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当夏日炎炎,你坐在树荫下百无聊赖的看着自己的鞋子,一只蚂蚁从你的眼前爬过,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去,发现身边就是一个大蚁穴。蚂蚁忙忙碌碌的进出,瓜分了整个路面,一直蔓延到远处的马路。你在蚂蚁的包围中,却一直忽视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人们总是如此忽视身边那些庞大的、显而易见的事物。但那些被忽视的事物不会放弃,它们用尽一切方法递出信息。于是当你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片叶子正砸在你的头上,你抬头看去,才发现道路两侧的树木早已只剩枯枝,你便意识到冬天要到了。
无论你信不信,我早在八岁时就洞察到了这个世界难以置信的真相。这是科学家们如何重复实验都无法得出的结果,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早已忽视了这一切。
还是先从故事的开始讲起吧,我十岁的那年。那时候家里的店铺就开在街道中间,家人们忙于生意,我因此获得了一个孩子所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我每天在街道上奔跑,每一家店铺招牌都刻在了我的记忆里。但在那个注定不平凡的日子里,我在街角发现了一处花园,那里本来是废弃的工地,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头靠在栅栏上观察着院内的景色,花坛上伸出的勿忘我淡蓝如雾,正好是我能触及的高度。花朵被我的影子笼罩我盯着它蓝色的花瓣,再到黄色的花蕊,最后是黑色的花芯。眼睛开始干涩,视野中出现暗绿的光斑,按照人的本能,这时候我该眨下眼。但我没有,没来由的胜负欲让我有意克制自己,看看自己能挺多久。光斑逐渐蔓延,而后抻细,又散成白色的星点。顿时,真相轻易浮现。
我看到那黑色的小花芯分明是一团密密麻麻的黑字。那时我认字不多,难以将字眼穿成有意义的句子,但我从小字里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哈里(Harry)。世界霎时变了,我看向自己的黑影子,那是一排排紧挨着的黑字;我看向叶子的暗面,那是一圈圈紧挨着的黑字;我闭上眼睛,互相堆叠的文字顿时压过来,吓得我睁开眼。在没有光的地方,到处都是它们留下的信息。
我跑回家,抓着父亲的袖子拉着他到楼梯下,指着那个黑漆漆的小空间问他看没看到什么。他拗不过我,瞪着眼睛看着那片黑影。几分钟过去,他浑身忽然抖了一下,不耐烦的甩开手要去招呼客人。他什么都没说,但紧张的神色分明是看到了什么。那天的夜空没有月亮,他悄悄离开家门,从此人间蒸发。如此惨痛的代价使我忘记了关于勿忘我的一切。
直到如今我二十岁,邻居在花园里种起了那蓝色的小花。我凝视着那些幽暗的花瓣,熟悉的冲击感再次袭来,那天晚上睡觉时我拉紧窗帘睁着眼睛,强忍着干涩发痛的眼珠,视野中黑色的空间变得朦胧模糊,我又能看见它们了。
这是一个短句:【哈里睡了一个好觉。】
我忽觉着眼皮发沉,倒头睡去。
第二天,巨大的不安与兴奋将我唤醒,世界不可言喻的那部分正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我起床,床铺阴影上的文字是“温暖的床是家中哈里最喜欢的地方。”这是实话。
我到厨房想吃点东西,冰箱上的文字是:
【又是一天的烂醉如泥,冰箱里除了未开封的啤酒与食而无味的便宜罐头,还有两个开始烂掉的苹果。“至少比那些肉泥罐头好吃”哈里想到,拿出苹果用刀子剜去烂掉的部分后一口咬了下去。】
【姑妈骂了他一顿,但又在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食物,他只是沉默的听着,一边为姑妈帮忙整理冰箱,一边心想自己或许应该出门找份工作了。】
【他从冰箱中取出面包和黄油,以及姑妈提前做好的午餐,今天出门找工作估计要跑上一整天。】
【他打开了冰箱门。】
我打开了冰箱门,这些文字正是我前几个星期的真实经历。我能看到无生命体的记忆,伴随这想法一阵眩晕忽然袭来,我抓起身边的一切,势要看穿它们的真相。
刀叉:【他拿起了刀叉】
盘子:【他拿起了盘子】
……
似乎魔力又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我正在做的动作,或许我应该找些更常用更有价值的东西的东西。
房门:
【姑妈牵着他的手已经走出门口,可他回头看了屋子一眼,忽然就打定了主意,死死握住门把不撒手。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这里没人能照顾你了……”
“爸爸会回来的,而且那些人说妈妈就在家里,在哪个我还没去过的地方,等我再长大一点,再强壮一点,我会找到她。”
哈里感觉有热热的东西滴在他的手背上,是姑妈在哭。】
【哈里放学时总会故意绕一段路,回到他曾经的家看看,曾经妈妈每天都擦拭的窗沿上积满了灰,他透过窗帘的缝隙向里张望,不知何处溜进的一束光穿透黑暗扰动了四周的灰尘。那是一家人吃晚饭的地方。
“嘿,野种!”一只球狠狠砸在他背上,哈里愤恨的转过身。
“我不是!”
