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文学报特刊》:海弥村仙人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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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世之所闻者,尤千不及一者也。
——葛洪《神仙传》

第一节:闯入者与隐居者

一九九一年,霍夫曼夫妇来到了中国的一座村庄——海弥村,他们原定旅行一个月,最终只有丈夫海茵茨回到了故土,妻子彼得拉则在海弥村度过了一生。开始旅行时,霍夫曼夫妇都不会汉语,也并没打算在笔头上严谨地记录这次旅行,海茵茨回国后,也几乎不太提起那段日子的细节,所以时至今日,霍夫曼夫妇所到访的“海弥村”究竟在何处,仍然是一件使人争论不休的烂账。以哈桑•玛姬诺夫为首的主流观点认为海弥村在当时的安徽省,另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海弥村在四川省或海南省。大井伊太则认为霍夫曼夫妇实际上并没有去中国,而是去了与那国岛,但这一天马行空的设想并没有得到太多支持。

不同于霍夫曼夫妇神秘的后半生,关于他们的前半生,有着相当充足的文献记录。海茵茨•霍夫曼和彼得拉•霍夫曼都是在一九六五年出生的密西西比人。海茵茨来自哈蒂斯堡,彼得拉则来自格林维尔,旧姓威尔逊。他们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在一次教会的活动中相遇,情投意合,很快便结为了夫妻。

一九九零年,霍夫曼夫妇年满二十五岁。彼得拉刚从社区大学毕业,而海茵茨则遵循教义的指导,并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高等教育。恰逢当时海茵茨刚辞去商场的工作,彼得拉便建议丈夫与自己一起去完成自己的宗教义务,将福音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出于一种青年人特有的、无谋的热血,他们选择了中国。要知道,耶和华见证人几乎被所有基督教会认定为异端邪说,而中国又是一个倡导无神论的国家,根本不可能放任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到时候耶和华的福音还没传到,就先横遭了牢狱之灾,可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他们决定不贸然出击,而是先作为旅行者,去试探一下那个国家的实际情况。

彼得拉作为一个虔诚的见证人,远比她的丈夫更热衷于学习。她在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后,认为比起正在高速发展的城市,那些依然远离中央政府视线的农村更适合传道。虽然制订了大致的方针,但彼得拉却没办法从资料上得到更充分的信息指导他们应该在哪里落脚。经过讨论,两人决定先抵达中国,再在当地随机应变。

如今我们不知道霍夫曼夫妇在一九九一年抵达中国后又经历了怎么样的探索和冒险,我们只知道,当海茵茨•霍夫曼第一次在笔记本上记录这次旅行时,两人已经抵达了他们命运的转折点——海弥村。

对于海弥村的第一印象,海茵茨这样写道:

来到中国后,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国家已经不再是印象中那个贫穷的中世纪国家了。可这种高度发达的印象似乎仅存在于城市之中,乡村还依然保留着中世纪的原貌。这里的人们穿着现代工业制成的服装,却用古代的方式耕种着田地。村子的孩子穿着印着米奇的衣裳,拨弄起收音机,而电力却没覆盖住整个村子。我并不担心这些问题,我更担心他们的信仰。我和彼得拉都觉得,城市里的中国人至少是不拜偶像的,但我们都摸不准这些村庄里的中国人会信仰什么样的东西,我担心他们的信仰对我们而言可能是具有冒犯性的。

彼得拉说,我不该这样揣测对异族人如此热情的村民。她是对的。一群人如果可以不像其他地方的村民那样,区别地对待两个语言不通的、金发碧眼的怪物,那么他们至少不会距离上帝的道路太远。

在村民的盛情款待之下,他们在一幢空房子里住了下来。期间,海茵茨热衷于和当地的孩童玩耍,而彼得拉则出于她对属灵事务的热情,一直试图搞清楚本地在信仰何种异教。她没有找到佛寺、没有找到道观、也没有找到“孔子的学堂”(这可能是她认知中儒教的宗教场所),于是她开始怀疑当地人信仰伊斯兰教或天主教,但当地人既不聚礼,也完全不认识她手中的圣经。考虑到当地人很可能连中文都不认识,彼得拉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宗教规范,在纸上画了一个十字架,但当地人并不理解这幅画的含义。她又拿出一册《守望台》杂志,向当地人展示其中的宗教插画,当地人似乎也不太理解。

来到海弥村的第三天,彼得拉终于发现,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些村民聚集在一起,秩序井然地进入村中心的大宅中。而当她试图进入宅子时,却遭到了当地人的拒绝。霍夫曼夫妇都认定,这间大宅就是海弥村的信仰中心,无论他们信仰什么异教,这无疑是当地人祈祷的场所。
海茵茨本来就打算先来探探路,再回国学会中文,然后带着耶和华的福音杀一个回马枪。所以面对当地诡异的异教风俗,海茵茨提议先撤回,改日再来拜访。可彼得拉却对这不向外人开放的禁地产生了好奇,要求丈夫在这里多住一天,再给她一些探索未知的时间。当时,海茵茨在记录中这样写道:

我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希望快点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们完全不懂当地人的语言,即使多给彼得拉一天,她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后天离开,下周之内回家。

可如同命运的牵引一般,第二天,可以推动事情进展的角色就登场了。

第二节:归来者与探索者

来到海弥村的第四天一早,霍夫曼夫妇正在房中讨论今日计划时,一位客人敲响了房门。不,不该说是客人,因为那正是这间房子原本的主人——常妙儿。

似乎因为当天的事情比较多,海茵茨并没有画多少笔墨记录他与常妙儿的初次见面:

