海洋下,埋藏着漆黑的泥土。随后潮水携带白沙退下,剩下了黏稠无比的黑土,蚂蚁作为航海家,爬到黑土上,在我的头顶建起蓬勃发展的城镇。

我作为历史文物出土,在被挖出时睁开双眼,汗流浃背的蚂蚁们被吓得四处奔逃,我被尊称为神,但我仍然想继续我未尽的旅行,没待几个月就走。

这座城蚂蚁众多,难以统计,成海似的做工,每一只蚂蚁就如同一粒沙尘,在沙的海洋中被风扬起,在这片沙漠过着起伏不定的生活,也许蚂蚁的数量要比沙尘更多。

脚下的黑土与我来这片森林时一般无二,高耸的树木被更高的楼层接替,浓雾从这散去,只剩下空洞而闷热的风在楼层间飘荡。这无疑是座正在发展的城,我看出来是因为这实在落后,木制的高楼在风吹下摇摇欲坠,每一层楼中住的几万只蚂蚁无一不心惊胆战,用时间和蚂蚁堆积成的楼层显然不够好,只能说,这是个蓬勃发展的城镇。

但这个城镇,诞生了一千个闻名整个黑白世界的富豪,我作为神,有幸拜访过一位富豪的房子。那和高楼耸立的地方简直是两个世界,干湿合适的泥土上堆砌着富丽堂皇的宫殿,被精心挑选过的大理石在墙上成为一整幅画,黑色的瓷砖铺成的小径旁种植着高大的灌木,花园面积大的吓人,四千栋普通蚂蚁居住的雄伟的高楼平铺起来与其对比也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一般渺小,这仅仅只是它万千别墅中的一栋,并且它本人,居住在其它的城镇中。

砌砖工,挑粪工,厨师,搬砖工,几乎每一只蚂蚁都自豪着这座城的蓬勃发展以及有幸与一千个富豪能诞生于这座城镇,它们每一滴汗水都凝聚成它们住的高楼,富豪的别墅以及富豪的花园。它们晶莹剔透的汗水滴到地上,汇集成水流,进入城镇中央广大的如海洋一般的蓄水池中,随后经过净化,再次成为蚂蚁们的汗水。

每一只蚂蚁都将成为与一千位富豪并列的蚂蚁的梦挂在自己的心上,它们无边的努力,早上到晚上,晚上到早上,每个富豪都如同对待孩子一般对待它们说“你们不努力,凭什么超过我们堆积千万具尸体所堆积成的财富。”蚂蚁唱着做工的歌谣,歌声回荡在它们的心头,回荡在整个城镇,让所有蚂蚁魂牵梦绕的梦仿佛实现了一般。

每一只蚂蚁都痛恨着另一座城,另一座城有着黑白世界中的第九百九十八位富豪,超过了这座城的两位富豪,使这座城不能独享第一千位富豪。

烈日的白光照在所有蚂蚁的背上,仿佛给予它们散热的轻纱,烈日中夹杂着朦胧的细雨,汗水化作的细雨滴在每个蚂蚁的身上,浇筑着它们的心神,它们倍感骄傲,从心底上感到力量强大,从心底散发出新的活力,

其中不乏有知道这城镇的坏的蚂蚁,它们不认为自己是资源,但大多都倒在了其它蚂蚁对这座城的辩护中,它们就如同睡着一般重新回到了生活中。

我对这座城的了解就到这了,再没有其它的了解,这确实是坐死城,蚂蚁们成亿的在这座城中游荡,翻腾,与高楼一起在空气中自豪,飘荡,

我离开万千蚂蚁为我建造的神殿,我到了这片黑色土地的尽头。

我昏昏欲睡,昏昏欲睡,昏昏欲睡,最后倒在黑色土地的边缘。

直到我睁开眼,我回到了小船摇曳的地方,太阳还没炙干黑土时。


中途


在我醒来后,我一整天都是清醒的,再也无法在这森林中睡去,我爬过寄居着寄生虫的树叶,浓雾在上面汇聚成露珠,我走过粘稠的黑土,留下许许多多脚印,还未开化的蚜虫在地上乱窜,它们居住在肮脏的地方,攀爬,奔跑,风被带出哗哗的声音。

