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信息
哈啰,这里是Oblivionnnnn does not match any existing user name,笔名一清水泓,这篇暂时我是在图书馆发布的第一篇比较长的短篇作品(一共两万三千字),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以及,题目虽然是《环形教室》,但是和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没有什么关联(作者甚至暂时还没有看过《环形废墟》),只是沿用了一下“环形”二字,所以,当然没有致敬(低垂双目)。
第一节 鸟叫声
无名和暴力被拉斐尔杀死,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事情的开头。拉斐尔……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诡异气息的女生,终究还是提前降临了。
她出现在教室门口,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平静得容不下一丝情感。但是和我们所知道的一样,她不是没有情感,也不是不表露情感,事实上,对她“情感”这一性质的定义尚不明确。我们可以说她是人,也可以说她是人型生物,至于把她说成神,还是魔鬼,都是完全融洽于事实的。拉斐尔,整座环形教室的最混乱的中心,像被抽离了其他指令而只留下“杀戮”一个目标的机器,那样精确而又疯狂地执行着命令。
后半夜,整间教室笼罩在黑夜之中,弥散着隐晦的意味。
是无名先抬头看到她的。
无名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嘴唇上的透明绒毛也跟着颤抖了。她知道这是一个审判,是一个高潮来临之前必将拥有的审判——她的理智早已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在这个和其他黑暗一样的后半夜,她一定会死,而且以一种悲哀的方式死去。
无名内心的冲动一点点扬起,就像摸着静电球的女孩那飞扬的头发。一点点,抓挠一样,轻轻刺着内心。无名的理智告诉她,今晚是她最后一个夜晚,所以,有什么事情,就必须得去做。
那个事情很简单,就是吻拉斐尔。
无名一向是个理性的人,从小到大,总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因为她的理性可以让她完全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向那些倾诉的落寞的痛苦的悲伤的人们说,我理解你啊。但是,截至目前,她只有一个人无法理解。
那就是拉斐尔。
她总是在揣测拉斐尔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然而越想越觉得混乱。拉斐尔不是那种疯子,不是在街头乱吼乱叫的傻人,而是一个躯体,包裹着碎裂成无数段碎片的内核,那样一个东西,从来都是无法想象无从猜测的。正因为这样,无名才会把时间耗费在思索拉斐尔是个什么样的人上面。她思索,她思考,她钻进死胡同,她于是就爱上了拉斐尔。
无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拉斐尔的内心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有,也不是给无名这样的小女生的。
拉斐尔无数次差点把无名杀死。
环形教室内,发生过无数起血腥的惨案。拉斐尔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无名跟着一群人东奔西跑,抱团取暖,冲出教室门抵达下一间教室,再冲出教室门抵达下一间教室。忘了说了,这些教室的门全都连在一块,在里面奔走永远也走不出去,这就是环形教室。
拉斐尔杀人的血溅起到她身上过。
拉斐尔瞪视过她。
拉斐尔那样令人捉摸不透。
于是,无名还是叫醒了暴力。
暴力是一个男生,和无名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们两人,已经一起走了很远。
无名轻轻和暴力说:能不能帮我控制住拉斐尔,我一定要吻她。
暴力揉揉眼睛,眼睛直瞪瞪盯着门口的拉斐尔。
拉斐尔像在睡觉,神志不清的样子,可是面部上依旧平静,像是也明白了无名和暴力两人的宿命。所以,她可以等,等到一个时机,等很久很久,就如老狼等着草原上跑过的羚羊。她的眼睛像猫眼石,明亮着如探照光。
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无名和暴力会死,大家对“宿命”这个词,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包括暴力自己,也知道这个事实。一切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像人在思考,像星星在天上,像这一切那样自然。
暴力点点头。
暴力对无名说:那,你可一定要尽快吻她。
暴力站起,无名也跟着站起。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慢步向拉斐尔走去。宁静的夜晚,宁静的环形教室,宁静的后门。如果他们从后门奔走出去的话,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后门没有任何问题,打开的时候也不会发出老门那种“吱吱呀呀”的难听的声音。两个人这样走着,而无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梦。
那是一个迷迷糊糊的梦。无名竭力去想,只记得几个元素:圆形、衔尾蛇、无穷大。好像是这样的,无名站在草地上,一望无垠,连蓝天都被稀释,地平线上看不见耸立的树木,和任何其他东西。像在绿色和蓝色的无穷平面之间,无名即将被天与地夹扁。然而,那绿色平面的草地之上,冒出一个洞穴,冒出一条蛇,围着无名绕起圈来。原先圈子很小,拘束在她脚边,蛇头咬着蛇尾。随后就出来了第二条蛇。两条蛇组成了圆圈,旋转。继而是三条、四条,圈子越来越大,直到无数的蛇相互衔着,那个圆圈消失在地平线上,无名才发现,自己是一步也不能动。随后她被惊醒,惊醒就看见了拉斐尔。
暴力也在做梦。在两人慢慢向拉斐尔走去的时候,暴力也在琢磨着自己的梦。那是一个具有科技感的梦。钢铁手臂,一上一下举着两个传送门。暴力走到边上,朝着下面的传送门重重打了一拳,脑后却着了一记。他以为是自己的拳头从上面传送下来,转头,然而上面却是另一个面容模糊的人。暴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一切,却被无名叫醒了。叫醒就看见拉斐尔。
拉斐尔只是站在门那,在阴影的照映下像个不存在的虚体。
暴力站在她面前,轻声说:对不起。
暴力知道自己会被她杀死,但是还是说了“对不起”。他知道拉斐尔不会听,不会听的。拉斐尔没有感觉,没有多少感知外界空间的能力。她只是冷冰冰的,像匕首,像刀。
暴力迅速绕到拉斐尔后面,扼住她的脖子,勒住她两条胳膊。
这一切都显得那样行云流水,反而有点不自然的意味。
拉斐尔静穆着,像女神。她那样高洁地站在那里,就像朝圣。而暴力就如身后跟着的罪人,那动作只是为了祈祷。无名颤巍巍地,吻了上去。
那一刻,无名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吻。
那一刻,暴力感受到拉斐尔身体的温度,就如滚烫的兔子,勒住她双臂的左臂滚烫着,燃烧,沸腾——勒住她脖子的右臂,则那样亲切地贴合着她。暴力一时间有点迷乱,感觉自己在迷宫里面,一直走来走去,却找不到最后的终点。直到有一天,触发了地上的机关,被打击到天上,才发现这个迷宫根本没有起点和终点,每一条路都绵延无尽。
那一刻,无名感受到拉斐尔嘴唇的温度。无名确定了,那就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需要可怜,需要呵护,唯独不能被粗俗以待。无名想哭,想安慰她,想要走进她的心里。无名伸展出双臂,狠狠环抱住她的腰。
从远处看,三个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三个人都很安静。
如果有月光,那就更好了。
只是下一刻,我们就听见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透过几个教室的墙,一间一间传过来,我们以为是鸟叫。佐佑说:鸟叫了。失落也跟着说:鸟叫了。我说:天要亮了。
然后,我们一起抬头看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月亮,没有树,也没有鸟。
那个时候,拉斐尔已经把无名杀死了,徒手。拉斐尔走出暴力的束缚,左手端住无名的下巴,右手按住无名的肩膀。暴力在后面默默看着。谁都明白宿命是什么东西,在宿命之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静穆。
拉斐尔左手用力一扬。
无名的头刹那飞起,撞到天花板上,又阴森森地砸下来,落在地板上,咕咚咚滚了几下,不动了。血液如水,那样惨烈地喷涌而出。然而暴力只是在边上看着。
拉斐尔转身,望着暴力。
暴力低声说:神明啊,我祈祷我放弃我的力量。
