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越来越近了,站在黢黑的礁石上往海上眺望就能看见一艘大船从远处开过来。旁边一直盘腿坐着的海生也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那大船对我们喊
“喂!你们看到了吗!就坐着那船,我们能去那头的岸上!”
我看到海生的眼睛盯着那艘大船,身子再也不肯转动。天快黑了,日光在一点点减弱。那大船已经靠岸了。有几个浪头扫到了我的脚板,有点冷了。我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过头来看我。
“海生哥,天要黑….”
“咋了?小王,等下,快看!”
他突然指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好像很激动。我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几个人,好像是二三十岁的男人抗着什么东西从大船上下来了。岸上有几个人站在台子上,一看到那几个人下来,都上去帮忙抬那东西。太远了,不太能看得清那是什么东西。那几个人要么是外地,要么就是西村的,脸生的很。他们把那黑黝黝的东西抬上就很快的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脚上一凉,往脚下一看。原来是海水已经漫过了脚背,刚刚还亮着的天这会都成了深蓝色。就像学校里李老师给我们看的蓝色颜料一样。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我稍微用力的拍了拍海生,他愣了愣,然后一甩手。
“走吧,天黑了。”
我们从海边的石头上跳了两步就踩到了坚实的石崖子上。后面是一片树林子,我们经常到这里捉蝈蝈,去年二李还在这里拾了片铁片,上面全都是洋文。他拿它当宝贝一样收藏起来,只有用一块牛奶糖才能让他舍得拿出来给你看一下。
这片树林压根就没人来,荒废的很,脚下的路是村东头那几个老头天天来钓鱼走出来的。二李和庆国都跑的很快,没一会就只剩下我和海生在林子里。晚上比白天冷多了,我倒是不怎么冷,都是汗把衣服粘在身上,很难受。走了一会后就能看见点点灯光在前头闪着。那就是村子边上的几户渔民,靠着港头方便出海捕鱼。
没多久就走出林子了,他们都在林子外边的大石头旁边等我。我朝他们挥了挥手,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沿着石板子铺成的路往前面走,走过张二爷的家门,那个在门口的东西是二爷家的供桌。前几天二爷不知道为什么把它搬到外面来,谁都不让碰。
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前不久西村的渔老大要他家房子,说二爷家风水好的不得了。但是二爷打死也不买,后来软磨硬泡了好长时间都不同意,甚至给闹到政府里去了。那段时间我们这边都不怎么安生。
绕过他家的围墙,就快到家了。这里有一座庙,每到过年过节总会用很多人来这里祈福,在家里就能闻到浓浓的焚香。那尊塑像真的很慈祥,每次拜完之后真的能感觉到被保佑了。
熟悉的灯火,小路,和阿黄的叫声把从想象中拉回。我看到家门口站着个人,是妈妈,妈妈看到我一身泥,皱起了眉头。
“你个死仔,叫你不要出去耍偏要出去,滚到后面去把身上冲干净。”
我连忙钻进家门,我看到桌子上摆着几个煎好了的鸡蛋,我凑上去闻了闻就从侧门冲到了后院。我找了个桶来,给自己好好冲了个澡,冲完澡,换好衣服。我回屋端起那几个鸡蛋就吃了起来。
“恰慢点,饿不死你,外头黑透了才回来,你就不怕被海和尚抓走?”
“我怕个啥子,要是真有海和尚我就叫上海生他们把他抓起来。估计能换得不少钱呢,到时候再换点饼干吃吃。”
还没说完,头上就给重重的拍了一下。
“你晓不晓得,哎呦,你个娃娃晓得什么晓得。”
“倒底是什么东西,你倒是说啊。”
“西村那边冲上来一个东西。哎呦,那东西还真是稀奇。真是见都不曾见过,就是鱼也不曾能….”