我不知道树是如何在我身边越来越少的,只记得水坑增加,地上的土地变得越发黏人和潮湿,浓雾依然弥漫在森林中,我无法看清远方的物体,枯木一点点在雾中浮现,有倒塌的,也有直立的。

倒塌的枯木在水中,吮吸着污水,树皮也在污水中散开,露出树干间米白的虫卵,有些已经破壳了,成了圣洁的蛆虫,啃食着树干。我踩到一根树干,柔软的难以置信,就像踩在洁白的被褥上面。

我望见风一遍一遍吹拂着浓雾,我看见蠕虫一遍一遍激起水波荡漾,我听见太阳光一束一束落在雾的顶端,我闻见土腥味传遍了湿地一般的森林。我继续走着,泥泞的土地攀上我的翅膀,远处浮现的灯火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光晕。

我努力的挣脱泥泞,在沼泽一般的森林中穿行,努力的去触碰若隐若现的火光。

渐渐的,我见到了炊烟攀上天空,与深夜的北极星同眠,黑色的树干支撑着面前的房子,房子顶着五彩的麦哲伦星云,最终我到了这片城镇,我爬上码头,这应该能叫做码头,几根树木支撑的桥初具雏形,旁边停着许多的船只。

浓雾依然没有消散,这是一座黄蜂的城镇,死气沉沉,它们躺在破旧的摇椅上,任凭风吹动摇椅,也不动,在那就如同死了一般,但是我的手摸着它们的鼻腔,分明还有呼吸。

我走进小店,说是小店,其实只有一个展柜,我打开门,灰尘被与我同行的风扬起,门吱呀的叫唤,我看见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它硕大的眼睛泛白,六只腿蜷缩在一起,嘴不停的咀嚼空气,随后身体开始扭曲,如同被自己身上的毒针扎了一般,每一块肌肉都剧痛着扭曲,它发出嘶吼,但又很快停了下来。

这座城的所有黄蜂,都沉浸在这无边的痛苦中,无法逃脱。

直到第一声厚重的钟响,那一声钟响贯穿了迷雾,风,以及蜜蜂们的某条神经,浓白的眼翻出眼珠,它们不约而同的走向城镇的中央,那里的光穿透迷雾,爬遍了整个小镇。

黄蜂们面面相觑,苦痛的嘴角露出微笑,它们要献祭一只黄蜂,扔进城镇中央的钟底下,不见底的深井里,它们由祖上传下来的谜语中,这是缓解苦痛的最好良药。

一只蜜蜂在众人的吼叫中被抬起,最后抛入水中,扑通一声,水溅了一地。蜜蜂们仍然扭曲着痛苦。或许它们知道这是无法缓解疼痛的,或许它们真的认为杀死一只蜜蜂后可以缓解自身的疼痛。

它们与被扔下水的蜜蜂可能是熟识的老友,可能是亲密的父子,可能是恩爱的夫妻,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仅仅因为一条祖上传下来的谜语就把它扔下去了,井里还回荡着蜜蜂吱吱呀呀的叫喊以及关节的抖动声。

于是蜜蜂们又回到堆积灰尘的长椅,黑色的木地板,甚至是自己家的屋檐,痛苦着扭曲尸体,那是一种被溺亡的疼痛,就像再也无法呼吸一般,一个一个细胞缺失养分死亡,直到麻木还扭曲着自己的身体。

我曾经尝试向它们解释它们为何会疼痛,我那座小城的图书馆里恰好有与蜜蜂相关的书籍,它们的神经是连接在一起的,它们的疼痛会传递到其它蜜蜂身上,自这个古怪邪恶的仪式起始之时,它们就开始疼痛了,传遍全身的疼痛。