暴力知道无名那样爱着拉斐尔,纵使是临死,也不愿意伤害。暴力感受到无名跳动的心脏,每一个颤抖都轻声细语,告诫他:你只可在此处,不可逾越。暴力担心自己会伤害到拉斐尔,他明白就算是扯下她一根头发,重见时无名也会难过的。他担心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会出手伤害,所以,他祈祷。
他双手无力,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拉斐尔依旧面无表情,所做的,只是用手肘锤击着暴力的头骨。骨头碎裂,血浆喷涌。暴力连呻吟都没有呻吟,就那样倒了下去。
第二节 玫瑰花
那场惨剧发生在后半夜。事实上,就在前半夜,我们还和无名与暴力刚刚相见过,惊愕在所难免。因为,前半夜,我们达成了停战协议。停战协议的达成就发生在我、失落、佐佑睡觉的那间教室。那时候我们都精力充沛,围着几张课桌坐下,面对面。如果我没有记错——当然不可能记错。环形教室中只剩下我、失落、佐佑、无名、暴力、拉斐尔、献祭。我的名字,叫做悲悯。而我这一派的,是失落和佐佑。无名和暴力是另外一派的。拉斐尔自成一派,献祭……属于是一场悲剧,在这里可以先不提及她。
如果说,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环形教室,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如果你们有耐心听,我当然可以讲给你们听。一个,老套的恋爱故事。
一个名为启的女孩。
我已经爱上她很久了,暗恋。当然这种暗恋恐怕已经被不知多少人发觉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一定早已察觉我每次路过她边上身态都会有少许变化,她或许嗅闻着空气,就能感受到我对她的目光……我永远不知道,那是对她的伤害,还是只是海中的某一滴水。但是,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受着某种魅惑的情感驱使,我捧着玫瑰花,走上前去。
我爱上她,是因为她被老师惩罚每天都要擦黑板。那是一个不公平的事情,因为她本来没有错,是她的朋友栽赃陷害给她的。我们全班都明白这件事情,但是老师不明白,老师只愿意相信一面之词,所以,惩罚她擦两个月的黑板。
正因为这样,启在忙碌于学业的时候,不得不上台擦黑板,回来一手的水,指头满是褶皱。粉笔灰让她咳嗽,老师的谩骂让她沉默。我只想说,正因为这一切,我觉得——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无罪者受罚,虽然常有,但是对这种事情无感,也许不是我的作风。虽然我明白,对这种事情无感,也同样是明哲保身的一种心态。但是……我的名字……叫做……悲悯。
我从小就对那些不公的事情保留着愤世嫉俗的态度,总是拉着家长对边上的人问七问八,路遇不平,也总想着冲上去,用年幼的拳头,打着明显不讲理的一方。但是家长总是拉住我,家长轻声和我说:这种事情太多,看久了,就习惯了。
我不想习惯。但是,日子一天天过着,我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钝化,失去原先的那种棱角。如果是最开始的我,见到启被这样对待,一定会站出来的吧。我做不到,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默默地爱恋上她。
于是,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我捧着一束玫瑰花,怀着受了蛊惑的心情,一步步走进上前。启用她那双明晓一切的眼睛看着我。我明白玫瑰花很俗气——也许是所有表白之中最俗气的工具了。但是,宿命告诉我,一定要用玫瑰——与其说是宿命,不如说是一种神谕,是地狱的魔鬼在我耳边轻轻低语。这些所有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启开口,说:悲悯,你到底是为什么喜欢我呢?
启把眼睛偏向一旁,校服的外套下是婚纱一般的白色连衣裙。
——我想:好奇怪啊。
那偏僻的角落里树木猛长。
——奇怪,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吗?这里是学校的哪里?我还在梦里吧?
树木猛长,化成一个巧妙的圆形,宛若异世界的传送之门,轻轻走进去就是另外一个时空。启就在这个背景下,在我举目张望看不见任何熟悉的校园背景之时,微微扬起了嘴角,用她置身事外的目光看着我:悲悯,将会害死你的,正是你的悲悯。
天空作为背景猛地远远地放缩,在一阵眩晕中,我骤然沉浸入一片虚无。坠落,坠落,远远地跌落。我看见我的回忆,它们像丝绸而又如影像,尖叫着闹腾我的脑海,就算捂住耳朵也躲不开它们的袭击。我捂住耳朵,感觉全身的力气一点点被抽尽,像接上一个抽气泵,纵使力气抽到数值为零,依然继续向负数跌去。我尖叫着,那一晃眼前变黑,而后才是开幕式般缓缓升起,我到了一个教室里。
和其他所有的教室一样。
——不,并不一样。
空无一人,桌椅歪歪斜斜地摆着,如经过战乱……或者说联欢会之后,又有庞然大物挤进教室把摆成观众席的桌椅撞乱,就那种感觉。而且,最关键的是,前门开在前黑板的位置,后门开在后黑板的位置。
——这是……哪里?
我走向前门,轻轻推开,就看见了那个被称为拉斐尔的女孩。
她转过头,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对我的一丝怜悯之情,但也只是一瞬。我不禁怀疑起那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出现的。通常一个记忆在时间长河之中流淌,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然而那一眼却愈发清晰起来——那就是怜悯,不仅仅是我内心幻想在她身上的主观投射,而是电波的正好对应,是一种默契。她的眼睛如同万花筒,绽放开来掩盖了其他。我看不见教室了。衔尾蛇一样的教室,前门连着后门,后门连着前门,一间间走过去可以走回原点。这里置身事外,独立于原先的世界,并不太真实,却又那样拥有质感。以至于我完全可以确信,在陆地之上,没有人可以有拉斐尔那样的眼睛。
我爱上拉斐尔只在那一瞬。
因为,我感觉她有很多话要说,倾诉,流淌,甚至爆发,但一切都只在静穆中。她甚至看我如蝼蚁,默默转过头,扬起手,徒手切掉了绑在墙壁上的女孩的头。
那个女孩,名叫献祭。
我看着鲜血喷涌,脖颈处慢慢生出新的头颅,肉体张牙舞爪,缠在一起,新的头颅就那样成型。那新的头颅面目中也写着来自于痛苦至极的无所谓,带着消极与流淌的趋势,就如时间在绝望中慢慢流逝。
拉斐尔盯着那个女孩,又是挥手一切。
献祭背后的墙面,满是血液,黑色的,深棕色的,鲜红色的。墙壁上已经堆叠了一层又一层,像是这间教室蒙上一层痂,清洗不去,就那样珊瑚般生长。
拉斐尔头顶缓缓浮现一行血字:1139。
但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脑部电流产生的幻觉,视网膜没有记忆。我感到痛苦,拉斐尔,拉斐尔,拉斐尔,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要知道,想要安抚,想要弥补她受伤的心灵,想要把那万花筒一样的眼睛,变成湖面般的玻璃。
——就和无名一样,我也同样爱上了她。
(——那,为什么你没有爱上献祭呢?她不是明面上的悲惨之人吗?)
拉斐尔又冷冰冰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献祭的头长回来,又是挥手切去。
1140。
我昏倒过去,梦醒来已经是另一个教室。睁眼望着,边上只有两个人……不,是三个人。
一个面容恐怖,皮包骨肉,双颊深陷,眼眶微凹的男生,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像欣赏新奇的猎物,又像鉴宝,或者说是看一个令人厌恶的蛆虫。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失落。
另一个……不,是另两个,是连体人。他们的手臂连在一起,每个人都保留着自己那一端的上臂。左边的叫佐,右边的叫佑,由于他们从来都言语一致,仿佛受着同一个大脑的控制,所以,完完全全可以看成是同一个人,姑且就叫做佐佑。
正是他们告诉我,这是所有和启那个女孩表白的人都会来到的地方,如果在里面死去,就会回到现实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不计入时间。关于这环形教室,也有一个说法,就是,如果一个人在里面杀死的人最多,并在最后存活下来,就能够得到启的青睐。但是并没有绝对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我问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佐佑说:拉斐尔,拉斐尔在来到这里之前,和启总是靠得很近,她一定得到了启的亲口传述。
我没有办法想象启和拉斐尔靠得很近的样子,但是他们说,她们一度接吻,互相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我没有办法想象,这两个人又会说出什么话。
但是,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失落与佐佑和我见第一面的时候,佐佑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我问:什么?
