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荒早就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生的对面并不只有死亡。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有四种结局,死只是其外的一样。记得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的曾外祖母在厨房里没了声息——她的脸最后粘在了锅底上,是用刀片刮下来的。后来人们都说,曾外祖母其实是到了第四个结局去,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李荒并不知道。他只记得母亲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母亲的姥姥已有九十多岁,或许也该寿终正寝而去了。
但事往往不那么顺人意。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在他中午见过祖父最后一面之后,祖父便因窒息而死去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也大抵知晓他们是将死之人。至少在中午的时候,他见到的祖父已经瘫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血、胆汁和没消化尽的食物残渣混杂着流到塑胶袋里。他觉得那就是将死之相。
父亲说,他爷爷到达了第二种结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李荒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走向死亡。所有人都怕失去生命,定然也要怕死。然而没人知道如何才能真正地到达第一种结局。他在纪录片里见过许多东西的死,有捕食与被捕食的自然循环,也有寰宇中壮烈的恒星消亡。如果要他选,他会想选择像恒星一般轰轰烈烈地离去。
在高中的时候,祖母走了。她还没忘记所有人,但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该活着。一次小小的感冒夺去了她的生命。人们说,这就是第三种结局了,但李荒仍不明白。在后来的一阵子里,他尽量让自己抛去了那些对于结局的思考,把精力尽量集中在生活上。
直到他见到了一位謳詎。这位謳詎穿着一身袍子,腰间别着三条用动物的脑袋或者器官穿成的链子。李荒清晰地辨认出了那三种动物:匸,扝和墀猡。这显然是辟邪用的东西,因为謳詎平日要在生者的一面和其对立面来回踱步。李荒知道他是位值得尊敬的人,也是他们学校的一位謳詎老师。
他有位朋友叫K。K常常穿着一件蓝色上衣,最外层的衣服一定要连帽,裤子一定要宽松,他说那是为了藏些东西进去。有天他们在操场上散步,李荒看见了K的裤子右边湿漉漉的,K却在他问起之前告知了他答案。裤兜里有一条扝的幼崽,那是他在郊野的天瀑布上抓到的。发现它的时候,它还伸着嘴等待大扝的食物。
扝有尖尖的喙,有湿润的羽和鳍,还有三条尾巴。它在天瀑布里逆行得很迅速,就连最快的筒船都做不到,更别说人了。这么说来,K的运气实在很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不觉得恶心吗?”李荒很不解。
扝幼崽身上分泌出的黑色黏汁顺着K的指缝流下,但K不觉得那很奇怪。他用一张纸擦干了那些黏液,它们自然地从纸上挥发到空中,变成逐渐淡化的雾气。他把扝交给李荒,还要让他把它养大,把头割下来绑在身上,就像謳詎先生那样。李荒虽然很为难,但他毕竟知道謳詎确实这样做,便真的将它养了起来。
——记忆在操场上留下了烙痕。
在久违的寒假里,他去了祖母曾经住过的地方。他们说祖母虽然早已离去,但他们仍能见到她。李荒对那一日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骨灰盒在他的面前打翻,随后消失了踪迹。父亲没给祖母立碑,也从未给祖母烧过纸,就好像祖母仍然活着一样。
“还记得吗,儿子?”父亲闲暇时问向他,“你奶奶可谁都没忘啊。”
