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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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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描绘性爱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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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替身
1
女儿被吃掉的当晚,我并没有成功入眠。闭塞的卧室总像自隔绝于世,整个房间都有一股气味,闻起来像胃气。落地窗在初装修的几年里澄蓝得像玉石,现在已沾满了牙垢般的黄痕,朝外望去,高楼闪烁的蓝灯红灯也像印上了宣纸,被茶水打旧。窗户可以开,但我总不愿意开。外面的空气像麻醉剂,闻习惯了会觉得舒服,但晕乎乎的,挣扎出那种氛围才能感觉到。其实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浸在里面的人从来不会有意识地觉得自己活着,或者是还没死去。事情一桩一桩地发生,不论意外到来前人们会不会觉察,命运的镰刀都架在脖子上,运气好了没割到大动脉,运气差了就死了。人用十几年、几十年活了起来,被一把镰刀终结了,听起来也挺可笑的。
漆黑的夜让落地窗长成了镜子,我直挺挺地看着远方,自以为毫无意识,一回身才发现自己只是注视着镜中的眼。像儿时的游戏,两个小孩瞪着对方,谁笑了,谁就输了。这次我和镜里的人一起笑了,我们都输了。
镜中的我那样憔悴,头发枯槁得像从陈年的玩偶上拔下来扎回去的。女人不应该老成这样,或许要过几天我才能年轻。
事情总不对劲。不是哪里不对劲,而是所有地方都不对劲。
安柳镇这样很久了,从我出生前就这样。很小的时候,我以为逃出了安柳镇,就能到别的地方。但世界上全是安柳镇,逃出一个,又到了新的一个。让机长蒙着眼,飞机随便坠落到一个地方,那里仍然是安柳镇。
可能别人不这么觉得。因为我是极少数不吃人的人。
小时候,我一个朋友忽然没了。他左眼是蓝的,右眼是褐色,花了十三年时间,从初生的婴儿长成了懂礼貌、性格温和、说话语气能把人酥倒的小绅士。我当年经常和他聊天。他说长大后想当宇航员,在太空中漫游。在他眼里,太空是那样一个东西,广阔到地球根本算不上什么,寿命长到再伟大的人的一生也不会留下记忆。在他眼里,太空就等于无限的可能性。
但我眼中的太空,是一个同样密闭的空间。
人不可能让自己的肉身进入太空。无处不在的射线,比凛冬更寒冷的温度,漫无边际的真空。宇航员从封闭的飞船逃向太空,身上却严实地包裹着一层坚不可摧的宇航服。世界给人留下的玩笑就是——你可以逃往无穷的地方,但你逃不过“密闭”。“密闭”是我们聊天时常用的说法,形容封闭的空间,关上门的房子是“密闭”,拉上胶带的箱子是“密闭”。
“还有,逃不过的命运也是‘密闭’,躲不了的陨石也是‘密闭’。”
忘了和他发生了什么争端,某天我早早地赌气回了家。平时我都玩到很晚才回去,因为父亲——也是现在的丈夫——总想对我下手。他的欲望像无底洞中储藏的秘密,多到难以置信。像一个酒量奇大的人,你让他和一杯就倒的人拼酒,是不可能衬托出他酒量大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和半个镇子的人拼酒。我早早地受过教训,父亲总是拉我做到深夜。我越早回家,他做得越久;越晚回家,反而能比较早收工。
父亲很少让我出力气。在轻柔的床单上,我总能陷入深思几个小时。深思是痛苦的,不过生活中有不少比深思更痛苦的事情,所以深思同样也是逃避痛苦的一种良方。那时候的我是这样的,现在的我也是。现在的我像文艺犯一样在镜子前回想这些陈年旧事,可能因为我真的老了。
第二天,那个朋友就没了。
因为和我发生的争端,他不知道该去哪。晚点回家显然是明智之举,然后他打算去网吧坐坐。他是好孩子,从来不去网吧。至于那天为什么去网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走进网吧,在门口观察了十分钟,再到柜台上要点一个小时的电脑,外加泡好的方便面和冬瓜汁饮料。柜台老板让他去15号桌,他一过去,就看见一个女人占着那个座位。略偏内向的他没有说话,呆呆地站在角落里,只用眼睛盯着她。
“小哥,我看你很久了。”女人说。
她十根指头抹着颜色各不相同的指甲油,红橙黄绿青蓝紫灰黑白,右手五根指头上又戴着五个颜色不同的戒指,紫色黑色青色血红色和橙色。她扑哧一笑:“小哥,刚被恋人甩了?来坐我这吧。”
他怔怔地走过去,喉结微微动了动,满脸飞起心旌动荡时才有的辣红,走过去坐上她的大腿。女人狭长如蛇的眼睛像洞察着他的心思,但眼角满是泪渍,看上去像刚喝过酒。她用右手摸上他的脸,慢慢把他的脸往自己脸上压。两人的嘴对在一起。
那时,女人的喉咙猛然耸动了一下,作呕声响得像滚雷。我朋友马上把手爬上她的肩,要推开女人。但女人的力气明显远大于他。一阵呕吐声后,又紧紧接着一阵。朋友的眼睛瞪得越来越远,脸庞发紫,双腿乱踢乱蹬,双手的指甲恐怖地掐进她的肉里。
她在吐出刚吃下的人肉。
事发现场一片狼藉,未消化的人肉、被胃液侵蚀大半的内脏、绿色的汁水、完好无损的金针菇。女人肯定是刚吃完人,又去酒店吃了火锅,喝了不少酒,胃里倒腾得瘆人,又已经被酒精侵蚀了大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吐出来的东西,包括已经变成米糊一样的东西,从我朋友的气管里进去,从食道里进去,最后也不知道他是窒息死还是胀死。总之,最后我们在桌下发现了他,而他也已经被其他人吃掉了三分之一。
事情就这样了。让他家里人取回剩下的三分之二,他们都说没空,要等两天。两天尸体都臭了,所以决定还是把他留在那,等其他人吃。不到半天,那里就只剩了白骨。
我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吃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像喝酒、抽烟,甚至更过分的事情一样,总会让人上瘾?
我不抽烟,但喝酒。抽烟会让空气更污浊,我讨厌那样的空气。
2
朋友被吃掉的那一天,我已经十三岁了。按照大人的话说,十三岁已经可以算是小大人,我想这不是根据心理分的类,而是生理,这个生理甚至不包括外貌。当时我以为自己和父亲看上去差不多成熟,但显然连“年轻”的标准都够不上,心理更不用说。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我可以怀孕了,可以生孩子了。例假没来过几次就不再来,父亲说,那是因为我怀孕了。我心里总想着俄罗斯套娃,感觉把自己横着切开,就有另一个小一号的自己在里面。
父亲说,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他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和我母亲说:“你已经怀孕了。”这样相似的场景总让人恍惚,像一下子老了十三年,又从短暂的年轻中迅速回溯;像忽然中了彩票,却被告知你这张是去年的号。大起大落在一瞬间涨降,人在一瞬间活了二十几年。父亲总这样,所以父亲特别老。
所以女儿特别年轻。
我还记得一天一天腹部一点一点胀大,受了胃气样的下坠感化成铅坠,压在肚脐下方。我说:“胃里像在闹牙疼。”父亲笑着说:“傻孩子,那是子宫,怎么会是胃呢。”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不对,也有可能是胃。”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对,现在不应该叫你‘傻孩子’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的老婆,我的wife。”
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客厅里。沉默的电视机蒙着一层落灰的透明布,我坐在玻璃茶几上,一脚插在茶几里,一脚插进对面的婴儿床,咬着右手食指。父亲站着,像松。这场景不像现实,更像文艺片里的。回忆起这一切,场面总带着老胶卷的色调。唯有一个——婴儿床是粉红的。白色的底,塑料材质,粉色安嵌,长排的护栏,上面是天蓝色的风铃。一具鬼魂偷偷推了风铃一下,在关窗的室内,铃声交替地闪。
婴儿床上当然还没有婴儿。
告诉我我怀孕消息那天,父亲把一整只手伸进我的下体,又捏又揉。我又难受又亢奋,只是他粗糙大手上温热的感觉,让我觉得像和没开封的火腿肠在做。他唯在这时放下了平日的架子,显得更像兽了。我闭着眼,听他说:“你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我摸到受精卵了。”
“什么?”
“我摸到受精卵了,嘿嘿。”
“别骗我。”我不想说什么,抓了条枕头塞到腰后,“你就是说,你手指的绒毛碰到了受精卵,我都不会信。”
躺在床上,床单一点点变形,天花板也像在变形。空气中像流过一条恒久的河流,钴蓝色水面泛着曼丽的波纹。我看着八角形的灯,时而像唐代的宫灯,时而像民国的纸灯。看着看着,水流进我的眼睛,我泪腺里泛出泪花。我哭了,然后变成了鱼,被顺时针转入悲哀情绪的马桶中。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该死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像愤青,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满意,但问我我又说不上来。我开始幻想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根缎带,想象自己是完全空白的一个人。
我是谁?
站在镜子前面,我看见了自己。瘦弱的人,肩膀让人忍不住想一手握住,肚脐像问号下面的那一个点。脱下衣服,只是毫无特征的动物;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衣服显得我更像一张白纸。
喜欢蓝色的、大一号的衣服,休闲装,垮垮地落在身上。
父亲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的性格,我深层的潜意识,我的理想,我的未来,这些他都不知道。有梦想的人眼里是有火的,没梦想的人眼里有土。我问父亲我眼里有什么,他说我眼里的是水。
我长时间地对着镜子,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不穿,有时候披夏天的浅黄色被单,有时候休闲装,有时候比较正式。不论怎么看,我都没办法从镜中自己的眼睛里看见我想要的那个东西。我想要什么?不知道。
人有时会去找一些东西,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往小了说,因为走出门,忽然忘了要去干嘛,那人就会重新走进门再出来,好像记忆掉在半空一样。像什么什么族人的传说,赶路一段时间要停下来,等灵魂追上。
这些东西在找到之前,你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碰见它的时候,一朵火苗忽然闪了出来,迸发出来。嗒一声,你脑子里一道断桥忽然合上了。于是你就知道,你找到了那个对的东西。
3
“她像你。”
从产女后的昏迷中苏醒后,我第一眼看见了父亲。他几天没刮胡子了,脸侧狭长地留着茬。我醒来前一定是无意识地动了动,把身体蜷成舒适睡下的模样。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把无意识的人摆成这样,包括多年共枕的。床是医院的病房,我环顾四周发现陌生,一会儿才想起来肯定是换了个间。产房当然永远有人用,尤其是人死去的速度比出生的速度更快。其实人死去的速度总是比他的一辈子快很多,就算是我那个被吃掉的宇航员梦朋友。
女儿不在边上。父亲说,已经喂过了。
我忙从病床上爬起。窄小的病床里挤着八张床,我才起了一半身,就看见另七张床的女人都像死人。每个人都面如土色,双手交叉在胸前,像在祷告,更像在受难。消毒水味起先很浓,但老去的味道更浓。老人的味道,老人斑的味道,凑在老人脸旁,用上下牙咬住老人斑,舌头轻轻舔舐时感受到的味道。窗帘比窗子更干净,窗台上一瓶天蓝色花瓶,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用什么喂的?”我声音颤抖着。
“不是我,是医院。”他说,用鼻孔哼了一声,责怪我多问。
我瞬间疲软下去,几天的累意叠加在身上,温柔而残虐地击倒了我。病房里明明有电视机,却没开。大家好像都朝着电视机看,但还是没有一个人开电视,仿佛躺着更好。或者关着的电视机才能算得上是“念想”,开掉后,只是废铁加长铁棍收到的信号。
“你刚刚说什么?她像我?”
“是。”父亲板着脸,“眼睛像。她眼睛里是水。”
“这东西难道是先天带来的吗?我以为是在现实里滚过无数遍后才有的。”
“不同的人经过了同一场磨难,为什么一些人积极,一些人却死了?因为先天的东西在那。”父亲说,“所谓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其实不是的。生活只是把你本来的性格挖了出来,你不愿承认也好,什么时候的你都是你。”
“如果一个本能快乐度过一生的人,因为突发的灾难而多愁善感,难道可以说明无忧无虑和多愁善感都是他本来的模样吗?”
“不是的。”父亲说,“你自己想想。”
“对不起。”我坦诚道,“脑子还不灵光。”
过了五天,我身子才好起来。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育了,因为下体的挫伤和磨损太多,导致生育时伤口崩坏,血液倒灌进体内的器官,破坏了一些机能的平衡。对我来说这不是好消息,这意味着我们的女儿假如被吃掉了,就再也没有代替品。这个社会对代替品看得很重,一个人绝不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一定是可替代的。公司如此,工厂如此,就算是这个医院,一个护士后面肯定跟着至少五个能完全替代她工作的人。可替代性意味着稳定,这表示社会不会因为某一个意外,发生一连串难以控制的蝴蝶效应。
把女儿放到婴儿床里时,我才发现她眼睛里确实有水。
这一次连我都看得出来。她眼里有泪,但不止是泪。如果是眼泪那肯定能流出来,但那些水藏在瞳孔中,哀怨,悲伤,默默的愁思。不像其他婴儿,她很少哭,也显得安静很多。
“你打算为她取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林清影,从“起舞弄清影”里面摘出来的。母亲没什么文化,懂的诗词很少,但苏东坡还是知道的。母亲听到别人谈论她听过的东西时,就会凑上去。譬如说,父亲哪天买了东坡肉,她就会说:“东坡肉,我知道,是苏东坡发明的。苏东坡,就是写了《水调歌头》的那个。”母亲性子里有爱卖弄爱炫耀的成分,我没有。父亲总说我不像母亲,可能像别的哪个人。我明白他意有所指。
“叫林何似吗?”
“不像人名。”
“林朱阁?”
“像是三十岁的啤酒肚男人和九岁女孩共用的百度账号的昵称。”
“林绮?”
“还有别的吗?”
“林无眠?”
父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像抽烟被呛到。父亲以前抽烟,后来不了,因为我从小就讨厌烟味。他说他第一次抽烟也没被呛到,所以他是纯种的爷们。我不这么认为,如果用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证明自己是不是纯爷们,十有八九就是孬种。
他说:“还是上一个吧,林绮。”
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女儿的名字就定了下来。齿轮滚动的速度那么快,没有时间考虑一个人的名字应当是什么。我想或许应该有什么仪式,上一代对下一代传承的爱意,吻她额头什么的。但父亲说厕所门的合页坏了,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婴儿床。
4
十九岁时,我去安柳镇第三中学面试求职。面试官问了我一些问题,姓名年龄兴趣爱好,平时时间分配在哪里,家庭情况和收入,还问我有什么不想告诉她的事情。面试官是大约三十岁的女人,眼角有纹,嘴唇一条条地开裂,头发里全是油,看上去像玉米须。她提问时总喜欢眯起眼睛,我总因此走神。她抛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却好像总看穿了我。
她问:“你的家庭关系如何?”她抖了抖纸质材料,“不许说谎!”
我的家庭关系当然很好。
她问:“你喜欢勾引路边的小男孩吗?”
我说:“不。”
她合上资料:“很好,你说了不少谎,但这能让你在这里谋得一薪半职。”
面试官总这样,表现出每个求职者都卑微底下的模样,恨不得我们感恩戴德。我忽然垂下头去,眼睛酸疼得可怕,挤了挤眼,就流出一大摊泪。她挑衅般看着我,宣告自己的胜利。我当然不能给她这个机会。虽然入职后,我和面试官有交集的可能性几乎比零还小。我一边流泪一边冷漠地走开,出了房间后就没回过头。
这年林绮六岁,刚上幼儿园。幼儿园平均一周没一个人,都是被吃掉的,有时是孩子,有时是老师。孩子总是被吃的,老师偶尔被吃。
“我同桌被吃掉了。”她说,“玩抢椅子的时候,忽然一个小朋友把钢笔插进他肛门里。他当场流了一地的肠子,还拉了,臭死了。”
她皱起小鼻子,用手挥了挥空气,像闻到了粪便的味道,还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然后老师说可以开始吃了,就拉着他的腿,到厨房。过了一节手工课,老师又去把他拉回来。他全熟了,头没了,大家就一起把他吃了。我没吃,杨淼淼也没吃。老师说,原来你们不吃人吗?我们说是。然后我们就成了新同桌。”
人不能总是矫情。我也没办法担心杨淼淼是个什么样的人,林绮会不会跟着她学坏。总有人担心孩子和谁学坏,跑出来在网上在街上斥责那个孩子。事实证明人应该管好自己,而不应该操心那些事情。和这个人学坏了啊,和那个人学坏了啊,只不过庸人自扰。在我有限的经验里,这些出来嚷嚷的人,总是马上就没了。如果发生在身边,你总能在下班回家路上看见一群人围着家长的尸骸;如果在网上,那个叫骂声最大的账号过几天就没动静了,之后又贴出来一条,说这个账号的主人被吃了,孩子也被吃了,是丈夫或妻子或别的熟人干的。大快人心。
听着林绮的故事,我一边咚咚咚剁着胡萝卜,一边说:“这样啊。”
菜刀一上一下地在砧板上跳舞,削下一片片胡萝卜。只要她还不吃人,一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她长大了,我真的觉得她越来越像我了。
父亲说,有时会把我们俩认错。
我说:“至于吗?她才六岁。”
父亲说:“当然不是那种认错。”
我说:“哦。”
往后几天,林绮天天和我们聊杨淼淼。杨淼淼是个漂亮女孩,梳三条小辫子,每根辫子上都扎着一条缎带。林绮眼里的水变成了激动的洋流:“杨淼淼的缎带真的很好看!”
父亲冷不丁说:“她肯定过几天就被吃了。”
“怎么会!”林绮激动地喊,“谁会吃这么可爱的女孩呢!”
我们已经从她口中听到足够多有关杨淼淼的事情,包括她父亲去地下场合准备找女人开房,结果碰上了她奶奶和她哥哥一起走进酒店;包括她碰见过三个要冻死的乞丐,假意让他们进草屋保暖,然后几鞭炮把草屋炸了;包括她在地上放纸条,引别人过来低头注意,然后从背后把他们推下水道里面。
杨淼淼已经杀死过四十二个人了,但没吃过一口人肉。
一个人能不能吃人,基本上很快就能断定。勺子,舀起内脏,塞进孩子嘴里。如果孩子一碰那块,马上瞳孔变色,狠狠地吸吮——这就是会吃人的;反之,如果第一口就被呛哭,那基本一辈子就不吃人了。能吃人的,一辈子都会吃;不能吃的,一辈子都不会吃,鲜有例外。
林绮说:“杨淼淼说……她想试着吃吃看。”
事后我才知道,杨淼淼试吃人肉时,把林绮也带上了。两个小女孩选了个下班低峰期,匍匐在小巷墙上的深草丛中。一切准备当然是杨淼淼操手,她准备了绳子和砖头,只消十字形捆上一圈,就组成了暗器。一个男子从小巷另一头过来时,林绮忽然哭了。
杨淼淼完全没注意到林绮的流泪,直直盯着男人。男人身穿黑色西装,领带刚熨平,解开了又乱七八糟地系上,右手提着牛皮纸大信封,一身酒气,显然是刚应酬回来。他醉醺醺的神态加上咧开的嘴,无不显示出刚在酒桌上谈成了一桩生意的喜悦。是要和家人汇报喜讯吗?是要去找朋友吃烧烤吗?杨淼淼单膝跪在地上,压住绳子一段,右手提在砖头上十公分。等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正下方时,她大喊了一声,砖头朝男人后脑勺甩去。男人忙向后看,砖头正砸在脸颊处。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杨淼淼把砖头拽上来,看他捂着腮帮正要沿着路出去,又是对准他裆部重重砸了一下,两下。男人像锅里的虾姑,痛苦地爬行,一步,两步。放在地上的手终于支撑不住,哗啦一声搓出去,血迹斑驳着留在地上,伤口里夹着石砺。
这时,杨淼淼才看见林绮的眼泪:“你怎么哭了?”