失落压低声音,痛苦地说:还没明白状况啊……估计过几天也就会死在这里了吧……也好……死在这里就可以出去了……只不过再也得不到启的爱恋而已……
佐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悲悯。
佐佑骂道:悲悯,悲悯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无谓地瞎操心一通。
他转过头,举起一把椅子,扬在头顶。上面的血还没干,顺畅地流动,分叉,悬挂在边缘。佐佑问:再问一遍,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他脸上写满了戾气,连体人的四目让我尤为惊慌,那举起凳子的姿势,让我感到非人怪物式的惶恐。我只好说:好吧。我内心小声地说:我会救赎你们的……毕竟……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走来走去……
第三节 一朵云
那时候,环形教室里只剩下我、失落、佐佑、无名、暴力、拉斐尔、献祭。佐佑怀着不耐烦的气息,跟我说死在这里的很多前人。大家都是因为向启表白进来的,所以大家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元素——串联大家的电话线,某种程度上的护身符。那时候,无名和暴力两个人,已经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
无名和暴力,一女一男,本是小时的玩伴,这么多年来互相扶持着,友谊被传为佳话。有好传言者说,无名和暴力暗地里成了情侣。这种传言的市场非常大,在他们一起行走的时候,总会有人窃窃私语。但是谁都知道,做无意义的事情是不必要的。所以他们从来不去澄清谣言。也正因为这样,这种窃窃私语在一群人口中越传越大,在另一群人口中则渐渐销声匿迹,显示出一种极端的状态。
佐佑和我介绍这些的时候,脸上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心理。他拉过我,向我耳语,说:听着,一定要记住,遇见他们,就遇见了敌人。不要去怜悯敌人,敌人没有任何值得怜悯的。他们已经杀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说到这里,佐佑指着角落,那里全是喷涌的血花,说:就在那里,我们这队曾经一个很好的主力死去了——我们本来有十几个人,和他们苦战至今,只剩下失落和佐佑。
无名和暴力的手法尤为残忍。
曾经有一次偷袭他们队伍取得重大胜利,杀掉三名健将,当晚,我们队的主力军就死在了那个角落。那是一个比平时都黑的夜晚,不知从何处照来的月光浅浅地打在角落。正是那时,暴力冲入我方教室,赤手空拳打死三个守卫,其他人都不敢上前,让着他走向白天耗尽力气的主力。佐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暴力把拳头插入主力的嘴巴,而后是前臂,最后整只手臂都探进去,最后整个人钻进他的嘴巴,又从他肚子里爆破而出。边上的人,包括失落、佐佑,都只能浑身发抖地看着,不敢上前。
暴力可以一拳打烂课桌,可以把课椅的钢筋掰弯。他说,自己是向上天借来的力量,因为他渴望达到某种目的。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我们只需要把他渲染成一个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恶魔就行。
佐佑告诉我这一切,只想跟我说:记得,不要同情你的敌人。
失落诡异地笑了几声,看上去面部被针线扯着,不能很好地展现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但是,我始终觉得,我完全可以改变他们。世人皆苦,世上总需要能够安慰理解甚至是改变某些人的人。我觉得自己应该做到这一切。与其说“应该”,不如说“悲悯”是我的使命,因为它刻在我的名字里,所以它深深地刻入我的内心。
就像一朵云轻推另一朵云。
就在我们四人推开前门,走向下一个教室寻找有没有新进来的人时,失落忽然痛楚地说:完了。
叮。
咚。
叮。
咚。
无名的脸露在那间教室里。她的长发多天没有梳理,毛线团一样披散在身前身后,像是要把整个人绑住。她凝视着我的面庞,低声说:又有新的人来到了。她站在讲台上,背对着那间教室的前门,直视着从后门进入的我们。佐佑瞬间后退几步,失落也有气无力地后退着,只留下我,和她相隔一个教室的距离。
无名不动。
我明白,他们所说的暴力,一定就在门后。但是,我还是穿行过教室,双眼直视着无名,直到我们相隔一个讲台的距离。她在讲台桌那侧,我在这侧。她眼神中充满理智,而众所周知,过于理性的人和过于感性的人,都有同一个缺点——不能够再冷静地看待一切了。
无名微微冷笑了一声,转头就拉开前门走到下一间教室。一个身形壮硕的男生正在门缝中闪过。随后,就是一片寂静。
身后脚步声,失落大踏步走过来,抓住我肩膀,皮包骨头式的手如爪子,嵌进我肉里。他一把把我拽过来,低沉而又忧伤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动手呢……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啊……你有时间把她杀掉的啊……啊……啊……啊……你是叛徒……你不知道……你对敌人也怜悯……你也是异类了……
他双目中淌出凶恶,凝视着我的双眼。于是一切归于寂静,而又震耳欲聋。失落,用他锋利的手指,抓着我肩膀,将我摔到地上,朝着我肚子用力踢去。佐佑也过来,一共六条腿站在我面前,我闭上了眼。
名字代表很多东西。
名字代表着反讽的意味,名字代表着共同的元素。像是一个废话,名字与本人性格之间,并不一定存在绝对的关联,可是,名字那样熠熠生辉着,有时候要盖过个人,甚至吞噬掉一个人为了改变自己所做的努力。名字无疑是重要的。我的名字悲悯,注定了我没有办法真正痛下决心去伤害一个人。除了,我自己。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人,通常都会伤害到自己。
失落的名字是失落,失落的名字让失落总是处于失落之中。就算是在来到环形教室之前,他也总是神色间流露出悲哀的色彩,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启——那个我们被拉到这个世界的缘由——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吸走了。从此以后,他在作业簿上不断书写着“启”,仿佛那个名字就足以治愈他一生的痛苦,仿佛见到她一眼就可以疗愈十年的忧愁。然而,在他终于因为时间而对名字和启再也提不起过多能够让他充满生活的冲动时,他依然选择了去表白,去向启抒发自己的心境,告诉她这么久以来都发生了什么。
启默默听着他的言语,说:你的名字,叫做失落。
失落说:对,我叫失落。
启说:不,我是说,现在,我为你赋予“失落”的名字。
失落那时睁大了眼睛,他有种莫名的幻觉,启的背后绽开了翅膀,慢慢显露出天使的模样,头上也显现出圆形的天使光环,背后隐隐约约产生了光,那样淡黄色夹杂着白炽灯的刺眼的白,让他不得不闭眼。下一次睁眼,他就来到了这里,这环形的教室,这修罗场,这道的践行之地,这循环的场所,这让人冥想的时间。
失落说,直到那一次,他才明白,那就是他名字真正的意义,他的一生因为名字而失落,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个道的践行者,而不是无数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但成为普通人也终归是他的宿命,从这种境界一点点跌落到长大成人的柴米油盐之中,这也同样是属于他的失落。人在出生时拥有的无数可能,一点点在走向成长时消弭,这就是属于他的失落。
在失落那样疯狂地踢我时,我还没有听到他这样和我说过。在他和我交心时,我也总不免想到被他猛踢腹部的时刻。一脚两脚全部落在最容易疼痛的角落,就如锥子攻击玻璃。我碎裂开来,疼痛张牙舞爪爬遍我的躯壳。失落颓丧地说:你把敌人当成朋友啊……你把敌人当成朋友啊……你不打她……你迟早有一天会被暴力杀死的……
我那时真像温顺的狗,而他像我的主人,主宰我的生死。我知道,时间会改变一切,到了我们和无名暴力两人对谈的那天,我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是他的主人,他才是一条温顺的狗,不仅如此,还绝对地服从我的一切。
第四节 杨柳絮
我可能猜到了那一天,我代表我们这派和无名暴力对谈的那天。那时候,失落和佐佑分别端坐在我两侧,用课桌椅摆起会厅的质感,而无名与暴力正坐在圆形会议厅的另一侧。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决定停战,一起先把拉斐尔杀死。
拉斐尔永远是最大的变量。
我对拉斐尔不能说是仇恨,确切地说怀着一种中立的情感,或者说两极撕裂般的情感,一边是“她是魔鬼般的存在,是混沌的代言者,是这个环形教室中最大的威胁”,而另一边是“她和我们一样,都是痛苦的人,所以我要去救赎她,要把她从这水深火热的地狱中拯救出来,更何况,她自己就是她的地狱”。在这里决定停战,相当于是我的情感偏向前者。众所周知,此时此刻,后者的念头,会在前者无限加强的同时,成正比式地不断浓化。
我是矛盾的人。
我感觉……我爱上她了,没有什么理由的。
不,总还是有理由的。
我想要知道,想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了知道,我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来满足好奇……不,我这样……到底来说还是太偏执了吧……我……
最初推开门看到她和献祭的时候,为什么拉斐尔露出了那样的眼神?她为什么会怜悯我?我身上有什么值得让她感到怜悯的地方?是不是其实我们这群人的反抗,这群人平时生活中的挣扎,在她眼中看上去,都可笑至极?她到底是谁?这些疑问,久久盘旋在我脑海之中,无法真正散去。
拉斐尔是我们当中曾和启走得最近的人。她和启一起洗过澡,一起互相抚摸过身体,曾经舌吻过,感受对方舌头上颗粒状的不平稳,交换唾液,一起睡过觉,平时也总是一起玩闹。但是,这些我怎么不知道?我和启是同班同学,总能觉察到一丝流言蜚语吧?有一种解释就是,关于拉斐尔的记忆在地面上不存在,那些记忆只存在于这片地方,既不能被带出去,也不能被带进来。那,拉斐尔又是谁?拉斐尔和启是同一个人吗?拉斐尔是启内心真正的模样吗?