至于仪式开始的真正原因早已无从得知了,但当我向它们解释这一切时,它们总是以积累几万年没有变动的经验来反驳我,我当然无法解释为何这种知识会流传如此久远,只是在井边坐了坐,就离开了这座城。

在我在井边坐时,还能听到微微的喘气的呼呼声以及扭曲肢体的吱呀声。

呼呼,呼呼,呼呼。吱呀,吱呀,吱呀。


结果


我从蜜蜂的城中出来,森林和湿地以及山川好像断裂在城外,外面只有白得吓人的空气以及,不见底的深渊,这似乎就是世界的边缘,我尝试看向底端,风大的吓人,所有的一切都被这随时会切开旅者的风切开了一般。

我害怕落下去,急忙走远,风从这涌出,吹响森林,拂动一片浓雾,但风突然就,回来了,将我带入了深渊。

我想我的身体被风切断,从中流出弄浓白色的液体,我想我的身体落到地上,成为一坨肿胀的肉泥,但一切都没有如我所愿,我安稳落地,不知该感谢我的翅膀还是我的运气。

我向前走,突然开始下起大雨,我的绒毛变得沉重,我向前奔跑,直到看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城镇。

我住进了这座城镇,一个小旅馆,不要钱,每一个旅人都像要前往天堂一般的兴奋,也许就是要前往天堂。反正它们的嘴角常常挂着笑容,对谁都像对自己的初恋一般细心。

这座旅馆没有柜台,没有老板,有的只是一个个精美的房间以及一列列骨灰盒,来到这里的都知道这座城是做什么的,这会不由自主的在它们的脑海中出现,“这座城是用来自杀的。”

当命运掷出结局必定的骰子时,这个人命中注定要自杀,那么他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来到这座城。这里有蜘蛛,天牛,黄蜂,毛毛虫甚至有许许多多的蚂蚁,我没见着飞蛾,如同我一样的飞蛾。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自杀,我到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意愿,我旅行的目的就是纯纯的没有目的,就是想离开小镇一会,远处几个人慢慢的失去了自己的生命,绳子,脖子,一睁一闭就重新开始了。

但是我会更珍惜我现在的生命,当我走过每一个树林时,当我踏过每一片山地时,吹着不知向东或向西的风,它们填满了我的心神,我认为我没什么需要结束我的生命。

柜台上摆着的一个个骨灰盒,里面都承载着无边的故事,我不知道它们为何会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肯定不会,骨灰中的记忆就没人记得了,如同被尘封着的永远也不会打开的文学巨著。

我在烟雾缭绕的小镇里度过了很多,我的父亲,可以说它是拥有无边的智慧的人,它在几千年前,它还是个毛毛虫时,它带领众多毛毛虫攻克过边缘的城堡,它还是个毛毛虫时,阅下图书馆中所有的书,但之后他织茧了,一切都化为乌有。

它买下一座房,随后就沉没进一成不变的生活,最终死于一场空前的灾难,海浪拍击着他的船,它为了保全手上的鱼而迟迟不肯逃跑,最后就被一个大浪卷进了黑白的海洋。

还有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平凡的飞蛾,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有的大概是,织茧过后,还能时而上山砍柴,时而下海捕鱼吧,最终死于坠楼,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从楼间坠了下来,本应该不会有那么重的伤的,但是不知为何,头先着地。

我就这么在它们留下的房产中度过它们死后剩余的八十年,看着窗外一切的翻转,云,雾,海洋,树叶,总有种莫名的惆怅,我实在无聊,就去店主飞蛾家买了一个小玩意,它有着和我一般无二的毛茸茸的翅膀,其余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个木制的,长着六只腿的粗糙小玩偶。

外面陆陆续续有人吊死,黑色的夕阳斜斜的照进窗户,待在这里,这所旅馆中,我感觉我似乎回到了烟雨缭绕的小镇,总之是一样的无聊和惆怅。

我走到外面,随着吊死的人群。

我挂上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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