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劫之后,天纲浡潏。水作墨黑,天为桃红;白兔翔空,灰狼击水。总之一切都乱了套,没有谁知道这世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就在这时,一首奇异的歌谣无根自生。据其言,这场灾难与一所名为青红的中学息息相关,而将拯世人于水火的物事,也就与之结下不解之缘……
报幕:灰
我在三十八岁这年回乡,途中经过青红中学,感慨颇深。我曾在此度过初高中统共六年时光,随即奔赴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二十年,既没有实现年少的梦想,也没有经受社会的毒打,总之一事无成。当那灰色的校门映入眼帘,我觉得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我很快作出决定,回到母校拜访老师。守门的老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耳朵似乎有些聋。我得扯着嗓子喊,我是来找老师的,不,不是家长。又给从前的班主任打了电话,这才得以入校。我站在空旷的主干道上,意识到校园几乎没有改变。楼栋依旧是从前的排列,三栋在左、三栋在右,道路的尽头是一棵硕大的榕树,去体育场要绕过它。
我首先去了高三,我从前的高中班主任依旧任教,只是不再做班主任。他已老眼昏花,嗓子也哑了,却仍带着自豪的神色向办公室环视一圈,说,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说完又沉下来,告诉我他准备明年退休。
“教了这么多届学生了。教你就是第七届,现在又过了二十年。得教出去一两千学生了……”他十分惨然,而又欣慰地陈述。我意识到时间确乎已经过去,他再不是我印象中那个讲台上高大的身影。此刻他与我一样,只是一块余灰而已。
我们寒暄许久。下课铃响起时他正兴冲冲地问我,在外打拼得怎么样。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便摇摇头低声叹道,这几年实在不景气。
下楼时我掏出兜里的老相片,手指一捻,竟是两张。我愣了愣,才发现是丢失多年的初中毕业照攀在高中照片背后,薄如蝉翼。我便走入阳光,抽出前者细细端详。
榕树下五排稚嫩的身影。许是油墨变质,面孔模糊难辨。然而就是认得出谁是谁。我抚摸着自己幼时的面孔,面孔堆着放肆的笑。每个人都是这样笑,有遥远的声响在我身边升起。我听见一声尖利的鸟鸣。我能听见每一句笑语。我的目光急切地扫着,一张张面孔对应着一个个名字。那时我的初中时光,被刻意遗忘的初中时光。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突然,我看见了两张陌生的面孔。没有半点印象,像是从未存在过。
那里原本是两个空位。
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我悚然一惊,立即转身。身后只有一个关不上的水龙头,哗啦啦。走廊上几个高中生聚着划拳,输者被扇耳光。耳语也不再出现,只萦绕于我颅中。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走到老榕树下。我举起那张照片,比对过去与现在。
我等待铃声。
序曲:青
校园的石板路如一节枯肠。我从地上爬起来,铃声悠然鸣响。放学时间到,高三学生鱼贯而出,淌入中心大道。我抹去脸上的泪水与血迹,不知所措,他们就十分密集地经过我匆匆而去了。我感觉自己是一块礁石,在人流中割开一道伤疤。
我对自己说,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异常冷静地用手指理好头发,拍拍校服,不急不徐地跟住学长学姐。我能听见他们的每一句插科打诨,我感觉到他们与我并无不同。他们并不如我们想的那样遥远、神秘。他们只是多蜕了几层皮。他们只是我的成体而已。
我拖着脚走。脚被小花的血淋湿,在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我默默祈祷,不要让门卫发现异常。我走、我走。
那天的阳光、蝉鸣与树荫,都安插在我的四周。我混在高三的学生里离开校园,人群摩肩接踵,看门的老头没能发现我。我昂首,风从门外跃起并扑来。我挣着眼望向外面——
那是什么?
第一乐章:青
下午三点有黑色的大雨反复落下,如悬起一扇珠帘。视野极逼仄,堪堪看出路的尽头有建筑物的剪影。我尽全力举刀向头颅砍去,刀刃落在两眼连线的中点。噗嗤一声,像忍俊不禁,橙黄的脑浆鲜血脊液通通溅出来,到处都是。我觉得,今后再也吃不下秋柿子了。
狼抽搐不息,继续用体液拌着泥浆。我对着它大骂,操你妈,然后喷了一口痰。我发现这畜生时它已经啃烂了向导的脑壳,对我吐着黑舌头,拙劣地戏仿忠犬。此刻它死在泥中,我转身,提刀挑开破车的草蓬。事情发生在十来分钟前,车在雨中侧翻。这样一想倒有些解气,因为狼吃向导时他可能已经死掉了。
我对着草蓬下颤抖的身影喊,你快给我出来。
小萼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直躲在那里。
我没有多与她纠缠,直接拉着她走。我说,你不是知道红波在哪吗,向导挂了,你快点说清楚往哪走。
小萼面色惨白,她说,去小镇。
我摸了摸怀里的铁罐,青焰还在。我长舒一口气。一逃出校园我就发现,外面与我想得并不一样。在起初那么几秒或许还好,随即就褪色,变异,总之几分钟之内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一年以来我四处奔波,只是跟着那含糊其辞的歌谣,为了找到青焰。还有红波。他们说,这样就能使世界恢复原貌,或是重启,或是把方榫打进圆卯,总之就是回得去。
我有些不安地撑开伞。雨打在塑料布上,跳。我招小萼过来,与她分这一把伞。黑雨愈下愈大,有遮蔽天日之势。所幸无风,空气只是凝滞,否则斜雨必将把上半身也打湿。雨脚发白,却在小镇外划出一道弧线,不逾一步。
我们一跑入那道隐形障壁,雨声就停了。只有黑漆漆的云压着,教人透不过气来。
小镇晦静安宁,没有哪怕一个人影。可我只向里踏了一步,就突然有细碎的声响升起,像是铃铛。起初是不合时宜的激昂,随后就一点点退下去,间或有一两声响起,铿然清脆,且并不断绝。
小镇的外沿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六层小楼外表斑驳,或落了涂料,或生了藤蔓,像一篇篇潦草的文章。它们通过黄与灰辨别辈分。起初自然是熟悉的,但越往里走,就越感到阴森可怖。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都消散了,代之以木与石的垒砌。白皙的街灯隐没,一盏盏猩红的纸篝灯挂出来。铃声的来源终于显现,这里的每扇窗外都吊了簷马,自在相叩,即使并没有风。道路也窄成阨巷,极不应景地使人联想起猪笼草。
越走越古,越走越怪。
小萼与我默默无言,不知走了多久。忽而天地开阔,离诡丽谯尽皆驻足。一圈圆形的洼地,中央竟是一根黑铁,自天幕刺入地面。如时针,又似钉在蝶翼标本上的长钉。隐约有阳光洒落,照得凌乱。
我愕然,步步走下台阶,走向碑座。阳光倾头而下,想来是云层也被它刺穿。碑座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蝇头小楷,我抛下小萼,读。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童子Hume Freud,谨以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三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古镇之前曰: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返,寒风萧瑟。呜呼!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乃薰歇烬灭;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终光沉响绝。玉轴扬灰,龙文折柱;悲不自胜,追为此篇。