我打开门,门外是一位疲惫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我不太会分辨亚洲人的年龄,但她显然比我年轻。她穿着崭新的衣服,却像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有着一张灰扑扑的脸。但她的五官比我在这里见过的每个女孩都美,仿佛你在这个国家可以找到的最精致的菩萨像。她英语很好,声音也很好,温柔地把我们驱赶到了她的卧室。我们问她要住在哪里,她理所当然似的回答道:“当然住我爸的卧室啊。”

常妙儿是海弥村唯一懂英语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在学校学的。关于她的最终学历,目前仍有争议。黄子豪以当时中国农村的性别平权状况来考虑,认为她不太可能是大学生。可是当时农村地区的义务教育水平,也不足以教会常妙儿一口流利的英语。常妙儿的直系后裔维克多•常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假说——常妙儿没有接受大学教育,而是在某所大学打工时旁听了课程。笔者也比较倾向于这一假说。

常妙儿抵达后,霍夫曼夫妇才第一次认识了这个村庄。她向二人介绍了一些村庄的基本信息,也就是从那一天以后,海茵茨开始在笔记中称呼这个村子为“Haimi”。在这个拉丁化拼写的下面,有人用秀丽的笔迹写下了“海弥”两个汉字,毫无疑问,这出自常妙儿之手。

接着,常妙儿带着霍夫曼夫妇重新认识了一遍在这段时间热情款待他们的村民(他们并没有表明自己的信仰)。其中大部分人在这段历史中都属于旁枝杂叶,我们按下不表,只着重谈一个人——常里云,常妙儿的叔叔。常里云是个热心肠的男人,霍夫曼夫妇刚抵达海弥村时身心俱疲,就是常里云为他们张罗了饭菜,还安排他们住进了常妙儿闲置的房子。

这个男人看起来只比常妙儿的父亲年轻一些,却似乎是独居的。出于好奇,彼得拉询问了他的家庭情况,可得到的回答,却令夫妻二人大吃一惊:

妙儿指了指村中心那间宏伟但残破的木质建筑,说道:“阿姨在那里。叔叔的妻子在那里。她现在是‘大仙(Daxian)’了。”

彼得拉问道:“‘大仙’是什么?”

妙儿回答道:“‘大仙’就是‘神仙’们的女王(Queen of Shenxians)。”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想要拉着彼得拉一起离开了。可彼得拉,我的彼得拉就像是全人类的好奇心凝结成的麝香,于是她又追问道:“‘神仙’是什么?”

“‘神仙’是什么呢……会魔法的人们?”妙儿思考了一下,“但学会那些魔法并不是最终的目的,理解世界的真实面貌才是。”

彼得拉像是被这回答惊呆了似的,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也被这亵渎的气息所侵扰,觉得难以呼吸。但我还是摆脱了这种窒息,向妙儿问道:“你们都是‘神仙’吗?”

妙儿笑了,她的笑容可说是温热的,可说出的话语却令我不寒而栗:“不全是。但我们都在努力成为‘神仙’。”

这也就是说,我们来到了一个巫师村。耶和华说,不可使用巫术,因为让人行巫术是撒旦的陷阱。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这个可爱的女孩问道:“你是‘神仙’吗?”

“我是最优秀的一个。”她有些羞涩地回答道。

我想我们已经落入了撒旦的陷阱。

如果常妙儿和父亲没有选择在今天结束旅行、回到村子,霍夫曼夫妇可能就按照原计划离开了,可因为她的到来,夫妻二人知道了海弥村的真相,却不敢贸然离开了。当晚,霍夫曼夫妇经过低声但激烈的讨论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他们试图离开,这些巫师会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杀死他们。他们甚至可能是被故意安排在常妙儿这样一个优秀的巫师身边的。

如今的我们当然知道,海弥村的村民们并不会杀人灭口,可如果站在霍夫曼夫妇这两位西洋人的立场上想想,倒也不会觉得他们的恐惧有多可笑。更何况他们还有着宗教信仰,教义中对巫术深恶痛绝。那一晚,所有的热情与温柔都被他们在心中扭曲成了恶毒的陷阱,试图诱使两位信士失去被耶和华复活的恩宠。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海茵茨都在恐惧中度过。不知道彼得拉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竟很快就摆脱了恐惧,恢复了对当地信仰浓厚的好奇心。海茵茨不禁在笔记中揶揄道:

我开始怀疑她根本就不害怕。她假装恐惧,以令我不敢离开,这样她就可以留在这里进行她的异教研究。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我这谨慎(或者胆小)的性格,耶和华才会让我和一位冒险家结婚吧。

也正是因为彼得拉出于旺盛的好奇心不断地调查海弥村的神仙教团,再由海茵茨记录下来,我们才得以获得了不少第一手资料,但也几乎是唯一的资料。

海弥村人都要在大仙那里接受一种仪式,只有接受过这种仪式的人才有能力成为神仙。但接受过仪式之后,就要看自己的修炼了。修炼成功的神仙,可以日行数百甚至数千公里,可以在水面上奔跑,可以在空中飞翔,甚至可以在哨兵的眼皮底下闯进军事基地。常妙儿为他们演示了几次,但在霍夫曼夫妇眼中都体现为“常妙儿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凭空出现了”,这虽然令二人毛骨悚然,但似乎也没出现什么特别值得海茵茨记录的现象。

按照常妙儿的说法,神仙的修炼方法是无法以文字记载的,因为它更多地取决于一个人动用感官去重新认识世界的才能。常里云参悟了大半辈子,都依然只能见到世界的表象,而常妙儿只用了十二岁时的一个下午,就几乎理解了这种新感官的应用方式。