林绮说:“有眼睛病,从我妈妈那遗传下来的;没有什么原因,就很容易哭。”
杨淼淼不再追问下去,多问无益,何况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人。两人跳下墙,把他拖进边上的旮旯角。男人还活着,杨淼淼一手把他舌头扯了下来,厌恶地拧着眉,把它丢进嘴里。
“怎么样?”林绮带着哭腔问。
杨淼淼舔着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果然,还是新鲜的有味道。”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格外特殊的点,但它确实成了杨淼淼开始吃人肉的契机。她给我女儿分过几根手指和心脏,但女儿没吃。林绮不是会吃人肉的人,杨淼淼却终于脱下了自己的外壳。
三天后,杨淼淼被幼儿园的孩子们分尸吃掉了。
5
“妈,你有没有经常感到喘不上来气?”
十四岁的林绮在初一放学后,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她穿着硬硬的白色偏米黄色外套,大了身体一圈,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稍微扯一下就能滑下来;里面是天蓝色的休闲衫;下身是三分的牛仔短裤;头发稍微过肩,朝内曲着,把稍有肉感的瘦脸包着。和假小子一样的穿着相反,她生了一张文静的脸,嘴唇很薄,眼眶圆润得像兔子,眼病带来的汪汪水花留在瞳孔间,一看就是诗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父亲说,我和她越来越像了,这下真的是从外貌上分不清。生育后就不长身体的我,外貌上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我很少从镜子里觉察到自己是这样的人,但在林绮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她是镜子中走出来的人,我明白,镜中人终究是死人是虚像,活着的人才有灵气。
“哮喘?”
“不是生理上的喘不来气。”她语音柔和地说,“我感觉……自己像在密室里。”
这下换我生理上呼吸不上来了。我怔怔地看着女儿,林绮怀着忧伤的笑容,说:“教室里一直有股奇怪的气味,而且……心里也总有股沉重的担子。身边总发生很多事——喜欢的语文老师被讨厌的数学老师吃了;同学里组了些帮派,双方互啃,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男生在教室后排一起手冲,整个教室都是怪味,但却有人反而喜欢往后排凑。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天天发生的,真奇怪,真奇怪。”
她停顿了一下:“人怎么会觉得天天发生的事情奇怪呢?理智总能骗人,感性才是唯一的老实人。我听见我内心的声音,我听见我流的泪,我觉得我被困在密室里,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问:“密室?”
“密室,没有出口,不论多大都没有出口。妈妈,你在更大号的密室里,我在更小号的。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可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心头一阵绞痛,少有的心痛感忽然漫了上来。只是因为我们生活了这么久吗,只是因为她是我女儿吗?我拉住她的手,带到客厅里。客厅依旧是很久前的摆设,废弃的婴儿床堆着我的衣服。我走到窗边,阖上窗帘,开了灯,把女儿带到落地的镜子前。那面镜子时时用湿巾擦拭,但裂纹不可避免。拿方格纸在前面,镜中的格子有时是梯形,有时是长方形,有时看上去像竭力想变成圆形。
我伸出手,解下了林绮的外套。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悄悄流泪。我又蹲下来,解开她的牛仔短裤、内裤,再起身把衣服解下。她全身都很干净,没有伤疤,没有瘢痕。看见这副光景,我眼睛一酸,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我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正对着镜子。狭长的镜子里映着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不着一丝的林绮是干净的,让人根本起不了邪念。我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被诱奸了,那个男人(或女人)到底得是什么样的混蛋。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在她肩膀上,顺流到她腋下,消失了。
“妈。”她体谅地说。
我不是来做这个的。我走去婴儿床那,提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安柳三中要求老师总穿正式服,有什么意义呢,正式服又不能阻止一个人被吃、被伤害,说到底只是无关大雅的形式。
“抬脚。”
林绮顺从地抬起右脚。我把长款卡其裤套上她的脚,往上提。原本干净的维纳斯瞬间变成了现实的人。她惊讶地看着我为她穿上浅褐色卡其裤、大一号的白色休闲服,外面披上仿佛很正式的紫黑色罩衫外套。
一切做完后,我再按着她的头,让她看镜子。
林绮消失了。镜中的两个人都是林清影。两个人睁着泛水的眼,哀怨地望着对面。这样奇异的感觉总是少见,何况只有第一次时,才有这样猛烈的冲击感。心有灵犀般,我们一起落下泪来。
“我没有难过。”她难为情地说,“眼病,挺麻烦。很多时候别人嘲笑我爱哭,其实我很多时候没什么感受。”
我知道。因为这点,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都嘲讽她。说实在,她什么时候被吃了我都不意外。特别的人总会被吃,在一大排白发人中,你总会一眼看见那个红紫蓝绿的爆炸头。但我现在不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跳出来一句顺其自然的话:
“就像是双胞胎呢。”
“妈妈只大了我十三岁啊。”
“你的外婆也只大你二十六岁。”我说,“她虚荣心重,爱炫耀,爱玩,就像你那个什么朋友来着?”
“林炳峰?”
“对,就像那个总爱说自己多长的男孩。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天天去夜店玩,然后和不知道谁搞上了,生了我。DNA检测过了,我身上一半的血是母亲的,另一半的血不是父亲的。父亲很早就知道,但等我十二岁才说。法院觉得离婚合理,然后把我判给了有抚养能力的父亲。因为我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很自然地就结婚了。”
“这样吗?”
“父亲为什么要到十二岁了才和法院说呢?因为他那年才爱上我。为什么爱上?他说是肉体加灵魂,后者占百分之三十。冲动之下,就想了这个办法,和我在一起了。”
“怎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你忽然说了密室。”我说,“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细细捋起来,都顺着别人一念头的左右。因为父亲忽然爱上我,于是和母亲离婚了,然后有了你。如果没有那一瞬间的火光呢?你甚至不可能诞生。社会总在说‘可替代性’,但谁是真的可以替代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蝴蝶,扇起让我们所有人堕落其中的风。这就是密室。不是没有出口,而是身不由己,互相挤兑。也许你今天从这条路上学,就让另一条路的男人被吃了——本来第一个路过那里的人应该是你,而那里早已潜伏着一个想吃人的小孩。明白了吗?”
林绮的情绪很波动,这点肉眼可见。她激动的时候,脸颊都是鼓鼓的,肉感的边缘鼓起颤抖的肉,像趴在菜市场上的蛆。这点和我很像。我恍惚了,回想起怀孕的时候。我真的从肚子里挖出了一个俄罗斯套娃。
“……外婆,之后怎么了?”
“法官刚说完,她就哭着跑了出去,被车撞了,然后被吃了。”
“好平凡啊。”
“我记得,有人说,哲学家跳出生活的固化思维,觉得生活的每一角都是惊奇的。可能我们觉得平凡的事情,也并不平凡吧。”
6
林绮哭得越来越多了。一开始怀疑是眼病恶化,但她说,是真的想哭。她感觉密室一点点变小,空气逐渐稀薄。四面八方的墙朝她压过去,内部的空气分子更加疯狂地运动。香气、臭气、腥气,恐怖地蔓延。初中三年,她一个年段被吃了一百来号人。她为每一桩事情操心,这就是说,她的共情能力越来越强了。共情能力永远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徒增烦恼,还会让别人觉得你在演戏而瞧不起你。初三后,她考上了安柳镇第三中学,到了我执教的学校。她十七岁,而我真正走进了三十岁。三十岁的人已经老了,我也只有外貌还年轻。父亲说,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为不死的老妖婆。林绮也一样,十四岁后就没张过个头,还是当年的样子。走在路上,别人总以为她是大一点的小学生。
她哭得越来越多了,总把门锁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不吃人的人,受到社会的白眼是大量的,何况她还在上学。上学就意味着被支配,不能独立活动,事情没法自己解决;上学就意味着被锁在小圈子里,像宠物狗被抛进了野狗的斗兽场。我永远不知道她有多无助。
父亲问,要帮她解决一部分苦恼吗?
我轻声说:“我来吧。”
房间钥匙就悬在进门后的橱柜那,以备不时之需。钥匙基本是新的,因为少用。卫生间、各个卧室、厨房、储物间。钥匙串就落在那里,安静地等着被拿起。
开门后,女儿背对着我在床上哭,她的右手塞在两腿间的裤子里,另一只手撑在身后,防止摔倒。开门的声音惊扰到了她,林绮回头看了看我,右手动作稍微小了点,左腿稍稍偏了偏,遮住我的视线。
我走到她正前面,她视线总落在我膝盖上。这是她习惯,不想看人的时候就看别人膝盖。紧绷的牛仔裤死死咬住她的手,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的自我安慰姿势。
“我知道你会进来,父亲让的吧?”她说。
“有一部分我的想法。”我帮女儿脱下牛仔裤,又脱下一层轻薄的衬裤。她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五指怪异地动着,好像在摩擦,又好像打算要伸进下体。我推开她的手,头埋进去。她颤抖了一下,自觉地按住我的后脑勺。
那次糟糕的性行为只持续了二十分钟。一开始她没做什么,还是一手撑在身后的床单上,一手按着我;五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始和我的舌头共鸣;十分钟后,她大汗淋漓地解掉了上身的衣服,喊着停一下,要把衣服叠好,但还是在胡乱扭着腰;二十分钟后,她发泄出来了,双腿扭着把我踢开,爬进被子里,又觉得不好把被子弄湿,就光着身子去卫生间淋浴。水声响起来时,我漱了下口,刚拧上保温杯的盖子,眼泪就止不住流着。
三分钟后,她裹着大得像床单的浴巾出来,走回房间,穿上衣服。她一边开电吹风烘头发,一边问了什么。
我说:“你刚刚在说话吗?”
她扭头看我,又说了一句。我指了指电吹风。她看看手中的东西,按掉按钮,扔在一边。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学校里一个叫清水泓的女孩子的故事?”
“姓清水的……日本留学生?”
“不是啦,姓清,名水泓,看来我真的没和你说过。”她刚要说话,马上皱了眉头,“等我吹完头发再说,你等等。”
女儿又背对我,左手把头发拢起来,攥紧提起,右手持着电吹风,朝头发根轰轰地吹。我撇开视线,看着窗外的天空,困意忽然上来了。刚刚还没这么累,人猝死前也不会觉得自己要死了吧。
夜晚挺冷的。
我起身,把弄乱的发夹摘下,重新捋了捋,再夹回去,向门口走。吹风机声音停了下来,女儿忽然说:“清水泓她……”
7
女儿被吃掉的那一夜,我没有成功入眠。窗外亮着红蓝交替的幻灯,那里好像是天堂。窗面反射着室内的光,我看见我老了。但拉上窗帘后,我又从幻觉中挣扎了出来。人就是活在幻觉里的,从一个幻觉到另一个幻觉。你知道的,有些梦里,人比较老,有些梦人比较年轻。如果老人忽然惊醒,忽然错位到年轻的梦里,也会变成活力四溅的小伙。或者……人活一世,梦醒了忽然发现自己是条狗,放下了一切重担,欢快地狂吠,撞到树桩上,又醒了一次,发现这一世是正在被吃的婴儿……人生循环往复,没有人醒着,看见的只是和你在同一场梦中的人。
“我来代替你生活吧。”我对着窗说,“被吃掉的人是林清影;而活下来的人,是林绮。”
第二部 禁闭
1
我第一次用学生的身份前往安柳镇第三中学,还没走进学校,就觉察到一股压抑异常的氛围,像有鬼灵在空中飞。狰狞的、舞爪的幽灵,虎视眈眈,这种感觉在我是老师时从没感觉过。我小时候,总能听见大人说:“大人比你年长十几年二十几年,你这些感受,大人怎么会没有经历过?”用岁数说事的人,一定不如百年的龟;以为每个大人都曾是小孩的人,一定在经营一场骗局。我曾以为林绮的心和我贴得很近,她在走我曾经过的路,但这条上学路我从来没有走过。树是妖,草是鬼,飞过的鸟是索命的符,我像溺死的水鬼,浮游过庙边的浅溪。
门口的保安不怀好意地笑。他们从不做事,只是站在那里,身后的木屋放着辣椒水喷雾和长棍。久在门口的人容易被人盯上,他们早做好了防身的准备。我走过时,他们尖利的目光灼烧着我的发尖,从头到脚。我全身滚烫,腹部像放了三个二踢脚,忍不住咽下口水,朝教室走去。
女儿的班级是高一3班。我进了教室,正在讲台边磨刀的男生呵呵笑着,说:“林绮,你又在哭了?”我没出声,点点头,抓住双肩书包的带,朝座位走去。
同座是一个眼神平静的女孩,头发白得干净,不像染过的,从头上看不觉得发量多少,但到半腰处,蓬松地涨开一大片,又在末梢全收拢到几个浓密的尖尖上。她如水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盯着我的眼睛:“你也在流泪吗?”
“什么是‘也’?”
“和你女儿一样。”她说,“你已经做好了被认出来的准备了的话,应该不会对这点有什么惊讶之处。你女儿和你说过我,也和我说过你。第一眼我以为你是林绮,第二眼以为是个cosplay的三十岁沉稳老男人——也不知道扮演一个素人有什么趣味——第三眼我才认出来你就是你。然后呢?你该不会愚蠢到觉得没人会分不清两个人吧,你女儿的生活习惯,你女儿的社交圈,你女儿的作息时间,你女儿的癖好——这些你都明白吗?明白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装作她呢?”
“相反,我觉得没人会愚蠢到分不清两个人,不过没人会去分清两个人。今天来的就算是我爸,别人也不一定能分得出来。”
这个白发的女生就是清水泓,和女儿说的一样,平静如水。她上牙咬着撇过去的下唇,右手转了转笔,说:“自大,但是正确。你应该记一下,前面那个男生,叫鲁鹋的,他喜欢你女儿很久了——不对,你想要代替你女儿生活的话,我应该说,他喜欢你很久了。是吗,你一定会更喜欢这种表述。”
我沿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矮墩墩的男生,没品的粗框眼镜下遮着褐色斑点。看见他我就感到一阵恶心,他精子的气味像守护神飘在他头上。清水泓用食指和中指箍住笔,在桌上敲了一声:“你女儿会喜欢他吗?”
“会讨厌的吧。”我无力地说。
“如果他发现你不是林绮,你打算怎么办?或者,以你第一眼的印象,你觉得他会做什么?用你脑子所在的脑壳里的脑子想一想。”
“我……”
眼泪再一次落在书桌上,一滴一滴惹湿了纸页。我忍不住她的语气,又一次哭了。怎么会这样呢,她是故意让我哭的吗?
“我教你,有一个好办法。”清水泓轻飘飘地说,推开我,从我面前擦过去。她身上满是欲望的味道,自己的欲望,别人的欲望,我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她走到鲁鹋边上,举起边上人的椅子,咚一声砸在他耳朵上。他一下子软了,倒在桌上,双眼失神,软绵绵地挂在那儿一会儿。清水泓又抬起椅子,砸在他裆部。
血从裆部涌了出来,声音像咬了口狗不理包子。可鲁鹋再也没有动一下了,早在第一次锤击时,他就死了。清水泓喘着气,声音在空气里抽动着,脸上泛起了红晕。这是到那个点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点,她因为这个就起欲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她的腰明显软得和油条一样,缓了缓,提起他的身子,把头拉在桌面上,一脚踩住,双手举着椅子,朝喉咙那里用力地砸了七八下。血一点点喷出来,清水泓很快失去了耐心,发出了娇弱的哼声,拉着脖子还没断开的他回去了。
清水泓挤开我进去时,身上的味道更明显了,甚至带着攻击性。她满脸潮红,全身的线条变得像圆珠状史莱姆加恰能填满球体空隙的假水,竖起手指,朝我挥了挥,微笑着咬在他脖子上:“这样,他就发现不了你不是林绮了。”
我刚想问怎么没有血味,过了两秒忽然闻到了。呛鼻,就好像咬着串过牛蛙肉的河豚状铁签。她的眼睛失去了原来的平静,变得嗜血、狂热又高潮,对着鲁鹋的脖子又舔又啃,血和泛着泡沫的口水呼啦啦流转出来,沿着死人的衣服一路向下。她的牙齿尖得锋利,并不自然,就像专门用锉刀磨过,每一颗都闪着光滑且冷冽的光。此刻,夹生的肉末和血液混在牙床里,她的舌头钻进食管里,满脸享受。过了许久,她才从被咬下一半的脖子中抬头。
我忍不住问:“所以,就是在这里,你喂我的女儿吃了人?”
她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只有全身心享受某种乐趣以至于可以割舍其他所有甚至是自己生命的人才能有那种眼神。
“不是啊。但是——人肉,不是很好吃吗?”
2
我想,在清水泓眼里,林绮只是一个猎物,一场游戏,直到最后,成了一次胜利。在哀愁遍地的世界里,林绮总是哭,且不吃人,这就是乐趣之所在。人世间平庸者不胜枚举,遇见一个特殊的人,就是遇见一个活人。
清水泓安静时,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表情不冷淡也不活泼,留下的只有标准范式。她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看着窗外的风景,看着天花板上颓唐的风扇。她的外貌像是一场诈骗,一个陷阱。根本不了解她的人,看着她走过来,一定会放松警惕,或者想吃掉她。她能活这么大简直是奇迹——但这个时代没有奇迹,任何时代都没有。
她有自己的原则,从里面享受自己的乐趣,尤其是当个受虐狂。据说清水泓初中时有四个跟班,每天中午都和跟班们到后山玩捆缚游戏——她被捆,丝毫不给自己解开的机会,被打时故意只出很小的声音,让四个跟班以为他们没有打得多疼,又挑逗起他们继续的欲望。四是好的数字,一个人的知己很少超过四个人,在短时间里能完全看清的人也不超过四个。四个人里有男有女,只不过全是学生,因为老师来的话总会暴露。与其说信任他们,不如说她完全掌控了跟班们的心理。他们胆小怕事,心理欲望重,有点脑子但不多,手脚无力(否则打得太疼也吃不消),执行力不强但恰到好处。
高中以后,这样纯真的生活不再有了。
“我看人真准呢,我就说他们活不了多久,我是说跟班们。”清水泓弯着手,在嘴边刮了几下,像猫洗胡须,“没上高中,我所有的跟班就都被吃了。这意味着什么?天真的人越活越少,剩下的都是猎人。现在高中里,我可不敢放心做这个。”
那你做什么?