夫古镇者,盖兆基于濛澒,开国于上世。广衍沃野,厥田上上。西极流沙,东至海滨;带江、河之双流,抗山、岳之重阻。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其城郭之制,则旁开三门,参涂夷庭。轨躅八达,里闬对出。廛里端直,甍宇齐平。比屋连甍,千庑万室。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
白虹贯日,苍鹰击殿。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散。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顽无风;轰轰崐崐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涌出的却不过一浪浪遗忘白光,无声溺毙整座古镇,丹青随之尽皆隐入纸中。白光洗刷了古镇之古,于是古镇的万千颗大脑都支离破碎,飘浮于白色的风中。古镇死了,临死的泪水将残垣浸润、冻结,结成一尊墓碑,抑或是标本。此后再无故事,竟无语凝噎。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北风析兮绛花落,流水散兮翠茿疏。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乱曰: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呜呼哀哉!尚飨!
我默默咀嚼着文字,随即意识到这是一篇墓志铭。盘桓千古的古镇、消解意义的白光,我无力去理解,大概与大劫之后种种异象并无异处。我只品出,眼前的巨物所以是一块墓碑,而我们所走过的小镇,也不过千里孤坟。对我们这险象迭生的旅程而言,它不是吉兆。
我感到彻骨恶寒。
小萼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一年的时间足以使我明白,应该如何去对待异常。我并未犹豫,牵住她的手,跑。
我本以为我们会跑不出去的。层叠纠缠的楼阁是一座迷宫,我早该想到的。然而雨一直下,遥远的水泻之声指引着我,我们跌跌撞撞,直到天色暗沉。灯笼的光红通通,照得眼酸头晕。没有人声,风铃继续作响。我努力忽视那些残臂断颅的倛丑,推开横陈道中的罘罳,直到淡漠的月光照入。我喘着粗气,粉末状的雨水就打在我的脸上。
月光照耀下,一条笔直的林中小道。
小萼怯生生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就是我们要穿过的树林。
伞已不知所踪,我抹净脸上纵横的雨水,向着幽深的树林迈出了第一步。
插曲:红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我却看不清是谁举着枪。我的心跳仍然急切,可我的心已经冷了。我没有来得及回头,或是吐出哪怕一个字。我同样未能阖上双眼。
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像是一朵花,一点点在我面前绽放开来,然后又在风雨中谢下残红。落花流水,杳然而去,它还给我剩下什么呢?我叫小花,出生在校园。我在此度过了两年时间,如今终于也要死在这里。我的一生就被这么一行话芟刈了么?
小萼在我身后发出尖叫,我突然感到一阵惭愧。
小萼是我的舍友、同学,也算是我的朋友,可其实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这是实话。现在想来,也许可以列出四件事。
其一,出生第一天。我出生在教室的倒数第三排,靠窗。我在课前跑下楼,一路跑呀跑,被门卫拦了下来。门卫说我不应该到处闲逛。门卫说我也不应该靠近校门,因为只有高中学生获准离校。对我们而言校园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们生在其中……自然也可以死在其中。小萼也因为想出校被拦住了,她十分扭捏地向我问好,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出生在同一个班里。
其二,初二上学期。每一天下课我都看见她迫不及待地走出教室。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我们与隔壁班的分界线上,透过半开的门窥视那间教室。她绞着双手,往往不好意思站久。至多望两三分钟,便捂着脸跑回来。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小尘。不好听,感觉灰蒙蒙的。她那样欲盖弥彰,但就是从没人提起过。我怀疑是因为只有我在意。我总是想要观察所有人,和所有人做好朋友,到底没能成功。我有那么多的幻想,譬如这个,又譬如逃出鸟笼。全部没有实现。
第三件和第四件其实是同一件事。第三是这个夏季,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带她出了宿舍,是从二楼窗户爬下来的。我从化学实验室里拿了火柴,小心翼翼地在指尖擦亮。火花摇曳,我捧着它坐到树林旁的石凳上,对小萼讲,我决定走了,就在一个月后的今天。她耐心地听,最后小声却又坚定地讲,她要和我一起走。而第四,则是此时此刻。
多好。最后却闹成了这个样子。
那么最后再为小萼画一幅肖像吧。我不会画人。画一颗落地的杨梅,画一只枝头的小鸟。小萼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她害怕,她渴望。她就反复地斟酌着,犹豫着,谁也不知道她会一鸣惊人还是默默无闻。所以我画上了她的名字。
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了。可是,我在想,小萼会不会还有机会呢?她能不能走出校园,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想法,好多好多的留恋。
这时,扳机第一次扣下。
第二乐章:青
树林子极黑,我擦亮松香又点着火炬,挥刀劈开荆棘。夜色,火光。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也许是校园记忆的遗存。大劫之后我遗失了几乎所有关于校园的记忆。记得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还记得一首歌。我不会哼,偶尔有一段旋律在我的脑中闪尸。
雨渐渐稀疏,空中有星浮现,鱼眼般的光。开始刮起风来,火炬哧的一声灭掉,天气忽而转凉。我依稀记得刚才还是夏季,此刻却俨然入冬。才吹黄雀风,又下顷刻花,黏稠的雪翻入林间。寒冷砭人肌骨,我冻得手足发青、颤颤巍巍,战栗不止。眼前有黑雾涌动,时时吞没我已走过的路,我觉得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再走下去,恐怕眼前一黑、双腿一蹬,便要永远沉入这迷雾吧,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事。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这时眼睛传来灼痛。有光,有橙黄的光。橙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座小巧可人的木屋。它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是一场幻梦,我呼出冷雾又抖掉雪花,一只手先拍在了木屋潮湿的门上。门随之转开,我摔进屋内湿润的暖气里。
屋里灯火温融,姜饼一样的空桌椅。我觉得鼻子有点酸,脸像融化的冰,软软的。角落里一缸大铁锅,正烧着火,热气腾腾。锅后一个身影用苍老的声音问,你们是谁呀?然后就掀开锅盖,一股浓香顿时洋溢了整间屋子。身影抓起一把长柄勺,拌着锅里的汤汤水水。
我说,外面风大雪大,我们想来借宿一晚。
身影端着一盆南瓜奶油汤出来了,她把兜帽摘下来,原来是一个老巫婆。她一挥袖中的魔杖,就迸出一团紫色的香雾;一篮黄油面包、一盘手指饼与一碟不清不楚的酱料应声而落,在木桌上几欲弹起。
老巫婆说,要借宿自然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要听我讲完一个故事。
我询问地望了望小萼,她双目热烈、微微点头。于是我说,总之十分感谢您的款待,我们就不客气了,然后就伸手去抓面包。
