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织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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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的高台上,可以看见烟花渐起于夜幕,一盏盏炸开。玛尔塔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阑干上,眼中的泪反射着天空中新年的贺景。她一定很难过,只是她一向不喜欢倾吐自己的心声。烟花的暴戾刺耳,让我一阵阵哽咽,心脏共振,耳膜痛苦,视网膜微微震动,晃得连我也分不清玛尔塔有没有跟着颤抖。清凉的夜偏冷,疯狂的风席卷而来,她的短发被空气朝单边撕扯。

她一定是失恋了。一想到这我就心如刀绞。她失恋的对象不是我,尽管我那样爱慕她,不止一次吐露过心迹。但她毕竟还是异性恋,平时可以和我搂抱或接吻,但最终我们还是走不到一起。我在她心中是有异于其他人的朋友,但终究是性别分隔了我们,她愿意和我做恋人间的游戏,但不曾有一刻把我视作恋人。我当然没办法欺骗自己啊,玛尔塔是那样喜欢萨贝达,亲热地和他聊天,在奶茶店和我调笑着商量要不要给他带上一杯。玛尔塔的一切我都知道,只有她和他的交往,我几乎一无所知。

既然我一无所知,那她此时就不可能开口。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但现在只能由我先开口。

我说:“玛尔塔,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了你。梦毕竟是真实的梦,但只有自己清楚。有时候人们口中的梦,和酒后所谓的真言是一样的,只是对自己幻想的一种伪饰,对自己不敢说、说了又想要反悔的试探的包装。我不能说现在的我清晰地记着梦里的一切,但我尽可能不会用我的言语和意识硬生生造出一个平白无故的梦。”


玛尔塔,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了你。最初的梦境朦胧又模糊,无信号的杂音紊乱地响。镜头向后拉开,我才看清那真的是电视机的雪花屏,朦胧而模糊、紊乱而杂响的只是电视机的屏幕和声音。在老式房屋逼仄的卧室里,上个世纪的花被旧衣和棉袄杂乱地堆在床上和地上,窗帘不落地,只能隐隐地遮住窗户;窗帘边的房间角落,立着红花纹饰的塑料挂衣架。在花被被推开的床上,你盘腿坐在凉席上,织着毛衣;我好像在床上,又好像不在,我不可能在那个视角,这足够证明那是梦境才有的镜头。

这个场景温馨而安静。电视机消失了,随之消失的就是让人眼睛发痒的雪花屏,耳边也只留下安静。在安静的环境中,任何声音都被放大。你没有开口,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耳边几万重回声叠加,嗡嗡地作鸣的是画外音:“镜头现在放在两个女孩附近,其中一个贤良的女孩在给男孩织毛衣。”你精细地拆下一条线,又拿着缝衣针把拆下的线用力穿回。你没有让我帮忙,我就在附近握着你的两个毛线球。毛线球并不毛糙,温暖又光滑,像温热过的健身球,但又带着毛线球质感的软。注意到这点时,镜头再次变化。

现在的镜头不再清晰,也不再把所有景物放进这场梦境。我像是被蒙住了双眼,但又能清晰地看见毛线球。这一点让我开始思考梦境中我所见的到底是另一个世界,还是观念的集合。或许真正的梦是:“我在搓揉着两个毛线球。”于是我大脑中的眼睛幻化出这样一个场景。信息量局限于这一点,而除了“我”“毛线球”“搓揉”,其他的影像只是刚才幻想的强弩之末。