常妙儿自己这样解释这种感官的觉醒:

“你会做这种鬼脸吗?”妙儿一边问,一边做了一个斗眼的表情。面对这样一个女孩的这样一个表情,我想最坚定的信士也会暂时放下戒心。我笑着说:“不,我不会。”然后我挤眉弄眼地试了试,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两只黑眼球同时看向鼻梁。

妙儿被我滑稽的表情逗笑了,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才强逼着自己严肃起来,对我伸出了食指:“盯着它。”我点点头,听话地盯着这只手指靠近我的鼻梁,这时,我发现自己斗眼了。妙儿笑了,我也笑了。妙儿一边笑一边指示道:“现在再试试做鬼脸。”

我遵循着刚才的感觉,一次就成功了。

“这就是新感官的觉醒。”妙儿说完,又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海茵茨真正体验到这种“新的感官”,则是几天后的事。

第三节:觉醒者与抗拒者

一九七七年七月到九月之间,河北省邯郸市农民黄延秋被两位神秘人带着,连续三次在极短时间内出现在原本不可能抵达的外省市。十小时从河北抵达上海、一个多小时从兰州抵达北京,他们背着黄延秋在天空中飞翔,又随意闯入军营和剧院,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这起事件被后世称为“黄延秋外星人事件”。关于该事件的真相,人们提出了很多假设,但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完美地解释全部现象。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听听黄延秋当时的证言,就会发现这起事件与所谓外星人并无关系。在神秘人的后背上,以极高速度从兰州赶赴北京的黄延秋,证言说当时“像是在飞又不像是在飞”且“感受不到有风拂面”,这种旅行体验都是神仙的特征。事实上,时至今日我们也很难想到另一种方式,能让人无防护地用一小时横穿一千公里,还活着着陆。

在海弥村,彼得拉是第一位体验这种旅行方式的外乡人。当常妙儿向霍夫曼夫妇提议,让他们感受一下神仙的感官时,海茵茨断然拒绝了这个危险的邀约,但彼得拉却跃跃欲试。在数次劝阻无果后,海茵茨也只能放任常妙儿背起彼得拉,转瞬之间就消失了。只过了二十分钟(对于忧心忡忡的海茵茨来说像一年那么久),她们便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彼得拉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激动、欣喜与雀跃,她语无伦次,似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海茵茨也听得一头雾水,直担心这次危险的体验是不是摧毁了妻子的心智。

这时妙儿走来,温柔地摸抚摸着彼得拉的头发,像凝视婴儿一样凝视着她:“让他自己见识一下吧。我们保留一些惊喜。”彼得拉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些镇定,然后说道:“对,你看看就知道了。没什么可怕的……”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迟疑了一下,“不,还是挺可怕的。但你不必害怕。你会看到有点可怕,但非常有趣的东西,非常有趣,我保证。”

海茵茨足足考虑了两个小时,才下定决心见识一下这“邪恶的巫术”。毕竟如果只有妻子经历过,而自己没有经历过,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当然,这些很可能都是海茵茨为自己找的理由,事实上他也正如彼得拉那样,对那个神秘的世界跃跃欲试。
于是当天下午,在常妙儿家的院子里,海茵茨第一次进入了另一条轨道:

我像一只笨拙的熊试图攀缘在一棵灌木上一样,从身后抱住了妙儿,努力不让自己的肢体触碰到她身上我不该触碰的地方(虽然原则上来说,所有地方我都不该触碰)。她的父亲坐在板凳上,攥着一个水烟袋,皱着眉头看着我们。彼得拉站在一边,难以掩饰地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妙儿在我耳边说:“接下来你要努力去观察你的周围。你没有经过大仙的点化,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看到世界的样子,但当我带着你旅行的时候,只要你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世界。如果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也是很正常的,很多人都什么也看不到。你只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我们是要到天上去飞的。”

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很可能什么也没回答,因为我真得很害怕。

“准备,”我听到她轻声念道,“出发。”

我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高速移动的风压。我随着妙儿的步伐上下颠簸,那绝不是在地面上奔跑的感觉,但也绝不是在空中飞翔的感觉。被这种奇妙的困惑感所引诱,我不禁睁开了双眼。

起先,我看到无尽的天空包裹着自己,脚下是碧绿色的大地,海洋则在远方若隐若现。但当我试图仔细观察这个世界时,正如妙儿说的那样,我看到了她所看到的世界。

眼前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只有无边无垠的管道如血管般搏动着。抬头望去,没有天空,低头看去,也没有大地,周遭的一切都包围在这些淡蓝色的管道网中。这个世界的能见度并不高,复杂的管道网只延伸出去几米便消失不见,但明明没有任何光源,我却总能清晰看到自己身边和脚下的管道。妙儿就背着我在这些血管上奔跑,她比我矮小很多,照常理来说我的双脚应该也会踩在血管上,但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物理接触。只要我撒手,想必就会跌入下方无尽的黑暗中吧。

“这里的光源就是你的心。”妙儿突然说道,“你只要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右边是我们旅行的灯塔,无论走到多远你都依靠它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来试试看吧。”

我看向右侧,管道网插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幕。我遵循妙儿的指导,试着去看清那大幕之后的灯塔,我越想看,远方的一切就更清晰,黑暗的背景就越遥远。一个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然后我看到了那座“灯塔”。

一九八四年七月,几位苏联航天员曾经声称自己在空间站外目击到七个天使,面容慈悲,足有二十层楼高。天使在空间站外显现了十分钟之久,宇航员们说,他们那时感到了平静和安详。对于这件事的真相,至今也没有一个定论。但是,与七个二十层楼高的人形实体正面接触,体验竟会是“平静安详”,这十分不可思议。

