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献给自己,献给兰波,献给青春
献给一生仅一次的生命
我仰起头,竭力避免夺眶而出的泪珠被重力牵引,只因不想被所栖居的星球随意摆布我的悲伤。
眼皮上长了一小个青白的痘,我本想挤破它,可疼痛使得我打消念头。可只要一有机会瞥见那碍眼的白痘,感受到我眼皮之上的不和谐,我就又重拾想法,用手指挤,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它。
有一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可一下子疼痛难忍,无法睁开眼睛。直到炙热的海潮在我眼部褪去,我才鼓起勇气松开捂住眼的手,轻轻流下眼泪。直到看见视线的一半黑暗,我才为我不久后的半生而倍感遗憾。
在我的世界中,正常和异常各自参半。而真实的“我”宛如其中一个中断的片段,依靠想象力才能补齐。人失去一颗眼睛总比失去两颗好,现在这正是上帝为我而新开的窗户。
眼前的世界如同断裂的日记,我的大脑不断在补足,不断地调整,不断地叙述。久而久之,我觉得自己是个陷入错误的计算机程序,在问题代码上延迟与重复确认,也在从始至终地否定自我逻辑的正确性,不断调停弹出的窗口。
时间一长,我的另一只眼睛十分辛苦,视力也急剧下降。周遭都像浸入模糊的泡影中,即便依然能够看见,只要光芒刷亮我的瞳面,可我已经无法再补写下日记了。记录在纸张上的文字因泪水的浸泡而变得朦胧不清,我的日记已经变得像梦一样了。
语言的符号膨胀扭曲,不成形状,变成简单的色块,就像被墨黑色的颜料打湿。在此基础上续写的内容,也已不能再容我辨识和理解了。梦中的游动的意识,和现实的语言相互交融。我开始分不清梦和现实的边界。
再之后,我选择遗弃这颗无生命的眼球,默默忍受着持久的空旷。在这不可视的空旷里,我看见了一半的全部。
我遇见了上帝。
上帝的姿态和我父亲并无差异,可是从穿着上却像我的顶头上司,生厌的西服件套如同殡仪人员。祂伫立在那里,像第一次送我上学的父亲,像第一次与我见面的上司,他们的形象重叠一起,在幻想的荧幕中合成为一个陌生的影像。
我不愿直报我的姓名,祂虽是我的父亲,可祂的子民数不胜数,如此草率行事,只会得到冷漠的回应。传言祂有七天造世的故事,我便想仔细问问祂。
叫祂,对我叫“他”和“她”无异,我才发现这些都是相同的发音,没什么区别,可是实际含义却并不相同。我决定上前问候祂的时候用“你”,因为这没有发音的分歧。
直到我嘴唇一碰,喉咙发出声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称呼那个人为“你”,就说明对方与自己相对,也是一个孤独的存在者。
假如说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大不敬的行为。不仅不会得不到答案,也不会得到原谅。
因为我所说的是——
“你好,我叫‘板结的人’。”
上帝,这位或名“天”的造物者,也许因它自身孤独的缘由,亦或为此空寰之界——它的空洞,它的臃肿,它的呆板——心头一紧,便用七天创造了世界。
先是使人类无法超越的光溢射四周,照亮黑暗。膨胀的、逃逸的、温度的光粒子,如此点亮这无边无际的界域,就像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圣旨传遍朝野,响亮四方。
犹如一束猛烈燃烧的火炬,犹如一颗像心般炙热的恒星,烧毁了尚在间隙中的人类的果壳。
让寂静的不再缄默,让黑夜的布满繁星,让死亡的成为过去,让蒙昧的化作灰烬与尘埃。就将这新生的祝福,在照耀天地边界的曙光的搀扶下,一切如同系着长长的、褶皱的、弯曲的脐带的婴儿。
孕育和降生。
我由衷相信:自己是从中孕生的一份子,是万千渺小雨珠中的一滴。那时,我真正目睹了苍穹与大地。
我和我无数同胞,从怀了孕的天空中,系着婴儿般的脐带,乘着诺亚之名的方舟,伴同一场新雨与春,轻飘飘地在厚实的土地踏上各自的足迹。
丰润的大地经雨的洗礼,已然清新又可爱。芳草、鲜花还有无遮无拦的我们,点缀着漫山遍野。
从那不知为何发声的声喉里——
一点一点,一声一声
一字一句,语不成形地——
安慰、抚摸这个孱弱稚嫩的世界。
清风吹散了我们的乱发,嫩草绊倒了我们的足根,花香就这么趁机拂过脸颊;一同在泥土印下各自的形状。
我们说话,交流,相识,然后放声笑了。
嬉闹,推搡,告别,却又哭了。
哭泣的时候,眼泪顺流而下,顿时全身无力,我们都被这股涌上的悲伤拉倒在地。
在此之后,不知从何时起,我们都舔舐着那被盘古之斧劈开的创口。
心中生出一种诞生的痛苦,仿佛听见世界正在分娩。
这个用七天创造的世界,充满瑕疵与创伤。
但对你而言,已经满足了。
这七天而来的世界,也许你向来只创造,创造着满足。
我们深陷在这个创造的世界中,无一例外不耗费一生去安抚那个隐隐作痛的伤处,去修补那个不可估量的开口。
人们盖一栋简易的房屋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如果考虑到稳固性和美观性,时间将会以指数加长,而假如是一栋梦寐以求的房屋,恐怕终生都不得盖成。