毛线球越来越软,我手心发热,耳朵微烫,双手上瘾般捏着水晶泥(毛线球在固定镜头下的悄然替换,或许是类似于男巫的剪辑手法)。我握不住它了,它从手缝中流淌下去,落在地上,渗入土壤中。此时的我已经站在工厂外面,破旧的铁皮临时工厂并不符合透视,高傲地有些不明所以,仰着整个库房,朝天上的红云望去。我穿着布鞋,脚底清楚地感受到含着杂草的碎石块。灰色调的大地尽是碎石,几束束杂草从中冒出,眼睛看着时就大得像菠萝的顶,看着碎石时就小得如花下的点缀。水晶泥渗入碎石中,可怖地游动,清澈如流水,哗啦啦涌入了工厂。它渗入了原不存在的小溪,清凉。我的鞋子消失了,流水满溢过我光着的脚。我像变成了朵拉,背着背包好奇的小人,决定去寻找我失去的你,或者毛线球,或者水晶泥,或者水。

工厂之内阴暗,暗得像深夜露天的草地。我看不见墙,取而代之的是黑,深黑,深黑的影子投射成了墙,像填充满的色块,单调又丰满。可能确实没有墙了,梦境中一切都在变化,我说不准;但我既看不见墙,也看不见墙外,因为太黑,太黑了。像你的心一样,只有我站着的地方才有光,其他地方我纵使再想窥探,也被没有边界的边界深深围起,如我在街上看不见庭院那端比墙更矮的树。我像被含住了,像被主人的口含住的猫头,巨大的吸力来自四面八方,或许同样来自我的内心。周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但我并不因此膨胀到快要炸裂,而是同时向内紧缩,血管如河道,血液如山洪。我敢相信这里不是工厂,而是室外。我听见车的声音了,高速桥上的轿车飞速,在地面滑过变调的长音;我听见车笛的声音了,鸣笛声接二连三,并不因为堵车,而因为大家驰骋时顺带高兴地按着喇叭。但我没看到车道,也没看到车。

我知道我在路边,只是一切都太昏暗了。路边草坪被大理石块围了一圈,从地面拔高了十公分,本应自由生长的草却被人工保护,倒形成一种怪异。四周的黑依然包裹着我的视线。有木椅,看着就冰冷,黑漆漆的金属扶手并不反光,骄纵般吸着路灯。路灯悬在空中,我第一眼以为有柱子,但是是悬空的;或者真的有柱子,只是我没看见。模糊的背景中一切都是朦胧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谁能去相信那些呢?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你。你一半坐在光明中,一半隐在灯光没照到的阴暗里。那个可能并不真实的路灯照出的光明区域是一个纯粹的圆圈,尽管边界模糊,但还是给人一种身处游戏的感觉,像从狙击枪的望远镜里看见的。但我并不要去狙击谁,我只想抓住你,我的玛尔塔。我只想要抓住你。

坐在长椅上的你像是失恋了。尽管一动不动,我还是能从你的神色中看出独属于你的忧伤。那种表情别人不会有的,只有天才的画师才能在静止的画布中注入那样的情感,而流量明星将永远演不出(不配演出)你的不动声色。我要抓住你,但是我摔了一跤。那是光滑而精密的一次摔跤,以我膝盖为中心,膝盖以下逆时针滑倒,膝盖以上逆时针摔下,像磁力“永动机”中小铁球在轨道上的光滑运转,像齿轮与齿轮间毫发不差的精细运作。我摔在了地上,摔在灯光的冷彻中。地面上是六边形的砖,密铺着,带着严肃的雕刻。我爬起来,又看不见你了。

没有你,没有长椅,没有草坪。玛尔塔,你在哪里?我在无助与哀伤中醒来,睁眼看见我紫色的夜灯,在白天窗帘散入的光线中依然无助地亮。室友们有的还在床上玩手机,有的已经下床开了电脑上的steam。对床的女生笑着说:“海伦娜,你又哭了啊。”我浑浑噩噩地应她,枕头上的口水和眼泪各自留下一片痕迹。眼角是有泪水,泪腺生疼。但我醒了,梦结束了。我总是能找到你,在不断的追逐戏中找到你。只要我打开微信说“早上好”,只要我去你的寝室敲门,只要我在你下课前跑到你的后门(你总是愿意坐后排),我一定能听到你的回应。梦里我没有抓住你,所以现实中我一定要让你留下。玛尔塔,我的玛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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