我感受到她们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混乱且守序的。
也许,只是一体两面,在阳光下的启,永久地囚禁了拉斐尔。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到底应该怎么杀死拉斐尔?
拉斐尔的手段本就不是向着残忍去的,也许对于可以一直重生的献祭是残忍的,但是,通常意义下,她只是一下子杀死,不再留更多痛苦。
在这场会谈中,我们交换了很多关于拉斐尔的意见和说法,听到了很多有趣的传说,但是那些过于荒谬,所以姑且不表。当然,那些全都是建立在地面上也真实地存在过一个拉斐尔的前提之上。
在环形教室中,我们所知道的关于拉斐尔的事情,相比之下更为清晰。
她并不是一个乱砍乱杀的疯子,也不是一个见人就杀的残酷无情的人,更多时候,她总是摆着那副怅然的模样,内心空虚荡然,尘世与她再无牵连。我猛然产生一种联想:她就像柳絮一样。但这个譬喻究竟意味着什么,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
起码,在杀死无名和暴力的那个夜晚,她表现得太像一个理智的机器了。当然,对谈是在前半夜,而那个后半夜尚未降临,当时的我,只是有隐隐约约的意识,拉斐尔终将会降临在我身边。这不是预感,这是宿命,对宿命我们都已经有清晰的认识。
还有一点,就是她抓走献祭的故事。
献祭原先是无名和暴力那一阵营的,从来都忠心耿耿,不可能背叛的那类。但是有一天晚上,对着窗外的月光,献祭忽然说:我要走了。
无名低头不语,暴力快步向前,抓住她的肩膀,逼问:你要走了?
无名说:暴力,不要拦她了。
暴力就只好悻悻将手放下,献祭对着月光,忽然说:等等,哪里来的月亮?
大家都看见了月光,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月亮。
献祭神色怔怔然,就像真的看见了月亮。当然,或许,那一刻,她眼中真的就有月亮。也就是在她完全沉浸在这个场景中时,门开了,拉斐尔缓步进来。无名和暴力连忙后退,暴力一手搂住无名,一手举起桌子,预备着拉斐尔一有动静,就砸过去护身。献祭倒是微微一笑:你来啦。拉斐尔没有点头,也没有作出更多的表示,只是凝视着献祭。献祭和月光一样走过去。暴力觉察她们俩像鬼影,都不那么真切。
从此,献祭被拉斐尔绑在墙上,一遍遍砍死,拉斐尔杀人的次数,也便一次次增多。
但是,我们的对谈,今天要讲的,重点不是这些。
我们互相了解。
了解了,就是朋友了。
朋友是不会互相残杀的,当然,互相残杀的情况下除外。
先开口的是暴力,为了深入了解对方,我们每个人都开始讲自己的故事。暴力的故事开头很简单,他从小就喜欢肢解虫子,包括蚂蚁、蜜蜂,把每个部分都肢解下来,认真地夹在日记本里,吓到过很多次语文老师。老师屡屡教训他不要干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因为“正常人不干这些事”。于是他就改了,不再把那些肢解下来的部分夹在日记本,而是夹在自己的一个笔记本里面,默默珍藏。除此之外,蝙蝠、野狗、野猫、耗子,诸如此类,都被他解剖过。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真心喜欢的并不是把它们的零碎件拆下来的感觉,而是杀死、肢解的快感。自从发现了这一点,他就不再用那低效的肢解方法了。好比说,他在路边遇见一只狗,就会怂恿它跟到一个小巷子里,然后左手按住它上颚,右手托住它下颚,用力撕扯开,把狗嘴拉成两段,再在它不断挣扎时,一脚踩进它的喉咙里,一直把整条狗碎裂成两段——包括骨架。他热爱这种行为。猫相对来说难抓一些,因为过于灵活,而且爪子锋利。他也不喜欢抓猫,因为没有狗那样的凶残。何况杀死体型更大的动物,绝对在观感上更具有冲击力。
暴力发现自己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大概初中时,他觉得自己有反社会倾向,于是主动跑到老师那里撕了一只野狗,整个办公室都是野狗的腥臭味。他满怀期待着老师会像小时候的那个语文老师一样,死命教训他一顿,最终让他改掉这个恶习。结果没有,老师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贪玩?
他绝望了,撕掉了整整一百只野狗堆在办公室里面,血腥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办公室里,甚至血流成河流淌到办公室外。老师们的教辅啊资料啊电脑啊都保不住了,可纵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师们还只是抱着微笑的心态,摸着他的头:真有趣,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孩,想象力创造力和执行力都很好,以后一定是能成大事的人吧。
暴力真正绝望了。
他在夜晚向上天祈祷,祈求神明给予他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而不是只被别人当成笑话一样戏耍。那些老师看他的眼神,无疑只是看一个笑话,也许更倾向于是看一个有病的小孩。神明答应了他的请求。
暴力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第二天他就跑到办公室里,把整个教学楼撕掉了。
撕掉教学楼的那一刻,整个学校的地基都碎裂开来,坍塌,爆炸,碎裂,无尽的石块在学校里东奔西跑,死伤无数。存活下来的老师依旧拍着他的脑袋,说:很不错,很有想象力、创造力、执行力呢,相信你以后一定能做到更多更伟大的事情。
暴力彻底绝望了。
暴力没有绝望。
此时此刻,举行对谈之时,暴力讲述自己的故事到这里,只是深深叹息。我们都知道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永远是一个不容易的事情,每一次回忆,都是一场揭露伤疤的过程,都是从伤口上撕下创可贴。他低头,沉默,而此时,正如浪潮从这头卷席到那头,无名站起,微微欠身,说:他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因为,我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无名一直理解暴力。每当暴力陷入绝望,她都会坐在他边上。无言就是最好的慰藉。暴力只需要一个理解他的人,而无名能够理解他。暴力不希望别人用又冗长又无用的话语安慰自己,而无名也只不过坐在他边上,一句话也不说。
校园的角落,两个人,有时下雨,有时放晴。
无名想,到底会不会有时候她偷偷看暴力一眼,会不会暴力又偷偷看她一眼。她思考,自己坐在他边上的时候到底又在想些什么。她那样绞尽脑汁,却没办法回忆起一丝一毫。于是,她放弃了思考,只要等到暴力坐在校园的一角,想着一些心事,她就总能找到他。有时候她想,那是直觉还是预感。她想,这一切恐怕都是宿命吧。有时候单纯地散散步,就能看到他。阴差阳错着想要改变自己的路线,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就在那些时候,她在石缝中看见他,在树上看见他,在北楼的长木椅下看见他,在人群中看见他。真是奇怪,也许,自己的宿命,就是陪伴他,自己就是他生命中的点缀。