“所以呢,我就一个人来了。眼罩、绳子、锁,必不可少,钥匙扔一边,然后是一些必要的东西。从学校的杂物间开始,挑战裸着被缚滚到另一间屋子里拿钥匙开锁,再解开绳子,但手头还得备着钥匙,不然我早就死了。生活就是这样,放手一搏的人通常都死了,除非还另有准备。鼠目寸光的人通常在这样的跳跃里摔死在楼下,而看似与他们一样跳跃的人早就做好了降落伞的准备。”清水泓舔着手指尖,“忘了说了,林绮是个好人,她总很关心别人,还能记得住别人的脸,回馈别人的感情。在一些时候,情感是必要的,比如投资时。她肯定不是有意识地在投资,但还是用这点围起了属于自己的保护圈——别人都明白她是真心的,不像其他人,一张口就知道有事相求,这也是她能长到这么大的原因。”
但这还不够,还不够。一个人总要学会吃人,才能更顺利地活下去。清水泓深知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便和她先慢慢地建立了联系。在交流中,林绮数次为清水泓的过往落泪,也逐渐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计划是一步一步走的,一开始,清水泓让林绮成为自己的“跟班”。两人相约了一个空闲时间,在安柳镇边缘的锡山见面。那座山还没有七层楼高,半个小时就能走一圈。清水泓说,自己晚上打算再做个游戏,把自己脱光绑在山里的某个角落,钥匙在林绮手中,衣服在山的另一块。林绮要找到清水泓的衣服和本人,再用钥匙解救她出来。
“你会有备用钥匙的吧?”林绮流着泪问。
“没有哦。”清水泓笑着说,“我会把两把钥匙都给你的。”
林绮说:“不要,我不想要你把自己弄得那么危险。”
“乖啦。”清水泓拍了拍她的头,“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如果担心我危险的话,就早点把我救出来吧。”
当晚,清水泓确实把两柄钥匙都塞给了林绮,做一次毫无备用计划的游戏。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回到初中的时候。不过初中时,世界还没有这样危机四伏,或者说危机的密度还远不如现在。逐渐无趣的人生,没有什么追逐梦想的必要,很多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强行把两柄钥匙塞给林绮后,林绮从下午哭到放学。清水泓往自己的袋子里装上绳子、锁、眼罩、小球,便往锡山走去。这里人少,就算是假期也没什么人来这边休闲,平时山上山下跑的,也只有附近一带的孩子。清水泓宁愿相信自己碰见的小孩都天真得可怕,虽然现在哪里还会有天真的人——只有蠢货,鲜有无知。
月亮沉在云雾后,空气轻薄得凉人。清水泓解下外套后,冷气闯进单薄的内衫下。她一件一件地脱下,用绳子捆好,扔在树林里。衣服和自己都不能在太显眼的地方,更不能在入口附近。山边一道窄道,稍有不慎就会摔进下方的湍流。她小心翼翼地光脚沿着石道走下去,冷风一吹,数片枯叶打在她身上,一片钻入嘴里。清水泓咬着叶子,走到湖边。
湖也清冷,倒映云雾后的淡月。她跪坐在草丛间,像做祈祷和仪式。清水泓真的被感动了,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内心。一次真正危险的活动,一场可能会搭上自己性命的旅途,就用这些当作筹码,换得和林绮更深一步的联系吗?倒也并非不行。遇到糟糕的情况就反抗吧,反抗不过就死吧。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话,一切都无所谓了。
清水泓脸上再次灼烫起来,胸部和下腹部都滚烫如着火,就像聚水的气球,再一挤,就真的要炸裂开。她跪在地上,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勾着锁,咬住小球,戴上眼罩,背着手,把手臂和大腿绑上,线头在背后交叉,最后脱出两条,再把锁咬在上面,嗒一声扣死。
锁扣发出清脆响声的时候,她便知道,之后是听天由命。
3
清水泓小时候曾被监禁过,一直监禁到上初中的年纪。十三岁以前,她的活动范围没超过十平方米。窄小的房间,配备有马桶,洗浴室,门口有送餐口,里面有一些空白的本子、字典、典籍和小说,加上必备的生活用品。或许在婴幼儿时期空白的记忆里,她早已学会了拼音和说话,而平时隔着门,会有人和她对话。
清水泓的家在安柳镇的清音山丛里,是一幢古堡式的建筑,是从上三辈那里传下来的。记忆的初始,她天天过着那样的生活——吃饭,睡觉,做些娱乐活动,和门外的人交流。镜子在书桌上,她得以看得见自己的模样。纯白如雪的头发绕过耳廓,朝下蔓延。她总跪在书桌前,看着自己的样貌。
那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一个出口。
因为没有外人能看见,她在十三岁以前从没有穿过衣服,也只从小说和字典里得知了衣服的存在。遮羞的衣服,必要的衣服,装点身份的衣服,提高门面的衣服。外面的人穿着衣服,戴着帽子和眼镜,总有点伪善的样子,但其实是她太坦然了。
十一岁之后,她胸部经常作疼,也经历了第一次例假。已经知道必要的生理知识的她并没有多么惊讶,反而躺在冰凉的地上,等待血液的完全排出。瘦小的肩胛骨和胯骨顶在木制的地板上,生硬,但无所谓。清水泓惊讶地体验着第一次。书上的知识和现实的经历总不相吻合。如果一个被剥夺颜色的人,知道了所有关于颜色的知识,而首次看见红色,是否算获得了新的知识?
唯一的麻烦就是要清理,她把经血拖出房间,地上还满是铁锈和腐烂的臭味。
十二岁,清水泓的胸部开始发育。变化是一瞬间发生的,有一天她跪在镜子前,忽然发现胸前多了两块肉,显得特别有错位感。她惊讶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护住了胸部,紧紧地掩着。那一瞬间她长大了,忽然从狼孩变成了人类社会中长大的人。那一护,她又觉得下腹部凉飕飕的,像一只眼睛盯着那看——不是从上面,不是从正前方,是正下面。不论腿夹得多紧,手护得多严实,那种被凝视感总消散不去。
那一天,她都又羞又燥,和门外人对话时,提出要买衣服。过了半天,外面传进来一本服饰图册,还有卷尺、直尺、体重秤和身高表,量身体部位。她照着要求量了身高、体重、体宽、三围,把数据递出去。又过了半天,衣服就送进来三套。全粉的连衣裙,全白的休闲装上下款,蓝黑色的短袖短裤,加上淡粉的内衣裤三套。
清水泓先挑了连衣裙,因为好穿,往身上套就可以了。套上后,胸部被纺纱布料磨得慌,才知道应该也穿个内衣。反复折腾了一会儿,三套衣服都对着镜子穿了一遍,又换着搭配了些,连衣裙塞到短裤里,短袖配休闲装下款。穿上衣服给人一种安全感,一种对外界空气的抵御。
有的事情,一经过去就回不去了。原本不觉得裸着身子有什么不好,现在脱下衣服反持续不断地激发着羞耻心。在走出古堡往前的一年,她肯定试过不少东西,也跟着书上学了许多,被激发了受虐和虐待的潜在元素——前者是对童年的回溯,后者是对童年的补偿。
清水泓和林绮一个岁数。那时候发生的事我是记得清的——有一群老人组成了“蟠桃会”,集体猎杀小孩。起先大家并不在意,直到许多十几个孩子的家庭都被他们猎吃到绝后,事情才变得严峻起来。吃人超过了一定限度,多少会引爆一些社会公德上的问题。本来大家都缄默着一个共识——尽可能不要吃太多小孩、新生代。虽然每天都有小孩被吃掉,但也在限度之内。十个孩子的家庭,被吃掉了五个还有五个,社会还能再发展下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共识,比如吃人不吃脑子,因为脑子是一个人的尊严——吃脑子只有两种意图:尊重食客;侮辱被吃的人。“蟠桃会”毫无顾忌地打破了这两条,让人们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有组织、有纪律的地下组织,专门以小孩为食,显赫地用脑浆在地上留下蟠桃会的图标。当时人心惶惶,不少只生了两三个孩子的家庭都决定把孩子监禁起来,等风波过去了再放。可蟠桃会的席卷来势之迅猛,时长之延续,竟给社会带来了长达十余年的恐怖杀戮。其间有不少人声明给吃人立法,永久禁止组织性食人,但总未得到合适的落实。
然后……家长忍不了孩子们在室内的哭闹,有直接自己把孩子烹了吃的,也有理智一些,觉得横竖一死,放出去让别人吃了也不错,就解了禁。
然后……许多人刚一出家长视线,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再找的时候,已经死在街边,脑浆在地上画出标识。
说到底,真的把孩子监禁十余年的少见,一方面是经济压力,一方面年龄够了就应该出去挣钱,一方面家长和孩子的感情本就没那么浓厚,自家绝后了,只要社会上没有太多绝后的家,都还说得过去。我这么多年来,见过唯一一个监禁到风波过去的人,就是清水泓。
蟠桃会的谋杀愈演愈烈时,有人估计成员少说上万,安柳镇内也少说上百。然而这样的谋杀忽然终结了,某一天过后忽然没有了。消失得太快,以至于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打听到,蟠桃会留下来的只有陷阱的痕迹——在各个阴森的角落,隐蔽的角落,布置着陷阱,通到地下室去。地下室有吃剩的孩子的尸骸,但没有一个老人。他们如人间蒸发一般,引起人们的无限思考。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件件交替过去总应接不暇,这起奇异的事件,也没什么人再关注了。
清水泓得以重见阳光,正是蟠桃会消失的第三天。
4
眼罩之下,一点光也没有。身体其他地方开始变得敏感,首先是耳朵,蝉鸣声蟋蟀声不绝于耳,电锯切树般来回割着耳膜,听见什么跳进河里,扑通一声响;之后是身体,今夜太冷,风把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吹了起来。清水泓明白这种情况,在被吹的时候不觉得冷,只是凉凉的,之后裹了衣服才会知道身子已经麻了。冷风反而让她的身体微微膨胀,顶着绳子,勒着身体。杂草丛中,草尖磨着肢体,野花顶着关节。清水泓想换个地方。
刚才是怎么进来的?从那头下来,到杂草丛里,边上应该有泥土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沼泽,还有一头全是石头,估计也磨得身体沙沙得难受。现在几点了?什么时候了?林绮来了吗?会不会真的有别人来?自己会不会死?
又在多想了,监禁时代留下来的习惯。
清水泓沉下心来,烦躁地动了动身体。牵一发动全身,本被勒得麻木的部位忽然松开,绳子往边上挪了挪,她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喷嚏,又是一阵滚烫。这下从勒痕、胸部、口部、腿部都荡开致死量的快感,清水泓差点直接晕过去。大腿紧贴着小腿,上臂紧贴腋下,或许下次换个不那么紧的绑法会更好一些。
这下想睡却睡不着了,暖流在全身上下流动。远方忽然唤来一阵脚步声,是林绮的吗?不,鞋底厚重,身上有金属的声音,皮制品击打的声音,听声音,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人。声音跑到转角处忽然停了下来。清水泓竖起耳朵听着,他却沿着窄道下来了。
不管他有没有看见自己,都应该想办法。小球被绳子勒着防止吐出,眼罩不和绳子联动,先把这两个解决掉。虽然身体不能动,但至少头部还可以转动。她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忽然觉察到这样一具白花花的人体这样挺着,不被看到是绝对不可能。
清水泓脚尖顶在地上,竭力把下半身撑起,头部压在地上,寻找较尖的石块,打算把眼罩的后搭扣先扣在尖端上,解下来。但扭了扭头,也没找到那样的突起。
男人说:“是个小姑娘呢。”
清水泓全身瘫在地上,腰完全软了下来,液体从两腿间流出。这样直截了当的恐惧,一时让她产生了瞬间的快感,这何以不是一种死而无憾?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不会选择监禁再长期折磨。
隔着眼罩,她迅速分析男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声音从那个位置传来,大概一米八;中气不足,语音中有挑衅味——现在的强势只是因为他占着绝对优势,而现实中的他是个失败又被嘲讽的对象;衣服上有金属环碰撞声,穿着上应该比较新潮,但外套确是明显的上世纪皮制品。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渴望得到认可;体育在第二梯队,渴望成为第一梯队但总被人瞧不起,想要在别的一些地方找到自信,却总以自卑告终;欲望非常强烈;属于吃人的一类;会折磨被吃的对象,但一点点怀着的善意不会让他长期挑衅。
想到这里,她就放松了下来,故意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想缩起,又因为绳子的力量,没办法动摇。男人一定是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番景象,她故意更大声地呜咽着,然后娇弱地喘气,再后无力地瘫在地上,口中只有嘶嘶的喘气声。
果然,脚步声过来了。男人蹲了下来,双指嵌进她口中,另一只手狠狠地砸在肚脐上。
清水泓痛得缩了一下,刺激感和肾上腺素前所未有地提高。男人果然从绳子的捆缚中扒拉出小球,猛戳她的口腔上部:“边上没人,可别给我呼救,虚张声势。”
清水泓合上嘴,咬住绳子。被处理过的牙齿紧紧地咬进绳子里,轻轻地磨着。她动起下半身,男人果然转向下体。也不知道那里对男性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为什么那么多人渴望看看或者碰碰。尽管他的动作粗鲁,但显然没这样调戏过女性。足够把绳子咬断的时间是充足的,足以撕下生肉的牙,尖利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
男人摘下她口中的球,是被她的呜咽声吸引了注意力,而呜咽声的降下又表明她喊不动话,又希望她能有所反应。在他用粗糙的手指拨动脚趾和腿中时,清水泓竭力迎合他的期望,小声喊出片里才有的句子,一边奋力磨着。
“真潮湿呢。”男人调笑说。她才注意到原来湿了那么一大片,嗜血的性子起来了,上下牙的磨合绞断了长绳,整个上半身都忽然松了一下。虽然不足以完全活动,但已经可以让肩膀到肚脐的地方前后弯曲了。她尽力让不该放松的地方绷直着,双手的食指在身后扩着结。
忽然间,她听见不一样的声音如猫步样走来。咚的一声,一大块温热的东西倒在她腹部,又被什么拨开。一双温和的手解下她的眼罩,清水泓看清了,林绮左手提着衣服,右手提着钥匙,嘴巴紧紧闭着,但现在终于张开大口呼吸。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好吗?”林绮的泪水已经染满了半边脸,把钥匙插进她的身后,解开。两段绳子终于破开,林绮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清水泓自己弓起身子,侧翻在地上,熟练地解开了捆缚的绳子。现在摘了眼罩,她终于看清自己分泌了多少液体,那样多,就像刚有人给这一带浇过水,仍未止住的液体滴滴答答从下体沿着大腿内侧,绕到膝盖后窝,再淌下去。
林绮把衣服递给清水泓。清水泓沉默了一会儿,先走到湖边,清洗了下半身,再抖着身子回来,完整地穿好。
“以后,备用钥匙别拿丢,不要给任何人……答应我,好吗?”林绮擦着眼泪说。
虽然今晚某方面的体验不可多得,但以后还是尽可能小心点吧。看来,还是没做完完全虚无的准备呢。不过看林绮现在的样子,她对自己的保护欲望又升了一层,她内心的伤痛又深了几度。清水泓看着被林绮用两个脑袋大的石头砸晕的男人,哼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很快就能到让她吃人的步骤了。
5
老师忽然走进教室,要是他没进来,我还忘了已经上课了。不过这里上不上课差不太多,虽然有针对能力的选拔考试,但上不上课并不关键,只是可能重要。记笔记会记,作业偶尔写写,大部分人还是这样认真地对待的。在不在乎竞争就能享受未来社会资源的时代,也有想要稍微竞争一下,获得更好资源的人群——这倒无关紧要。老师倚在讲台边,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曾晓源被食堂选中了。”
学校食堂会不定期供应人体,经常从每个班最优秀的学生里选。当然,所谓“最优秀”,和其他一切道德标准一样,都是被人定义、任人解说的。这种选拔式的食人,会有人因被吃而自豪,朋友也为他的被吃而感到高兴。教室另一头,一个留半边长发的男生跳了起来,高声欢呼着。
“那个就是曾晓源,班长的‘山羊’之一。”清水泓说,“人各有志,有的人就希望带着荣耀被吃掉,有的人要献身时完全不在意为何献身。我嘛……应该是在事情还没到临前想东想西,表现出特别高洁的模样——但在临近死亡时,会生出抗拒死亡的欲望的人。所以,我现在谈到的我很可能不是真正的我——身后事与我并无多大关联。”
山羊,是这一带的黑话,形容常规性给别人舔脚的人。他们甘愿成为“山羊”的兴趣点在于……大多数人都穿着衣服。去年的时候,我不小心多上了一层楼,楼梯边安静地坐着一个女生,高跟鞋的带子悬在脚踝上,鞋子无力地垂落,两脚边是两个跪坐的人。左边是瘦脸但坚毅的男生,右边是鹅蛋脸且绿色瞳孔的女生。两人捧着高跟鞋女生的脚,手指绕过脚趾,朝上扳着,左手的拇指和舌头在脚底来回,就像擦拭爱车的把手。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她眯着眼,好像在望着天上洒下的阳光,腮帮鼓着,像在思考什么。我也只是一瞥,顺便看见了楼层的号码,才发现走错了,回身向下走去。
其实在学校里多走走,还是能看到许多光景,不止于此,虽然能够惊掉下巴的事情很少存在,顶多是血腥或恶心。老师和学生,老师和老师,学生和学生……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在这里诞生的新生命,和其他地方数目相差无几。
沉浸于刚被选拔中氛围的曾晓源振臂高呼,又安静了下来。教室里没什么人出声,都带着轻蔑的眼光看他。这类“被优秀者”就是会遭到蔑视,因为他们更接近虚假的标准。他的脸耷拉下来,变成小丑模样。
他扫视了一下教室,盯着后座正靠在李磊肩上的班长,流着泪冲过去,扑在她身上,两人从椅子上摔下,重重地叠在一起。
曾晓源扒着班长的口,委屈地说:“我很快就不能当你的山羊了……”
班长张了张嘴,被两根手指扎进口腔,恼火地咬了他一口。他不得不爬起来,方才脸上的兴奋劲荡然无存,终于意识到什么,表情变得越来越惊恐与无力,最后化成了乖乖听着主人命令的小狗。
班长握着桌脚,撑了起来。她头上挂着相当多细密的宝坠,从发夹上垂落下来,又藏进发隙间。敞亮到泛白的黑发顺滑地淌到肩胛骨处,在距末梢六七厘米处扎了个圈,底下是轻快的小尖。她把头发从脸前撂到耳后,盯着曾晓源,咒骂道:“蠢货,还不知道你是谁吗!”