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初次见到灯塔时会觉得“平静安详”。即使是那些最勇敢的人,也最多是不因此而恐惧罢了。海茵茨并不算勇敢,但他却钜细靡遗地描述了灯塔的形态,这再次印证了一件事——他和他的妻子同样充满了好奇心:

简单来说,“灯塔”是一颗雕刻般美丽的头颅。如果我的判断正确,那么这颗头颅的直径至少有一万英里高,但当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尺度的能力,那颗头颅明明离我很远,却仿佛触手可及。我的双眼不足以承载它的尺寸,只能顶着窒息般的压迫感,强迫自己观察“灯塔”的全貌。“灯塔”皮肤像人类一样,洁白到像在散发出蓝色的微光。它微笑着,神情像是精致的中国菩萨像,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它都面对着我,用那双巨大的黑眼睛凝望着我。她没有身体,从脖颈出延伸出无数搏动着的管道,在整个空间中交织着,又延伸去遥远到不可想象的地方。我在灵魂的窒息中察觉到,“灯塔”有一张熟悉的脸孔,但却已没有余力再深入探究了。

也许我们立刻就返回了地面,也许我们又“飞行”了几分钟,我拿不准。等到我再次明确地把握住自己的意识时,我们已经回到了妙儿家的院子里。我跌坐在地上,盯着湛蓝的天空发愣。彼得拉走过来拥抱我,又并肩坐到了我身边的地面上,笑着问道:“看到了吧?有什么感想?”

我看了看身边的彼得拉,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妙儿,她们都期待地看着我,希望听到我的感想。而我此时才恍然惊觉,对妙儿说道:“确实,太奇妙了。那个巨大的人头,竟然长着和你一样的脸孔,但是肤色比你白很多。这是什么原理?”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两人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周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空气。

我们现在知道,灯塔的面貌取决于观测者。谁与观测者之间情感连结最突出,灯塔就呈现出谁的脸孔。现代心理学也正是依靠灯塔的这个特性,推断出每个人在某一特定时刻都只会有一个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恐怕彼得拉是看到了海茵茨的脸孔,才和常妙儿商量好,想看看海茵茨看到巨大的妻子会作何反应吧。可事情却没有照着正常爱情故事的路线发展——海茵茨看到的竟是常妙儿的脸孔。

当天,三人决定将这件事阐释为一种吊桥效应。因为当时海茵茨太害怕了,在那个瞬间他能依靠的只有常妙儿,所以当时对他最重要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常妙儿。

相较于霍夫曼夫妇当天所看到的恢弘奇观,这件事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往往是这样的小事,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之中留下潜在的裂痕。甚至也许正是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他们三人才会像那样选择了各自的道路。

第四节:圣洁者与亵渎者

初次飞行的第二天,常妙儿邀请霍夫曼夫妇去拜见大仙。正如彼得拉所观察到的那样,每天晚上,都会有一批值日的村民进入大仙的府邸,为她清洗身体。当天晚上,除了例行的清洁工作以外,还有两位幼童要接受仪式,获得成为神仙的资格。

彼得拉随即答应了这一邀约,海茵茨也不可能让妻子单刀赴会,于是也答应了。

海茵茨向常妙儿询问,大仙是否就是这个村子的统治者。他突然这么问,可能是因为按照耶和华见证人的教义,地上一切政权的统治者,都是撒旦授予的权柄。常妙儿否认了这个说法,并且说,海弥村真正的统治者是“根源(The root)”。

可能因为常妙儿直接用了英语“The root”来指代,海茵茨并没有记录这个词用汉语怎么拼写。随后,她向他们解释了神仙飞行的原理、他们修行的目的、以及大仙与根源的体系:

妙儿不擅长用语言描述他们巫术的原理,我们和她讨论了很久,才真正理解了她的意思。简单来说,神仙们是进入了物理世界的另一条轨道中。就像近几年开始流行的那种可以容纳多音轨的LD碟(虽然我只在广告上了解过),用它来看电影,播放出的画面相同,但却可以有不同的音轨——一条音轨是这部电影原本的音频,另一条则是导演对这部电影的评论。

那条“导演评论音轨”有那条轨道独有的规则,譬如在物理世界,A点和B点之间可能相距一千英里,但只要你在另一条轨道中找到合适的管道,走过去就只需要二十分钟。单纯从原理上来说,这种“飞行”的原理过于简单了,只是找到一条捷径,然后顺着捷径步行而已。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学会这种技术。

我简单记录了一下这种巫术的应用方式和难点:

1、我在妙儿背上时,是完全陷入了另一条轨道的。但对于妙儿来说,两种轨道的一切都必须同时在她眼中呈现出来。因为这种飞翔的本质,是让两条轨道中的存在都能够和你产生物理接触。如果你沉湎于在管道上奔跑,而不去注意物理世界,搞不好就会一头撞上一架客机,化为一场血雨。

2、神仙可以将自己隐藏在另一条轨道中,但始终要和物理世界产生关联。简单来说,就是神仙可以隐形,但是会和周围的事物产生物理接触。如果能在另一条轨道上找到合适的捷径,那么神仙也可以实现穿墙而过,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这么恰好的事情。