老巫婆便张开枯唇,第一个词在她的嘴中凋落而出——
从前有一个国王,统治着一个富饶的国家。作为一国之君,他自然就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的万千子民都将对他言听计从,这是无需多言的。这个国家沃野千里、矿藏丰厚,如此巨大的财富必须要有主人才成。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自己,另一个就是国王的子民们。国王的子民们往往要听从国王的号令,即使国王要他们交出自己的财产。他们深知,如果不听从国王的号令,那么后果可就不是交出财产那么简单了,家财倾尽不说,或许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言以蔽之,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取之不竭的财富,故而堪称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我们都知道,有了如此巨量的财富,人们往往就不再满足于日常的生活所需,譬如饮食住行那些烦人的琐事。不,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人们就会去追求更值得他们追求的事物,那些高尚的事物。国王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他选择追求更多的财富与权力。天下的财富与权力自然不会无中生有。他只能发起战争,才能夺取原本属于别人的财富与权力。他于是奔赴王国的边界、奔赴沙场,穿上精钢镶金的锃亮铠甲,背上开有血槽的沉重长剑。他如此装扮并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战斗,于是他的铠甲为他挡住了致命之击、他的长剑向敌人加以致命之击。他搏杀得如此酣畅淋漓,以至于几近感到自己多年以前背井离乡的意义,仿佛这些年的种种坎坷都不过是为了砍下仇敌的头颅。他如此尽兴,以至于忘记了被他留在皇宫之中的家人。
他的后宫妃嫔众多、更仆难数,然而对她们而言皇宫不过是修道院的别称;对国王而言她们也不过是战利品而已。沙场的战争与朝堂的战争兼而有之。国王不爱她们,他这一生之中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皇后。他与皇后在结婚之后相爱,育有一子。可以想见,国王的儿子并未受到父亲的关爱,哪怕仅仅是在意而已。国王痴情于胜利,又何暇儿女情长。于是国王的儿子,或者不如说是王子,在广大的皇宫之中孤独地游荡。王子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也不免去追求更值得他追求的物事,然而终究枉然。王子钟情过文学、音乐、绘画,一次次夺下所在领域的桂冠,又一次次陷入厌倦。他没能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天。皇宫里闯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其谈吐之清朗、言语之智慧,无不使人联想起上帝的使者。王子大惊失色,赶来受教,和尚就抚摸着他的头颅,口中喃喃念道……
小萼瞪着眼睛问,和尚说了啥?
南瓜汤极甜。我嘴里满是手指饼,口齿不清地叫她安静。老巫婆目似瞑、意暇甚,又悠然醒转,接着上文口诵道——
和尚说,你要离开这座宫殿。王子面有难色,心中诧异乍生。和尚接着讲,传说在世界的尽头,会有红色的金子从星星上翩然而落。你要离开这座花园去将它追寻。当你找到了那红色的金子,便当去世界的另一头,那里会有青色的水银荡漾成湖。你将红金投入青银,口中默念红金青银十数遍,便可开启大劫——你也将找到真正值得自己追求的物事。
王子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便浑身一激灵。扭头再视,老僧已不知所终。他在皇宫里又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为国王写下了告别的公文,为母亲写下了离别的家书,便跨上一匹枣红色的矮脚马,向世界的尽头出发。
他这一去就再也未能归来。他奔波二十个春秋,穿过七片浩浩荡荡的草原,越过了八座白雪皑皑的山峰。他九次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山重水复,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在反复经过同一地点。他心生疑虑,终于在夜观星象之时无意算出,世界是一个硕大的圆,像个橙子,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进,都殆无涯涘。他于是泪流满面,以他所知道的最为恶毒的语句诅咒那秃驴,又随意组织起一支军队,攻城掠地,开拓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
于是王子就这样成为了国王。作为一国之君,他自然就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的万千子民都将对他言听计从,这是无需多言的。这个国家沃野千里、矿藏丰厚,如此巨大的财富必须要有主人才成。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自己,另一个就是国王的子民们。国王的子民们往往要听从国王的号令,即使国王要他们交出自己的财产。他们深知,如果不听从国王的号令,那么后果可就不是交出财产那么简单了,家财倾尽不说,或许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言以蔽之,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取之不竭的财富,故而堪称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
我们都知道,有了如此巨量的财富,人们往往就不再满足于日常的生活所需,譬如饮食住行那些烦人的琐事。不,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人们就会去追求更值得他们追求的事物,那些高尚的事物。国王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他选择追求更多的财富与权力。天下的财富与权力自然不会无中生有。他只能发起战争,才能夺取原本属于别人的财富与权力。他于是奔赴王国的边界、奔赴沙场,穿上精钢镶金的锃亮铠甲,背上开有血槽的沉重长剑。他如此装扮并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战斗,于是他的铠甲为他挡住了致命之击、他的长剑向敌人加以致命之击。他搏杀得如此酣畅淋漓,以至于几近感到自己多年以前背井离乡的意义,仿佛这些年的种种坎坷都不过是为了砍下仇敌的头颅。他如此尽兴,以至于忘记了被他留在皇宫之中的家人。
他的后宫妃嫔众多、更仆难数,然而对她们而言皇宫不过是修道院的别称;对国王而言她们也不过是战利品而已。沙场的战争与朝堂的战争兼而有之。国王不爱她们,他这一生之中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皇后。他与皇后在结婚之后相爱,育有一子。可以想见,国王的儿子并未受到父亲的关爱,哪怕仅仅是在意而已。国王痴情于胜利,又何暇儿女情长。于是国王的儿子,或者不如说是王子,在广大的皇宫之中孤独地游荡。王子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也不免去追求更值得他追求的物事,然而终究枉然。王子钟情过文学、音乐、绘画,一次次夺下所在领域的桂冠,又一次次陷入厌倦。他没能找到自己所追求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天。皇宫里闯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其谈吐之清朗、言语之智慧,无不使人联想起上帝的使者。王子大惊失色,赶来受教,和尚就抚摸着他的头颅,口中喃喃念道……
小萼瞪着眼睛问,和尚说了啥?