父亲常这样说,他相信如果祖母把什么都忘了,她就一定会只是死去。但祖母在去世之前还清楚地知道父亲、母亲和李荒,她只是忘了些小事罢了。父亲说,在她死后的日子里,她才会慢慢把这些东西忘掉。人们常常说的,那些患者淡忘一切的悲情故事,也并不总是发生。李荒的另一种想法是希望祖母能真正死去,而不要再被困在痛苦的混乱记忆中了。
“爸,如果在那之后她才忘干净,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父亲点起了一支烟,随后没有再起话头。
有一天,李荒听说K死了。K穿着校服和黄色帽衣,死在郊野的草地上。他确实是死了。李荒从未见过K的父母,也没有人知道这具尸体最后去了哪,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真正地死去了,到达了第一种结局。在黑夜里,K苍白的脸被火光照得发红,那双眼睛曾能反射出天上的星光。
那天半夜里,李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那样呆呆地躺到了凌晨一点。在那之后他恍惚地睡了过去,意识逐渐陷入黑暗。他尚记得有人说,死亡就是一场永恒的长梦,只是死者最好不要从长梦中醒来,不然便是长久的黑暗。窗外下着雨,这时是夏天,弯折的电光撕裂了黑云,雨滴的白雾冲刷着地面。
而他在一片黑暗里醒来。想来那确实该是黑的——室内无灯,窗帘紧闭。紧着他听见敲门声,便下床开了门,顺手开了灯。门后空空的,他抬起头来,看见贴在门框顶上的一颗头,它就那么浮在空中,自然地脱离身体而存在。这颗头既不熟悉也很熟悉,李荒的思维在这一时刻停滞了。
“爷爷?”他试探着问,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恐惧。空中的头飞了下来,被他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颗真的人头——或许就是真的人头。但那颗头没有脖子,只有一张摸着空落落的人脸。他的脸上还有很多皱纹,却和死前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看见祖父的脸上少了突出的颧骨,两腮也圆润了,像他第一次见到祖父时所看见的样子。那时的祖父只有六十多岁,而他是在七十三岁那年去世的。
头颅说:“孙子,我还没死呢。”
“爷爷,现在你怎么样了?”
“我在你的视野里,也在你的印象里。”头颅说,“在你移开视线的时候,我就消失不见了。直到你再次见到我……我就会再次出现。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
苍老的头颅无声地笑着,脸上松垮的皮肉扭在一起。李荒想去再抱住那颗头,却没有摸到他。他感到眼皮有些紧绷,便挑了挑眉,眼前明亮的画面却从中间裂了开来,露出其中墨黑的虚无。随着瞳孔的舒张,那些虚无也有了形体,是一堵白墙。
他醒了,那是梦。
他很清晰地记得梦,也很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他在现实中不会再继续见到祖父了,他确信这一点。这一天,又该去“访问”祖母了,因为挂在那间老房子里的摄像头拍到了骨灰盒。它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台上,这意味着该去看看她了。
车开得不快,现在是阳光明媚的清晨,空气清新而不燥热,大雨留下的痕迹并不太多;但雨水毕竟带走了温度,脱了外套,李荒又要觉得冷。直到车停在了路边,他才回过了神来。天空中有几艘筒船飞过,它们越过了房子,顺着天河消失在远方。
推开了房门,他看见了飘在空中的两只眼睛和一只手。那只手拿起了装满药的小托盘,把药片和胶囊一股脑倒进凭空出现的嘴里,再狠狠灌上几大口水,将药给吞进肚子里去。他还记得祖母便是这样吃药的,咽时一定要用力仰头,也因此曾被药卡住过喉咙。虽然在那之后她没再保持这个习惯了,但在她患病之后,这个习惯又回来了。
李荒是第一个进去的,而门很小,在外面的父母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们催促着李荒快点进门。而看见了李荒,祖母的脸在空中浮现,随后是身子和脚——衣物和身体似乎一同出现,都是祖母曾穿过的。她笑盈盈地走来,那双拖鞋还在木板地上咯吱作响。
“奶奶。”他反射般地吐出这句话。
“哎!孙子,放学啦。”祖母那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两个黑点,“你爸呐?”