“是我先来的……优秀也好……舔脚的工作也好……都是我先来的啊……”李磊抱头痛哭,腮往里紧紧地缩着,眼边生了红色的斑点,还有几处脓,“凭什么……班长你不爱我了……班长你不喜欢我了……班长……啊啊……”
“蠢货,你不是明知道乱叫会惹人厌吗!”班长瞪着李磊。
李磊的抽噎声又大了点,并不稳定地持续了几秒,又渐渐小下去。他伸出刚抹过鼻涕的手,把班长拉进自己怀里。两个人比之前的枕肩更为亲昵,班长扭头望着颤抖不敢说话的曾晓源,喊:“帮我把鞋子脱了。”
下课铃响了,讲台边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反正上下课的时间无关紧要。虽然确实有些人对此表示不满,但最终达成的妥协还是——随意上课,随便听课。教室就如鬼场,什么时候一个人消失了,又有谁忽然出现了,都不是值得稀奇的事情。
清水泓看了一会儿后面发生的闹剧,眼眸低垂。她耳朵好像都往下动了动,整个人都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从书桌里抽出一本书,随手翻了翻,塞回去,抓起还没吃完的鲁鹋,一头往他空落落的脖子里扎去,双手钳着深幽的洞口,用力撕开。血一阵阵地高潮,死去的鲁鹋用红潮喷出了交响乐。她一边吃一边磨牙,动作从淑女到像蟒蛇与鬣狗的杂合体。
我以为是血或者胆汁溅到她裤子上,但那片液体泛大了,我才知道她下体正汩汩地冒着欲望的产物。玫瑰花味的呛鼻气息冒出来,她从他脖子里抬起头,鼻孔里哗啦啦地滴血,像什么节日上画脸扮妖的怪物。
“鼻……血?”
她呆住了一会儿,一撮头发在凉风下炸毛样跳起来,喘了几口气才缓回来:“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流鼻血,你见过好看的女孩流过鼻血吗?只是这个蠢货的血灌回来了,刚刚差点窒息在里面。哦,对了,后面马上要死人了。”
我相信她没有往后看,因为她的眼睛平视前方,如水塘的边缘,并不随水的一时升降而变动,把水波强制固定在其中。我慢慢朝后看去,班长上半身被李磊拥抱着,双脚被曾晓源舔舐。三个人中,李磊是唯一颤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的。他从班长胸上放开一只手,伸进桌子,摸索了一会儿,拉出铅笔盒,用食指和中指顶开拉链,握住圆规,高高地举起。
“没必要。”清水泓平静地说。
“李磊?”
“你。”她说,“和林绮果然一样,你也总想着要救人。这让你在熟人的环境里不容易受伤,而一旦到了陌生环境里,就成了第一个被吃掉的人。也不——我不是说你在朋友圈里绝对不可能受伤害,你把我当朋友了吗?和你女儿一样呢,明明只是恰巧坐在一起,你对我的眼神已经含着这样的信任了吗?你会信任我的,等你把生命搭在我身上时,我就会杀了你——就如你女儿的死一样。”
“我女儿的死和你直接关系不大。”
“怎么会不大呢?我完全算到了那一步。”
李磊的圆规朝斜下方刺去,右手仍死死抱在班长腰上。三人如人体蜈蚣般连结着,蜈蚣头挥起不和谐的利器,扎了下去。鲜血与草莓奶昔色的脑浆从曾晓源后脑勺上滋出来,待圆规头拔起后,固液混合物又似喷泉样飞起。
“没有的东西!”李磊学着班长的腔调,又哭又笑地喊着,“死人!没想到吧,我早就知道你和老师有一腿……我早就知道……可是我原先是爱老师的,你抢走了我的老师;后来我是爱班长的,你抢走了我的班长……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一切呢……现在让我来抢回一次自己的尊严吧……啊啊……”
他疯了。又哭又笑的人大抵都是疯子,或正在疯。
我感受到我的眼泪,如装进蓝色透明矿泉水瓶中淡盐的海水,加上柠檬酸与防腐剂、清新剂和除杂工艺。
第三部 情人
1
淡蓝色的夜晚,天穹被灯光照得发白,就像黎明破晓前。但时针是朝十一点一丝丝走去,不论手表还是时钟,一格格走着的指针,像审判的倒计时。无时无刻不在审判,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知道多少人正在吃人或被吃,萧条如水的夜晚,或许最可爱小巧的风景里,也藏着恶性的血肉与汁水。
安柳三中的楼顶,一对男女相互望着,扶持着靠在栏杆上,下面就是六层高的墙面。风过时,能飘飞的都悬停在空中。女生张了张口,说:“还是,不要死吧。”
黑色剪影下,男生的脸半面是阴影,另一半是光亮与淡灰的鲜明几何构成。
“万芮,你想好了?”他抖着厚重的声音,“这样可以吗?”
“马窦风……我们不死了。”万芮露出苦笑,“路灯的正下方的影子是最深的,我刚刚才看见。我不是一直说很痛苦吗,大家说着不歧视,但不吃人的人,还是饱受异样的眼光。就算我们尽力做到,想要靠蜉蝣之力改变身边的环境,每一个不吃人的人,还是会被那股潮水吞没,我们都会消失……我过去一直是这样想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看见了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把这么久来的痛苦一股脑往你这里发泄,而你也都能承担我的所有情绪……现在,我终于受不了边上人沾血的獠牙,想和你一起去死,因为你对我很好,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在刚才,面对高楼时,我犹豫了。冷风把我吹醒了,我忽然感到从你的手中传来的暖流……我们是活人……我们活着,我们还可以彼此搀扶着活着,一直活到看见更多自己……就这样,我们不死了……”
马窦风的鼻子酸了,鼻涕险些流出来。他大男子气概的脸上,凝着小家子气的哀愁。
“这样吧,我们立下一个约定。”万芮哭着伸出小拇指,“我们永远不吃人,好不好,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们永远都不要尝试融入他们,好不好?”
2
杀死曾晓源的李磊顶替了死者的位置,幸福地成为了当日被食用的对象。挑选“那种标准”下最优秀的人,再把他杀了分给大家吃,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从他身上汲取到“优秀”的基因。我对这种做法深表怀疑,烧死的人体又怎么会有活着的记忆,人肉之中,最多带着原初的天赋,而不包含后天努力的一分一秒。
学生们总说食堂的饭菜难吃,煮的人肉也难吃,每一次有所供应时,大家都龇牙咧嘴,恨不得冲到后台杀几个厨子。曾经确实发生过一起暴乱,学生们和食堂发生火拼,最后把一半的厨子杀了吃,但后来换上来的新厨子,做的菜更是难吃。大家就立了一条规定,谁敢吃厨师,就把谁吃了。
其实那起暴乱有学校的插手。管理层在学生中安插了几个主力军,承诺给什么好处,攻打一下食堂,杀杀食堂的锐气。因为食堂的权力越来越膨胀,有好几次都自作主张杀了几个老师或管理层给学生们吃,之后又渗透到管理层里几个卧底,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目前毫无印证或证伪。学校方只是为了下个马威,结果学生中自行把受了好处的主力吃了,又立了规定,导致食堂方愈发无法无天。从这个结果来看,换上厨艺更烂——也有可能是故意做烂——的师傅,也是计划的一环。
食堂中,高一3班的专区端上了李磊的尸体。紧紧坐在我身边的清水泓又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他的命和猪屎没多少差别,但至少炒得比猪屎好吃些,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吧?林绮——不对,对,就叫你林绮了——我先出去吃,你留在这里,别随便走,没人会和你打招呼。”
“出去吃?”
清水泓从食堂座位站起来的中途,腰忽然软了一下。她又在想一些足够刺激的事情吗?这样毫无节制的行为,可确实和她冷静下来的样貌不太一样。
我目送她轻轻扭胯抖着宽松的裤子绕过几根鲜明的柱子出了门,她倒一次都没回头。一会儿,那片身影闪过几道窗户,钻入小巷,谨慎地冲了进去。那动作并不自然,就像蹩脚的演员在片场里故意作出导演强求的“谨慎”二字。以她的性格,那是在引诱别人跟上去吗?
她在山里的时候险些被男人杀死。那股救人的欲望从女儿当时心里转到我身上。要跟上去吗?她在暗示我跟上去吗?还是另有其人?我简单地扒了几口饭菜与肉食,就起身朝外走。确实没人注意我,大家皱着眉吃李磊的器官,像敷上玉米粒的手指、胆汁泡肾脏、番茄酱蘸十二指肠、阑尾卷着眼珠和脚趾头,嘴上一片常听的骂声,但动作丝毫没有减慢。
他们上瘾了。
我沿着地上的绿色指示条走出食堂。平矮的食堂区区两楼,又被前后划分为饮食区和后台,不论从多远看,或者“学生食堂A口”之类的字眼全部被抹平,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这是学校的、约等于给猪狗喂食的那档食堂。
清水泓闪身进去的路只有一条,擦着边上低矮的未上漆的土墙往里,一路还有泥土和野花。从外面看,俨然一条死路。我咬咬牙,侧着身子,不让墙上不知道什么成分的黑色物质擦到自己身上。不是死路,里面有拐弯,好像通往实验楼的后面。她去那里干嘛?
我沿着窄小的通道,挤到转角处,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实验楼背后的模样吸引住,正要感慨全校最干净的建筑原来背后也这么脏,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那种混沌的体验我从所未有。过往,不论是忽然被置于荒诞的险境,还是恐怖的真空,都是心理因素所致。此时此刻,那种混沌、无光、黯淡、无方向感的杀气从四面八方卷席而来,吞没了我的身躯。时间存在吗?记忆存在吗?恍惚之中,像度过了非比寻常的生命体验,像在无尽的人海中互相如蛆般涌动翻腾,像刀子扎入了台上笑颜小丑的心脏口……再把这些记忆尽数忘却,换来的只有窒息感、窒息感……双眼朝天上用力翻去,舌头抵着下颚和下巴的交界口……而这些也都尽数忘却。忘却,忘却,忘却,随之而后来的,便是一片灰蒙蒙的惨淡色调,自异彩纷呈后化为了并不简约的堆砌灰。
花了一会儿,感官才回到我身上。我动动手,却被什么勒住;动动脚,左脚扯着右脚的脚踝。脚步声踏来,我仰头看着,一个脸呈倒锥体的男生俯视着我。
被简单捆缚了手腕脚踝的我躺在地上,直视着那个目光精明的人。
天花板低低得压着,像工厂排出的废弃黑烟;另一侧竖着几个“X”形的木架,一对全裸的男女正瘫开手脚被死死捆在两块交叉的平板上。
“醒了吗?”
清水泓熟悉的声音穿了过来,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语气。她手里握着一只看起来属于女性的脚,啃着脚趾的部分,上面已是坑坑洼洼,遍布惨不忍睹的咬痕。她走到男生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吧,是林绮吧。”
“我当然知道是。”男生的鼻子像倒钩样尖锐,嘴唇薄且艳红,眼睛光亮而凶狠,“我只是担心她乱动。从那里滚下来,确实脑子会空白一会儿,你来得少,但没想到你真的会掉进去,也太不小心了——记忆错乱了吗?这里还想得起来吗?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地下室。”我挤出字眼,“钟保凡,这里……就是我第一次吃人的地方……”
清水泓朝我眨眨眼。她应该是想抛个媚眼,但效果不佳——我可以说,那个眼神和钟保凡一样凶狠。其他的事情女儿没有告诉我,比如——那边一对被绑的男女,是谁?
地上摆放着他们的衣服,正置于他们岔开的双腿之中,上面满是污秽之物——凝固的黑色粪便,已经呈褐色的尿液,和一些淡白色液体。再往上,处于腿间和衣物中的墙面也糊着液体的痕迹,沾着粪便的斑点。两人正处于昏厥状态,手腕岔在“X”形的两个尖端,被粗麻绳捆着,无力地落下五根手指,双脚也被勒出深红色的痕——因为半悬在空中,脚碰不到地面,这个姿势保持不了平衡,受力的只有与绳相连的四处,血液也糊在上面,轻轻动一下,就会让受挤压的血管裂开,血液从本凝固的连结口爆裂而出。
“万芮,马窦风!”钟保凡转移了对我的注意力,朝两人走去,抄起铁锈遍布的四脚圆形玻璃台上的鞭子,直接朝二人身上挥去。一端把手发散出许多细绳粗细的鞭子,顶端带着八面体的坠,每抽一下,都像地下室的窄小空间里跑过了千军万马。两人无力地惨叫着醒来,眼皮里淤积着青灰。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神。
万芮和马窦风是在七天前,到实验楼后幽会时,不慎掉到“陷阱”进入地下室的。地下室的存在少为人知,常驻人员只有三个:钟保凡,清水泓,南兰;再加上新晋的林绮,就是四个。陷阱和地下室既不是学校方的设计,也不是常驻人员的发明,据说是蟠桃会的遗留。他们猎杀小孩就是通过那样的陷阱,在小孩尚未觉察危险已至的时候,便已将他们的大脑从头部扯出。地下室有两条通道——无危险的常规通道,有危险的秘密通道。后者通称为“陷阱”,具有超自然元素的存在,不过具体原理尚未表明。从陷阱进入的人,死亡十之八九,而坐在地下室的人也就能毫无顾忌地吃掉下落的尸体。这么说来,我还算幸运。
那对情侣不知算幸运中的不幸,还是不幸中的幸运。掉入地下室,但没有死;虽然没有死,但被折磨。捆绑已经持续了七天,绳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解开过,衣物没有一丝留在身上,排泄和睡眠也只能以那样的姿势。计划是,尽可能让他们活着,一直到其中一方吃掉另一方为游戏的目标。
“纯洁的情侣,缔结了永不吃人的约定。一般掉进来的人,我们很快就吃掉了;但他们身上还有欲望、目标,也就是说,主宰他们生杀大权的我们,还有好戏可看。你想想,保持着纯真活下来的人,在最后关头,是双双死去,还是一方眼睁睁看着另一方放弃了信条。这还是悬念十足的事情。”清水泓说,“七天来,没让他们吃喝过其他东西,只有在饭点时,强行把人肉塞进他们嘴里,把人血灌进他们喉咙,再锁死嘴部的开合。那些东西根本吐不出来,以他们的天真程度,又相信终究会有被放出去的一天,所以只好忍着泪,说不定在内心一遍遍说服自己这不算主动吃人,吃下喝下能维持他们生命体征的东西。”
钟保凡又朝着他们每人挥上两鞭。两人的行动不同,但各自竭力逃离。如我预料那般,手脚处的捆绑,都渗出黑绿色的脓血来。他朝清水泓伸出手,清水泓便把手上的人脚递过去。钟保凡紧抓着往膝盖上一顶,人脚断成两截。他把脚趾一侧塞进女方万芮口中,挥起黄色的带子就要往她脸上绑去。
他忽然不动了。
万芮的口一碰到沾着清水泓唾液的脚趾,就死死咬住不放,像病危的人在死境里迸发出另一次生命。尽管脸上还沾着血与灰的痕迹,但牙齿忽然像狼样,带着隐忍闪烁的光。她主动表现出要吃人肉的意念。
但她眼里一点亮度都没有,那简直不敢让人相信是活人的眼睛。就算再低沉的心理病患,也达不到那样的死灰。整个场面呈现出滑稽的样貌——一个满身伤痕、灰尘、血迹、排泄物的人,睁着毫无生气的眼,却怀着兽性本能,啃咬着眼前的人肉。
钟保凡手指修长且灵活,耐心地在她伸着脖子啃咬时,把骨头从肉质中抽出来,接住她从舌底翻出的硬质。他像挑动小动物一样,故意把食物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引得万芮的脖子朝这侧伸长。他忍俊不禁:“嘁。”
清水泓撸起裤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捧着凹下去一片黑色、长着绿黄色霉点的肾脏,掰掉发霉的地方:“我就说吧,这女的已经开始喜欢上吃人了。”
钟保凡走过来,抢走清水泓手上的肾脏。清水泓不满地用娇气声线哼了声。钟保凡走到被绑着的万芮前面,把那块肾脏塞进她口里。她向后缩着脖子,找着合适的咬合点,啜吸着那块和里面空洞蜂巢般连结的部分,舔着内部的汁液。钟保凡推了推肾脏,朝后几步。她仍在努力咬着,一览无余的腹部不停鼓动在咀嚼、吞噬、摆脱捆绑时的动作,像置于大型床单下交合的二人让白浪具备暗示意味地鼓动。
马窦风单薄的身子一直在颤抖。他看向万芮的眼神变得不可置信又哀怨,投向我们的眼神变得恐怖又难以言喻。钟保凡左手把人脚的另一半塞到他口中,马窦风只能噫呜噫呜地伸舌头顶住。但被竖直捆了七天的人又怎么有力气作出反抗,钟保凡重重踢向他的肚子。马窦风双目血丝鼓起,肚子痛苦地内陷着,口部咧开,人脚直接被按到最深处。
“如果你想死的话,就把骨头一起咽下去吧。”钟保凡说,“但我还是会让她吃掉你的尸体的——如果你还抱着一丝活命的希望,就不要做傻事,等着和她复合吧。”
“回到最初那样,最初美好的样子。”清水泓换了个姿势,吃吃笑了起来。她搭在上方的腿刚放下,我就闻到一股玫瑰味洗衣液的气息,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很容易到兴奋点,尤其是面对这种情况——监禁,暴露,不自由,被迫。
3
父亲说:“有的事情,选择去做了,就不要再怀疑了。与其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面对前方的迷雾不知所措,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做到多远的好。就好像,你伪装成你的女儿,在学校成为女儿的替身,你应该知道自己想要做到哪一步,而不是毫无目的。”
我低着头:“对不起。”
十三岁以后,不曾长大的除了我的外表,或许还有我的心理。这么多年来,徒长了见识,最内里的那个我,只是像雕塑——被工具从大理石块中打磨了出来,而并非因年岁出现了一个新的我。
夜里,家中。丧女的悲哀宛若上个世纪,我逐渐怀疑起替代她的动机。虽然那以后没再发生过贴身的惨痛,但大脑早已自觉地倒嚼,将那段记忆从深处倒回浅层。到底有没有真正深刻的、真正完成了塑造“林清影”这个人的事件?也许没有吧。厚床垫上,父亲还是那样,介于优雅与粗暴之间。和以往一样,我并不费力,只感受他给予我的一起一伏即可。潜伏的夜里,古典的灯浸染着整个室内的氛围,让人很难不陷入到暖色调的恐怖情绪中。
“你为什么爱上我的妈妈呢?”我忽然问。
父亲停下了身体的起伏,逐渐从我体内抽离。下体从温热变成了冰凉,宛如化掉的冰淇凌奶昔被胶水粘在那,抖也抖不去。他粗糙的手爬上我的身体,扎入肚脐眼,沿着不存在的马甲线,滑到心口处,轻轻抓挠。
“你又在哭了啊。”父亲说。
我平躺在床上,任由他的手指在心窝处抓动。一种触骨的暖意反而融化了寒冰,任泪水恣意横流。这次,又为什么哭呢?