“我都听见我爸爸和别人说了,你妈妈没失踪,他是被你爸爸……”邻居孩子正耀武扬威的说着,忽然被他妈妈一把揪住耳朵。
“回去做你作业去,再说这件事看我怎么打你!”她把小孩拽回屋子,临关门时悲悯的看了哈里一眼。
可那眼神,多少有点像是在看一只动物。】
【贝妮挨着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她点上一颗烟,但又随机掐灭了。
“我要走了。”她说
哈里没反应,依旧低头吸着烟,贝妮转过身注视着他,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是认真的,我打算离开了。”
“最近工作太累了?”他总算开口说了句话。
“不! 我总要为我自己考虑了。的确,你身上那种颓废阴郁的特质很吸引我,我们在一起咒骂世界,无所谓别人的看法。我努力过,我疯狂的痴迷你,可我到底无法和你一样。虚无者的结局……除了戴回普通人的面具,就是把一切都搞砸之后去死的。”
她说话间抚摸着手腕上的刺青,蝴蝶的黑色纹路间隐约还能看出新愈合伤疤的粉嫩皮肤】
我的童年和初恋。后来我找过她,我远远的看见她在超市收银前,笑容很灿烂,于是我失去了所有勇气。
至于我父母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结局,联系起父亲失踪的那天,我多少猜到楼梯下的话是什么了,可还是想看看。
奇怪的是,这次的语句短而隐晦,有意避开一切血腥暴力。
楼梯下:
【他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一个被楼梯扭曲变形,一个在地板上静默无声。】
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搬回来还没几天,但我想要找个新住处了,就在起身要去和中介打电话时,我注意到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那会写着什么呢?又是那该死的好奇心在驱使我,即便注定不会是好结果。
我:
【哈里(Harry): 男主人公,幼年丧父丧母被姑妈养大,懒散,颓废,虚无主义】
【故事主线:男主人公在遇见女主人公后,在对方帮助下一步步走出内心阴霾的爱情故事。】
这是什么意思!? 再往下看就是我以前做过的事情,密密麻麻,有侧重的在写,刻意的遣词造句,偶有错误使用的标点符号,枯干无力情感表达,我果真就活在一个虚构故事里,还是写的特别差劲的那种!
当我再回过神时,是被饿瘪的肚子给叫醒了,我在正躺在花园里,从头到脚都被泥水浸泡,前天扫好的枯叶堆全被踢散了,被腰斩了的锄头和铲子倒插进土里,水管连着屋里的水龙头不断向花圃里灌水,邻居家的狗疯了似的朝我叫。
那个混蛋又蹩脚的作者啊,我这么多年来的噩梦与泥潭就只为了写一篇看起来有点深度的故事。爱情呢?那位救赎我的真命天女,玩了这么久他总要开始写正题了吧?