我在昏昏沉沉中陡然一惊,故事循环不尽,我们如何听得完?我转头望向小萼,她虽双眼圆睁却鼾声如雷,老巫婆也垂下头颅,只是嘴唇仍在一开一闭。
我一跃而起,衣角掀动木桌,残余的汤水洒落一地。故事截然而止,老巫婆幽幽地讲,你,以为你逃得掉?我吓得语无伦次,操,随即将木桌掀到对面那人形生物都脸上,又扯着小萼离开座位。我抬手一巴掌扇过去,不待她睁眼就踹开木门,几乎是摔着逃出去。我对着睡眼惺忪的小萼大喊,跑!于是迈开双腿没命地跑,发现昨夜本已到达森林的边缘。只不过几分钟便出了林子,巫婆并没有追来。
此时已经天亮,红日在桃红苍穹之沿难以分辨。我回头望去,树林一片祥和。纤苗葳蕤、野芳莓莓,杂以人间千色所绘作的繁花,共同掩着一幢姜黄木屋,竟确是童话模样。我为这表里不一有些恶心,而且愈演愈烈。我微一俯身,竟吐得停不下来。到最后我双眼流泪,干呕着胆汁,依稀辨认出吐出的都是些什么。几个麻絮团,一包黄纸泥。草木灰的味道挥之不去,我打了个寒战。
我手足失措,将视线转向小萼。
你的脖子上有一条蛛丝,我说,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试图将它拍开,未能成功。我又想绞断它,依旧失败。我的手掌可以径直穿过它,它却不动如初。它在小萼纤细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如一条绞索。
我不敢去想它的另一头是哪里。
插曲:红
我说过,我对不起小萼。可是我的心中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叫着,那不是你的错。生于校园,你身不由己,只得落花流水、随波浮沉。这话其实没有道理,我却反复默念着。都是没有办法的。
此刻,时间凝结成冰。歌曲的第一个音符乍然鸣响又陡然停滞,号丧一样圣洁而不知所云,天地都笼罩了一种凄怆。植物在呼吸,鸟儿在惊慌,水汽的聚集昭示着将落之雨的暴烈。万物安插在我身侧,而我向后倾斜,将倒未倒的样子。我隐约看见了枪口中的金光,感到无处可逃。我本以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然而当这一刻终于降临,我崩溃了。恐惧攀着脊椎而我毫无招架之力,我想哭,想喊,可已经没有时间。我这一生的回忆井喷而出,从眼眶里喷薄不息,像是沉船上的老鼠。如果倒在地上鲜血必然溅起,溅着小萼的话我是否就有机会离开。我尽力咽下最后的思绪,吞一口漏半口的艰难,就坠入光怪陆离的颅内,有些遗憾。
……校园里常常下雨,你是知道的。雨水落在地上却打在心头,深入我们的骨髓。你瞧那青红中学,我们的名号,人家说是出自“鬼物图画填青红”的,其实也是要从雨里来,又浸在雨里的。镌刻校名的石头上,青的是苔、红的是霉,湿漉漉。这雨难道就不停么?纵停了也不能说是雨没有了,雨下在你的骨头里,教你酥痒难耐的。它所以是我们这儿纸一样的东西,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彩虹般的颜色,可都得靠着雨托住,才显出自己的模样来。托住了人家,雨儿自己却又那么空蒙暗淡,唐人的诗句讲什么“阴气晦昧无清风”,正是如此。说它暗沉无味吧,它又到底把校园染成了另一副模样,灰白灰白的不知所已,帘一样要遮住什么东西似的。这雨下的,空中悬了多少眼睛要盯着我们哪!