“你了解蟠桃会的事情吗?”我忽然问。
“那群专门吃小孩的老人吗?”父亲把手按在我的左胸上,双指夹着尖端,“我是知道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忽然有一种吸引力拉着我走入小巷,跟我一起走入的,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像死人一样的工作族。为什么说像死人呢?他完全没有活着的欲望,我也根本看不见他有什么苦难或者欢乐——其实活到这个岁数的人,大多都失去了欲望,但很少有人触及到最本质‘活着’的欲念。他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跟着跟着,他忽然坠进了泥淖里。泥淖张合之下,他掉了进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蟠桃会的据点之一,而那片泥淖就是陷阱。那里就会散发出一种‘吸引力’,拉着人过去。好奇心重、不经世事的小孩子,更是容易被吸引进去。那群老人,就围在地下室,像鬼一样,等着人掉下来,一拥而上,打死那人,再吃掉。”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们想要长生。”
我左胸的温暖忽然散了,换来的是手掌的暖意。我惊讶地睁开眼,烟黄色的灯光下,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就像牵着风筝。在我眼里,他风烛残年;在他眼里,我岌岌可危。我们都是彼此的风筝,断了那条线,就是永远的诀别。
父亲说:“蟠桃会相信,食用小孩,可以获得一种契机,让自己的灵魂转移到小孩身上,永远地活下去。最开始知道,我也相当震惊。他们都把小孩吃掉了,又如何转移到小孩的身体上?事实上,他们会准备新鲜的小孩,人数和每个地下室的人相等。吃掉小孩后,年轻的灵魂飞向老年的身体,把老年的灵魂挤出,借以钻入新鲜小孩的躯体。这就是蟠桃会的宗旨。”
“不过后来……”我无力地重复着。
“某一天,所有蟠桃会的老人都消失了,什么踪迹也没有。人们只能将其归结为奇迹。你知道的,超自然的现象太多了,以至于都不能被称为‘超自然’。如果人们深知一个神秘生物的习性,他们很难不把它归结到‘自然’的范畴。我们所说的超自然,不过是科学解释不了之物,不如称作‘超科学’算了。另一方面说,还有科学解释不了之物,那科学又有何存在的理由呢?那样的科学,又真的是正确的学科吗?不过所幸,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投奔于此。研究科学是一条死路,我认为真正应当研究的,是人心。人心有何特殊,可以让一个人瞥见一个人的片段,就认出那个人的一生呢……我……我……我……”
他的语音一点点低下去,手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愚钝地立起上半身,看着斜躺在床上的父亲。我的手握得更紧,他的手一点点失去了力气。
“清影,我白天撞到头了。”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永远停止了呼吸;手上盈着我的体液,就那样走向了死亡。
4
捆绑情侣的十四天后,马窦风已经神志不清,偶尔对发生在万芮身上的事情作出一些反应,对吃人肉喝人血只有本性的抵触。但人体部分塞进他口中时,他还是依从地吃下,把骨头吐在面前的地上。在清水泓的强烈要求下,钟保凡不得不把他们沾满排泄物的衣物扔了出去,喷了些水雾,地下室的空气清新了许多。万芮三天前就被解了下来,眼里只有原始的兽性,和几乎要溢出的被虐待的欲望。她失去了原先的灵魂,只想着吃人,以及因获得肢体的痛楚感受自己的存在。她只是人形的裸兽了,而让她吃掉马窦风,也预定于后几天进行,毕竟马窦风看起来不再那么抗拒人肉,指不定可以让两人公平竞争,吃掉彼此,看谁能活到最后,然后再……把活下来的那人吃掉。
我们不在地下室的时候,只有南兰一个人守着。她身高一米五,身子微胖,但矮墩墩得可爱,像高一点的消防栓,或纯白的小熊。她存在感一直很低,在我们活跃时,也总在外面走走,不进来。她有一点社恐,但吃人的欲望仍是高涨且单纯。
南兰的家族本是不吃人的家族,拼了命地想要在吃人的时代开辟出不吃人的净土。从上三代就开始的工作本繁荣又有力,甚至打出了一番天地,庇护了不少不吃人者的安全。但太奶奶一死,底下各方盘踞的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发起了纷争。那段时间,她奶奶一直在做重组势力的工作,企图把分散的群体重合成完整的族群。看见南兰家族没落之后,食人者纷纷放下了过往的戒备,把不少家族成员杀死、食用,大张旗鼓。
南兰出生于家族复兴的阶段,奶奶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把离散的人群用个人魅力重新号召在一起,决定休养生息,互帮互助,等团体壮大后,再行考量。奶奶有心脏病,而一切凝聚力几乎都发端于她,这让当时的小团体相当为难,担心她什么时候溘然长逝,总是让人保护。自然,朝内部进攻的人也不在少数,大多数是觉得有趣。
父亲就是斗争时期死的,那是南兰第一次看见棺材。棺材带着古典时期的色调,饰以古典时期的木条。众人在葬礼上朝父亲膜拜,花圈下是白纸黑字,写着“护卫群体利益的好人”。南兰很少看见这样的葬礼,其他人的葬礼,总是拉到尸体回收处,或当场被吃,或别的什么,从来没有人放在这样庄重的盒子里,被完整地埋入土中。葬礼的氛围低沉,带着黄金时代一去不返的哀叹。但南兰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口棺材,几乎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产物,几乎古典与现代性交媾的遗产。
于是,她在客厅里放下机关,在奶奶睡醒到沙发上看新闻时,触发机关,一个黑色人形怪物的纸板从电视边跳出来。奶奶被刺激到心脏病发,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不治身亡。
但这一次,她没有看见棺材。
团体最终解散了,死伤者越来越多,而残留的团体也被食人者迅速反扑,杀得殆尽。四代人的努力,被她的一张硬纸板,消亡到化为乌有。南兰怀着崇高的敬仰与悲伤,无师自通地吃掉了奶奶,作为这起事故的告慰,正式成为食人者的一员。
她完全不去课堂,那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工作。她觉得很奇怪,学校这种机构,已经鸡肋到这种程度,甚至能被食堂势力架空,到底有何脸面要求别人在里面按部就班地生活?她的吃喝住行,都基于地下室的周围,偶尔走得更远。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招惹麻烦事。
南兰正在打扫地下室出口附近的地板,把灰尘推到更远,又用沾湿的毛巾擦拭门框。在一次擦拭到下行至地下室的楼梯扶手时,她朝室内望了一眼,忽然发现不对劲。是会有人不声不响地掉进地下室,但总摔得意识昏迷,如积木样垒在一侧。但现在,里面多出了一具全裸而纯白的躯体,上肢有些古怪。那不是万芮,如果是,她肯定能第一眼认出来。皮肤不像,样子更不像。那一定是新调进来的。她放下湿毛巾,走进室内,却又大吃一惊。
那确实是全裸的女孩,外貌上只有十六七岁,但实际年龄大概在十八九岁。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双手和谐地枕在地上,两腿交叠在下方,自然地弯折。她的脸光洁到校内最美的人都会嫉妒,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精灵。
然而,最奇特的,是她背后的翅膀。
南兰蹲下来,仔细地看翅膀和肩胛骨的交界处。万芮用手肘和膝盖跪着爬过来,像土狗样嗅嗅地上的女孩。南兰挥了挥手,万芮爬行着后退了几米。那里确实毫无衔接痕迹,这不是什么角色扮演的道具,而是货真价实的翅膀。这个女孩,难道是天使吗?这倒是荒唐。
她又看了看室内,没有别的动过的痕迹。万芮还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胸部在阴湿的地面摊开;马窦风还是被绑在支架上,只是手脚已经疲惫到再无力气挣扎,再无力气作反抗。钟保凡要是真想看情侣厮杀,倒不如现在就解开他,否则怎么可能势均力敌?
这些不在她的考量之内。钟保凡也不是她的上级或下级,他们只是平等地栖在这里罢了。
5
和南兰预料的一样,天使的出现,带给我们相当强烈的震撼。钟保凡认为这肯定是一种恶作剧、一种鬼把戏,后来觉得这代表着一种意志、一种箴言;清水泓不发表看法,但嘲笑钟保凡后来的观点。她觉得世间发生什么都不稀奇,等天使醒来,迷雾自然就会被揭晓。
钟保凡对清水泓的观点非常在意,以至于到愤怒的程度。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天使,盯到最后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她不是什么恶作剧;二是她和正常女孩一样,只不过多了对翅膀,既然如此,发生下性关系也相当合理。
他明显在怄气,因为这件超出认知的事情而感到恼火,而清水泓的不屑也对他的尊严造成了不小的影响。钟保凡抓住天使的两只脚踝,朝自己这拉过来,让她的膝盖靠在他腰的两侧,仔细观察起中间的部分。他明显有些担心,除了翅膀构造的异常,他根本不知道她内部还有没有别的稀奇之处。寻思了片刻,他找了根小铁棍,包了层纱布,朝她腿间如眼眶的下体插进。
我坐在他右边,流着泪看。以我的经验,在视力所能触及之处,那个器官并没有奇怪的地方。清水泓站在他左边,像做好了嘲笑的准备,双臂交叉着,摆着娇俏的脸观察。钟保凡的右手绷紧了,握着铁棍的手不敢懈怠,一点点往深处插入。周边两片掩合的唇并没有斥异的反应。
他松了一口气,赌气地重重往天使下体深处戳去。那力度看着让我都忍不住幻痛。但她没有反应,钟保凡也只是毫无表情地把铁棍拔出,观察着纱布的样子。完好,没有污染,说明这或许不是伪装成天使的污染物,而是纯粹人形的天使。
清水泓说:“作为一个健全的男性,已经低劣到要用无机物为自己冠冕堂皇的侵入来探路了吗?”
钟保凡瞪了她一眼:“一会儿就把你干了。”
“如果放在平时,我乐意奉陪;但这种情况,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是因为我的挑衅打算进入我,还是因为我的魅力,这点我还是一清二楚的。所以,我建议你先按你原来的计划,一方面免得在和我交合时就萎了,一方面也免得扫了我的兴致,一方面也给那根可怜的铁棍一个交代。”清水泓平和地说,“对了,还有可怜的纱布,那是从哪里来的?”
“你别管。”他脱下裤子,抓住天使的双腿,做着前戏,让自己硬起来,再插入。贴合到一块时,他脸上泛滥起异样的光芒,像受着光明的照耀,下水沟里的老鼠得了宠幸,感到无上的骄傲与宽慰了。他像在和他母亲做,虽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母亲。
我忽然哭了。清水泓关切地看着我,很快明白那只是单纯眼病的使然,又转回去,看钟保凡与天使的交媾。两具躯体的交往具有节奏感,律动了一阵,又缓缓停下。他拔了出来,看着前端淌下的芦荟胶般的液体挂在两人的私处,眼里感到神奇。
“你来。”钟保凡指着清水泓,“我精力还旺盛,哪有男人会这么快就萎靡不振?”
“我怀疑你的动机。”清水泓撇了撇嘴,双手搭在他肩膀上。钟保凡男性的尊严得到了庇护,虽然类似于施舍。
南兰碰了碰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一回头,比我矮下一些的她仍低着头,眼睛朝上翻着,像磨人的狐狸:“你不是林绮,对吧。”
“嗯。”我说。身份的暴露已经无所谓了,我本以为到现在,会暴露得更加彻底,但时至今日,只有清水泓一眼认出了我的伪装,南兰作出了这样的猜测。无所谓之下,是难言的萧条和空虚,唯一被挑起的好奇,便是:“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你和林绮是两个人,只有你以为你们是同一个。”南兰极小声地说,下唇无力地耷拉,一起一落,“其他人没认出来,只是因为从来没有注视过林绮。林绮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在一间间密室里长大,充满了闭塞和哀怨。就像上了八重锁链的人,过了十年,才被解开一重,再过十年,才被解开第二重。她早就疯了,只是无处发泄。因为她很善良,像你一样。”
我心绪复杂,心思不知飞往何处。
南兰说:“她已经死了吗?”
是的。
南兰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体验到了吃人的快乐,因为人肉而感受到久已密闭的密室,打开了一扇光明且通风的窗,感受到久违的空气。但是她太善良了,生理上感到的快乐,与还怀着鲜明底线的心情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我不知道她选择了什么,她还是痛苦,但已经比之前快乐了不少。因为太快乐了,所以她才会痛苦,你明白的,她从来没有不痛苦的选择。”
她全程嗫嚅着说话,若不认真听,完全听不清。钟保凡粗犷的声音和清水泓的喘气声,有时盖过了她的音量。她恢复了安静而让人安心的样子:“我说了太多,我今天不会再说话了。”
她默默走开,朝地下室的出口走去。地下室又只剩下空气的声音——从一个洞口吸入,从另一个洞口排出。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人感到世界的一切都在循环,苦难从已经受罪的尸体中飞出,杀死另一个无辜的过路人。
我把目光移向天使,却忽然发现她不见了,再看了一圈地下室,才发现她到了另一面墙那。她到那里做什么?再一看,一丝违和油然而生,用来捆缚万芮的架子几天前就空了,边上本应帮着马窦风的架子,却也一人也无。刚才进来的时候还看见的,他还在那里。天使仍躺在地上,保持着昏迷状态,侧身贴在冰凉的地面。我走过去,黑暗中黯淡的场面愈发地鲜明,隐匿在角落的人形变得鲜明。
是逃出捆绑的马窦风。
他手脚的捆绑处仍是触目惊心的溃烂,连看着的人都觉得痛心。伤口处还在留着黑色的血,像烫红的铁钳。而他正抱着万芮的裸体,口中是她被撕扯下来的胸部,用牙扯下来的。马窦风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眶里,白晃晃得像罪恶的诏书。他只剩骨头的手指扎在她的身上,既是怀抱,又是悲悯。
“你们这群恶魔……”他低声嘶吼着,但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能怎么办,我爱的她早就死在了这具躯体里,我又要仍由还活着的她接着堕落吗……她一直都是被逼的,她从来没想过要吃人……她不会吃掉我的……对不起……呜呜……对不起……我的万芮,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在那天带你来这的……对不起……我吃掉了你,因为我的堕落可以让你的灵魂净化吧……你不至于再忍受残杀了……你解脱了……对不起……我们都违背了那个约定……”
我扭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又一次被泪沾湿的面容。但是,万芮不可能解开他的绳子,他更不可能自行逃脱,刚进来时他一定还被绑在那里,是那位天使的帮忙吗?
倒在地上的天使,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若不是她安详的睡颜和起伏的胸口,这完全就是保存良好、用来给阴谋论者递刀子的人偶。她怎么从那里到这来的?在刚刚的场合里,没有一个人目睹到这块地方。既然是超自然的现象,也不需要寻求什么解释了吧。一切都用“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搪塞过去,又何尝不可。
正想着,我闻到一阵酸臭味,一只嶙峋的手击打在我后脑勺,让我当场昏迷过去。
第四部 山羊
1
——为什么要杀死小猫呢?
林孽花——高一3班的班长——耳中忽然传来回响。她茫然地回头,看见记忆中童年的自己。十几年前的小女孩,正踩在狸花猫的身上,它的肠子流了一地,指甲从厚厚的掌中刺出,牙齿穿过了口部的皮。旁边,短发的服务装女人怀着职业性的微笑,柔声细语地发问。
——那是因为……因为……
母亲的微笑让人几乎到了恐怖谷的临界值,年幼的孽花抬不起光着的、沾着血污的脚。两人一高一矮,一笑一悲,形成了荒诞的油画。她感到脚底有什么东西在生长,那只死去的狸花猫身上的皮吞着她的脚、毛扎进她的肉,弄得她痒痒。一时间,她呼吸不上来,胸口越来越压抑,像被什么东西握住了,整个人倾倒下去,却被什么撑住,像海啸般的炒饭立在铁锅中。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她说:“因为我喜欢我的脚。”
梦忽然挣破,她仿佛度过了一万年。一睁眼,老师正在台上讲授如何配置炸药,她躺在男生怀里,被他搂抱着揉胸。记忆慢慢回溯,她动动眼睛,顺口骂道:“蠢货,都没发现我睡着了吗?”
“对不起,我的班长。”七成体表和她贴着的刘乖温柔地说。他一直说话很斯文,像织毛衣样,细致地编织每一个字眼的语调。林孽花撑着他的身子,想回到自己座位上。讲课声嗡嗡,黑板上的炸药图画得丑陋又简约。刘乖更用力地把她拉回自己身上,就像酒店里两张契合的躺椅:“我的班长,你的离开会对我造成烦恼,可不要让我忧伤。”
林孽花望向脚部。两只鞋子还完好地留在那,紧紧地包裹着,不留空气进入的缝隙。穿这么严密的鞋子本是为了增强脱鞋前后的透气感反差,从中享用更强烈的兴奋,但刘乖——这个男生——似乎只对她的上半身感兴趣。就算她反复强调,他也不会改,最多在训责时露出不解的神态,像愚蠢的绵羊般看着她。
“蠢货!”林孽花咒骂着,挣脱了他的搂抱,“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你给我滚开。”
刘乖温柔的脸变得难过,平和的嘴角向下弯去。喜怒皆形于色,但他还总那样优雅——除了,对脚不感兴趣,否则他一定是她最乖的“山羊”。
下课铃。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没有老师进来的印象,肯定已经睡了五十几分钟了。她回过头,头上细密相连的坠子哒啦啦地作响,长发末梢啪地搭在手臂上:“刘乖,出来。”
“好,我听你的一切意见。”刘乖温和地站起,朝后门边的班长走去。林孽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刘乖安静地跟上。她忽然透过栏杆看见奇怪的东西——一个灰头土脸的全裸男生,抱着一具满是伤痕的裸女,从实验楼后,没命地奔跑,动作像剃光的古猿,胯下拖曳的长条无力地甩。暴露狂?不是。她总觉得那背后藏着一段故事,而他是终于趁机逃出的生还者。
他双手扶在女生身下,全身都是伤痕,脸部的胡须久未护理,长得骇人,两珠死白的眼球保留了野性的召唤。他身前的裸女残缺了胸部的肉,双臂仰过头顶,和腿一样指着地面。女孩肯定是已经死了,不论是动作还是血迹,都彰显她的已死。男生双腿飞快地跑着,像在丛林中穿梭的长臂猿,一边跑,一边痛苦地嚎叫着。
“什么事情?”刘乖温柔地说。
班长的目光从神奇的景象上收回,转到刘乖身上:“以后不准那样,不是说我的话都听吗,怎么,不愿意为我舔脚吗?这样可不行啊。蠢货,你现在就帮我把鞋子脱下。”
“我愿意听你的一切命令。”刘乖单膝着地。她觉得他不像人,但他个人的意志又那样明显,违抗她的指令,所以也不像机器人。
他慢慢为她脱下左脚的鞋子,将脸颊贴了上去。她并不舒服。闷在鞋子里一整节课多的脚本就热,又贴上了更滚烫的脸颊,她几乎要窒息了。但他很快把脸松开,轻轻放下她的脚。她踩到了地面,并不干净、冰凉的地面。谢天谢地,她又活过来了。
“是先……”
“蠢货,你觉得你要先怎么做!”她生气道,满心想着烂泥扶不上墙。
“对不……起。”他说,又捧起她的右脚,把鞋子解了下来。动作真慢,都够乌龟爬到粪坑里了。林孽花收回右脚,双脚踩在地面上给了她部分的满足,而接下来,就应该是——
楼道口窜出一个奇怪的生物,像竖直站立的螃蟹,直挺挺撞在刘乖身上。班长啊了一声,惊魂未定,朝那不明生物看去。
那不是什么鬼怪,只是横抱着裸女的男生,因为灰尘和污垢,合起来像连为一体。撞飞刘乖的是女生的头,已经彻底因为冲击力折断了。这就是刚才在楼下奔跑的那人,班长现在才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确如此,他们身上的伤,无不显示刚经历过一番摧残;而男生满是恐惧的眼睛,也透露出永久性受惊的恐惧。
他咧开嘴:“幸会,我是马窦风,这是我死去的女友万芮。请,借我一套衣服穿穿,不然杀了你。”
被撞飞的刘乖倒在地上,头部渗出艳红而乖张的血。太脆弱了,越乖的人总是越脆弱,多年生活的经验不会说谎。光着脚的林孽花朝刚形成的尸体指了指,语气像软糯的棉花糖:“如果只要一件的话,把他扒了吧。尸体就放那,别害怕,我是不吃人的。”
2
只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十四岁的林孽花眼见着黑猫要钻入沟里逃走,千钧一发之际,咬牙扑了上去,压在它身上。它发出极其惨烈的叫声,她的肩膀险些被尖牙擦到。但锁骨被扑腾震了几下后,就再没觉察到动静。她忙起身,看猫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死掉就麻烦了,不能亲脚把它踩死了。
“小妹妹,又在这里抓猫啦。”穿着白色卫衣的高大男子说,声音沉闷又带着砂布般的锐气,“很喜欢自己的脚吗,在家里总是踩橘子、香蕉、西瓜之类的吗,很迷恋于用脚夺走其他生灵的性命吗?”
