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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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理解时间的流逝。




太阳正瑟缩在那一边高楼的轮廓旁,被遮挡住了三分之一。远方的天空是血一般的红色,云层被撕成了碎片,仿佛正要隐没于那片无边无际的清澈与惨淡之中。

再过至多二十分钟,太阳就会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之下,那些落错如尖齿的房顶要把它彻底撕碎,大地归于一片黑暗。我想象不出那样的世界。这一刻红得耀眼,而下一刻却漆黑沉暗、空无一物。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吗?

我活在这一刻。我永永远远,活在这一刻。过去也好,未来也罢,我不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但过去的回忆确确实实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了。关于群芳竞放的春天,关于叩击灵魂的回响,关于她。

自那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的影子也一点点隐没在我的脑海里,就像那消散于天边的云。那芬芳的长发,白皙的侧脸,还有那仿佛可以把整个世界溶解在一团柔软之中的笑容,都只能在记忆中一次次品鉴了。

我不理解时间的流逝。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明白事物将会变化,盛宴也将散去。我明白,但不理解,就像先天失明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色彩。红色有太阳的温度,绿色有嫩草的清香,蓝色有大海的深沉。只要知道了那样的“事实”,我就能把它们再一次说出口。只是,那不是“理解”。

我是有缺陷的人。

我们把自己的缺陷尽己所能地,用整齐的棉布和精美的皮革层层包裹,以假装自己能够适应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那傲慢而顽固的运转方式。我们或许能骗过这个世界,但谁也不能骗过自己。

在积雪融化的季节,我遇到了她。




从高处俯瞰街道,来来往往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有颜色的点。灰白色的线条把整个视野全都划分开,留下一个个斑点和色块毫无意义地来往循环。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彼此混杂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开来。

我曾经许多次这样,在栏杆前眺望我所生活的平平无奇的此地。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同样的画面叠加成了永远,成为了这个变动不休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基准,成为了唯一的真实。我把这个画面看作是“世界”本身。我生于这里,长于这里,最终也会回到这里。

而我的世界,就是在这里被她所改变的。

她裹着一条大大的,浅紫色的围巾,在羽衣的帽檐那圈白色的绒毛包裹下,有一张洋溢着温暖与轻柔的脸。我远远地望过去,注视着她的眼睛,像一滴浓郁的彩色墨水落入了那个平淡而灰白的世界上,就在那一瞬间。

“你在那里做什么?”她问我。

“看风景。”我回答。

她一步一步地走来,恰如那个季节一点一点变得温暖起来的风。我的双手离开了陈旧的栏杆,因为那份金属的冰冷和这股如同花朵般绽放的初春暖意格格不入。

那个时候,我们在高高的楼台上注视着彼此。如同枯败般的枝条上正悄悄钻出浅绿色的新芽,太阳也正在悄悄地爬升着。日出越来越早,白天也一点点拉长。我的世界以一种我从未想到的方式,朝着陌生的方向徐徐转动起来。




“这叫连翘,不是迎春花。”她的身影在矮枝下轻盈地跃动着,春日的风扬起她的长发。我跟在她的身旁,听着她讲述那些我从来没有去了解过的知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在那以前,我从不会留意季节的更替,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身旁的花朵上。在我仰望着天空的时候,我看着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心中的另一个世界罢了,那个和现实格格不入的世界。

而她想要让我看到那一个原本的世界,那个同样美丽而丰富的世界。

我们来到一条宽广的河流上,身后是从大桥上疾驰而过的汽车。我们一齐眺望着远处,看着河流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绵延地消失在遥远的视野尽头。

“为什么,”我喃喃道,“一个月前还结满了冰,为什么现在就变成流淌不息的水了呢。”

“因为天气变暖了呀,”她的话语就像水流动的声音,“这段时候的气温变化得可快了,也许过几天就要穿短袖了呢。”

我不知所措地凝望着水面。冬天已经结束了,那个万物沉浸在灰色中的“此刻“已经化为了过去。我又一次来到了新的地方。

“不,我是不明白……”

“嗯?不明白什么呀?”她转向我,侧过头,用她那大大的明亮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在我们相识的这一个月以来,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还可以有这么多听不厌的话题,还可以像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和这个世界不兼容的人,我只适合独来独往。
她的笑容改变了这一切。

她告诉我怎样区分迎春与连翘。她告诉我怎样辨别高层和低层的云。她带我找到路旁公园里野生的松鼠。她领着我来到我从未涉身过的小巷,在葡萄架下给三色花猫喂食。她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部分,一个不那么讨厌的部分。

可我还是犹豫了。

“我不明白过去和现在,”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过去的东西会不复存在。它们去了哪里呢?”
她注视了我很久,目光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她,我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一种恐惧,一种说不出来具体由什么所组成的恐惧,悄悄地笼罩了我。

“去了哪里呢……”她自语一般重复着我的话。

“去了哪里呢?”我绝望地低声说着。

“但是这一刻我在你身旁,这是属于此刻的事情。”她这样告诉我。

我微微点了点头。




那种时候,从来也没有人真正理解我到底在说什么。当我问着“过去的时间去了哪里”的时候,那些大人,也包括那些比我大几岁的同龄人,他们只是这样说着——“你有什么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吗?”“你更喜欢过去,不喜欢现在,现在不好吗?”“有什么难忘的经历就拍照片吧。”

他们在说什么呢?他们说的和我所难过的那个问题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难道对他们来说,过去的事物进入虚无之中,而我们被不可言说的力量拉着拽着去往一处陌生的地方,难道这种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就因为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运行的,对一代代人,对每一个个体、每一件事物都如此公平地发生着这种事情,它就不再是荒谬的吗?