李荒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在了地上,是很沉闷的一声响。随之而来的,他的思维好像也一瞬间坠入深渊,在漆黑的岩壁上摔得粉碎。
李谬的父亲是在他刚刚失业那年去世的。他被老板和同事几乎怒骂着赶出公司,原因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诬陷。而他的错是:被诬陷的人就是他,但大家更相信另一个人。他失魂落魄地踱步,几次三番地想要自尽,却总是被自己的理智所阻挡。
他开着那辆便宜的车在马路上飞驰,一直开,一直开……开到了他丈母娘的母亲家里。厨房里被扭曲变形的焦肉填满,它们挣扎、尖啸着,但李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的家族有世代继承的病症,或许是某种情感的缺失,或许是某个器官的残疾——他不知道。但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乃至是他的儿子都有这一病症。他们会惊讶,会愤怒,会欢喜,会兴奋,但偏偏不会感到悲伤和恐惧。
废弃的院子里长满了青苔和藤蔓,还有几只小㽗在天上飞来飞去。他坐在厨房边的木头椅子上,可那椅子还未等他坐上几分钟便碎了一地,变成了几块腐朽的破木头。于是他把屁股挪到了旁边的台阶上去,台阶边挂着几根被雨水淋过又腐烂的干辣椒,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毛。
“你是谁?”他向着厨房里问,而回应他的只是血肉和器官扭曲变形的挤压声。隐约地,他听到几声:“痛苦……痛苦……”
那团焦肉上有着不会熄灭的火焰,而且它不能踏出厨房一步。它每烧尽一些,就生长出一些;每生长出一些,就继续烧尽一些。它仿佛是传说中十八层地狱里受刑的恶鬼,被丢入油锅中煎炸,却永世不得死去,只好承受那般持续亿年的痛苦。李谬摇了摇头,他从未感到悲伤,他所需要抛去的也只是那些迷惘。没了迷惘,他就有了希望。
“谬……”血肉开了个口子,“谬啊……”
李谬摇了摇头。
“可惜我不能救你。再见了。”
李荒回头看去的时候,他看见父亲跪在地上,母亲泣不成声。
“都进来坐坐吧。孙儿,儿子,还有……你是谁呀?”
母亲没法进去,因为祖母不记得她是谁。李荒还记得祖母在还能走动的时候,将母亲认成了她的某位妹妹。在祖父尚且活着的时候,焦虑的祖母总是要和他争吵,万千怒骂说不尽心中无来由的愁。或许是某位不存在的人欺辱了她,或许是祖父做了某件不存在的事。
过了一会,祖母端着一锅汤走了进来。李荒看去,那锅汤里的鱼是生的。她把锅放在桌子上,锅很快便消失了。她于是再次走进厨房,再端汤出来。这锅汤可能是任何东西,有时里面甚至空空如也,但锅子一定是热的。祖母就这样重复着,重复着……
“儿子,你看。”父亲指向祖母的下身说。
祖母的下身在某一时候消失了。
“为什么?”李荒不明白。
“她不记得的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存在。”父亲点着了一根烟,看着那支烟的火焰在空中缓缓消失。白色的灰烬在坠落时逐渐不见,李荒甚至闻不到一丝烟味,也看不见半点白烟。
不会存在不代表就此消失,就像母亲那样。祖母不记得母亲,所以在这个“已死”的房子里,母亲不存在——她存在于房子之外的某个地方,而这“某个地方”就是现在的门口。如果祖母忘记了自己有腿,那么她大可以像之前只有眼球和嘴时那样移动。
他又问:“那么其他的呢?”