“你是谁?”
“叫我修瑞特好了,这当然不是真名。”他从路对面走来。这段带着乡间意味的镇中小路,是不少孩子喜欢闯荡的地方。田野的气息从泥土堆里传来,不包括五谷杂粮。脚下的路崎岖不平,但比水泥路多了不少生机。林孽花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心让她不能信任眼前的男子。叫什么修瑞特?只是称呼罢了。他说“又在这里抓猫”,可她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暗地里,他观察过自己几次?
“别担心啦小妹妹,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是正喜欢踩其他东西吗?我正好喜欢被踩。对了,还没人启蒙过你吧。过来,我来教你一些事情。”
泥土略带腐殖质的香气飘来,林孽花再朝后走了两步。修瑞特倒丝毫不顾忌,直直走到黑猫挣扎着断气的地点,蹲下来,把手提包扔在地上,拉开拉链。猫耳,猫尾,白袜,黑袜,一些小玩具……修瑞特用教训的口气说:“你知道你这种人被称为什么吗,大人们称为恋足者。而其中有一条供应链发生在恋足者之一,一方是依恋自己足部魅力,渴望用它造成破坏的,一方是渴望占有他人足部,希望降低自己,欣赏所喜欢的人体。也就是……有人希望,让你这样的人,把脚给他们舔舐,或者让你踩他们。我添加的报酬,就是教你这些,为你上这一堂课。你要还给我的呢,就是尽可能地踩我,让我舔你的脚,就算踩死也无所谓,可以吗?”
“那你躺下。”林孽花恢复了以往的神气,“让我试试。”
“等等嘛,等等。”修瑞特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再附加一个条件——你必须穿上我给的白袜,可以吗?”
她点点头。这种情况不能表露出明显的怯场,一定要像和对方谈生意。交易很快达成了,林孽花脱下了鞋子,露出光脚。修瑞特满意地笑着,口中不断称道:“好腿,好脚,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看来我眼力还是可以。”
他先捧起她的脚,轻轻闻着,吐出舌头,在脚趾缝、脚趾弯、足心的凹陷间来回游走,又用手指插进她的脚趾间,又捏又揉。林孽花感到神奇,一股感动的气息如小蛇,在脚部升起,游走,来回。
“现在,坐在地上,我帮你穿个袜子。”十几分钟后,修瑞特舔遍了她的脚,指甲在脚底的细纹中来回剐蹭了几次,才终于满足。林孽花坐到地上,右腿敲到左膝盖上,朝修瑞特伸去。修瑞特翻出白袜,朝她脚上套上。足弓的弯曲,脚踝的突出,比起直白的裸露,用白丝形成的凹凸有致更为诱人。长形的白袜一直套到膝盖上,另一条腿也很自然地套上了。事情完备之后,修瑞特干脆躺在地上,喊着:“直接踩在我身上就行了——一脚在脸上,一脚在腹部,不要踩到心口,不要跳。”
奇怪的要求,但林孽花逐渐和这个男子心意相通。她感到双方确实在做一种平等的交换,但任谁都能感到支配感。她用足主宰着他的肢体与尊严,而他用低姿态换取她的足部——裸足与白袜。她小心地踩在他身上,左脚正对着他的嘴——不敢踩到鼻子,修瑞特吐出的舌头让她感到痒痒。林孽花有点放不开,但修瑞特不断为她打气:“伸进我嘴里,不要害怕,不要怕。”她便真的伸了进去。
足部护理,足部按摩。他的舌头灵活而有力,用在其他地方一定很好。
修瑞特问:“你是处女吗?”
“这个问题,问一个还没来例假的小孩,可并不礼貌。”林孽花口气强硬,但话里全是温柔与体量。左脚要陷进去了,要陷入漩涡中,陷入舒服的沙丘里。陷进去,陷进去……她忽然高声叫了一下,那个声音会让所有人都被吓到,因为那根本不是年幼的人可以发出的,纯熟的娇意,包括成熟的支配欲,凌厉的底气,和彻底被征服的投降。那一声后,她彻底沉沦了,掉了进去。
但修瑞特却不再动了。他的嘴部已经裂开,淌出血来,心口处深深凹陷,但是——眼部仍旧散射着天堂般的喜悦。他死在了欲望的高潮中。
3
马窦风换上了刘乖的衣服,地上横着两具不着一丝的尸体——刚被撞死的刘乖,满身伤痕、脖子断裂的万芮。走廊的另一头,几个人趴在门框上,朝这头贪婪地望着,眼里全是鲜亮的凶光。林孽花感到并不自在,先被马窦风占据了场面的主场,又被其他人居高临下地凝视。
马窦风又从万芮心口沿着裂痕撕扯下一大片肉,把心脏挖出来,抱在怀里,凌冽地看着林孽花:“走吧,让他们俩躺那里吧,我不想管。”
“那个女孩是——”林孽花问。
他瞪了她一眼:“跟我走,不然杀了你。”
她头一次感到这样的屈辱。向来都是她高高在上,凭借一双保养得完美的脚,踩在别人头上。那群人为了尝她脚下的汗水,纷纷托举她为神明。这时,她头一次感到了威胁,在用舔足与被舔的关系建立的圈层中不曾感受到的威胁,一种完全无惧身后事如何、穿透一切威胁的震慑人心的杀气。倒也不错,她这样自我安慰,但又生起疑问。凭什么和他走?明明刚刚还只是看着他那样滑稽地从下面跑来,仅在几分钟内,他换上了衣服,却逼着她走。这是什么道理?
“你吃人吗?”他忽然问。
她颤抖着说:“你吃人吗?”
“我不想让我的回答,影响你的回答。”他举起手中女友的心脏,身后缺失心脏的残缺身体正在被别人啃着。林孽花不住颤抖着,忽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那阵光芒她在不少人眼中看到过,是一种……是一种……什么样的光呢。她回想着,那群叫嚣着要咬下她脚皮的男生,那群咒骂着她夺走了心爱男生欢心的女孩(而后来她们也成为了她的山羊),那群死前挣扎着不愿被人吃掉的人。心领神会,她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怎么可以让别人骑在她头上,只有死前她才允许——也是被迫。只要能活好一日,她就是她圈子里唯一的主子。
“给你脸了是吗!”她唾骂道,“我刚才只是可怜你罢了,恶心的怪物,受虐狂。我是林孽花,好好记着吧,我从来没吃过人,才不会像你这样满口臭气熏天!”
就像缺了心的比干,那个威严十足的男生双眼瞬间失去了神气,像不认识自己一样,看着手中握着的心脏,惨叫了一声,把它抛了出去,整个人昏倒在地上,咚一声巨响。只不过神气一时,被魇住罢了。林孽花被压抑的怒气终于释放出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去死!”
“不要……”他缓缓睁开眼,“万芮……万芮……我的万芮……不要……我没有吃人……对不起……吃掉你的一部分是我维持生命的迫不得已……对不起……挖走你的心脏是不想被他们玷污……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啊……”
他根本不是在对谁说话,不过自言自语罢了。
没走开几步路的林孽花忽然掉头,朝他过去了。
她开口问:“你真的是好人吗?真的确定吗?”
林孽花想起初中的语文老师来了,姓陈的,一个英俊干净的男人,主张不吃人,并认为社会上种种迹象都标明着一个不吃人的时代即将到来。他的论断干净而有力,对当时的她造成了极深的印象,也给她造成了不少痛苦。她宁愿根本没遇见那样的人,麻痹自己是唯一不正常的。她确实杀死过很多人,也杀死过很多生灵,但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对足的爱慕。她对吃人感到本质上的恶心,也为因食人的广泛化而丧生的无数生命感到悲哀。人们只能循着自己渴望的方式死去,她踩死的人、杀死的人,都渴望她的宠幸。但吃人呢,吃人是麻木的,无止尽的,会上瘾的,广泛而成体系的。蟠桃会就是极好的例子,表明人类本质上对那样的杀戮,带着反感的色彩。
“我们发明秩序,本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们确认彼此的秩序,本是为了保护所有人。”陈老师严峻地敲着黑板,“人心的本质是向善的。社会学家曾经做过实验,让新生的孩子在微缩社会中长大……”
林孽花带着仰慕的眼光,望着语文老师。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人愿意理这个过于敬业的死板人士。一瞬间,语文老师和林孽花的眼神对接上,双方都流出感激的情绪。
她余光瞥见自己的几只“山羊”朝这对双向的视线投来疑问,怀疑地看着两人。于是她不得不伪装出毫不关心的情绪,憎恶地瞪着老师,故作燥热难安地扭着身子,像有什么要事在身。
新生儿微缩社会实验……就是把天南海北的孩子,放在一个微缩的景观里,任他们成长。每天在食物区配备正好可以维持健康状态的食物,一个人一个人地分,每个人都能维持正常的生命体征,但不至于过饱。实验连续了七年,一开始的两百个婴儿到后来死到四十余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吃朋友的尸体,都满足于食物的供需。更为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对尸体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和反感情绪。
社会学家认为,这充分表明了人之初,并不像其他动物,有吃人的天性。这在当时的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诋毁这起实验。另一起团队摆平了舆论风波,指出这个实验有严重的缺陷——每个人都有正好的食物供给,这已经是外力的扭曲,当今社会,没有工作、没有努力、没有自己去谋取求生之道的人,连实验中的孩子都不如。他们认为,真正严格的方法,应该是——把和总人数对应的食物量放在食槽中,让孩子们自由竞争。
为保证透明化和严谨化,这场实验无死角地被直播在各大平台。征集新生的婴儿达上千人,父母们都狂热得想要证明食人就是人生自带的因素。这从多个角度都说得通,动物界会吃彼此的尸体,人也合理地吃动物的肉,凭什么人就比动物要特殊,不能同类相残?
人数的骤增,却让实验时间大大降低。仅仅第一天,因为资源的抢占,死去的就有四百人。实验只维持了半年,不少尸体都进入了新生儿的胃里,被消化殆尽。这起实验重重地打了第一起实验的脸,宣告了食人的先天性和合理性。
“人们会欺骗自己,后来会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谎言。人们真切的心理会因为社会变化,变成一个后天伪造的真心。”陈老师说,“第二个实验真的合理吗?难道都是动物,人类就应该和猪狗齐平吗?难道我和你们都坐在这间教室里,我们就都应该拿工资吗?人有不少处异于禽兽,难道一定要用禽兽和我们对标吗?在我看来,人类之所以站在顶峰,靠的是朝更善的目标去的,而不是朝着出来的地方。就算放到每个人身上也一样,人朝着高峰爬去,而不是回到母胎里。第二个实验,完全忽略了人类社会,婴儿自然也就成了禽兽。吃人的人性就算包含在先天里,也应该在真正美好的社会中逐渐消退,每个人建立起保障措施,不让任何一个无辜者陷入到濒死的境地。”
“山羊”们的目光越来越热,她终于低下头,不敢看老师。这一次,厌烦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实打实地绕在心头。她忽然产生疑问——舔脚也是对的吗?建立山羊的联系也一定是对的吗?人们各有所需,按老师的说法,不过是在别人身上各取所需,建立那样的信任社会罢了。就像……修瑞特的启蒙,你正好有一双脚,而我正好有那样的欲望,彼此的交换,又何乐而不为?
马窦风的话音把她拉出了回忆。
“我不吃人……让吃人的人,全部去死吧……我可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这个世界……”
4
楼道口,马窦风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林孽花靠着白墙。前者为后者展示了手腕和脚踝的伤痕,让后者嘶地抽气。林孽花担心起会不会有别人看见,还是挂上了不自觉的傲慢面容,但眼波中纯粹是关心。
“我疯了……不对,我是被逼疯的,真正疯掉的,应该是那群恶棍。”马窦风说,“万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对不起她。我太天真了,以为只要走出学校,人群不再那么密集地交往,就能走出人群密不透风的目光。社会会更残忍吗?不至于,反倒学校是更封闭的场合,让人与人的碰撞变得不可避免……”
他说:“还没有落到那群恶魔手里的时候,她也遭受过一场折磨。被吃人的人针对、排挤,他们把她拉到教室的一角,一个个堆在她身上,握住她每一寸皮肤。她同时和多少人接触呢,她的一只手就被两个人握着,一只脚就有五个人的七八只手……她想挣扎,但一点都动不了……我没有能力闯进去,我只能在外面,兀自痛苦着。她可是比我要更痛苦啊。一直到她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她都还是善良的女孩。可掉进地下室后,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地下室?”
“不知道吧?”马窦风憔悴地说,“从实验楼进去,是安全入口;从食堂后的小墙进去,不知道的人就很容易掉进陷阱里。掉进陷阱,就到了地下室。里面有钟保凡、清水泓、林绮、南兰,现在还有一个……算了,我不想讲那个奇怪的生物,我累了……他们朝我们身上施加的折磨,把我们的痛苦当成调笑的对象,俨然鳄鱼口中的食物。尽管知道面前是死期,我们不得不拼着本性挣扎,为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阳光……可是,你看,我真的逃出来了……我们的挣扎,就像斗兽的蛐蛐的挣扎一样可笑……我……于是我知道,不可以再怜悯恶魔了。怜悯恶魔的唯一下场,就是掉进他们的无耻。我想要成为一个毫不心软的人,我要惩罚他们……因为他们对我做过的……是他们在自食其果,对,对,我可能是唯一一个进入地下室受尽折磨又成功逃脱的人,这是一层意思,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杀了……”
“我可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林孽花说,“第一,你刚刚提到的四个人,有两个和我同一个班,我愿意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喂给我的山羊,当作为我效劳的报酬;第二,学校方的权力被食堂逐渐架空了,我得知学校管理层决定反击,把食堂方的人全部吃掉,当作一种威慑——虽然主动出击会打破第一次冲突留下的约定,但若放任不管,学校方很快就会任人宰割,所以……定期从班级里捞最优秀的人当作食材的规定很快就会被剔除,至少因此生发的争端,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班长……”她身后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一个大块头男生王貘立在后头,死死瞪着她,“我本来还以为……”
他身上健壮的肌肉明显经过锻炼,多毛的肉块显得健硕又恐怖,被他的铁拳打上一拳,或许就直接命归西天。王貘恶狠狠地看着她:“我确实一直觉得奇怪,你一直对吃人没有表现出反感,但我也从没看见你吃过谁……”
一个更快的影子闪到他后面,呼呼风声一阵,王貘双目圆睁,沿着台阶倒了下去,咕咚咚滚落。马窦风举着上有铁钉的硕大木棍,双眼泛红,身上的杀意恐怖地发散:“你把他拉给你的山羊们吃,就说他诋毁了他们,去吧。”
林孽花完全明白该怎么做了。她傲慢地起身,对着耳廓后深坑冒着止不住红血的王貘喊了声:“蠢货,你真以为大块头就了不起了吗!”随即一脚把他踢翻,正面朝上,再狠狠地跺进他肚子里。他死不瞑目,口中竟流出蓝色的汁液。马窦风扬起木棍,但林孽花瞪退了他,用自己的脚趾,踩穿了地上尸体因不可思议瞪大的双目。
——为什么要杀死小猫呢?
什么小猫小猫,恶心死了。回忆与梦中的她同时出现在脑海中,恶狠狠地看着礼貌微笑的母亲。因为,小猫会惨叫,被踩下的时候会扭曲脸庞,双目会暴起,爪子会从掌中扎出,粪便会从后庭汤水样流出,毛皮会因膨胀而炸裂,肠子会从任何可以出来的地方冒出……因为猫会叫,会惨叫,因为猫的叫声像惨死的婴儿,因为猫的脸部到最后还在挣扎,因为还可以踩,还可以……光脚……穿着袜子……穿着高跟鞋……用高跟鞋跟啊,踩向每一个膨胀的泡泡吧?