但当时讲出这些话的她,绝对没有想到后半夜,暴力就是为了她而甘愿丧命。那所有的铺垫,在反客为主的情节中,都圆满了,得到了最好的高潮。
第五节 小团圆
我想,我身后的失落与佐佑,在听着他们这样絮絮叨叨时,恐怕有和我完全不同的感受。毕竟他们都真真切切看过无名与暴力在环形教室中,疯狂屠杀的场景。
佐佑跟我讲过一个事情,有一次我们这派有二十几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分配到两间教室里,不然显得略微有点拥挤,随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当时,无名那派只有五六个人。
环形教室中有一间教室是拉斐尔和献祭的教室,没有人有勇气从那里经过,所以两段围堵的事情在环形教室中很少发生。但是那一次,拉斐尔主动拉开了某一侧教室的门。她万花筒一样的眼眸,在不知何来的月光与雷鸣之下,显得颇具恐怖意味。那侧教室的人纷纷恐慌起来,仓皇逃窜,疯一样地冲到另一间教室。也就是此时,无名和暴力两个人,从另一间教室的后门走进。
拉斐尔打开了前门。
后门是无坚不摧的暴力。
二十几个人,全部都陷入极度恐慌之中。拉斐尔只是淡然地站在那儿,像只是来散个步,就如雕像样站着。可是她带来的恐惧,远比这边的暴力还要大。因为,拉斐尔毕竟是疯子,是唯一一个一人一派的组合,曾经单人杀死过四十人,只耗费了一分钟。
但是不能说暴力就毫无威胁。事实上,暴力一个人的威胁,也比拉斐尔杀死的四十人要更大。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极度血腥。暴力上前先把一个人的头拆了下来,用来当武器,砸向下一个人,于是两个头颅都血肉模糊。暴力举起第二个人的身体,扫过第三个人,第三个人拦腰截断。
就在杀到第十五个人的时候,暴力抬头发现拉斐尔变换了位置。原先她淡淡地望向窗外,此刻她淡淡地望向教室内部。而无名只是一直把含着爱意的眼神对准拉斐尔,就如演唱会上粉丝仰望着明星。我知道这种感情,某个层面上,无名和我,对拉斐尔抱有的是同样的情感。
问题就发生在拉斐尔变换了位置上面,所以暴力谨慎地离开了,搂着无名,慢慢关上门。
门没有发出声音,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掩。
拉斐尔走进教室,随手抓起一个人,把他揉成一个血球,脸上依旧是淡然的神色,像孩子玩橡皮泥一般。骨头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恐惧的嚎啕声。最后,拉斐尔用天使般的表情温柔地看着那个不成样子的人,把他丢在边上。
走了。
门没有掩,但这已经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了。
对于那个晚上的回忆,佐佑只是吞吞吐吐,想起那些总带着痛苦的意味。我问他拉斐尔和暴力哪个人更残忍。他却喊着:是暴力啊!拉斐尔是神啊!暴力才是人啊!作为人的伤害人才是残忍,神降下天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大家都觉得拉斐尔是神吗?
大家都觉得拉斐尔是独身于常人认知的世界之外的存在吗?
只有我觉得她是一个凡人吧……我只是想要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为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白天疯狂地思考,夜里疯狂地思考,但依然没有任何结果。不该得到的答案,是不会被得到的。
我只知道,在梦里,我曾和拉斐尔促膝长谈。
拉斐尔蜷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全身微微颤抖着,正如受了惊的猫。教室明媚如洗,一尘不染,课桌椅整齐排列,给人一种青春阳光向上的味道。我走过去,面对着拉斐尔坐下,问:拉斐尔,你怎么了?
拉斐尔不语,只是全身颤抖着。
我感到她很害怕,就凑得更近了一些。
梦境幻化,我眼中的她逐渐幻化为一只巨大的猫。我伸出手,摸着她的后颈,顺着脊椎一下一下地抚摸,手上像握满了柔顺的绒毛。我感到自己的心灵一点点充实,感受到她脊椎骨,虚弱的身体,单薄的衣服。她会不会着凉?
拉斐尔头忽然枕在我前臂上。我愣了愣,双膝跪地,慢慢挪移过去,环抱住她,两人彼此拥抱着。拉斐尔,她永远是我的大猫。
这样的梦不是一次两次地出现,而是只要睡前骤然想到拉斐尔,我就会突兀地被甩进这个梦里。只有一次,她温柔地开口,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乞怜她再说一遍。她慢慢张开嘴,咬住我的耳垂,吐字时喷出的热气,吹在我耳朵的绒毛上。
她说:如果明天你就长眠不醒,你愿意为我而睡下吗?
我轻声说:会的。
我要把这两个字说上一百遍,一千遍,直到有一天它真的镌刻在我内心,甚至,通过梦境投射到她的身上。墨水滴入水杯,扩散且一圈圈淡开。我怎能保证这一切都是我想要发生的呢?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单纯去做而已。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时候,她在哭,她是一个哭泣的天使,泪水扑簌簌流下,我紧紧抱住她,渴望着自己有能力给予她部分的温暖。但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直蔓延到我的肩膀上,慢慢淡开,我像在大海之中游泳。我的心随着她一起颤动。我感受到她的痛苦——我想向全世界宣告:她真的是痛苦的啊!
可是,梦境失去成其为梦境的理由之后,我缓缓进入现实,拥有的还是一地沧桑。
拉斐尔。拉斐尔。拉斐尔。
我只想抱紧她,这个小恶魔。
然而对谈是顺利的。我矛盾的内心大可以同时容纳下对拉斐尔极端的爱恋,与对她的恐惧与彷徨。我们在教室中,轮番交换彼此对拉斐尔的意见,以及对她进行攻击。无名在这个话题上总是沉默,沉默久了,就在我们口水四溅之时,说:换下一个话题吧,不要再说了。
我们像受了精神控制,彼此的口中不自觉地吐出一个个抨击的字眼,交流如何联手将她猎杀在教室里。以及,次一等重要的,如何把献祭夺回来。如果拿到献祭,就可以一次次杀她刷新杀人次数。但我们并不愿意提及此事,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献祭的痛苦漠不关心。
拉斐尔是坏的,拉斐尔应当除掉。
第一种办法是使用武力,暴力把她控制住,其他人负责牵制她,再来一个不断打她。
我和无名对此都不发言,在沉默中,我们都传达了想要说的。
第二种办法是欺骗她,用感情慢慢软化她,直到她主动卸掉自己那总是漠不关心的面具,整个人如卷心菜被一层层剥开,露出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
第三种办法是巧劲,趁着她睡觉时候,暴力把她几拳打死。
我们说了很多,说了越多,越确定彼此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
口干舌燥的时候,忘了是谁忽然说:那,把献祭作为一个突破口,又如何呢?说不定可以拿献祭作为钓饵,引得拉斐尔上钩呢?