“还记得起来什么吗?那条鱼还记得吗,就是第二天我们同去看的那条。”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穿着制服的海生。他递过来一支烟,开口问了我那条鱼的事。他现在穿着这一身狗皮,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他是海生。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条鱼。那天它就躺在一片黑石头中间,浪头头一直在往它身上拍。
“你隔这么多年回来,都快把我们忘了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石头上看大船开进码头。”
我接过了他的烟,好烟,点完就吸了起来。这烟在岛上没人卖,也没人买。这两年捕鱼的生意难做,城里要的鱼少了。
“怎么记不得,你一直拉我衣服,当时我真想抽你。你胆子那么小,天有一点点黑就想着回去。”
“我知道你不该在我们这里,你是海生,但是不该海来养。你那天跳上大船的时候应该挺恨我们的,留不了你。那鱼早没了,我去年去看的时候它就不在了,现在那里就一个坑,里面一滩水。”
“那些年的事翻出来干甚,都翻篇了。现在想想,那坑就一点点大。那鱼能活那么久,简直是放屁。”
他狠狠的抖一下手里烟头,烟灰落到了石头地上。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去看鱼吗?当时那鱼怎么样来着?哦,好像是侧翻在地上,那眼睛还一动一动的,嘴里还有泡泡吐出来。”
他捏着香烟,头好像朝着门外面飘,他的眼睛转过来看了我一下。
“我当时不知道那边为什么要围起来,你也说了一定要去看看,那么稀奇的事。”
那里不知道为什么竖着一圈栅栏,曾经那里没有这圈栅栏。我突然有了点激动,因为我知道这圈栅栏说明到了我们想去的地方。我,海生,二李,庆国几个人翻过栅栏。其实我猜海生心里也没底,西头的林子我们从来没来过。庆国一向胆大,他一直在外面前面。走了十几二十分钟吧。我从后面看到他招手,在我旁边的二李拉着我往前面跑。
没多久我们就走出了林子,一站上土坡就能看到海生和庆国围着石头滩子上一个特别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打转。
“小王,好大条鱼!得有两个我这么大!”
我看到庆国围着那东西又蹦又跳,老天,那鱼确实大。它就躺在那儿的时候,就得有两三个人堆在一起那么大。得有四五米那么长,我和二李很快也溜下土坡,湊到那鱼的身边。
越靠近那鱼,一种怪味就越强。就像是臭鸡蛋混着鱼腥,我们几个到那鱼跟前一看才发现,这鱼老早就烂透了。它身边石头颜色明显比周围一圈石头的颜色要深。看起来它的血也早就流尽了,它身上的鳞片早就肮脏不堪,沾满了污渍。它好像在动?
它还在动,它没死?
它的身子动弹了一下,它身下坑子里的水泛起来一点波纹。它竟然开始跃动起来,水花溅了我一脸。
“所以呢,那鱼最后给分了不是吗,村里的老人都说是海龙王要发火了,这种话谁能信。真的有那条鱼吗?小王?”
我被他一喊,猛然的一惊。也许是早上起的太早了,稍微有点头疼。
“那鱼就在那儿,我们当时都去看了那鱼,不是吗?你还摸了它,你说它黏糊糊的。后来海潮是一天比一天大,我们都到沙滩上看,你还记得吗?我们都去沙滩上捡贝壳,又去看大船…..”
海生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突然猛的往我身上一扑,死死拽着我的衣服。我看到他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没有丝毫松懈。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去掰他抓着我衣服的手,但他的力气出奇的大,无论怎么用力,他依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你要干什么,海生!海生!”我急忙喊了起来,同时全力去推开他
“它真的死了?它真的动了吗?你吃了它吗,你有吃它的肉吗?”
他抓着我的手好像松了一点,那条鱼不就是在那里吗?那天我们都去看过。它一直在这里,它还把头抬起来看我们。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也许我记错了,也许那条鱼从来没有动过。或许根本没有那条鱼。
不,也不对,我清楚的记得后来的几年里又在那附近看到了另外一条鱼,一样的大。后来也被抬到了村子里分掉了。往后每隔几年就有这鱼出现村子周围。
每到那个时候,大伙总会把那鱼拖到村子里,然后挨家挨户的分下鱼肉。
“小王,你爹呢?他回来了吗?他不是出去打工了吗?”