“很快也会出现。你看,来了。”
说着,有一个熟悉的人从某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但也不年轻了。李荒知道这是他祖父最小的妹妹,曾在祖父病重时来看望、照顾他。随着这个人走进客厅,其他各样的人也出现了。有不知名的人,有亲戚,也有些好友熟人……有些人长得怪极了,他们的容貌和外形在行走时不断变化,每一瞬都不相同。李荒觉得这有些熟悉。
父亲的烟燃尽了。他说:“记得吗?你奶奶之前跟你爷骂架的时候……她不是总是说出些谬事吗?这就是了。没有人比她更相信自己记得的事是真的,所以这些东西也就是真的了。无论是那些幻想出来的人,还是那些已经去世,或者不在这里的人……”
李荒没有继续问话。他挥了挥手,桌上那些重叠在一起而模糊不清的“锅”便消失不见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能在顷刻间出现和消失,那些人也是,这些物也是。他看着在客厅中焦躁踱步的祖母,轻声说道:“奶奶,你已经去世了。”
祖母似乎气恼地回过头来——她觉得这是辱骂。然而她的脸很快就消失了,与那些人,那些锅,那些香气扑鼻的虚假食物,以及空中刚刚出现的祖父一同化作青烟。最后,一个红色的骨灰盒出现在了屋子里。
他起身便走向大门,父亲拉住了他。
“下次还要来吗?”
“要的。希望下次来的时候她能记得清楚些,或者忘得干净些吧。”
上课的时候,謳詎老师向学生们展示了一只活着的匸。它由许多银白色的金属环交接而成,像一团拧在一起的锁链,只是那些链环是规则椭圆形的。这是匸的物质形态,而它往往出现在更多人的记忆里。它改变人们的记忆,并且将它们变成梦境。有些人的记忆消尽了,就成了另一只匸。
謳詎说,匸能驱魔。它能帮助人更好地迈向死亡,并且排除其他结局。最重要的是,它能拯救一个死得不够彻底的人。
李荒想得到一只匸,但它唯一的生存环境是记忆,如果能把它捉来,它就能在现实中显出形体。然而人是不能进入记忆的——人是实的,人是物质的。匸在梦境里的行为和现实中截然不同,它是虚幻的,是概念的,这些浮于表面的铁环只是现实赋予它的某种荒谬外表。而人在做梦的时候,匸可就不再是那些铁环了。
他想去找謳詎先生问问这件事。这时候,班里的张白阻止了他。
“不可去。謳詎先生身边常有怪事,你去了要有危险的。”张白说。
“什么怪事?”
“我不知道,这都是家里大人说的。凡是干謳詎这行的,身边都多少有点怪事。尤其是他们常用的三首链,那些东西说是能辟邪,但本身就挺邪的。”
面对张白这番没理没据的说辞,李荒究竟也没有听从他。下午放学之后,他直接找到了謳詎。他不知道謳詎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敲门,说:“謳詎老师好。”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的身后靠着一扇墨黑的窗子,面前摆着一张实木的桌子——不太像老师,但也说不清该像什么。他穿着那件古式的袍子,白得发亮,还戴着那根链子,也就是三首链。房子的角落摆着一堆铁环,铁环堆上盘踞着一条暗绿色的蛇,但它的头和尾是一样的——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大嘴。
“同学你好,你是4班的李荒吧。请坐。”
记忆在这里留下了第二个烙印。
“先生。”李荒有些拘谨,“我想知道如何得到一只活的匸。”
“活匸?难呀,你需要一位不尽然的逝者。”謳詎说。
“我认识许多这样的逝者。……那么先生可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能真正死去吗?”
謳詎开始低眉。他的手指细而长,白得发青,在桌上敲击着,敲击着……他于是喃喃自语,小声地说着……
“你知道吗?”他说话了,“这世间从前本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记得的时候里,世间不是这样的……”
迎着李荒疑惑的目光,謳詎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的手掐着,脚踮着,衣袍飞舞着——李荒眼中的一切开始淡化、糅合,事物的线条和边角在时空中交杂闪烁,它们原有的光亮和颜色变成了一团团色块,以漩涡状混沌地扭在一起。天空猛地裂成两半,露出其中深邃的黑暗。在黑暗的另一边似乎别有光景,但李荒对它很是陌生。
一切归于平常,謳詎坐了下来。
“你的祖父,他在这里。”謳詎指着李荒的头顶说。李荒摸了摸头顶,除了头发和空气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当他意识到謳詎的手指已然不能弯曲来指向自己的额头时,謳詎已经收回了手,把手指交叉着放在桌上。
“为什么?”