3、大部分经过训练的神仙都可以选择是否与另一条轨道产生关联,但无法选择是否与物理世界产生关联。神仙无法接近灯塔,因为灯塔在地球中心,他们无法穿越物理世界的屏障。

4、神仙们学习这些巫术有一个终极目的:探求不与物理世界产生关联的方式。妙儿说,目前只有“根源”做到了这一步。根源和大仙一样,都是人类。根源是支撑着整个海弥村的基石,她(妙儿说这也是一位女性)是最强大的神仙,是真正理解了世界运行规则的神仙。海弥村每一位依然怀有梦想的村民,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像根源一样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虽然妙儿为我们争取到了拜见大仙的资格,可就连她也没有资格去拜见根源(即使妙儿是海弥村目前最强大的神仙)。所以就算彼得拉的好奇心再旺盛,恐怕也没有机会见到根源了。见不到根源是件好事,她毫无疑问掌握着撒旦赋予的权柄,又是一位强大的巫师,若是发生点什么冲突,我们两个可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当天晚上,两位母亲带着自己七、八岁的孩子,身后跟着数个拿着水桶、毛巾与油灯的村民一起进入了大仙的宅邸。在队伍的最后面,常妙儿领着外乡人霍夫曼夫妇诚惶诚恐地跟了进去。宅邸的庭院非常大,虽然在夜晚,但也能看出这里的景色不错。但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左顾右盼,径直地走向了庭院中央中间凉亭似的小房子。

从进了大门开始,霍夫曼夫妇就闻到了若有似无的恶臭,而这股恶臭越靠近中间的凉亭就越浓烈。彼得拉的表情变得有些许狰狞,海茵茨也咽下了数次干呕。但身边的常妙儿却表情如常,低着头,微笑着向前走。

队伍走到那幢小房子前,齐刷刷地跪下,人们用汉语呼唤了几句后,就有两名提着油灯的村民走上前去,打开了小房子的木门。门打开后,随着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霍夫曼夫妇第一次见到了大仙:

那小房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亭子,实际上也只有亭子大小。房间当中摆着一把椅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不是一块黑布,而是一个裹着黑色毯子的女人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上面。大仙的容貌和我们在村子里遇到的其他村妇别无二致,并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贵族气息。

我不想仔细去感受那刺鼻的恶臭,但又忍不住寻找恶臭的源头,直到那两个负责开门的村民走进去,掀开了大仙身上的黑毯子。勇敢如彼得拉,在看到了那一幕后也低声惊叫了起来,我赶忙凑过去安抚她,希望她不要触怒这些巫术的信徒。

黑毯子下的一切都是亵渎的,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那都是邪恶的场面。

大仙是赤裸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的。我猜想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一样洁白,但这无从验证,因为他脖子以下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溃烂了。我找不到她的乳房,胸前只有数个或大或小的烂创,她的手指和脚趾残缺不全,右手甚至几乎已经不见了。单从远处观察来判断,她右侧腹的烂创最大,几乎能看到内里的内脏在蠕动。

那些烂创在不断地流淌出汁液。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好歹也见过不少受伤和生病的人,但我从没见过亮蓝色的脓。那些恶臭的汁液像是甲虫的外壳一样,在油灯的光芒下几乎闪着金属的光泽。我怎么也想不出人体的哪个部位会生产出这种颜色的分泌物,眼前的场面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现实中的景象,而更像是看完恐怖片后做的噩梦。

我终于找到恶臭的来源了,来源于大仙,巫师们的女王。

面前的志愿者拿起水桶和毛巾,走到了大仙身边。我以为他们要开始清洁大仙身上不断流出的汁液,但他们没有动手,而是等着两位母亲将他们的孩子牵到了大仙面前。大仙睁开眼,看了看两个孩子,露出了慈悲的笑容。这时,常妙儿在我们耳边说道:“接下来就是仪式了。请做好心理准备。”

正当我还在忧心自己需要做何种程度的“心理准备”时,两个孩子已经在各自母亲的帮助下爬上了大仙的腿,他们靠在大仙的胸口上,像吸吮乳汁一样吸吮着当中不断涌出的汁液。他们皱着眉头,表情并不享受,但却都鉴定地、虔诚地吸吮着。两位母亲跪在大仙面前水泊似的脓液上,静静地等待着仪式的结束。大仙用温柔的眼神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当她和我对上眼神时,我终于忍不住冲到了庭院中的一棵树前,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需要提醒的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看到当时海弥村人“野蛮”的仪式恐怕会觉得生理不适。但现代人知道我们是需要接种大仙提供的微生物,来和另一条轨道上的众多管道链接在一起,现代人知道“大仙”是另一条轨道与我们接续的出口。当时的人只能凭经验探索出一条与另一条轨道连结的途径。

而且我们还需要记住,即使是现代人,也依然不能完全理解另一条轨道的本质。所以请不要对古人的生活习惯做太多批判。

妙儿走到我身后,一边抚摸我的背,一边向我道歉:“对不起,我提前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你就不敢来了。我实际上一直看得出,你是恐惧我们的。你是个基督徒,对吗?”

我无力地点点头。她继续说道:“我希望能让你不要害怕我们。我想了很久,也许是最开始‘魔法’这个词让你不舒服了。实际上这不是魔法,这只是在认识真实的世界,也许这和你的宗教不冲突,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见我不回答,说道:“对不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觉得不舒服,我带你回去吧。今天早些休息……”

“不,”我打断她,“以我对彼得拉的了解,她会看完整场仪式的。”

她搀着我站了起来,然后说:“的确,那我们回大仙那里?”