大家都说,拉斐尔和献祭之间暗藏着一股暧昧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总是被大家广为传唱,大家总是热衷于讨论这些。
献祭本人,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
有一个传说是,她初中的时候,碰到过一个男生。那男生看上她很久了,那天单膝跪地在教室里向她表白。在全班的起哄声中,献祭却刹那躺在了地上,神情肃穆,喃喃地说着什么。边上一圈人都没听见,只有单膝跪地的男生听见了。话语声轻柔且动人,但男生却越听越满脸冷汗。最后男生猛叫一声,冲出人群。别人问他,献祭说了什么的时候,男生只是一言不发。第二天,那个男生就自杀了。
他留下了遗书。
——如果想要知道她到底说出了什么的人还是很多……那我也只能在这张无用的白纸上告诉诸位了……她说……她要把自己献祭给我,让我咬掉她的嘴唇,咬掉她的舌头,把她的整张嘴吞下去,从脸上彻底地分离,这样才算一个圆满的吻……她说……她要把自己献祭给我,让我勒断她的脖子……让我将她一截两段,只有这样才算完美的相拥……大概就是这些话了,不要再问我了……也不要问我的尸体,我的尸体和我生前一样缄口不言……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事实上,我很好奇我现在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否是那节课间所听到的……她慢慢开口,从我出生开始讲起我的身世,对我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心理进行评点,那一切包括潜意识与最细微的意识,就像地狱的判官一样,我感到自己是罪恶的……这罪恶一点点放大……慢慢充斥我的脑海……当她讲到我向她告白这一刻,她却完全没有住口的意味,她接着讲……讲我第二天会跳楼而死的事实,并且也提到了这封遗书……一字不差。她接着讲……讲你们每一个人看见这封遗书之后的感情,或者是轻蔑或者是嘲讽,我知道了会有很多人步入我的后尘……但是这一切我都无从避免了……一切都是宿命,那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自己终将无力改变这一切,就像蚍蜉撼动不了大树。滚滚向前……这一切都滚滚向前,流淌……流淌……流淌……
果然有很多好事者竞相模仿,想要试探献祭是否真的有那个男生讲的那样神乎其神。
结局你们都知道了。
是的,他们全死了。
如果把这点考虑进去,启是第一个听到献祭要献祭自己时没有死去的人,拉斐尔是第二个。从这点就很容易看出,献祭和拉斐尔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或许那一次次的斩杀对献祭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或许那些只是演戏。
更有可能的是,她们深爱彼此。
无言听到这里,嘴唇煞白。她眼中淌出泪来:拉斐尔……我的拉斐尔……
第六节 循环节
对谈最重要的内容,还是让双方互相了解。
了解了就是朋友,朋友是不会互相残杀的。
排除掉了解了也不是朋友,朋友也会互相残杀的情况。
于是失落缓缓开口: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我与佐佑最敬佩的人——悲悯。
我认识失落之后,失落曾经绝望过无数次,我也总能在各式各样的地方,看见他对死亡的追求。他说他要出去,要离开这地方,就算出去了启就不可能同意他的表白,出去了也还能再看见启。但是每次他想要向死亡超越的时候,都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阻止他。
明明弱不禁风,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在一次次的突袭下,不曾死去。他渴望将自己杀死,却一次次都不曾成功。他说,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因为那股力量,阻止了他向死的权力,也就阻止了他身为失落的意义。一想到这里,他就异常悲伤,心脏如焚,被千百只手抓着扯向四面八方。
然而在他想要生存的时候,在人群里发现一两个他相当欣赏的人,而产生一种难言的生存欲望时,死亡又总是不经意擦过他身边。有那么一次,他爱恋上了一个降临环形教室的女孩,正拉着她到空教室时,忽然一声雷鸣,窗玻璃刹那被击碎,闪电贯穿了女孩听到他的心意后的笑颜,而后螺旋式地把她化为黑色,如恶之花那样绽放,旋转着,她落在地上。失落说他那一刻五内俱焚,但是只是浑浑噩噩,做不到移动分毫,直到隔壁教室的人一股脑冲进来。
有个说:你害死她了。
失落说:我害死她了,我不想活了,你们审判我吧。
那个人,沉默着踱过来,用食指指着他的额头中部。
闪电又一次冲入教室,那一次击中那个人,而又回转开去,像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下旋着冲向失落。失落闭上眼睛,但那闪电却骤然消失,只留下给他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觉。那人倒在地上,尸体与那个女孩焦黑的躯体合在一起。
没有疑问的,他们都回到了现实中。
他们不会回到环形教室了,什么人都没办法把他们再生拉硬拽到这里。这不是死亡,这只是对失落的凌迟。
在那以后的一个个夜晚,失落总是抱着痛苦的心态,品味启送给他的话,悠悠转转过了很久,才发现那也是伪装成祝福的诅咒。
直到,他终于遇见了悲悯——我。
失落和我都不会忘掉,我刚来到这环形教室之中时,他又是如何对我拳打脚踢,如何欺凌与压迫我。可是,当我缓缓诉说关于启的那些事情,当我道来失落内心真正渴求的是什么之后,失落总是羞于说出那句话,那句一说出来就承认了自己屈居人下,自己内心有着疾病,而对方明察秋毫。但是他还是说了,他选了个不经意的时机,在谈笑中,偶然甩出来一句。他难得地大笑着,拍大腿喊道:悲悯,还是你理解我啊。
我听到他内心的撕裂。
他在慢慢摆脱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在从失落转变为另一个应该叫做欣悦的人。
关于一个人改变另一个人。
但是任谁都知道,一个人永远只能影响另一个人,而从来没办法改变另一个人。
失落对痛苦的追求,在他成为欣悦之后,仍然不断持续着。他知道自己受到来自启的诅咒,知道自己终究会回去。
就如小数点后面的循环节,就算是隔了一百位一千位,只要会重新循环,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都终归是一场悲剧。
我安慰他,用我属于悲悯的言语,一点点感召他,感化他。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勇者,与命运的安排斗争。但是,我们都知道,宿命是无法改变的。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在命运的轨道下,偶尔抗争,时常顺从。
我说:你相信吗,其实我作为悲悯,也有来自于我自己的痛苦。我不想再悲天悯人,不想要再去关怀那么多事情了。我真的太累了。其实,现在对你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一种久处的友谊,还是宿命安排我必须对你的关怀。
失落说:没事……也许,偶尔开心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我和失落之间,就这样维持了一段秘密一般的关系。双胞胎的默契,衔尾蛇的顺畅,循环节的自我认知。
除了失落之外,我也间接意义上慢慢改变了佐佑。
不过,佐佑他本人的性格特点其实本就并不是特别强烈。他的特点只体现在身体上——作为一对连体人,他从小到大都饱受边上人异样的目光——玩耍嬉戏,上学时的座位排列,考场分布……这一切情况下,他身上都自带着诸多不便,吸引着他人的诸多目光。
他是两个人,他们是两个人。
他知道自己是两个人。
他只有在需要知道自己是两个人的情况下才知道自己是两个人。因为那两具大脑,从来都是言行同一,两个人就如实时复制粘贴产生的,而非那种可以作为朋友的连体人。他们从来不互相打闹玩笑,他们像一个人,他像一个人。
我对他,也总是怀着关切之情。
虽然表面上他是个普通人,但是他两颗心脏之中,总还藏着一种软弱的元素。唯有在此时,悲悯才能到达比常人的关切更深的地步,就如啄木鸟将喙扎入树木。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人往往只看到他表面的连体,而臆想他的痛苦。
传说中,他的母亲是个连体人。
他母亲生他的时候,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浑身虚弱地把他从自己身上分离。当他母亲看见他与她一样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惊叫。谁都预料不到一个刚生产完的母亲,如何有力气发出那样恐怖的哀嚎。医生护士正要上前帮忙遏制与镇定。但她不再哭号了,她安静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消化成一阵烟,飘散在空中,荡然不见。
所以,也有这种传说说,佐佑继承的,就是他母亲身上的意志。
佐佑看上去活泼开朗,看上去还能和朋友交际交流,但是身体缺陷给他带来的自卑,永恒地悬挂在他头上,成为森林中那个不可探寻的水泉。他身边并不乏很要好的朋友,有男生也有女生。他自己清晰地明白自己爱着其中一个女孩。她爱笑,被欺负了就会哭,生气了就窝着生闷气,是一个总把各种各样心情都彰显在脸上的女孩。初中的时候,他和那个女孩关系很好,从初一到初三。中考完的谢师宴上,他精心准备了一封表白书,但是,没有把它寄出去。
他知道,她不可能接受他的表白的。就算只是经典的为了表白失败作出的遁词“我喜欢你,但仅限于让你知道而已”,也会吓到她的。他看着另一张圆桌上的她,只是远远望着,两具头颅,四只眼睛淌下泪水。他不能再看了,他看不到她了,他不打算继续张望。那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一个已经知道全过程和结尾的事情,就没必要再去做了。
所以,他喝了很多为学生们准备的鸡尾酒,但没有醉,只是有些恍惚。
晚上到家,他抱头痛哭,蜷缩在被子里,两具躯体相拥,死死相拥。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他不再爱上别人。因为担心失望。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对他深入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只是缄默了自己,不再说出更多。在环形教室内,我听着他的言语,一遍遍安慰他。
他哭号着:我爱无名……我喜欢她那默默然的模样……我喜欢她总是存在感低……我喜欢她总是一个配角……我这么深入地了解她的症状啊……我那么明白她到底需要什么啊……
我所做的,倾听,理解,安抚。他在慢慢倾吐,这就足够了。
也许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到现在都从来没有变过。那所谓的循环节,只不过是在原地盘旋的遁词。莫比乌斯环,无穷大的模样,这是否意味着就算走了很远还是一样无济于事?