“人是由自然发生的智慧与物质组成的。智慧和物质,在这天地间各占一方,各自主宰着它们所涵盖的东西——你要记得我不是一位哲学家,我的话没有哲学意味,它只是在陈述事实——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的智慧消灭在时间和空间里,于是他成了单纯的物质。一台血肉机器便这样停转了:它自我停机,并借着数之不尽的分解者将其拆卸回收。这时,我们便不能将这些随代谢物分散到世界各地的东西称为人了。
“但这些物质在过去,至少在这个人死去的许久之前,它还是完整的。它曾不是一堆破碎的尘埃,但现在是了。虽然人的一生是向前的,但失了智慧和形体的人,或许可以向后走,或者停下步伐。”
李荒用力摇了摇头。
謳詎继续说:“我们该如何证明一个人曾存在过呢?我们显然不能去寻到他身体的残骸,或是寻找虚无缥缈的灵魂。但是我们却能清晰地记得——或许不是我们——他们曾经存在。我们的记忆到底是终极的证据。而没有死去的人,他们便要活在曾经里。”
“可他们和现在仍在交涉……”
“它或许在某个人的曾经里。当你忘了,它就会消失了。而只有你做梦的时候,你才能够来到你的曾经里。”
“先生,所以您在某个时候知道了我家人的情况吗?”
謳詎点了点头。他说:“我知晓。你祖父活在你的过去里,只有在你思念他并做梦时才能见到他;你祖母活在她自己的过去里,但她的过去正在削减,直到她彻底忘却就会消失;你母亲的外祖母活在某些逝者的过去里,我相信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荒一开始其实是不知道的。在一年前,在他某次回到了外婆家的时候,他听到了呢喃和呜咽。空气中回荡着哀鸣,向他倾诉了一切。母亲的外祖母,在几十年前是个女匪,曾和其他劫匪拦过不少行人。那时的世界还乱得很,不如现在那般安宁。而在一切终于安静之后,她的罪恶便不了了之了,因为人们说,用新建立的法律去审判过去的罪恶,这是不公平的,是更大的罪恶。
“过去……”
“你知道吗?K是我的儿子。”謳詎突然说。
“他……他……”李荒说不出话。
“唉,不提罢了。”謳詎长叹一声,“想得到匸,就去找吧。你祖母家或许会有很多匸,但你不会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或许你可以戴着晒干的扝首尾去。”
告别了謳詎先生,在半夜,李荒到了家。他倒头便睡。
在梦里,他看见了祖父。祖父仍然只有一颗头,它悬浮在半空,看着李荒。李荒也看着他。看着看着,头颅的脸突然抽动起来——祖父哭了。他张开嘴,脸上的皱纹向上扭曲,双眼通红。一滴滴泪水向下落着,在空中消失不见。他哭着,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哭着,似乎生前从没有这样的经历。
“孙啊……”这是李荒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梦的跨度是现实中的七个小时,而他只记得那其中的几分钟经历。
他捂着额头,但他毫不悲伤,因为他无法悲伤。他皱着眉走到厨房,从架子上拿下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又到了客厅的水缸边,把那条扝从水里捉了出来。任凭扝拼命地大叫,李荒也没有停手。他手起刀落,把扝的无眼鸟首和三条鱼尾切了下来。扝很快就没了动静,黑色而粘稠的血液从灰白的血肉里慢慢流出。他将它们晾干,用细绳穿上,戴在了脖子上。
来到屋外,他独自打了车。在祖母家,他又见到了祖母。他紧紧盯着祖母,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句话——
“孙子!放学啦,来吃饭吧……”
李荒觉得心脏在急跳。他猛地挥手,祖母像云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桌上的饭菜一同。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母亲,父亲,死去的K,拉住自己的张白,謳詎老师,痛哭流涕的祖父……那些东西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无法悲伤。