我还没决定逃跑时,就特别喜欢在雨里走。校园小,走遍也不要多久。你要是问我校园是个什么样子,我闭上眼,脑子里就浮得出地图来。
来,设若我牵你从校门那走进来,你就先断了出去的心。摆在你面前的,首先是一条石板路,算得上宽阔的。从左到右,有那么一二十米,若是要晃到尽头的大榕树,多少也得捱个五六分钟。校园就是一条雨中游弋的鱼,这石路就是它的脊梁。通向教学楼的支流,那都是刺在上头的鱼刺。背倚校门,面向榕树,左手初中,右手高中。那么我们便自此启程,沉向广袤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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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我对小萼讲,我们去看他们的晚自习。其时已经立夏,初三的学生即将毕业,他们的夜晚都在灯下度过。小萼在犹豫而我牵住她的手。我牵住她的手下楼去,然后又擦着楼沿小跑。彻夜明亮的白光将我们的影子拉成一条一条。我说被发现了我就推你进去,她说那你也别想跑,然后上台阶,走进楼里。一楼的四间教室平平排开,锃亮的铁栏杆闪着寒光。
好奇心真的可能害死猫,你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踮起脚尖,向防盗网中张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臂,它弯成怪异的角度,我觉得好奇怪,还没来得及细想它就断了。它生生断成两截,我感觉我的喉咙锁着一声尖叫,不是我有意在克制而是嗓子眼被堵住了。咯吱一声。我眯住眼睛却又不敢闭上,看那只浮肿的手臂的内部如何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仿若寄居其中。然后我看见从伤口中痛苦地钻出来的,没有骨质的灰白。哐当一声巨响,它就落了下来,落到课桌上。我的眼球被粘在了那里、我移不开我的视线。它落在桌面上的那一刻十分顺畅地爆开了,没有鲜血,灰色的寡淡黏液略略溅起,噗嗤噗嗤地笑着。一只手指向天花板。它是从空蜕里伸出来的。而在它的身后还有更多,更多,看不清面貌的值日生正用一块紫色的花抹布擦着融化的、覆满教室里每一张课桌的空蜕,早早从蜕中爬出的已经开始读书。那只手继续抽搐,没有谁去把它拉出来。蜕必须亲自钻出。我后退几步碰到了小萼,我听见了一声彻骨的尖叫。尖叫并不来自于小萼。尖叫来自于手所属于的个体,她哀嚎着祈求着,而我只是看着那只手开始与空蜕一同融化,食指流淌在虎口,接着顺流而下,与手腕一同垮塌在窗下,直到整个个体化成一摊。我于是回想起校园的种种异象,回想起挂着的空蜕与褪皮的血迹,电光火石间,拼凑出一个无法辩驳的真相。
校园所以是一座虫巢,而我,不过一只幼虫罢了。
学期的更迭,不过通向蜕壳的倒计时而已。
可是蜕壳之后呢?
我后退几步,小萼在这时突然摔倒,倒在地上。好大的声音。整栋楼都在执行这奇异的献祭,我的泪水流出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我拼命地抓住小萼的手,要把她拽起来,一幅可怖的幻象却陡然爬上我的心脏:她的手臂吱呀一声被拔断开来,壳中小小的手臂左摆摆、右摆摆——
——这时我的视野中有什么东西一动,扰乱了我的思流。我认出来,是扳机第二次扣下,同时上一颗子弹的弹壳从窗中弹出,将要抛落。
我喘不过气来。
第三乐章:青
城市历历在望。日头已高,照得玻璃幕墙一片白茫茫。原野莽莽榛榛,从这头到那头还隔着那么多杂草荆棘,都含着昨夜的露水。
现在,有必要考虑一些问题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小萼,她的神情捉摸不定。我说:
“就走到这里吧,我们回去。”
她歪了歪头,我继续说,你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不对吗?你明明知道那首歌的,为什么还要一路跟我一起走到这?你又为什么对我讲,你知道红波在哪里?你明明知道,红波并不存在——操,你干嘛不说话?
我从怀中掏出铁罐,青焰继续烧在其中。那首歌唱的,从来只有“绿色是火”。它从未讲过红波,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世界本该在我找到青焰的那一刻就恢复原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编出红波,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里。
可小萼还在走。
我追。
我推开齐腰高的草,问,你为什么还在走,为什么?你到底是谁?我回忆起我们相遇时,我万念俱灰,就回到青红中学,却无意间为一片莹莹绿光吸引,当我走到它的面前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那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青焰正蜷在老樟树下,烧着跃动着。我把它舀起来,小萼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的身后,对我说,你也来找青焰吗?现在想来,那几乎一场梦境。为什么,为什么你三言两语就决定与我同行?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知道我所找的青焰意味着什么,还知道红波位于何处?
你又怎么会出现在青红中学的废墟之中?你,是属于那里的不依不饶的一个幻影么?
我踩过干枯的树枝,问,后来你与我一起出发,为什么你表现得那么单纯,那么蠢,就像一个还在校园里没出来的学生?大劫之后那么久,就是猪都进化成凶猛的畜生,你为什么还是那副样子?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又走了那么远,向导都不免葬身狼腹,你又为什么毫发未损?他们说,死人是无法死去两次的,难道你不过是一具尸体吗?他妈的你到底是谁说话呀!
我揪住她的领口,对着她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她笑了笑,冲出了荆棘与高草丛的怀抱。我紧随其后,跟着踏上马路。她跑不过我,我再次扯住她的衣角,她终于回过头,一股脑说道:
“也许歌中原本没有红波,然而当你说出你要找红波时,这一切就改变了。歌中没有小镇,没有森林,也没有我颈上的蛛丝,然而它们依旧出现。在怪事迭生的大劫之后,你没有感觉到它们的怪异吧?然而它们的怪异与大劫的怪异截然不同,前者如陷阱,后者如屠场。
“你问我是谁,那么我来自青红中学。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光,也目睹了好友的惨死。那之后我一直待在校园之中,直到大劫将校园一砖一瓦地侵蚀,直到校园不再。这就是我的故事,仅此而已。”
我松开手,她的面容由高深莫测再度冷漠,而且怯懦。我无暇再顾及她,弯下腰开始流汗,开始战栗,因为锁在我的颅中的回忆试图破壳而出。它冲击着敲打着我的颅骨,自内,也许只是因为小萼的话语。
汽车的喇叭声。
当我抬起头,小萼已经远去。我正置身城市之中,万千高楼俯视着我,使我一阵腿软;飞速驶来的汽车,毫无停下的痕迹。
我立于马路中央,车水马龙。它们或圆润或方正的车头,一遍遍地穿过我的身躯,并直直地驶向远方。
我横渡马路,连续不断的车流恰似一条大河。小萼不知所踪,下一步究竟要走向何方,我不知道。我十分懊恼地走在街道上,依旧背着包,提着刀。行人来往不断,却无人驻足。我于是品味到,这座都市有多么的庞大。
一只机器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好,美丽的女士!希望马路上的全息投影并未使您受惊,欢迎来到欢乐之都!我是您的导游,请允许我为您效劳!”它用中性流畅,且慷慨激昂的人声向我问好。
我环顾四周,问,今年是多少年?
“公历28766455年,大劫历355年,同时也是欢乐历元年!”
我眼前一黑,你这说的是什么?