第七节 无月夜
前半夜,我们的对谈取得了成功,我们在谈判桌上泪如雨下,几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就如醉了酒。我们把彼此当成心腹的朋友,从未感到如此的欣悦。而一想到这种欣悦把拉斐尔和献祭排除在外,我就不免品尝到一丝怪异感。那时候,我们淌着泪水,脸抹在对方的衣襟上,几个人抱在一团,所做的唯有痛哭流涕。哭了好久,我们不哭了。我们决定,第二天按照计划进击拉斐尔的教室,把献祭夺走威胁拉斐尔。虽然这听起来显得天方夜谭,但是我们还就是那样决定了。起码,我们并不会真正地死去,我们只会感到疼痛,而疼痛过了一定阈值,我们也就自然死去了,死去后就回到现实。只不过,启不会再理睬我们的邀约了。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更可能一个个被拉斐尔屠杀而死,被启答应的机会更加渺茫。
那时候,我们分别,我们在教室门口含泪挥手送别,关门。我们睡下,那依然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环形教室空虚寂寞着,又如含有生命,我们总觉察到一丝地震式的起伏。
再之后,无名和暴力就被拉斐尔杀死了。我、失落、佐佑,却以为那声惨叫是鸟鸣声。佐佑说:鸟叫了。失落也跟着说:鸟叫了。我说:天要亮了。
等了很久,都不再有声音传出。
失落忽然抓住我的手:别走。
佐佑忽然抓住我的手:不要走。
我站起身来。我们都知道宿命是什么,就如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隔着几间教室的地方,那两个人死了,死得近乎于无声无息。他们会消失在死去的地方,血液则会永远停留在那些被喷溅到的地方。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从某种含义上他们都失败了,永远退出了追逐启的行列,但是我却为他们哀悼,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鸟叫声响过天际,失落说是从左边传来的,佐佑说从右边,我听见的是前面。
音乐声奏明,失落说是纯音乐,佐佑说是古典乐,我听见的是颂歌。
无论如何,今晚都并非一个寻常的夜晚。
我忽然好奇,如果跨出窗户,我们是会跌入虚空永远出不去,还是就那样死在半空?
我忽然好奇,到了这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在这里死亡之后,会回到现实,而且永远离开关于启的角逐赛的?
我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我听见,我闻到,我看见,我感受。我来到,我离开,我经历,我体验。我明白,我忘却,我失望,我期待。我回头,我向前,我转身,我迷茫。我彷徨,我徘徊,我幻想,我揣测。
我终究还是要明白,这个游戏中,自己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我向门口走去。我不想管这到底是什么心理驱使,可能只是一种本能。一种野兽也会拥有的本能,一种野兽应该拥有的本能。这种事情从出生就开始,而且,不可逆转。
(这不是宿命。)
(这是轮回。)
我推开门,拉斐尔就正好站在我面前。她身上全是血,浑身颤抖,看上去害怕极了。失落与佐佑都停住上前拦我的脚步。
我推开门,拉斐尔没有在那里,地上全是血,看上去有人正好经过。失落先过来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推开门,拉斐尔吊在那里,头部颠倒着注视我的表情,像死了一样。她的舌头垂挂到地上,血从口边一点点渗出。
我推开门,拉斐尔变成了猫。拉斐尔等待我的抚摸。但是失落和佐佑都没有认出那只猫是拉斐尔。
我推开门,拉斐尔死在地上。她真的死了,我看得出来,是什么更可怕的力量降临这里了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关于她的自杀?
我推开门,拉斐尔变成了可爱的小女孩,她跳起来,朗声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尖:你也在这里啊?
我推开门,拉斐尔怀着忧郁的神色看着我,她满脸都是悲伤,像是我辜负了她的某种意愿,此时此刻我才想起她曾邀请我去往某个约会。是我的失职,所以她才如此悲伤。
我推开门,拉斐尔背对着我,不知何来的月光把她的头发照得雪白,甚至散发出反光,让我感觉到有一丝不太真切。
我还没有推开门,我看向身后的失落和佐佑,他们面容都在平静中隐藏着恐惧。他们一定也意识到,那门后是所有不确定因素的总和。我一步步走去。窗户外没有月亮。我推开门。
门后一只血淋淋的手迅速钩住我的脖子,那一刹我根本管不上更多,只能被那强大的力量一把拉去。那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漆黑。在漆黑之中,我听到了呼吸声。我惊诧,我平静,我意识到,钩在我脖子上双臂的主人,正是拉斐尔。
手臂开始发力,我不自觉向前侧去,拉斐尔的唇触上了我的。
冰冷的唇,我的唇瞬间被冻僵,舌尖触及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气。
温热的唇,我的唇被刹那温暖,舌尖感受到另一个舌头的温度。
惨烈的唇,我的唇感受到鲜血与粘稠,黑色在我们嘴间流淌。
疯狂的唇,我的唇不再受自己控制,只能无所谓地为拉斐尔所恣意操纵。
平静的唇,我的唇轻轻贴在那个唇上,感受到她疯狂名号之下的波澜不惊,那是另一种平静。
死亡的唇,我的唇瞬间老化,全身螺旋式地被卷入拉斐尔的唇中。
生命的唇,我的唇依然活着。
拉斐尔松开了我,又一次拥抱。
她在哭。
我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感受到脊椎一点点突出皮肤,隔着薄薄的衣物,我希望我能够安慰她。我的拉斐尔,我的拉斐尔,我的拉斐尔,我的拉斐尔。
拉斐尔哭着,她的全身都融化了,融化成水,裹挟在我全身,又幻化为完整的人。我们拼接着彼此的躯体,就如红色蓝色的橡皮泥揉在一起,就如牛奶落在咖啡中。
众生都是痛苦的。
众生都是平等的。
众生都在呐喊。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蛇,身体像面条一般,不断延长,直到从巴颜喀拉山脉到入海口,弯弯曲曲,那样延长在时间的长河里。我睡去,我沉入无尽的梦想。
我站在门前,身后是失落和佐佑。
一片静默。我还没有打开那扇门。
鸟叫声。
蝉鸣声。
蛙叫声。
我把手放在门上。
刹那,一只手从门中央穿过,抓住我的心脏,一把扯出。我连嘴都不曾长大,我的心脏就已经连着血肉,从那个破裂开来的口子处,归于那一侧的黑暗。我久久震惊,不敢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但是一切都总是还要降临的。我低头。低头。我的心脏被挖走了,现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在跳动。那一刻,崩溃,无助,我终于还是将悲悯的对象落在自我身上。
拉斐尔是没有心的。
我恍惚回神,我还没有推开那扇门,门上也并没有拉斐尔的手穿行过来炸裂开的大洞,我的心脏依旧安好在自己胸腔处。这里没有鲜血,这里没有鲜血。
我久久伫立。
我跪了下来。
失落先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微笑着说:悲悯,你其实可以不用去看的……我们在这里……就足够了……我们不要管别人……好不好……别人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无名和暴力如果已经死了……我们没有必要再搭上自己的性命的……
然而,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失落瞪大眼睛。
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你什么时候这样关心人了?你根本不是你,你的名字,就是“失落”。你成为失落,就需要失落,你的每一个与失落无关的行为,都是对自己的背叛。
失落的眼睛依旧睁圆着。我冷冰冰地看着他。这一刻,我只想把他杀掉。
于是,我做了。
我一手打在他心脏上,他踉踉跄跄往后几步。
我走上前,手按在他肩膀上。
骨头碎裂。
我听见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在我的手下粉碎的声音,只觉得那一切让我感到极度舒适。碎裂开来。
佐佑站起。
他的身影在黑暗下显得有几分弯曲,我幻视之下,就如鬼影佝偻。于是我很快走过去。佐佑那样看着我,四只眼睛雪亮,有一湖水在里面。他不动摇也不走。我轻轻一手过去,他的腿骨也骤然折断,跪在地上。
我拉着其中一边身体,把他拖拽到失落身边。三个躯体跪在我面前。
(我在干什么?)