第五部 杀意
1
清水泓消失了。
她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而总让人注意。她久久地没来教室,也不在任何地方出现,终于引起了同学的好奇。他们对这样的好奇鲜有开口,情绪只如遗弃的珠子掉在空气中,被别人看见、捡到、拿起来把玩、放回。人人都进行着这样的仪式,但没人问我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嘲笑我:“林绮又在哭了吗?”可就像南兰说的那样,没有人真的认识我,没有人愿意关注不相识者的内心……
如果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问发生了什么,说不定那样的好奇心也不会有。真是的,不会吃人的人,忽然消失在了世界上,怎么想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在街头被吃了,在马路上被吃了,在树丛中被吃了……没有人会把有人在呼吸当成新闻,没有人愿意关注别人平静的宿命。
但是我很在意。清水泓说过,我内心还残存着想救人的想法。她是被吃了吗?又没带备用钥匙到山上去,最后被人杀害了吗?地下室我也不再去了,女儿在那里吃过人,而我没有吃过一口,这总归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其实也只有钟保凡。但被他看破了,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教室里,让我在意的只有一点。以往总睡在男生怀里、抬着脚被几个人围着舔、或软瘫瘫地被抱住的班长林孽花,这几天总向外跑。我在想要不要跟踪她——不过是和她走同样的路而已。
我感到孤立无援。短短的时间里,我已经离不开清水泓。她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容易因兴奋而高潮的人,安静下来像诗人的人,识人有自己一套方法的人。仅仅因为这些,我就要关注她,依赖她吗?或者,她身上散发出的人情味。带着人情的杀手,给人的印象甚于平凡的朋友。
就算放学回家,家中也只余空空荡荡。过去的热闹不再,父亲再也不会压着我的身体,给予我暧昧与情感,女儿也不会惆怅地坐在床边,任星空编织她的忧伤。我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看着顶上古典的八角灯。它泛黄的光线给人温暖,又把过去浓缩的记忆藏在那种颜色里,朝我穿刺而来。如果我死了,一定是被记忆杀死的,这盏灯可能也是凶手之一。躺着躺着,凝聚的情绪如毛线球,越滚越乱,让人心神不宁。我起身,打算出去走走。
出了房门,沿着来来回回的楼梯向下,走出大楼。天色渐晚,星夜被玷污得像厕所的排水口,满是胶粘之物。我好奇天上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尘埃,污染得天空那样悲哀。找了一处墙,我沿着水管坐下,又想起了清水泓。如果是她,会在这里就脱下衣服,蹲在这,抱着膝盖,让冷风穿过不着衣物的身体,用白净的皮肤受着世道的风。她没那么文艺,如果她真的在这里选择脱下,那一定是因为欲望不满。想到这,我忽然觉得她也不是同道人。是谁给了我那种错觉,以为我们本是一路人?她是吃人的人。林绮当初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和她交往的吗?那天晚上,林绮没有吹干头发,就朝我诉说。她已经吃了几天人肉了,上了瘾,又为什么哭呢?万芮又为什么完全堕落,从最初的单纯,化成最后的狗?
我理解她了。她说她在更小的密室,我在更大的密室。她一定是对的,我仅仅到了她所在的地方,就感到心思紊乱。多天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触醒了我儿时的回忆。我当年并不喜欢社交,也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当年……当年,我也在更大的密室里,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女儿。
泪水决堤,我抱着膝盖,不顾路人的来往,把头埋进了臂弯。
那天,马窦风吃掉了万芮的部分,打晕我跑了出去,他之后的命运又如何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万芮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事?纷乱芜杂的人生线如风筝线,勒在我脖子上,将我绞杀。他们的人生远比我的要惨烈,而我只是路人,从他们的悲剧中经过,就喘不上气,只会流泪。
泪水完全染湿了我的膝盖。夜空像坠子,哗啦啦作响,我忍不住嘈杂,起身,拍了拍灰尘,准备回家。
走到转角处,一个贴在墙后的人忽然说:“你就住在这里啊。”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整张脸掩盖在黑色的兜帽下,但没有遮挡。我不认识他,他是谁?但我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林孽花的脚的气息,在他吐字时从舌头上散发出来。他伸出手指,按在我脸上。我的脸颊浅浅陷下一块,泪水自然流到他的手指尖上。兜帽男缩回手指,含在口中,微微笑了笑:“你的眼泪尝起来像仙人掌加半瓶尖叫饮料和半瓶冰红茶。我再确认一遍,你就是爱哭鬼林绮对吗?你明白拒绝的条件的,如果你拒绝了,将会有另一个人替你而死。”
血的气味飙起。我低头看着我的胸口,血点斑斑驳驳,留在衣服上,止不住地下流。
但受伤的不是我,对方的兜帽尚且完好,头部从中间被砸断,鼻梁边的痘痘炸出脓血。他砰地倒了下去,背后站着手持斧头的南兰。她保持着沉默,嘴巴一嚅一嚅,在思考要说的话,一会儿才说:“在学校里看见就觉得不对劲,就跟踪了你们,你没事吗?”
“没事。”我低头看着刚死去的男生。南兰小块的身体没想到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确实把我吓到了。她手边的斧头看着沉得像半桌茶几,尖端钝得可怕,用来杀人的话,绝不是砍死的,而是剁死、撞死的。地上的人整个头都被撞成像两块,惊人地可怕。
“你认识他吗?”
“可能是林孽花的人——我们班长。”
“嗯?”
“他舌头上有林孽花脚的味道,所以我这么想的。”
南兰点点头。我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问:“你知道清水泓在——”话音未落,一阵重击敲在我胸侧,骨头都要碎开。她用斧柄重重砸了一下我,眼里却是致歉的意味:“对不起,但我需要教你这点——不要留恋任何一个人,我会背叛你,清水泓也会背叛你。最后你很可能会被我吃掉,所以,尽可能忘了我解救你的情节,记住我对你的伤害。以后,都这样,这是箴言。对于不吃人的人来说,学会这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人情债死了就没了,而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懒得杀人,就像懒得去给电视机换台一样。你能活到今天是纯粹的巧合,你的女儿差不多,尽管不太一样。”
那不是玩笑的一击,她真的想给我这场教训。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已经没有什么留恋,要告慰死者的,也已经做完,换而言之,活在世上只是苟活,只要不痛苦,就随便死去也行。我张张嘴,想说什么话,但气一从口中出去,胸腔就发出惊人的动摇。被击打的地方,好像骨碎了,我感受到骨头的碎片顶着我的内脏。氧气一时没上来,我深深呼吸一口,当场倒在地上。
2
到地下室时,清水泓仍不见踪影,南兰还默默站在外面清扫地面,钟保凡还在和天使交合。时至今日,我们也并不知道天使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的翅膀不是假的,甚至不是后天嫁接上的——同时她也不是尸体、玩偶、其他生物。我们从未得知有任何生物和人类这样相似,尽管直接称呼她为天使,也足够令人困惑。
虽然……一切问题都没有解决,但钟保凡仍然沉迷于和她的交欢,近似油盐不进。南兰并不打算劝他去吃饭,只是默默给他带饭带汤,放在一边。钟保凡干完了事,瘫在一边,下体只是从深处拉出,撂在一边,架着天使的双腿,朝南兰道谢,才默默吃起了饭。一会儿,又觉得天使有点干预他的进食,就随便一脚把她踹到一边。
她始终没有醒。钟保凡拍着南兰的头,问:“她过去一直没醒吗?”
南兰摇摇头。钟保凡接着揉着她的乱发:“晚上能也请你看着吗?我怀疑她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醒过来了,但很快又睡下,所以我们都没有发现。”
南兰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从他身边不卑不亢地离开,接着去门口,蹲在地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我看了看四周,一切都如往常,只是……这里不再像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了。怎么会,清水泓还在的时候,我在这里比在教室还心旷神怡,她让我感到了些许的温和。我胸侧又是一痛,昨日晚上受到的伤害仍未消退,眼泪不由得淌出来,树杈般流过脸部。我想到兜帽男朝我脸上戳来的指头,一阵落寞从心而生。
这里从来不是我的归属地,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留恋……就连林绮留下的空气,我都闻不到;这里没有林绮的影子。
“对了,林绮,好久不见你吃人了。”钟保凡忽然朝我说,“还是放不下吗?早点好起来吧,没了心理负担就好了。”
他忽然表现出这样柔和的一面,确实让我不适了一会儿。一回头,他又光着下体向踢出半米的天使走去,扯着她的右脚,往横放的沙袋拉去。我见着她柔和的胸部在粗粝的地面上拖行,不禁有些幻痛,双手护住自己的那块,但又放了下去。
不要再在意别人了,尽可能……完全和他们一样吧……
一阵柔和如红茶的女声忽然传来:“伪善。”
我猛地回头,没人,南兰还蹲在门口,地下室虽然黢黑,但也不至于让我看不见隐藏的人。但那是谁的声音?难道是我内心的声音?那倒也太戏剧化了,一个人的内心怎么可能会把自己吓到。目光瞥过正面向上的天使——她的双臂完全撂过头顶,全部身体毫无顾忌地暴露,而末端沉浸在钟保凡的胯下。她并没有醒,当然没有。
可我看见她的眼睛时,还是吓了一跳。有一瞬间,她好像睁开了眼,朝我看来;唇部好像动了动,吐出的字眼,就是红茶般清凉渗骨的声音。
是她在说我……伪善吗?我心脏绞痛,被一只穿透记忆的手,抓住最黝黑的片段,往外撕扯。那片碎片无论如何都没法和我契合,卡在我记忆的通道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能无情地刮花那道通道。但是——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那不是我,好吗?
我无意识地向天使走去,说:“可以麻烦停一下吗……”
钟保凡停止了身体的震动,我俯下身,双指按在天使的眼皮上,扒开。那是一双普通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沉得像灌入了混凝土,这怎么会是天使?我扒开了她的唇,牙齿微微启着,也不像刚说过话。我朝后退了几步。钟保凡不耐烦地拉着她转了九十度,继续自己的行为。
我想念清水泓了……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脸……她说话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她迅捷的思维……反应回来,眼泪已经扑簌簌落到我的手上。
我从南兰身边经过,她下意识地往外面靠了靠。外面,实验楼,正面干净,背面污浊。我朝外走了几步,意识清醒了一些。走吧……我离开了那片场合,回到仍满是血腥味的教室。
但是,一股违和感总萦绕在我身旁。无意识地走走停停,耳边的声音嘈杂不堪。但是……我听见了一阵声音,与我脚步同频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一个身穿卫衣的高大厚唇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朝我阴险地笑着。
“清水泓说,有一个人经不起欺负,被那样捆绑了,肯定会一直哭,痛不欲生。她说,如果承诺把她放出去,就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名字。”卫衣男吃吃笑着,“之后的事情你应该猜到了吧。她还说啊,你喜欢她,所以肯定会搭上自己的安危,就算死也可以,来救她出去。所以呢——”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小根电击棒:“你是打算跟我走,还是被我电晕了,再跟我走?”
3
暴雨突发,疯狂地在地上溅起无数圈圆环。八天前,清水泓失踪的第四日,青学楼的天台上,马窦风、林孽花、山羊们十七个人,围着中央“X”型木架上被捆住手脚的清水泓。在鞭子的层层攻打下,她的私处与身体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下,是早已撕裂的几处溃烂。占据主场的马窦风红着眼睛,一鞭一鞭地轰打在她身上,动作却越来越轻,看着她身上多出来的伤痕,愈发地不忍心。
露天的天台中,所有人都撑着黑伞,像在守灵。撑着伞的马窦风用一只手握着新买的鞭子,却感到右臂越来越沉重,那东西浸了水,少说重了三倍,击打在她身上发出的声音,却比疯狂的暴雨更加疯狂。
雨水流进清水泓的伤口,细菌已经感染了多处。但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白皙,在暴雨的冲刷下更加白皙。而她的叫声……也越发地像魅魔一样,摄人心魄,让人为之亢奋,却又发生在现实中,让人像面对强敌一样,害怕得浑身发抖。
“你不会打死我的。”蒙着湿重眼罩的清水泓说,“你要是想杀我,我早就死了。哪怕你有一点点想杀死我的心,我也早就死了。我之所以活着,因为你下不了手,你的恻隐之心在。而你越是用虐待代替杀害,就越是杀不了我。你会救活我的,无数遍。哪怕我因此濒死,你也会救活我。”
一只“山羊”递上一块人肉。林孽花下意识地撇开脸。清水泓双颊泛红,一口咬住人肉,撕扯下一片。山羊本想诱惑,并不打算真的让她吃下,在清水泓用尖利的牙齿撕走人肉后,感到打心底的恐惧,向后退了几步。
闪电的声音,暴雨仍打着,打在绑着清水泓的绳子上,让它沉重了许多。
“不得不说,你们选择露天,而不是封闭的室内,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可是没有任何悬念,无法行动的我最后可以活下来,可以走开,而你们怨恨的心理在发泄完无数次之后,仍会因我重新生起。所以呢,想要让我忍受吗?不,我知道不会有危险,我只是纯粹享受而已。疼痛让人清醒,尤其是——迫不得已,被迫。”清水泓咬着被雨水浇湿的人肉,有条不紊地说,“我喜欢这种感觉,但并没有那么高潮。嗯……我确实有过几次,但不是因为你们,而是因为我自己。真正令人亢奋的,是完全处于危险之境,你知道对面的人可以杀了你,可以把你捆起来无尽地折磨,你知道那一切,但你想不出可以反制的手段。另一条时间线上,你们把我绑在交叉的铁柱上,所有的关节都动弹不得,囚禁甚至精细到了每一个指关节——就算动一动食指,我右脚被绷紧的脚趾头也会因此疼痛。那时候我会感到真心的恐惧,我的耳朵听不到你们在附近,我的眼罩也是沉重的铁块。那时候,我知道我死去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然而现在呢,近乎百分之零。”
另一只“山羊”和林孽花交换了一个颜色,戴着拳击手套上前,朝她的腹部狠狠地打上一拳、两拳。清水泓的脸先是因为疼痛而扭曲,随后完全陷入到兴奋中。“山羊”打喘了气,一脚踢在她毫无防备的腹部,朝后退了几步。但清水泓只是亢奋地喊叫。
暴雨倾盆。
山羊低吼着:“我要用铁棍刺穿她的肚脐……”
马窦风的脸一扭,林孽花马上说:“不能杀了她。”
“然后呢,你们这样把我捆起来打,为的是什么?这一直是我好奇的。很多游戏可以被打通关,电视剧再长也总有个结尾,你们把我捆起来,又不打算把我杀死,最后呢,你们打算干嘛?无尽的折磨吗?不像是你们会干得出来的事情。”戴着眼罩的清水泓说,“我大概明白了,刚才给我人肉的那个人,在生活中多半不如意,装出强硬的样子,其实还害怕很小的事情——该不会还怕黑、怕老鼠、怕蟑螂吧?还没被吃掉,确实是一种奇迹。而打拳击的那个呢——则是服从心和叛逆心都很强的人,而这两种心态的调换,其实都基于理性的判断,尽管你平时生活中,别人总会说你容易发脾气、容易生气,是一个相当被情绪所左右的人。你不想别人再靠近一点,于是说——‘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倒也是有趣。你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确实靠着一些理由,也算合理吧,我觉得。”
暴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清水泓的嘴稍稍弯了弯:“好痛哦,哈哈,这样说的话,那些男生全会亢奋的吧?”
林孽花终于忍不住,冲到她前面,扬起鞭子,重重抽在她身上。一鞭,两鞭。她闭着眼睛,忍住不让残忍的体表影响她的愤怒。但是……清水泓在干嘛,在微微地喘息,把林孽花的骨头都震软了。她忍不住放下了鞭子,咬着牙,破口大骂着:“蠢货!谁来给我把她的嘴堵上!”
“你不会的嘛。”清水泓说,却乖乖张开了嘴。
林孽花抓起小块抹布,随意揉了揉,塞了进去,塞完就不断骂着“蠢货”走到边上。清水泓肯定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维护林孽花的自尊心,这……林孽花气得全身发抖,一只山羊忙跑过来,以为她是受了寒,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她轻蔑地看了看外套,扔在地上,走开。
“要我说,你们犯了不少错误。”清水泓说,“比如这个抹布,塞进我的嘴里,就没想到我低个头它就掉出来了吗?其他……倒也还有几个错误,我姑且允许你们在我身上动乱一个星期,再一条一条地告诉你们,错在哪里。”
4
我一定是疯了,那样赴往一个可能回不来的刑场。但我还是去了,卫衣男把我领到天台上。清亮的天穹里,一块黑影立在天台边上,上面正绑着一动不动的清水泓。还有其他熟悉的人影,在天台的小屋顶上,趴在围栏边,望着清水泓和我这头。他们脚踏的地板少说高了我三米,就像斗兽场中无情的观众。背着光,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态,但认出了正中间的那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林孽花,剩下的,有男有女,都阴沉着脸,但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来了吗?来吧。”清水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差点软到地上,双腿颤抖着朝前迈步,向“X”型架走去。黑黢黢的铁棍插在一起,铁链从四端拉出,紧紧地捆着清水泓的肢端,缠满了小臂和小腿,每一处都上了两柄锁,还有一道横在“X”型的上半部分,拉到前方,横在她脖子前。我越走越腿软,她还活着吗?不对,我在想什么,她刚刚还在说话的来着……怎么会死呢……她的眼前横着一块契合的铁板,被锁链绕过头部,卡在后面。裸露的部分全是伤口,发炎的发炎,发烂的发烂。我越上前,越触目惊心,越不敢再朝前一步,生怕看见更为恐怖的东西。
但我不得不走。一切更清晰了起来,她的多处大型伤口,在两侧翻起的皮中卡着一根铁棍,顶着不让它愈合,还有几处,铁刺像从内部长出来的一样,紧紧卡着,血液凝在肉和倒刺上,生长的肉几乎要把倒刺融进身体里了。
“……清水泓……”我无力地说,流泪笑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是吗?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清水泓说,“我也知道你们都不会死,因为他们还花了大力气保证我还活着呢。”
她的脸上全是红晕,大腿部分湿漉漉的,像是液体干涸了一层又一层,此刻又从痕迹上漫过一层未干的。她忽然抖了一下,身上的倒刺啊、铁棍啊,都在肉里更深地扎了一下。我忍不住惊叫起来,但更可怕的不是她身上飙出的血,而是——
——清水泓连人带着整个铁架子,从天台倒翻了下去。她的头部朝向地面,双脚岔向天空。我的惊叫声到了一半就停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冲上去就抓住她脚踝上的铁链。加上铁器,我一只手拉着将近一百公斤的东西,是肾上腺素忽然赋予了我力量吗?不行,她怎么会忽然倒下去,是因为见到我放松了吗……她身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另一只手自动弹射出去,抓住她另一只脚的铁链,奋力拉着她。
凉风一阵,倒悬的清水泓每个伤口都流出红褐色的血。我失神地朝天空喊着,拉她回来。这样下去,肯定会死的……她在空中没有任何能保住自己的手段,就连护住脸都做不到,只能接受地心引力的安排……我不敢想象,双手施加的力气更大了。“X”型上了天台侧,上了一半,上了四分之三……
“加油吧。”她轻描淡写地说,“这对你不是什么难事,对吗?”