“嗯。”我点点头,然后补充道,“妙儿,我完全相信你。即使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邪恶的,你也绝不会是邪恶的。”

妙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意识到了这声笑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收敛住表情回答道:“当然。我当然不是邪恶的。”

我之所言发自肺腑,一个人是否邪恶是很容易辨别的,妙儿绝不是邪恶的。她可能是接受了错误的知识,或是陷入了撒旦带来的迷误,我当时下定决心,要将她的灵魂从永世的毁灭中拯救出来。

可这种温暖的片段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我顶着恶臭回到大仙的门前时,却发现彼得拉站在大仙身边,正与她四目相望。我着了急,也顾不上会不会冒犯到这些人,大声喊道:“彼得拉!你在干什么!”

“我要接受仪式。”彼得拉没有看向我,平静地回答道。

“你要学习巫术?”我大喊道。

“我要认识世界。”彼得拉依然很平静,“当我见识到另一条轨道的世界后,我就注定要去探索那个世界了。”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了我,眼神中时她特有的热忱与坚定,“认识世界是人类的使命,更进一步地认识世界,并没有背离我们的信仰。”

说罢,她俯下身,拥抱住了大仙的身体。她像在亲吻大仙的脖子一样,摄取着那些恐怖的体液。我想冲过去,却被几位村民拦住了。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刻,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却是那些健壮的村民极有分寸的阻拦。我无法靠近大仙一步,但却没有任何人不小心弄疼我。我竟从这无谓的细节中察觉到,神圣的存在与亵渎的存在,它们之间的界限对我来说越来越模糊了。

在我试图摆脱这些村民时,大仙看向我,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几句汉语。妙儿翻译道:“大仙说,你们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你们有做神仙的才能。”我听了这话,又觉得恐惧又觉得无力,跌倒在了那些村民身上。他们搀扶着我,将我送回了住处,我躺在黑暗的房间中,望着窗外的星光,竟觉得夜空像是要将我吞噬。

我没力气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想我需要和彼得拉谈谈,但也许已经太晚了。

关于那天的记录到此结束。而此后三天,海茵茨都没有做任何记录。也许他们夫妻二人经历了一些争吵,但最终让人决定留在海弥村。虽然不得而知他们在这三天中都谈了什么,但到了此后第四天,海茵茨用两句简单的汇报重启了记录:

彼得拉开始和孩子们一起学习巫术。我开始带妙儿学习《圣经》。

第五节:继承者与失格者

此后一段时间,值得一提的事情很少。其中一件是彼得拉发现自己怀孕了。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在抵达中国前就怀孕了,而现在才有了一些反应。海弥村的乡村医生进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诊断,开了几剂养身安胎的中药,此时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海茵茨确实借着这个机会,向彼得拉提出回家的意愿,但彼得拉却说,至少要等自己可以熟练飞行了再回家。不然两个人的签证早就过期了,大摇大摆的回美国,搞不好要被当成间谍抓起来。

海茵茨对此无力反驳,只好又一次妥协了(至少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这段时间海茵茨记录的一大主题就是信仰问题:一是彼得拉通过吸吮那些体液来成为神仙,这是否涉嫌违反了禁止输血的戒律。二是两个人这样赖在别人的国家不走,是不是涉嫌触犯了必须遵守当地法规的戒律。

他似乎将这种对破戒的不安感,都转化为了狂热的传教行为,几乎每天都要去找常妙儿讨论《圣经》的问题。也许他的本意是为了抵消夫妻二人的破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海茵茨和常妙儿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一变化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海茵茨关于常妙儿的记录越来越言简意赅,也变得甚少记叙自己的心理活动,似乎是不敢更多地提起她与自己的关系了:

在学习《圣经》的空闲时间,妙儿越来越多地谈论她自己。她说大仙在燃烧生命,缓慢地死去。死去以后就会有另一位神仙自动成为大仙。妙儿笃定地相信自己是下一个大仙,因为她是海弥村最好的神仙。每次她谈到这件事,谈到自己成为大仙逐渐腐烂的未来,眼里都闪烁着期待的光。真怪异。

海茵茨同样没怎么记录彼得拉的学习进展。但从此后的发展来判断,彼得拉应该很快很快就学会了如何运用她的新能力,并且学了不少汉语,以至于不需要常妙儿的帮助也可以和村民们打成一片了。海茵茨似乎越来越成为了一个局外人,在海弥村中唯一没有将他孤立出去的,只剩下了常妙儿。

不过,海茵茨一直寄希望于妻子尽快熟练掌握旅行的方式,然后和自己一起离开这个村子,回到美国。至少他要在妻子的预产期到来前回到美国才行。所以虽然事情有些超出了预期,但他还是心怀着希望,等待一切结束。

可两个月后发生的事彻底摧毁了海茵茨的计划——大仙去世了。

大仙死去时是在深夜,但因为神仙之间都有着灵魂的连接,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全村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涌向了村中心的宅邸。海弥村的人们坚信大仙死去后就融入了灯塔,这丝毫不值得悲伤,所以在那一天,即使是常里云,也只是略带哀愁地接受了妻子的死讯。当时彼得拉很可能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神仙,因为根据海茵茨的记录,是彼得拉与常妙儿一起带领送葬的队伍,将大仙的遗体送去海弥村的祖坟。这不太可能是给国际友人的礼遇,而更像是给最优秀者的殊荣。

按照海弥村人的经验,前代大仙去世之后,新任大仙会在一个月内产生。于是在那段时间,常妙儿每天都很雀跃。她一遍遍地向海茵茨诉说着自己的设想,甚至说等到成为了大仙后,一定要运用对世界更为成熟的认识,更进一步地理解《圣经》的教诲。

一方面,海茵茨有些心痛常妙儿注定走向腐烂的命运。另一方面,他庆幸一切终于即将结束,他可以正当地带着妻子离开这个村子了。

可就在大仙去世后的第二十四天清晨,彼得拉的肩膀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脓包,将皮肤撑地薄如蝉翼,能看到其中滚动着浑浊的明黄色液体。海茵茨有些不知所措,赶忙叫醒了常妙儿和她的父亲,父女二人看着彼得拉的身体,愣住了:

妙儿和她的父亲都呆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我焦急地追问妙儿:“她是不是被毒虫给咬了?这是怎么回事?”