我伸出指甲,从失落的脖颈处开始切起。血一点点渗出来。失落惊愕地看着我,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不适的呜呜声从喉咙中挤出。那只不过是指甲和肉的磨蹭。他会疼的。
(但是——我在干什么!快住手!快停下!不要!我的躯体!我的躯体不再受到我的控制了……我的躯体不再能够被我支配……那是谁的意志在操纵它……不!不要!停下啊啊啊啊!!!)
喉咙割到三分之一处的时候,失落忽然开口说:我曾经开心过的,因为你。
失落说:但是现在,我比曾经更绝望。
指甲穿过筋肉,感受到热腾腾的跳动。
安静,安静,没有一点哭声。
我想起佐佑曾经和我说过,屠杀时刻,通常都是没有声音的。
只是此时,比平时更久。
(停手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为什么我操纵不了我的躯体——为什么,是拉斐尔吗?拉斐尔在操纵我的身体吗——不要——拉斐尔——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啊啊啊——)
我所能做到的只有闭上眼睛,但是指甲穿过脖颈,那血液喷在我身上脸上,滚烫如油。
失落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割到一半,喉结,喉咙。
(不要……)
佐佑一言不发。
失落的头颅掉落到地上。我眼睛不受自己操纵地睁开。
它滚到我左腿边上,仅仅是轻轻触碰,那一刹就碎成齑粉。
第八节 审判者
这个时候,拉斐尔不在边上,只在属于她自己的教室里。献祭正悬挂在墙壁之上,全身都被紧紧束缚着。拉斐尔走到近处,看着她良久,而后又退后几步,再眯起眼睛,再打量着她。就像观察艺术品,打量着雕塑作品,细细思索到底应当如何修改自己的作品。
献祭仰起头,整张脸都淌出血水,滴答滴答胡乱走在身上。她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染成红色棕色与黑色,甚至说散发出一股臭味。当然,她的骨肉,她的皮肤,也都沾满了让人担忧的痛苦的痕迹。
献祭沉默了一阵子,开始咏叹起来,唱起一首圣洁的歌。只不过,歌声细微至极,那样如蛛丝,穿过拉斐尔的耳朵。尽管拉斐尔自己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那是一种歌声,但是她还是受到了相当的感动。在唱歌的献祭,就如女神——和拉斐尔一样。这里并不是人与人的面对,而是两副神明的面对。
拉斐尔问过,献祭身上发生了什么。
献祭说,你不如问,我又在唱些什么。
拉斐尔问,献祭又在唱些什么。
献祭说,我在唱的,都是你已经听到的东西啊。
于是两人静默不言,拉斐尔捏住献祭的下巴,轻轻摩挲。献祭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一丝热流缓缓地流通,从下巴一点点钻在嘴唇上,热流让她的嘴唇慢慢膨胀,如同棉花糖在热流中膨胀开来。拉斐尔说:不要说给我听。献祭说:我会一直唱下去,但是永远不会说给你听。
沉默。
拉斐尔捏住献祭的下巴,把她的头掀起,脖上迸发出更多的鲜血。
新的头缓缓从里面钻出,膨胀,肉条环绕着,组成新的人头。
献祭沙哑着声音说:再杀死我一次吧。
拉斐尔于是把那团还没有成型的肉状球体撕下。
血液再一次迸发。
谁都不知道献祭身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液,也许只是一种诅咒,也许是一种祝福。这当然得看献祭自己的意思。但是,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献祭真正的意思。
也许这环形教室之中,拉斐尔并不是最神秘的人。
献祭轻声说:启。
拉斐尔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献祭说:我爱你。
拉斐尔同样没有听清她的言语。
拉斐尔说:全都死去了。
是的,全都死去了。在拉斐尔不知道的另外一边,我这块教室里,我刚刚杀死了自己。当然,在杀死自己之前,我首先杀死了佐佑。我将再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的故事,将再也不知道拉斐尔和献祭两人在之后又会发生了什么样的缠怨。也许,那将会是个长久的故事。
杀不死的献祭。
还有神明一样的拉斐尔。
故事中已经不再存在我与佐佑,那最后死去的两人。
佐佑跪在地上,那一刻,他们终于变成了完全意义上的两个人。佑准备开始逃离,但是佐依旧留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意见不一。也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人。
(佑……快走啊……快走啊……)
佑疯狂地拉扯着佐。佐却依旧跪在地上,几乎是愤怒地把佑扯回自己这边。
(佐……你不要拦着佑离开……你为什么要拦着他啊……不要啊……你是傻子吗……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不要啊——停手啊!!)
他们拉扯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停止下来。争锋消失,佑慢慢不再挣扎,跟着跪下。两具身躯跪在我眼前。我真想把他们扯成两个人。可也就在那一刻,他们在我面前又恢复成一个人。他们合体了,他们是他了。
(……把他们的手臂拉断吧……这样总可以让一个身体跑掉的……这样一定会很疼……但是总比活着——)
佐佑没办法只死一个人。
他们必须同时死去。
这是他们的痛苦。
这是我的痛苦。
我用力一劈,劈断了连接的双臂。
(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们两人全身同时崩裂开来,眼前只是一场沙暴的景象。
(这是一个坏的选择。)
我的心灵回到自己的肉体。我终于能够操纵我的身体。我微微动了左手,动了右手,而后,跪下。但是,佐佑的尸体根本没有给我跪下的机会。他们在我倒下之时就消散,就如迅速地被抓入地面,溶解在地里。
我知道,这同样也是我的末日了。
我闭上眼。
只有拉斐尔能知道我是怎么死去的。只有启能够让我亲手死去。
只有拉斐尔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有启才能允许我亲手杀死佐佑。
我不禁会想起当初,和佐佑拥有过的一个个促膝长谈的夜晚。很久之前,他爱着无名,却不敢和任何其他人说,只敢告诉一个我们这队里平时安安静静的女孩。那个女孩果然守口如瓶,还总是拉着佐佑到另一个教室里小声调笑,编纂着佐佑和无名之间的爱情故事,惹得三人哈哈大笑。有时候一聊就是到天明。
只有一次,那个女孩在念完她编写的故事后,轻轻告诉佐佑:其实,我很羡慕无名,如果在以后,能不能把故事里的女主角改成我呢?
佐佑回忆起这段时,表现出常人一样的痛苦。
佐佑说:她可能是唯一喜欢我的人了,我这样的连体躯体,不会再有人喜欢了。
然而,那个时候,佐佑只是同样痛苦地拒绝回答。既不是说是,也不是说否。
一个模棱两可的表示。
结果,当天就受到了无名那派的袭击。几个人簇拥着暴力冲来。佐佑这派的人纷纷逃窜出那间教室,趁对面还没有进来,关上门,几个人死力顶着大门。大门那侧,只留下了那个女孩和两三个人。佐佑四只手臂顶着门,眼眶里淌着眼泪。
佐佑和我说:如果知道她那时候就会死,为什么我还要拒绝回答她呢?
佐佑把头埋进手臂中: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给她描绘一个美好的幻境。
佐佑说:如果她正好是因为我那样摩棱不清的表示,才故意留在教室那边呢?
佐佑将无法得知真相。他顶着门,那样用力地顶着门,接受着一次次的撞击。自己方的几个人惨叫着,但一会儿惨叫声就少下去。到最后,才终于轮到那个女孩。佐佑把耳朵贴在门上,泪水顺着门面流淌而下。撞击,撞击。他根本听不清对面的动静。
佐佑沉默了一会儿,才和我说:然后,我听到那个女孩说了什么,没听清。之后这场浩劫过去之后,我回到那里,她的尸体也已经没了。
佐佑沉默了很久。
佐佑说:我是不是一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