门铃就这么恰到好处的响起了,我拖带着一身泥点子去开门。
“你好,额……”对方是个年轻姑娘,怀抱着个募捐箱,箱子上印着北极熊的照片,它站在孤零零的浮冰上,以绝望的眼神望向观众。
“抱歉,园艺事故。”我简短的解释道,从裤兜里掏出张湿漉漉的钱“如果你不介意这些污渍的话。”
“谢谢您先生,一头北极熊会因此得救。”这姑娘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眼角像猫一样微微上挑,鼻子挺拔,嘴唇红润。她会不会就是女主人公呢?
我盯着她的黑发看:
【她是那种具有反差魅力的女子,当她动起来,一颦一笑都洋溢着少女的活力,仿佛仲夏清晨的阳光。当她安静时,成熟妩媚的气息又为她笼罩上一层淡紫的薄纱。】
寥寥数字,但已足以使我爱上她,而且如此美好的形象,她应该就是本故事的女主人公了。正当我陶醉之时,她已经踪影全无。留下我,手握着一颗作为回礼的迷你仙人球盆栽。
我的春天就要开始了吧,我想我们会在一次义卖会上重逢,然后我邀请她去公园走走,在夕阳的沐浴下,我望着她,她望着我……
可是一周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过得和昨天一样,昨天过得和前天一样,前天过得和上周三一样,我每天都在吃同样的食物,它们第二天又会出现在冰箱里。邮递员每天早上七点来送同一份快递,然后被邻居的狗咬破裤子 我现在能熟练记下他逃命时的运动轨迹,前两天还能做早饭后的娱乐消遣,现在也变得无聊了。卡普尔奶奶的猫每天都要挠坏我的栅栏,传单艾迪准时给我塞披萨单。可唯独没有她,没有她! 为什么时间不是从她出现的那天开始循环的,我到现在还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我走出门,沿着城里唯一的一条街往下走。路尽头现在是无边的黑暗,充斥着作者犹豫不定的设想。
街边:
【哈里打量着仙人球,那上面没有任何线索,于是他干脆沿街一家家的问下去,总会有人认识那个姑娘的吧。他走过了三家披萨店,在第四家门口遇到了她。
“嘿,是你”对方先开了口
“嗯,嗯,我来……买点吃的。”哈里支吾着
“可这离你家很远啊。”
“这的披萨……比较好吃,最棒了。”
“真的吗?那我也试试”她甜甜的笑起来“我叫艾米丽”
“我叫……”】
【他没有她的任何信息,现在的他像是根断线的风筝,失魂落魄的徘徊在一条条伤心的小路上。他注视着河水上泛起的波波夕阳,哀叹着命运对自己的琢磨,却没注意到前面的大树,最后和树干装了个结实。
“你没事吧?”有个好心的姑娘过来搀他 “是你,园艺新人?”