是啊,就算是多么正常的东西,我也能察觉出它从根本上的不正常,只是我们对此习以为常了吧。

不过归根结底,作为一个异类,我没有办法要求那些通常意义上“正常”的大多数们聆听我所感受到的种种骇人之物。不被理解才是我们的命运。




那是一个天气已经回暖后的傍晚,我们在街巷中畅游了一整天,看着沉默流转的万物,起伏不息的人群。太阳转得飞快,日历上的数字,很快就要再增长一次了。

“我会好好回忆着这一天的经历入睡的,”我对她说,“明天见!”

“明天见!”她说,“今天我们也留下了宝贵的回忆吗?”

“非常宝贵。”我那样说,“我会像永远体会着那一刻一般停留在这份心情里的。”

“不管过了多久,都会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吗?”

“嗯。”我说。

她像是来了兴致一般,本要离开的脚步就此停了下来。

“那么假如,我说假如,”她眼中含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语气里有一些焦躁感,“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话,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见到。”

“嗯?”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所留下的这些美好的回忆,可以被你反复地享用吗?去填补你心中所需要的——直到我们再次相逢。”

“会的,”我说,“有了这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我就什么都不会失去。这些时间永远都在我的身上。”

“那太好了。”她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比这个季节的每一朵花都更美,让我的心脏为之跳动不已。她扑到我的身上,我们紧紧拥抱着,刚才的那个笑容仿如已经夺去了我的灵魂一般,让我久久沉浸其中,以至于连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怀中啜泣不止的也没有发现。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回忆起分毫,那个转变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仿佛是无法理解时间的缺陷又一次拖累了我,在我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某个时候,世界就变化了。我最讨厌这个世界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发生时悄无声息,却又永不归返的变化。

那个时候的我,只觉得自己手中握住了最美好的季节里,最美的那朵花。那种心中被什么东西温暖包裹着的感觉,时至今日也未曾远去,仿佛仍旧溢于心田。




那些美好的时间终究还是过去了,像被撕下的日历,在吞噬一切的火苗中被焚烧殆尽。太阳已经隐没了一大半,长空中徜徉着红色的灰暗。哪怕是五分钟之前,眼前的此情此景,都还称得上是和与她第一次相遇时别无二致。而现在,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暮霭的滤镜。

曾经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也终于不可避免地在风中,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在遥远的地方。

我向前走了一步。

漫长的街道,永不停息的车流,数不清的人。都与我无关。

我只要一朵春天的花。

再向前走一步吧。

那样,我也会变成花,对吧,像你一样。




以前我没有想过去远行,没有想过去和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说一个告别,哪怕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谓远行,是要去哪里呢?我们要去的地方,真的比现在所身处的地方更好吗?也许有很多人想要去做出某种决定性的改变,想要去远行,但最后都没有付诸实施的勇气。

在她真的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前,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那种事的发生。我的时间原本可以一直停留在这个季节,但当结束来临之际,我像面对这个世界的任何变化时一样手足无措。世界背弃了我,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在没有颜色的世界中生活究竟是何种的煎熬。我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状态中去了,任凭我在栏杆前眺望多久,也不会等到那条紫色围巾出现在我的身后。

她变成了一朵花。

只属于那个春天的花。

我守望在楼顶,几个小时地来回徘徊着。我希望自己正处于梦中,梦醒来时,我会发现这一切都并没有发生过。

毕竟,我怎么会与她无法再见到了呢!

她是这个世界再自然不过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我的生活中再重要不过的组成部分。

每当这种时候,每当空虚和对未来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心的时候,我就会思考她远行的目的地,那个充满未知的彼
方究竟在哪里,是什么样的。

她会遇到我吗?还是会遇到和我相似的人呢?那个人会因为无法理解时间而苦恼吗?如果不会,那么他必定一点也不和我相似。如果会,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我本人了。毕竟,我就是这样特殊又孤单的存在,连找到一个能理解我的人都要透支一生的运气,更遑论与我本质相似的人了。

我无以描述我的痛苦,我的恐惧,我的悔恨。可是,任凭这一切,也许是我做错了也好,也许是这个世界的错也好,有一件事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那就是远行本身。为什么,那一刻她曾在此地,这一刻这里却空无一人呢!

她明明告诉过我!她明明保证过!

她明明说了自己不会离开!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经用她那包含着一整个世界的双眸注视着泪流满面的我,对我说出:“这一刻我在你身旁,这是属于此刻的事情。”

这一刻,为什么变成了过去呢!

是的,也许是我错了。她告诉过我,那是“此刻的事情”。在那个春天的傍晚所对应的“此刻”,是而今的我所面对的“过去”。

我理解了,但又不理解。不对,我不可能理解,正像这个世界不可能理解我一样。

她是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没有了她,我和世界再次势不两立。

从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开始,我就知道,前方的路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天空在纯粹的黑暗之中窒息,星星们一个个都躲藏在阴影中,没有一个愿意面对我苍白的脸。就连从不旷工的月亮,也尴尬地找了一座大厦,躲在了后面。

风静悄悄地尖啸着。

去吧,要去她去向的地方了。

我向前又迈出了一步,身子不再稳当。

我也会变成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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