妙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叨叨地说道:“最开始的涌现出的血泡是明黄色的,这被称为‘露’。露对普通人是剧毒的,但根源需要露来滋润,才能继续在物理世界存活下去。所以要尽快采集起来。大约三天后,这些生血泡的地方会开始腐烂,创口叫做‘花’。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蓝色的体液,叫做‘蜜’。花会逐渐扩大,直到整个人的身体支撑不住,回归灯塔,这个过程一般是二十年左右。蜜则可以让新的神仙诞生,只有服用了蜜的人才能成为神仙。”

我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于是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妙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灯塔没有选择我。”

说罢,她夺门而出。

此后,海茵茨客观超然地记录下了新任大仙入驻宅邸的流程。人们如何盛装打扮,如何朝拜新任大仙的裸体,如何让乡村医生谨慎地采集第一批露,如何在鞭炮声中恭迎她坐上她的王座——也注定是她的终焉之地。

但从始至终,海茵茨都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提到常妙儿,更仿佛一个陌生人一样,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当事人彼得拉对此事的态度。

从此事之后,海茵茨就很少做详细记录了。作为大仙的丈夫,他也不再借宿在常妙儿家中,而是搬去了宅邸的别院。最开始他会抱怨几句房间中总有无法驱散的恶臭,但大概很快就习惯了,不再记录此事。即使搬了出去,他也依然经常和常妙儿见面,但内容已经简略成了这样:

今天与妙儿见面,学了《圣经》。

今天与妙儿见面,共进晚餐。

一九九二年,距离彼得拉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时。海茵茨在在笔记中这样写道:

我希望我的孩子还没有腐烂。孩子诞生后我会立刻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同年,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时,常妙儿来到了海茵茨的住处。这理应是一次寻常的会面,但在海茵茨后期的笔记中,关于这次会面的记录,是少见的长篇幅文章:

“你的孩子不会有事。”妙儿坐到我身边,肩膀紧贴着我的肩膀,“我问了很多老人。很多年前也有过孕妇当选大仙,不止一位。但无论花的发展速度有多快,似乎都不会伤害到孩子。养鸡的三爷爷就是大仙的孩子,九十多岁了,还敢偷偷往北京飞呢。后来在北京被骗子诓骗,买了不少假古董,家里人再也不让他乱出门了。”

“老人家可真厉害。”我随口回答道。

“骗你的。哪有九十岁的神仙还敢在天上乱跑的啊?你傻啊?”妙儿对我做了个鬼脸,“但孩子不会有事,这是真的。”

我无奈地笑了:“撒谎可不好。你要是真心想要追寻《圣经》的教诲,那也要戒掉这些玩笑的谎言。”

“那你呢?”妙儿突然问道,“你不是也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比如你打算带着你的孩子离开,不是吗?可是教义只允许你因妻子通奸而离婚。”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恶意,问出的却都是尖锐的问题,我苦涩地笑了:“我无法反驳。我是一个罪人。所以回到美国后,我要好好养育我的孩子,好好履行我的宗教义务,重新成为一个高尚的人。”

“你要等之后再赎罪?”妙儿像困惑的小狗一样歪头看着我。

“没错,我准备之后用一生去赎罪。”我笃定地回答道。

“那现在,就让你罪上加罪吧。”妙儿说完,突然靠近过来,亲吻我的嘴唇。我推开她,她顺势站了起来,在我面前俯瞰着我。

“你不该这么做!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是无法挽回的大罪!”我严厉地呵斥道,但不知怎么,她只是一个小个子女孩,站在我面前,却仿佛比我高大得多。我看着她露出戏谑笑意的脸孔,忽然想起了那一万英里高的灯塔,她现在就仿佛那座和她有着同样面容的灯塔。

她后退了几步,站在书桌前,一只手抚摸着书桌上的《圣经》,另一只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她将上身的衬衫脱到肩膀下,露出了像大理石一样的双乳。她的身体和她的脸蛋一样,都灰扑扑的,我曾以为那是这尊躯体的缺陷,如今才意识到这正是她肉体的高贵之处。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妙儿一样,只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就能生产出一种雕塑版永恒的气力。

我再也不敢乱看,只得盯着她左乳上方三寸处的三个黑痣。那三个黑痣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像是创造她的雕塑家所隐藏的签名。我一直盯着那三个黑痣,一直盯着,就像要从中找到宇宙中一切美好的终极来源一样。

她抚摸着《圣经》鎏金的封面,我盯着她身上的完美的痣。这时她突然说道:“我们心里都清楚,世界的构造和这本书上写的不一样。”

海茵茨并没有记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第六节:背叛者与逃亡者

在即将到达预产期时,海茵茨对彼得拉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打算带着孩子离开这座村庄。彼得拉爽快地同意了,这让海茵茨十分诧异。虽然满怀罪恶感,但他还是开始收拾起了行李,按照计划,他会在孩子出生的一周内离开这里。对海茵茨觉得,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可能产生奶水了,多留在此地也没有意义。