“时间呀!大劫之后,时间随意流淌,自然就造就了如此奇观。可是在欢乐之都,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每一年都是欢乐历元年!我们立足于此时此刻,服务全体大劫受害者,以欢乐抚平伤痛、以安逸消除不安。无论你所需要的是物质——无论你需要美食还是华衣,广宅还是豪车——还是精神——无论你需要亲情还是爱情,权力还是荣耀。我们都可以使你飨足。”它边说边在空中调出投影,铺张数以千计的海报。“时下最为新潮的产品,与一头蛇颈龙-蟑螂-绿藻兽共度蜜月,而你所需要的不过是——”
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匆忙打断道:“你有看见一个和我一样,从外面来的女孩吗?”
机器人顿时面露沮丧,“女士,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封建——她正在迎新电影院,我可以为您引路。”
我感到恼火,而且气馁。
电影院中一片漆黑,我试图在纵横数百米的观众席中找到小萼,却被一把摁住。“电影即将开始,请您回到自己的座位,以免遮挡他人视线。”还是那个小机器人,此时冷漠,带有极不相称的威严。我无可奈何地坐下,发现座椅竟生机勃勃,我刚一挨到表面,就被伸出的触手拖到座位深处,向后半卧,紧贴椅背。当我试图起身,椅子的束缚就愈加柔软而且有力,舒适而且阴险。
“你这算██的欢乐之都,快██放██出来——”我无力地喊叫,发现自己的嘴唇开合无声,而且莫名空洞,似乎有什么我本该想起的词语。
“请您稍安勿躁,电影就要开始了!”机器人再次恢复它欢乐的语调,“一看完这部电影,您就正式成为欢乐之都的居民了!”
这时,掌声雷动,白光乍起——
(持续约十秒的静止画面。画面主体为一盾形徽饰,上书欢乐之都,字体难以辨识。背景为一近未来城市俯瞰图,经滤镜处理使得色彩饱和度显著提升,推测为所谓“欢乐之都”。)
(画面淡出)
(一个男子的侧脸特写,无法辨认其外貌,但给观影者以“英俊”“坚毅”“潇洒”的形象。汗水自男子鼻梁流下,男子将点燃的香烟衔入口中。背景为飞船舱壁,浅蓝色调、金属光泽)
男主 我没有名字。如果你非要给我找个名号,那么在江湖上,他们都叫我裸奇点。
(电影院中观众的欢呼,持续约三十秒。)
男主 当我看见飞船上的尸体,我就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简单。有人在搞事情,也许他们已经知道我弄丢了自己的名字。尸体属于一个女子,我同样不记得她是谁。我猜有一天我会为她痛不欲生吧,但不是现在。(停顿约五秒)飞船上有些客人。
(特写镜头结束。俯视视角,裸奇点位于画面左下角,自腰间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同时位于画面右上方的舱室门轰然破开,碎锣号、排箫鸣。慢动作,裸奇点连续扣下三次扳机,同时舱门处冲出一个身着白色道服的壮汉与两条机械狗,射出红色激光。画面暂停三秒,座椅为观影者注射适量肾上腺素,确保观影者心率达到预期。一束激光射穿裸奇点的右肩,另两束则击偏,在裸奇点的身后引发爆炸。出现黑色烟雾。此时,裸奇点的子弹亦击中目标。一颗子弹打在壮汉的腹部,另两颗则打中舱门碎片,使之飞向来袭者。机械狗被切成两半,碎片继续飞行,同时黑色烟雾覆盖整个视野。黑色转场。)
(仰视视角,裸奇点自烟雾中走出,在扶正礼帽的同时嘴角显出笑意。)
男主 落木道长所谓“无人能破”的机关,看来不过如此。呵,让我想想,谁那么不想我去华山?比邻星人,还是天狼星人?
男主 我本不想杀你的,可谁叫舱门那么结实呢?就算他们能把你救活,你的腿也废了——那就祝你给阎王爷留个好印象。
(枪响声)
(电影名淡入:寻名)
(华山星上的一家酒肆。特写:红纸灯笼包着一个微型托卡马克磁环流装置,雅间之内只一张红木方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去骨凤爪。一瓶半空的银河系热销黑雪牌多巴胺威士忌,灌满两个巴掌大的青瓷破碗。两只手端碗相碰,一只棱角分明,一只白皙细腻。)
男主 你不是捕快。
女主 你就知道?
男主 捕快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木枷一锁即刻走人即是。你是天门二星人。
女主 这又如何见得?你就不怕我蓦地起身,给你木枷一锁?你手上的人命,不下三位数吧?
男主 武林中人,说话是懂得分寸的。你是蝄像大侠的小女儿。
女主 也罢,阁下果然名不虚传。我来,是想请你办一件事。
男主 你说。
女主 我知道,你来华山并不仅仅是为了论剑。你在找些东西——我便不挑明了——我要你杀一个人,一个天狼星人,他与你要找的东西密切相关。
(特写镜头:裸奇点的瞳孔即刻紧缩。笛声起。)
女主 这是他的名字。(从袋中掏出一片竹简,压在桌上,推前去。)
男主 看我心情吧。(将竹简收入囊中,并未掀开)蝄像大侠的小女儿,竟要杀一个天狼星人,有意思。你练过地月系的葵花点射手,这就更有意思了。
女主 我们只谈交易,余事勿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把微型冲锋枪)你也看出来了,我多少还是有些家学的——在其他方面。
(裸奇点慢条斯理地取出香烟,衔住,点着,随后对着枪口吐出一个烟圈。当烟圈消散,他也不知所踪。风吹过,楼外黄叶萧萧而落。)
(我被困在座椅之中,牢牢缚住。想吐。)
(电影院中一片漆黑,没有人声。)
(等待。)
男主 我并没有想到过。
(裸奇点将竹简举到眼前,深吸一口气)
男主 我就是这样得知自己的名字的。
……
插曲:红
快要升初三时,有一天,老师带我去图书馆领书,细雨漫天飘飞。松树、麻雀与蘑菇都在雨中战栗,灌木油光水滑。我们一直走到石板路的尽头,我还没有讲过,以大榕树为中心有一片小小的园林,树虽都缩在划定的小圈子里,毕竟能长那么高,把树荫也连成一大片。那天当我们走到榕树下,一整班的初三毕业生排成一个倾斜的方块,把一张张小脸都堆在正面。一个若隐若现的阴影,架起一架乌黑的陌生机器,瞄准他们。我看得呆滞,而且恐惧,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如何嘭嘭跳着。我想,这莫不是行刑?