哈里睁大了眼睛,从重影与眩晕间看清了他魂牵梦萦的恋人。
“怎么了?眼睛受伤了吗?”她看哈里痴痴的样子以为对方受了伤,凑的更近了。
“你的眼睛真漂亮……”哈里喃喃的说着。
“哦~谢谢,我把你扶到椅子上吧。”她扶起哈里,两人一起向夕阳下的长椅走去。】
【艾米丽最喜欢街中间的那家咖啡厅,而恰巧和哈里的房子就在同一条街。他正在满街找工作,终于在走进这家店后得到个收银员的工作。
“你好,我要杯卡布奇诺。”
哈里的第一个客人来了,正是他脑中挥之不去的那个姑娘。于是他抢过咖啡师的奶泡壶,开始亲手为对方小心翼翼的浇筑出一只奶白色的爱心。】
【44号老卡尔汽修店……】
【哈里乘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工具……】
这些偶遇的剧情都挺好,那个作者怎么就不能选一个呢? 毕竟只要两人见了面,知道名字就可以正式开始了。至少我现在知道她叫艾米丽了,可如果名字也是他尚在犹豫中的内容呢?她可能叫乔薇,可能叫安妮,一切都在作者的犹豫间被毁了,爱情永不会开始,我还得在自暴自弃的泥坑中待上一辈子。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停滞,这些未确定的语段不断增加,在夜空中,在巷子里,我与她爱情故事的无数可能性铺满了世界上的每一寸黑影,有七成的版本写到我们俩打算结婚,有三成是我们历尽波折最终相忘于江湖,还有一个在葡萄上的特别版本,写我们俩再加上一个叫佐伦的男人过上了三人行的幸福一生。他的每一个新想法都建立在旧想法的基础上,像是被困在两面镜子间的光线,再三曲折也不变其根本。
这家伙完了,他终于浪费掉了脑子里每一个不错的主意,现在每天新增的语句越来越少,就在昨天,没有任何新增的语段。
我躺在花园的草地上,望着满天的删除线,心中不住的哀叹。作者啊,你真的要放弃这个故事了吗?哪怕你写的很烂,很可能根本驾驭不住有深度的爱情题材,可总要写完啊,要给忍耐着读你故事的人和你笔下悲哀的小人物一个交代啊。
又是一去多天无变化,看来他放弃了,我再也不能见到艾米丽了,我愤愤的想着,从书桌里翻出纸笔,既然他不干了,我得给我自己一个结局。我模仿着他的文风,在纸上开始往下写:
哈里拿着午餐袋走出家门,在街上寻找一个工作机会,他不能再靠着姑妈养活了。可找工作谈何容易,尤其像哈里这样高中毕业在家里瘫了一年多的闲散少爷,他在街上一直逛傍晚,除了吃光姑妈给做的午餐什么也没干成。
“嘿,野种,出来找工作啦?”小时候打过哈里的那个孩子现在开了家肉铺,满脸横肉的讥笑哈里。
“我说过别那么叫我。”哈里恶狠狠的对视上肉铺老板。
“还说不是,你现在和爸爸当然打人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他抱着膀子走近“他还打过我一次呢,现在你替他还了吧!”
“住手!”一声清脆的叫喊打断了大汉轮下的手臂。艾米丽挡在了哈里身前。
“明明是你骂人在先。”
“艾米丽小姐,你还是不要和这种人走进比较好,他爸爸就是……”
“够了,我只看见你在仗势欺人。”她拉着哈里走了。
二人一路无言,当走到公园门口时艾米丽先开口了。
“你还要跟着我?”
“刚才真的谢谢你。”哈里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鞋尖。
“哦! 是你,那个‘园艺高手’。”艾米丽想起他那天的囧样又笑起来,哈里更不敢抬头了。
“抱歉抱歉,我没有恶意的。说实话,你那天到底怎么搞的?”她拉着哈里到长椅上坐下。
“就突然之间……水管失控了你知道吧,活像条鱼在你手里扭,抓也抓不住,现在邻居家的狗看见我还要狂吠。”哈里现编着词,眼前的姑娘不住的笑着,在他眼里如同五月的玫瑰。
“你还是挺有意思的嘛,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古怪。”
“毕竟我的家庭不好,现在二十岁了连份工作都没有。”哈里又打消了玫瑰的念头,他不该有次妄想。
“你没有事情的话,和我一起怎么样?我和朋友合开的咖啡店,正好缺帮手。”
“和你一起……”
“对啊,我们一起。”艾米丽那双猫一样的漂亮眼睛注视着哈里,傍晚的钟声恰好响起。
多年后,哈里的女儿坐在他的膝上问他与妈妈是如何相遇,哈里指着照片里夕阳下的公园,温柔的说“这是爸爸和妈妈爱情开始的地方。”
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但就在合笔的瞬间,我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位作者写下了故事因此诞生了我存在的世界,而我现在写下的故事也会创造出另一个世界。他只为我写出了开头,而我亦只写出了结尾。当那个世界的哈里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必定也陷入了停滞时间的困境,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故事里没有开头。
于是他在愤愤不平下,拿出纸笔打算自己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