但是懵懂的像云朵一样的、在大地上行走奔跑的我们,怎么会料到所处的这震慑人心的寰宇仅仅由短短七天光阴而来。
于是,我们无法忍受这个事实,渐渐消失,栖息在了别处,生活在一个更长久的人寰里,住进更加坚固的堡垒。
一直以来,世界向我们索求美满,而我们寻觅着自由;
世界向我们索求安宁,而我们寻觅着幸福;
世界向我们索求补偿,而我们寻觅着满足,无憾的、完满的、充溢的满足。
终于天空扯断了我唯一系着世界的脐带。像忽地失去脊柱的人,我显得悲哀而又愤恨,无能为力地瘫倒在地上。干涩的眼泪再次滴落于我脚下的土壤——发出难闻的臭酸味。
世界既是早产下的婴孩,也是剖腹产的母亲。
我的出生是一场流浪与漂泊,像落叶亲吻着土地,挽留在涓流之上。
我的生长是一次离群与索居,像青果翻滚向天穹,成熟在太阳之下。
在这上帝用七天辛勤造出的世界。
我选择,选择化为桀骜不驯的飞鸟。
试图在七天中,
——冲向溪水所流的方向
——拥抱太阳的光辉耀芒
——全身环绕新生的能量
——却独我一人因此而亡
板结的人已无法离开,
动弹不得——
乡野田地、阡陌小巷、村庄与石墙、铁皮与蓬帐、寒室还有高房。
回到果壳之中,我不过做我自己的主宰者,却并非不是板结之人。无路可退,动弹不得,沉睡在无机质的浴液中,我的灵魂宛若宕机一般,卡顿在一个中央,逐渐跌向无梦的深渊。
在深暗的渊面,我看见那具失落的、好像遗迹一样的孤单身影。
慢慢地,就好像日轮磨平了天空,白云变成了洁白的山丘。倘若闭上双目,然却迎来一副无梦的光景,那便也是种可怕的噩梦。
我的七天,七天中的我,都要步入这无梦的光景……
父亲送我上学的那天,我的嘴唇没有比出再见的形状,没有声音,也没有告别,他记恨在心,和亲戚说我是个怪人。
老师因为我没有把“a”写成手写体的样子,而拽着我的手臂说我是个笨人。
我的上司总是把我浓缩成一条平整简单的直线,放在绩效坐标系的下端,手指正正地指向我,说我是个废人。
站点内部的广播天天准时地播报新闻,死亡的数字又扒开我的耳朵,游离在我大脑里,却在报道最后鼓励我们,说我是个勇敢的人。
服务器端内置的任务系统,定期进行刷新,上面公布着各种各类异常体的消息,亟待工作人员处理,在页面的最下方说我是个勤劳的人。
关于我的个人职员表上面,用标准的汉语附以英语翻译,说我是个优秀的人。
我的同事们都是优秀的内勤员工,全都焦头烂额地蹲守在电脑桌前。
今天,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异常体,却经过反复诊察,发现不过是个不幸害上奇怪病症的女孩,我们把她正常地送回她所居住的乡下。
上司问我的病什么时候好。
我告诉他,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上司问我能够听见就好。
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想听见了。
上帝正在我的前面,我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被叫做祂呢?”
“因为我是上帝啊。每个被造物都会折射出我的意志。”
“但是这样令人困扰,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每个人都可以被唤作‘ta’,人人都是你的影子。而我却不能称呼我自己为‘ta’,这样我就自我分离了。”
“那正是我的意志。”
我之后接连说了许多话,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全像是发热肿胀的皮肤。他叫我去与仇人和解,去与亲人分离,去与爱人告别,不再活动,不再体验,不再思考……
我不懂这些的含义。
上司正在贴心地慰问我,关心我的那只消失不见的眼睛,关心我另一只逐渐模糊的眼睛。他还问我:“身上有没有感到异常。”
我已经不能说话了,便点头表示肯定。
他扶着我的手,被这么温柔地对待,还是小时候父亲牵着我去上学那会儿。
他最后的声音萦绕在我脑中,成为终末的话语:
“人们都有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你也一样。”
而我最后的思想停留在脑中,成为终末的开端:
“我是板结的人,失去自由,失去幸福,失去满足;我是异常的人,不是普通的也不是出色的,而只是生产线造出的瑕疵品。
我也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在彼岸之地,泪水从来不会受到重力牵引,而是向上流去,陷入悲伤之时,我便会飞向天空。”
完整的世界变成了千万碎片,那颗饱满的痘已流出脓水。
我独自乘着
纳吉尔法的方舟
完美的圆
代表完美的句号
这个板结于“地”的存在
将在第七日——
它的充盈
它的热烈
它的激情
——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