我摸着冰凉黏湿的耳朵,听影子大声地吆喝。
“不要闭眼,都笑出来,很好……”念到这里,声音忽地绷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降临:
“三……二……一……”
一道白光,几欲点燃榕树的叶片。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镰刀齐齐地割开草丛。雨水溅在我的眼睛里,我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不要乱看!”班主任气冲冲地呵斥着,我立即低下头,迈上图书馆光滑的瓷制台阶。
当我抱着教科书踏下台阶时,校园已经融入愈加细密的雨中,我望向依旧呆立的方块,那里却凭空多出大片的空位,空白。空白之中什么都没有,从未有过。
……
你说,它暗示着什么又象征着什么呢?
如果无法理解,那我跑。
我在破碎的光影中冲刺,连接下一处事件。
宿舍的夜晚,我试探地提起话题。我问,小萼,你有没有想过,校园外面是什么?然后不安地望小萼的眼睛,怕她听不懂,怕她听懂而将不利于我。小萼若有所思,一道光在她眼中转瞬即逝地闪尸。
她说,你有话要说。这实际上就是讲,她已经看出了我的试探,或许已经猜出其中暗示的含义。我已无法回头,就硬着头皮讲下去,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初三的楼。小萼沉默,我继续讲,前天我去搬书时,看见了拍毕业照的初三学生。一拍完,有好多学生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小萼说,你继续讲,我还在听。
我说,青红中学其实是一座虫巢。我们不过是一只只昆虫,而每一次毕业都是一次蜕皮。凡是没能成功蜕壳的,都死了。
小萼说,你要不一口气说完吧。
我说,我不想蜕皮。我要逃出去。
她笑了笑,为什么和我讲。我说,我们是一起看见蜕皮的,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她说,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我将她拖进了一个多么巨大的漩涡。我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却没给她选择的资本。她继续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我说我不知道,随后坠入一片黑色的深渊。
……
我在落地的时候并无痛苦,爬起来时看见一条幽长的道路,如一节枯肠。这路从未出现在我的回忆之中,我旋即意识到,原来它就是我的人生之路。当我回头,正是小萼的脸,那又是一段回忆了。我在这回忆与象征的交界处,对她说,就是现在了,我们走吧。
但是我并未与她一起走,在象征的这一头,我向另一端奔跑。
……
当我跑到道路的终点,我看见一只细腻的人影,向后倾斜、将倒未倒。我向它步步紧逼,终于在指尖碰到它脊背的那一瞬被包容、被禁锢。我睁开双眼,面前正杵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我那堵在嗓子眼里的尖叫终于破壳而出,穿透斜风细雨它将飘向远方;而后时间开始流动,歌曲的第一个音符截然而止。我听见接踵而至的旋律,听见小萼的哭喊。高挂天边的云里,雨珠碰撞的声音。在合唱的尽头是扳机的第三次扣下,火花从枪口迸出,金属挨挨挤挤。
嘭!嘭!嘭!三声枪响依次刺入我的耳膜,一声比一声热烈、一声比一声铿锵。不要,不要,我嗫嚅着,第一颗子弹就从我的腹部穿入,不费吹灰之力破开皮肤及其覆盖的皮下脂肪,又跌跌撞撞地撞碎其他血管——而第二颗子弹只是干净利落地打进肩胛——并且继续向前,十二指肠纵寸寸崩断亦无力阻拦它的脚步。打入肩膀的子弹使我的坠落中掺入些许侧翻,事情就有点复杂了。我感觉不到腹下的湿热流体,还沉浸在见到枪口的错愕之中,但我确乎知晓,我把尿拉在自己身上了。妈妈,我热泪盈眶地啜泣,带着孩童的纯正绝望,甚至未能意识到自己并无父母,最后的子弹就翩然而至。它的尖端开了十字,粗砺的划痕标示恶意,宣告威严,证实着自己那引发终结的使命,噗嗤一声就钻进我的颅骨。它在脑脊液中如鲨鱼一样游弋,在花椰菜状的脑组织中又像一只蚯蚓,偏搅它个天翻地覆不可,于是乙酰胆碱自小泡中溢出,中央前回也玉轴扬灰。我颅中精心绘制的青红中学寸寸焚毁,我想着在那里是否也在死着一个小花,而大地从脑后扑来。我这支离破碎的身躯在地上铺成一摊,不知道谁还能认得出来。血终究溅在了小萼身上,我有些欣慰,有些抱歉。总之,我就这么死了。死在青红中学,死魂骚动不息,不知何日安眠。
第四乐章:青
我惊醒,随即意识到是尖叫将我惊醒。我呻吟着睁开双眼,发现荧幕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萼!我一跃而起,越过层层叠叠的座椅,向前。越向前,看得越清楚。那是蛛丝,是她颈间的蛛丝,在此时突然绷紧,一端如绞索系住了她的脖子并把她吊起,另一端则没入荧幕,不知所踪。
救救我!她在空中喊,字句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我望着她急出了眼泪,却手足无措。
小机器人此时已经站到了我的身侧。我听它沉着且超然地说:
“欢乐之都正在与某种实体争夺她。一种沉腐的实体,我能感觉到。”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对它说,求求你,你有没有什么方法把她救回来,让我把她从那个老巫婆手里救回来——
小机器人打了个响指。地板寸寸崩裂,向上抬升。我努力站稳脚跟,随即意识到,这样一来,小萼也就落到了地上。四壁尽数坍圮,屋顶碎作云霭,一道漆厉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电影院中,惟荧幕岿然不动,牵住那坚不可摧的蛛丝,形成一个符号,几近一种芟刈冗字。
我在此后的十二分钟零三十九秒里,进行了一场畏手畏脚的拔河,绳上的旗帜即是小萼。而在这样一段长过一生的时间之后,小萼睁开眼睛,她说:
“你若是走出影院,就会来到一座山顶。山顶之上,有一座湖泊。那就是红波。我知道,青焰还在你的怀中。我说完了。”
……那一瞬,世界在我的身侧席卷,并将我包裹。万千世事在我的举手投足之间将我束缚,我几乎无法呼吸。在我的面前有一座天平,我切身地品味到它的重量,却无从得知,它都衡量了什么。时间不再是一条河流,它凝结成一滴泪水,我的现在与过去尽皆包孕其中,未来却不过是水珠表面幽暗难辨的光晕。我咬破自己的舌尖,鲜血的腥气一路通入我的大脑。
抉择已被做下。
我松开双手,转身,骗自己世界重启后小萼亦将重生。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她对我的意义有多么深刻,然而在这单行道上,我将永远错过理解这一意义的机会。我听见蛛丝抽走的嘶嘶声,以及身躯撞入荧幕的无奈闷响。荧幕轰然倒塌,尘灰穷追不舍,而我没有回头。我向前奔跑,奔向无尽石原上那一个小小的湖。
在湖边,我向下凝望,并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脸。
由于从未照过镜子,我愣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就是我。
我的面孔就是小萼的面孔,池水荡漾着无色。
我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所走过的路,在这铅灰的石原中无处可寻;我所承认的自我,在镜前轰然倒塌,恰似小萼所撞毁的荧屏——小萼,她是谁?