很快,孩子出生了,接生那天海茵茨没有到场,而是在自己的房间中焦急地等候着消息。很快,常妙儿带来了好消息:孩子降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彼得拉给孩子命名为“诺亚”。也许是出于罪恶感,海茵茨没有给孩子冠上自己的姓氏,而是冠上了彼得拉的旧姓。

霍夫曼夫妇之间的唯一一个孩子,诺亚•威尔逊就这样诞生了。

次日,海茵茨最后一次见了彼得拉。他要带走诺亚,然后准备离开这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彼得拉已经像前代大仙一样,盖着黑色的毯子,散发着恶臭,一动也不动。

“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低着头,不忍心看她现在的样子,“直到几个月前,我还希望可以带你一起走。”

“不要替我难过。如今我能看到的东西比我曾看到的一切还要多。”彼得拉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但清晰可辨,“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想念你和诺亚,我随时都能看到你们。我唯一的遗憾是,我真的很想和你看到同样的世界,海茵茨,我很想和你看到同样的世界。”

“我也是,彼得拉,但是……”

我正打算回应她所说的话,她却忽然打断了我,慢条斯理地说道:“撒谎可不好。你要是真心想要追寻《圣经》的教诲,那也要戒掉这些玩笑的谎言。”

听了这句话,我汗毛倒竖,脊椎因为恐惧、罪恶感和尴尬蜷缩成了一团。

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成为大仙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你可以看到灯塔所看到的一切。我当初以为,他们觉得大仙死后会回归灯塔是一种单纯的迷信,现在看来,这并非无缘由的猜想。”她垂下头,温柔地凝视着我蜷缩的身体,“我说了,海茵茨,我真的很想和你看到同样的世界。”

我像一只应激反应的负鼠一样动弹不得,半晌才终于直起身来,掀开毯子的一角,亲吻她的手指,并吞下那腐臭的蜜汁。这也许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了。

第二天,海茵茨的笔记上只有一条记录,这也是关于海弥村的最后一条记录:

再见了,海弥村。

从历史记载上来判断,海茵茨第二天就带着常妙儿和诺亚一起离开了海弥村。他们辗转在多地落脚,最后停留在了奥斯陆。彼时诺亚已经六岁了。海茵茨和常妙儿在奥斯陆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根据后人回忆,海茵茨在此后也学会了如何进入另一条轨道,并沉迷于长期逗留在另一条轨道中。

常妙儿生了两个男孩,二儿子马库斯•常和小儿子亚历山大•霍夫曼=威尔逊。在亚历山大三岁那年,海茵茨在另一条轨道中散步时不慎落海,意外去世。从此常妙儿与兄弟三人相依为命。
虽然诺亚学习过去另一条轨道的方式,以及神仙的修行传统,但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可在他二十八岁那年,彼得拉去世了。诺亚和常妙儿都感受到了大仙的逝去。二十天后,诺亚被确立为新的大仙,当第一个水泡出现时,常妙儿吞下了其中的露,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此后数年,诺亚、马库斯和亚历山大遵循常妙儿曾经的教诲,在奥斯陆建立了“神仙会”。这一组织起先被认为是邪教团体,但很快引起了科学界的注意,关于另一条轨道的研究震惊了世界。此后数年,成为临床心理学家的亚历山大发明了霍夫曼=威尔逊教学法,可以成体系地训练神仙,这迅速引发了一场技术革命。

二零四零年,人类第一次利用另一条轨道抵达月球。仅仅十年后的二零五零年,人类第一个火星定居点“海弥市”就建成了。可当我们在火星的海弥市,眺望地球时,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海弥村的踪迹了。

结语:隐遁者与遗忘者

海弥村是一个几乎从未被任何文献记录过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一位人类学家、物理学家或生物学家曾经到访过那里。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现代生活依赖于海弥村所带来的技术革命,可现代人对这一切的起源却几乎一无所知。

学者们普遍认为,海弥村是在中国大陆撤村建镇的大潮中彻底消失的。可一个颇具规模的人类聚居点,在撤村建镇之前也应有记录,但即使翻遍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数十年的文献,却也无法从中找到海弥村的影子。像所有中国古典中出现的神仙与异境一样,他们悠然的生活被两个外来者闯入后,就从此隐去了踪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可它存在过。

海弥村究竟在哪里?它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无数人试图解答这个问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其中皮埃尔•赫维尔特的猜想最具有吸引力:

很多人声称,海弥村人所追求的“不与物理世界产生关联的方式”是一种迷信、是不存在的、是不应当浪费人力物力去研究的。

可海弥村的消失很可能恰恰证明了,的确有人找到了不与物理世界产生关联的方式。海弥村从未在官方文件中出现,海弥村的人们热情地接待了两个异乡人,大仙告诉他们“能找到这里就说明有做神仙才能”,海茵茨在空中翱翔时却在身体右侧看到了地心的灯塔——这些细节都提示了我们,海弥村是藏在地下的。

海弥村那位神秘的“根源”,正如常妙儿所说的那样支撑着整个世界。海弥村并非真的深埋于地下,只是因根源而不与地下的物理世界发生任何关系罢了。

赫维尔特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意思是说,根源像所有神仙一样,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尽管旧的根源已经不在了,但我们仍可以再造一个新的根源。

这个假说很有吸引力,笔者同样希望他是对的。但只有一件事始终令笔者挂怀——常妙儿为何没有像音译“神仙”、“大仙”一样,来向霍夫曼夫妇介绍“根源”呢?是否对她来说,“The root”并非一个属于神仙们的专有名词,而只是它原本的意涵呢?

也许并非所有失去的事物都是可以被找回的,有时我们能做的只有铭记。

(专栏作者:海弥市常妙儿研究中心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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