他怒吼着冲向老屋的深处,墙壁和地板向着他的身后拉伸得越来越长,眼前的黑暗也蔓延得越来越多。直至他终于看见了更深的黑色世界里匍匐着的匸,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匸尖啸着,而李荒挥拳便迎了上去。凭空出现的尖牙利爪令他遍体鳞伤,但他没有停手。他拼尽全力抓住匸的某个部分,死命地扯……
“啪嗒——”
一片铁环掉到了他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惊醒了他。随后,铁环“哗啦啦”地落了他满身。
祖母死了,她真的死了。李荒的心脏跳得比平常慢了,他扶着额头起身,只觉得头脑疼痛。
他提着铁环坐车来到母亲的外祖母家,将所有铁环都丢进了厨房里。那团不断被折磨着的血肉终于不再嚎叫,它逐渐燃烧,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灰烬,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某一天在宿舍里,他又梦见了祖父。祖父笑呵呵地坐在餐桌旁,而祖母坐在另一旁。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弟弟同样环坐在餐桌旁。
“想吃什么自己夹!”父亲说。他笑着,随后端起碗,向嘴里扒了几口饭。母亲拍了他一巴掌,说:“慢点吃,给儿子留点!”
“客气个什么啊?都自己家人,又不是在外面吃饭。快点吃吧,一会我们还要……”
李荒笑了,泪水在他的脸上划过。他的手上多了片铁环,他挥了挥手,眼前的景象全都消失了。他从梦中醒来,耳边仍然回荡着刚刚听到的笑声。他只在小时候听到过那些笑声,那是真正能令他感到幸福的光景。而笑声很快就变了,它转而成了祖父头颅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曾外祖母痛苦的嚎声。
謳詎先生站在他的面前,而謳詎的旁边站着K。
“李荒,你明白了吗?”
这一次,李荒在意的人终于能够真正地迈向死亡了。他向謳詎这样说,但謳詎却摇了摇头。他的影子立在黑暗中,被无限地拉长放大,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大山。
“不,还有最后一位。他活在他自己的过去里。”謳詎说。
“……是谁?”
謳詎伸出手指向了他。无形的光线将那根手指的影子拉伸得尖锐,直直指向光点般的李荒。
李荒转而明白了。
“这就是第四种结局,它也站在生的对立面。”
黑暗打开了,露出其中的亮光。日头缓缓在房檐上露出来,让李荒眯起了眼睛。空中回荡着謳詎的声音:“孩子,这是你需要做的最后一个抉择。”
“是什么?”
“你仍可以继续活在你的过去里,它恒久而美好。但你也可以尝试醒来。看——”
远处有人在唱着歌,他骑着自行车,似乎十分快乐。房屋的颜色都很鲜亮,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明媚得刺眼。远远地,他听到了一声呼喊,那是父亲的声音。原来他是来和父亲以及他的朋友们一同度假的。这是父亲工作的公司安排的活动。而很快,他们就要到达牝市了。祖父和祖母就住在那里,他们要一同去看望他们。
“或许……”他想着,“或许世界应该是这样的。”
謳詎的声音又来了,但要更小些:“孩子,做出决定吧。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我醒来,会怎样?”
“你会迈向真正的死亡。”
“如果不呢?”
“那么你就会活在你的过去里。记得吗?智慧和物质分得没有那么清,你的世界未必不是世界。”
李荒抬起头来,他望向天空。一片刚刚从远方飘来的白云路过了他的上空,遮住了几缕阳光。这正是仰望天空的好时候,他任由阳光射入他的眼中。微风拂过他的脸颊,驱散了些许炎热。高楼的墙壁和窗户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明亮无比。
他走向父亲,并拥抱了他。幸福充盈了他的精神,令他闭上了双眼。
——随后,他安然地死在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