我又是谁?
为什么,我从未想起过自己的名字?
我曾用奔跑应对一切,然而在这世界的尽头,我无处可逃。
疼痛从腹中撕开,我跪倒在地,却未能找到伤口。伤口在小萼身上,在我的身上。
一个人无法拥有两次死亡,她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却已无力辩驳。无处不在的痛苦将我征服。在那昏昏沉沉无法拒绝的睡意中,我看见校园,看见青红中学,它们折纸般在我的四周布设。我再一次站在那校园的石板路前,小花还站在我的身前。她回过头对我说,就是现在了,我们走吧,然后就牵住我的手,绕过大榕树,走向体育馆。她将在那里翻过树篱,与我一起,拥抱外面的世界,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然而我看见在枪口的面前,小花抛弃了小萼,正如不久以后,小萼抛弃了小萼。
我品尝到小花的痛苦,感同身受地看见了她曾看见过的天平。
同时我永远无法原谅她,正如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那个抛弃的我,与那个被抛弃的我。毒汁一般的愤怒在我的腹中沸腾。
那些没有面目的同学,此刻都站在我的身边,围成井的模样。
我吐出一口鲜血,并看它如何在湖水中融化,扩散,直到红波荡漾。湖岸勃勃欲动,有妍艳的花朵扭动着钻出。它们红得妖冶,旋即烧得焦糊。我掏出怀中熨得温热的罐头,将青焰统统倒入红波。黑色的火舌登时腾起,并且包裹整个湖面。外面的世界含糊不清地破碎,碎成一片片锋利的色彩,在空中浮动如冰,无意识地拼成一个蛋壳。我也失去了重力的约束,开始漂起;约束却并未消失。蛋壳之内稠密的存在涌入我的七窍,令我沉降。我在坠入湖面之前望向岸边,墨色的繁花迎风升起,在这神话般的崩塌之中恰似沉陆扬起的劫灰。我无可奈何地进入湖水,或不如说是湖水包容了我;总之在这互相的接纳之中,我愈沉愈深。视野黯然,水天明灭间,我仿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
在意识迷离惝恍的尽头,我梦见了一条路。
终曲:青
当我醒来时,天空正盛开着一片靓青。大雨下着粉红,桃花燃起灰白。
我于是欸乃一声摇起船橹,驶向彼岸。
谢幕:灰
我咬着嘴唇,双腿不受控制地战栗。手中的相片已经汗湿。汗水同样浸润了我的后背。我终于认出了那两张陌生的面孔,在我们升入初三的那年她们一同溺毙于一座湖泊——可我为什么会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记忆奔涌而出。我想起来,自己也曾是像他们一样的孩子。
我还记得一切。每一场晨曦与暮云。我记得你们每个人,你们清楚的面孔在我四周浮现。欢笑、争吵。我坐在广播室里放歌,绿色是颜色。我记得秋蝉是如何暴死,白兔是如何迷途,正如我记得青红中学。
但你们已经不在了。
在我将你们遗忘时。
我全身颤抖,额头滚烫,我想撕开自己的衣装与皮肤,救出那个被困在衰老残躯里的孩子。没有面孔的黑色人影步出草木,恰似一块块墓碑。风把树叶吹得铮铮作响,像铃铛。挨着耳边传来甜腻的话语,它说——
你不记得我们了吗?你不怀念我们了吗?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是不是背叛了我们?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你为什么这样做?
你为什么不逃走?
生活就像是一块劣质橡皮,擦呀擦,黑白分明的题卡也蒙上铅灰。这就是你的二十年时光,你为什么不逃走?
……你不爱我吗?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感觉人影越来越多,它们从四面八方涓滴涌来,像一口井把我围在中央。我跪在地上,怎么也丢不掉那张照片。我感觉我这一生就掉在了这井里,出不去了也不想出去。我的头颅中填了乱麻,眼泪落到地上。
可就在这时,铃声响起。
放学时间到,年轻人从两侧鱼贯而出,淌入中心大道,汇入外涌的洪流。我听见他们的笑声,那么真实,直刺我的双耳。我身边的人影都四散了,阳光重新照进来。四周一片空旷,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擦掉汗水。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在老榕树下犹豫许久,点了一支烟。我呼出饱满的烟圈,看它如何张开。一直等到火花烧到了手指,我才把烟头灼向照片。火焰登时升起,而且迅速裹住了这张纸。焦糊的气味,腐烂的气味,统统淹进我的五窍,但我没有闭眼。那天我就看着它烧,看那些扭曲的面孔是如何在招摇的火中愈加扭曲,愈加虚无,终于化作黑烟。没有尖叫,没有挣扎,只有我沉重的呼吸。火很忠实,全心全意地焚尽我内心深处的梦魇,并将之付与白灰一捧。我踌躇许久,神思盘桓,因为设若这时再有风起,那么灰烬就会飘散,飘向远方;而在那目不可及的幽暗世界,骚动的死魂也就自然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