我爹?他一直在对岸打工来着,每隔段时间就往家里寄钱,前几年年回家的时候提着一大堆东西。但问他是干什么的时候就是不肯说,去年不知道怎么的他没回来过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在妈走了之后家里就我一个人,也并没有什么不是。
“他没回来,我不是电话里给你说过了吗。”
他眼里令人害怕的光暗了下去。他松开了手,我看到他这样,赶紧去问他。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海生?”
“你能不能再带我去那坑旁边看看。”
外面天有些黑,很像那天我们一起去看鱼那个晚上,天空都是铁青色的。刚刚听广播报告有台风靠近,潮气很重,呼吸起来都有些难受。我们走过二爷家门口,那张供桌早给收回去了。在我们见到鱼的那个晚上二爷就走了,大家都说无病无灾,二爷是喜丧的。
按着我们这里的规矩,人死了,是要回大海里的。我们是海里来的,是海生养了我们。走了之后,自然要回到大海。
已经很久没人再去庙里烧香了,村里年轻人走的差不多了。庆国去北边的岸上打工了,好像是给人开大卡车的,听说被钢卷压死了,他老娘去的时候是带着个盆去的,一点点把他的东西从钢卷上刮下来。
我们走进树林,林子里很长时间都没人再去走了。原来那条被钓鱼人踩出的小路也没了,我们只能继续在林子里瞎转,指望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
二李一直在村子里过活,他之前和我一起买了条渔船。出海打鱼嘛,我们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去的。海上风浪大,打出来的鱼卖卖也不值几个钱。只有他死命干,我跟他聊的时候,他都说只要努力干总会有出路的。后来在海上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他没躲开。给海浪卷走了。说来也稀奇,小时候捡到的那片铁片,他竟然一直带在身上,最后跟着他一起进了海里。
栅栏后来也没拆,只是一点点烂掉了。现在一碰就能碎成木头渣渣。
林子到头了,前面就是石头滩子。我们站到了那石头上面看。那石头滩子上分明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明明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大鱼!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我抓着海生的手就往那鱼旁边冲。
到了那鱼旁边,看到那鱼。那鱼就和我们那天看到的一样大,一样的卧在那里。但是它的身上没有腐烂,那股子恶心的怪味也没有闻到。那鱼显然还活着,我们能看到水坑里它吐出的泡泡。
它身上鳞片在扇动着,看起来还很有活力。它的嘴微微的动着,看起来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来。
海生蹲了下去,他把手指放进鱼的嘴里,好像拿到了什么。把手往外面一抽,那鱼的嘴里顿时往外面渗出血来。海生把手一打开,他的手里,是一块小铁片。上面用洋文写着什么东西。
我再抬头看海生时,他的脸很白,他的全身好像都在不停的抖动。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海生找来了一根铁管,那铁管的一头很锋利。他什么话都没说,把那铁管高高的举起,然后疯狂的刺入了那鱼的脑袋,那鱼使劲扑腾了两下就不在动弹。猩红的血从它的伤口处流出。
海生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我看着海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的脖子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就像是我曾经宰杀过的鱼一样。
有几个大学生到岛上来帮助扶贫,我说我不需要,有房子,吃穿用住都没问题。我把那片铁片掏出来,那东西存了这么些年居然没怎么掉色。
他们说,铁片上的洋文是英文,还告诉我,上面写的是:
“there a fish ”
“这里有条鱼”
我笑了笑。
“哦,这样啊,麻烦你们了。最近村子里来了条大鱼,大家都有份。”
他们走之后,我从架子上取下海生送我的那包好烟,我一直好好收着,都没怎么舍得抽。点了一根,看着烟雾在我面前升腾而起。
二李的脾气不好,老是招惹别人,遇到点小事就喋喋不休。那天雨太大,天太黑了,我在船舱里看到有几个村里人,他们看二李就像看到鱼一样。我实在是累了,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二李第二天就没了。
一根烟马上就吸完了,好烟就是不一样。村那头来了个人,越来越近了,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
我知道,那篮子里是几块还在滴血的,还算新鲜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