我痛苦地向后倒去,终于感到一阵轻松。她正面朝上倒在了天台内,大口呼吸着,尽管血流不止。我也瘫倒下去,正好靠在卫衣男的腿上,得以上身正立。不远处,不远处的清水泓还被那样捆着,我要救她……我要……
肾上腺素的透支让我已经无法动弹。但让人瞳孔颤抖的事情是——清水泓忽然蠕动起来,骨头带着肉、肉带着皮肤拉扯起来,整个人像随便动了动,“X”型架子就松了开来。她抖了抖手,上臂从锁链中抽出,又把小腿抽了出来。弯腰时,血液更是止不住地流,她陷入亢奋状态,一边把身上的各处穿刺扯了下来,扔在一旁,发出铿铿的声音。
“你看吧,我说过我不会死的,大部分情况下,未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她吐着舌头说,“包括你会选择主动过来,会拉我上天台,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别人伤害不到我,除非我想要受伤。这铁架嘛,当然是我自己准备的,小棍子也是,倒钩也是,嘿嘿,不得不说,那些东西扎在肉里确实疼,才十几个小时,我就受不住了。对了,那个男生是我这边的人,打个招呼吧。”
刚刚还露出阴险笑容的男生,这时表现得中规中矩:“不用了,这妹子还没恢复过来呢。”
“真是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吗?”清水泓腹黑地笑着,蹲在我面前,“时间也是我选的,天气也是我挑中的,好好看你后面吧,那些因为光线看不清的脸,到底是什么回事——不对,你还可以休息一下,等等再看嘛,我先出去了。不对,衣服,啊,衣服,完全忘了这回事……我去班长那里扒一件……”
她优雅地甩了甩头发,大步朝小屋子走去。
我扼住左手的手臂,眼泪终于爆炸开来。被愚弄了……被彻底愚弄了……先是南兰,然后是清水泓,彻底被当成玩物了……她们的游戏里,我永远是随随便便就能受伤的一部分……我没办法生气,不,我很生气,很失望,失落,痛苦,哀怨……但是……但是……没有了……心中的一根顶梁柱瞬间崩坏,我倒塌了。
左手的手臂流着鲜红的血,是拉清水泓上来时,被天台侧面割破的伤口,从腋下右侧一直蔓延到左手手腕,是切到动脉了吗……不要……我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过一会儿,血流不止,果然汩汩地冒出,没有停下的迹象。我要因出血过多而死了吗,因为这场游戏,因为清水泓的掌控……
视野越来越暗,我朝清水泓看去。屋顶上,清水泓解下林孽花的衣服,后者没有任何生者的迹象,无力地沿着围栏倒了下去。在昏迷之前,我终于明白——那群围观者,只是用支架架起的早已死去的人。
5
昨天,清水泓被囚禁的第十一天。微暖的太阳照射下,她受过的伤口,皮一片片地绽起,像烤香肠的刀痕。她戴着眼罩的脸向下沉着,一只山羊正从楼道口悄悄进来,清水泓猛地开口说:“人终于到齐了。”
“虚张声势吗?”林孽花死死盯着她的脸,心里有些发觑,右手持着鞭子。
“我真希望是虚张声势。”清水泓叹气道,“可惜并不是。你们的伪装工作做得糟糕透顶,就好比——谁都知道眼罩从来没从我脸上摘下过,但是我就是知道,我左边的地上放着鞭子和一根比较有力的、柔韧性强的棍子,右边的地上有胡椒粉和孜然粉——我承认朝我伤口甚至某处撒这些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你们还是心软了。我七天前说过,今天我会一条一条地指出你们的错漏之处,所以呢,请听好了——我建议你们离我远一点,尤其是你,林孽花,太近了,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警惕心不够,尤其是——我提醒过你们会在今天指出一些事情,你们就应该知道今天非比寻常。一向都是聪明人杀死愚蠢的人,而我呢,正好比你聪明一些。听好了——第一条是,你们当中已经有人被我收买了。”
林孽花眨了眨眼,清水泓四肢骤然缩回,挣脱了绳子——与其说挣脱,不如说她只是动了动。绳子早就断了,这时只是施加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力。清水泓左脚踩在右侧的地上,右手抄起胡椒粉,右腿蹬着木架,朝左侧迅速回转。林孽花还没反应过来,胡椒粉就迅速进了眼睛。
现场一片慌乱,清水泓借着左转的力,俯身抓起棍子,左手扯下眼罩,右手将棍子朝林孽花因受刺激而张开的口腔刺去。林孽花的后脑扎出一根鲜明的棍,头发上精细的坠子啷啷啷地响,随着身体的倒下而飞起,啷啷啷落在地上。清水泓举起鞭子,摆好架势,面对着眼前剩下的十六人。
“现在,马窦风,跪下。”她冷静地说。
马窦风自然不是卧底,只是被突发的事件吓得魂不守舍,双颊发白,已经踉跄不堪。在清水泓近乎催眠的暗示下,他当场跪在地上,倒了下去。山羊当中的厚唇男子朝走道冲去,拴上门栓,恶狠狠地举起电棍,扎入想要逃生的山羊口中。被电击的山羊还没意识到厚唇男子的倒戈,电击声啦啦地响了片刻,火花飞溅如烟花,朝后倒了下去。
“看来选你当卧底是对的。”清水泓笑着,“我的判断鲜有失误,毋宁说——你做的不错,合乎我的语气。然后呢,让我们把剩下的人都杀死,你再给我买点东西——铁质的架子,锁链,锁,一会儿再说吧。剩下的各位们,有什么遗言吗?顺带说一句,我可是不会相信你们这时候投敌的话哦。”
第六部 朊病毒
1
我睁开眼,以为到了产房。熟悉的空气和熟悉的天花板——医院,是清水泓把我送过来的吗?好疼,脸上全是干去的泪水。内心的泪如野马跑动,但眼睛却哭不出那样的汪洋。我伸手去摸,才发现左臂已经不见了,腋下空余一段空空的病号袖。这是梦吗?截肢……想起来了,好像在拉清水泓上来时,被墙体外的铁锈蹭伤了……我想掩面大哭,抬起手时,再一次发现没了左手,孤零零的右臂,遮住我的双眼。
“你醒了。”邻床的女人说,“嗯,叫我阿默就好了。嗯,你是本地人吧?”
我是。
“我是安枫镇的,就在你们镇边上。”
我没有说话的欲望,那个看着多话的女人让我烦躁不堪。如果不回应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话题指不定一天一夜没完。斟酌了一会儿,我问:“你生了什么病?”
“你知道是谁送你来的吗?”阿默说,“我猜你不知道,你刚刚很迷茫,又投射出一种盼望——在期待是某人把你送来的吗?”
她没有理会我的问题。我忍着阵痛的情绪,问:“是谁?”
“别急,猜猜看——当然,我都不认识,可以的话,描述一下外貌呗?”
我踌躇了一会儿:“清……是一个矮墩墩的,像消防栓一样的女孩吗?”
“猜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南兰。”我叹气说。她太认真地隐在阴影里,对每个人投以真切的关心。为什么我一开始遇到的不是她呢?如果我女儿遇到的是她的话,也就不至于被逼到吃人的地步吧?
阿默一头卷发垂到胸口,病号服皱巴巴的,下半身盖着薄薄的被子,十指和指甲都很修长,上着金黄色的美甲:“你刚刚问我是生了什么病——你要不要猜一下?猜不出来的话,我会给个提示的。”
我猜不出来,她左手挂着吊瓶,全身都干干净净的,不像受了什么外伤。她家庭很富有吗?看着……也不像?或者是?
要是是清水泓的话,一定能很快就看出来。我的心又受了一击创伤,泪水再次流出。
“猜不到,对不起,我累了。”我摇头叹息,“对不起,我太累了,请允许我休息一下。”
她完全忽略了我这句话的意思:“啊,不猜吗?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得上了新型朊病毒。这太稀奇了,我当然不是早已灭绝的那派不能吃人的人——现在也不会有人因为吃人肉就患上朊病毒吧,所以这只是个玩笑——那么它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首先,我还是排除了一种可能性——所谓‘我是灭绝的某支智人’的可能性。哈哈,这就不用说了,任谁都能排除。”阿默微笑着啃着美甲,“然后,我就去调查了一下文献。朊病毒是很特殊的病毒,只含蛋白质,不含核酸,也让它在高温下没办法分解。它本来是一种天然的无序蛋白,发生错误的折叠后,感染人类,潜伏进人体,几个月或是几年,让人病发身亡。这也就是上一支智人灭绝的根源,而能吃人的一派在自然选择下留了下来,也因此产生了对朊病毒的抗性,不再会因为同类相食而染病。医院调取了我的血液,里面确实有大量一般的朊病毒,但其中有一类,医学书中也没有记载。所以呢,我姑且把它叫做——新型朊病毒。医学界还没有命名的哦。”
她兀自摆着双手:“那么……这种特殊的病毒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走访了一下几周内和我发生过关系的男性和女性,沿着有症状者一路追本溯源,一个男性在同性恋派对上和另一个男的干过,那个男的又曾经在路上被女的强暴过,那个女的又是一家夜店的边缘小姐——幸亏是边缘,不然得查死我——她的第三个固定对象声称自己侵入过一个神奇的生物,地球上所没有过的生物。你猜猜看,那是什么?提示一下,不是冷门生物,是真的没有哦。”
——钟保凡和天使交合后,马上和清水泓交合;天台上时,我的伤口也滴入过几滴清水泓的血液……
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掩盖在我头上。
“那个……新型朊病毒的根源,该不会和天使有关吧?”
2
黄色灯光尽力伪装出气派,但破落的地板与墙面丝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酒店的低级。一间房间里,床上躺着一具天使。黄发延到肩膀,睫毛长得飘逸,指甲的光鲜令人羡慕。她沉沉地睡在那,背后长着一对傲人的翅膀,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做出亵渎的事情。床边,从耳边到双下巴留着细密胡茬的男人,正点燃一根香烟,咬在嘴里。阿默坐在另一边,左手握着录音笔,眼神发亮,嘴部弯得笑意掩盖不住。
“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碰见她的,在哪里?”
男人支支吾吾地只说了时间。一个月前。
“和她做过几次?”
“每天五次。”
“你是否在她身上感受过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嗯……”
“她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吗,没有一点活动过的痕迹?”
“没看见动的过程,一直都昏迷,不过位置在我不在时前后会有变动,一两次。”
“你吃人吗?”
“那是当然的。小姐,难道你不吃吗?”男人低着头,刻意地吐出烟圈,并不完美。
“我来猜猜看。”阿默笑着说,“你不仅吃人,还找到过一个地方,在那里,天天有人掉进来成为食物,可以让你和别人——我相信是有的吧——吃人吃得很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有没有到一年呢,或许是有的吧。总之,在街上随便寻找目标,容易被对方反杀,而在那个地方就不会,还不用担心选择的问题。猎物自行上门。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你在那里看见了天使,忍不住发生了关系,但不忍心玷污,便抱回了酒店。嗯……这样的话,你在那个地方也许地位还挺高的吧。”
“啊啊……”男人无奈地吸了一口烟,“小姐你都明白的话,我也不需要再隐瞒了。是的,就是地下室,蟠桃会留下的地下室。那是一个精巧的地方,有超自然成分的存在——正常通道以外的陷阱,就是纯正的超自然,能让人陷入一种玄妙的状态而坠入地下室。我敢担保,尽管很多人会把超自然和生活中发生的很多事情混为一谈,但超自然就是超自然,是人类逻辑不应该理解的存在。初次看见天使,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后来想想,或许还是我少见多怪。”
“我以前研究过蟠桃会的专门文献,也考据过。”阿默说,“先生,你也知道他们是靠着永生的欲望吃掉小孩的躯体,希望让自己的灵魂被小孩的挤兑,从而钻入预备好的躯体里吧?但是灵魂的转生绝没有那么容易,肉体和灵魂的紧紧依附,如果真的在食用与被食用之间,可以建立灵与肉的联系,那我们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灵魂的作用了。另外,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地下室的‘陷阱’。一方面,它是纯粹超自然的产物;但从另一个角度,又何尝不是一种理念的具象化。就像三维世界的第四条维度,它代表着一个人进食与排泄的过程。因此,我认为,在蟠桃会等等团体中,是存在一条最高的、引领他们行动的精神的。那个最核心的精神就是——灵魂可以脱离肉体存在。”
“这样的话……”男人兀自感叹。
阿默没有理会他的话:“是的,我刚刚也说了,如果真有此事,我们也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了。但是,这句话是有前提的,也就是——如果人与人的灵魂能够直接互换,我们不至于到现在都懵懂无知。人吃人是直接的过程,但‘间接’又如何,有一种介质于其中,承担灵魂与肉体的跳板。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从‘陷阱’的超自然现象,蟠桃会集体失踪,再到近日各地频繁出现的天使现象。啊,天使这回事呢,媒体大多没有明面爆料,不过以我的理解,几乎都是这几个月陆陆续续出现的。在这几条当中,串联一条因果的线,我想到了一种离奇的可能——”
她凑到男人脸边:“地下室中的人,食用通过陷阱坠入的人,达到一种对‘灵魂独立’精神的献祭作用,最终让蟠桃会全体进入到‘精神’的世界中,融合,重组,最终通过‘陷阱’排泄而出,落入地下室里——那就是天使。天使就是那群蟠桃会老人灵魂聚集体的肉体产物,你面前的这个全裸少女,其实是一大群年至古稀的老者的结晶。”
3
过了不久,我便出院了。阿默还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和我道别。
“我活不了多久了,你要好好活着。”阿默说,虽然她经常自顾自讲话,但确实是个善良的人,“有空的话,可以去山里走走,去没有人的地方走走,看看花,看看树,看看草。”
顺带,她也和我描述了南兰把我带进医院的详细场景。南兰也是一个好人,可惜……我觉得我已经和地下室绝缘了。纯洁的天使其实是一群邪恶老人的聚合体,这点钟保凡到底知不知道?他知道之后,又会做什么?先前一直对天使怀着默默的哀怜,这时我反倒可怜起钟保凡来了。南兰的话……我要和她道谢吗?把我带进来,付了医药费,还在我昏迷时细心照顾了我几天,又在我醒来前不留声名地离开。清水泓……真想杀了她……不是,只是赌气罢了,我对她的复杂情感仍然如乱序的线,杂糅于一起,解也解不开,连线头都寻不到,又谈何归纳?
还有朊病毒的事情……按理说的话,钟保凡应该会慢慢显露出被感染的迹象,清水泓也会的,我也许也会——如果因为伤口中进了清水泓的血而受感染。我们都会变得像阿默一样。
阿默曾温和地说:“你别看我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其实我已经烂掉了。猜猜看是哪里?”她没有设置解密时间,把被子掀起来。她没穿裤子,也不需要了。下半身溃烂成一坨浆糊加水泥,再加上红烧狮子头和喷了墨水的瘪章鱼那样,不知情者会以为是水族馆刚清理出来的垃圾,就算告诉说那是她的双腿,也要辨认许久,以为这是什么恶作剧式的魔术。
如果我到了那一天的话,我还是死去好了。父亲死了,林绮死了,我苟活在世界上,为了自己所谓的良心,已经付出了应有的报应。死生如何,不与我相关。
医院的走廊洁净,灯管亮堂。我在一张张滑行的病床间穿梭,失神地走在其间。病人们躺着昏迷着,但病床仍如车水马龙,来来回回于窄小的过道中,堵住人们进出的口。我站在一个拐角,那里的病床很久没动了。烦躁,烦躁,去死,全部去死吧……
我打开消防柜,抽出灭火器,砸在推着病床的护士头上,又重重砸在要尖叫的病人膝盖中,恶狠狠地瞪着堵路的人群。他们不动,任谁都习惯了,直到灭火器真的砸在他们头上。可替代性吗?哪里会有真正的可替代性,人在世上,不都是独一无二的……顾不得这么多,我颤抖着举着灭火器,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护士,踩着病床,从病人的身体上踩了过去,噔噔噔地走出去,跳下末端。灭火器无用了,我把它摔在地上,朝医院门口走出。
医院外的花树开了。我认不得那是什么花。粉色的,小小个的,夹在茂盛的叶子中。整棵树像巨大的白菜,并不高,像顶着一块橄榄球。外面就是公园了,远方的山一层一层,像巨型监狱的牢笼。路旁跑来两个小孩,前面逃的男孩举着一根糖画,后面追的女孩笑着说着咒骂的话。我伸出脚,绊倒了男孩。他摔在地上,糖画飞了出去。我拿起石头就砸在他头上,他刚想发出的哭声瞬间消失。女孩的笑容凝固了,变成惊悚的哭脸,朝后方跑去。
我喊:“你的糖画……”
她没有转头,一边哭一边跑走了。
我把男孩夹在腋下,朝公园走去。一张长椅是正好的,我累了,我需要坐上去,或许可以躺着休息,最好再也不要醒来,在梦中就被吃掉的好。不要有痛苦的解放,是任谁都渴望的追求。相比之下,那些远大的目标——园林师,教师,厨师,宇航员,都太过渺远。大家最渴望的,应当就是坐在这样一张长椅上,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死。不论是谁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的好。风景啊,美好啊,这些虚妄的东西,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男孩也没想过自己会死的吧,没事的,以后就更不会想到了。死去……就是一切的终结,一切都忘之脑后。活人对死者的挽留是罪恶的,那让一个人的生命无限延长。我咒骂着自己,死去吧,死去吧,一切都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那些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啊……
我累了,我躺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4
“人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有时候,冲动之下,人们往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或许很久之后,人们才能看清自己当年的正确性。而你是幸运的,你没有为自己正确的选择痛苦太久,而接连作出了若干正确的选择,在一步步正确之后,发现了那个抉择的正确性。你这段的人生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有何地方可以指责。伪善吗?你不需要再伪善了。说到底,本来就不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价值观嘛,不论你想做什么,应该都是对的,只要你有合理的理念支撑。”
温和的声音,让人沉醉的声音。我睁开眼,地下室的天使正站在我面前。她那样光洁地立着,眼睛不再是土灰,而是翡翠之绿。她威严且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差点从长椅上滑落,跪在地上。
但我知道,这只是梦而已。虽然是梦,但天使是真实的——她不会在现实生活中醒来,只会存活在人类最敏感的理念中。她在睡眠中,受着梦境样虚无的至高理念指示,解开了马窦风的绳子,又任人摆布地受着钟保凡的交合,传播体内的病毒。那是朊病毒,但是……是她降下的惩罚吗?对我们现在已经麻木者的惩罚,对清醒者无力改变的惩罚。一个美好的世界……这里不是人类美好的世界啊,那太好了……那就代表着希望,以后会有人踏入美好世界中的,别的地方会有人踏进美好世界中的。
“马窦风还活着,打算向剩下来的人报仇;钟保凡的下体已经开始溃烂,朊病毒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而清水泓……”
“谢谢你。”我疲惫地说,“我不想听。”
天使微笑着看着我,光明笼罩了她的身体,圣洁的黄色中,另一个人从圆环中走了出来。穿着白色丝绸的林绮从彼世走了过来,到往我的面前,坐在长椅上,紧紧贴着我的身体。
“妈妈……”她说。我没有流泪,但比任何时候都想哭。
“那天晚上,我和你说,我已经吃了几天的人。然后……你丧失了理智,那样凶狠地吃掉了我。妈妈……我是不会责怪你的。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守住我自己……”她哀怨地落下眼睛,睫毛掩着上边的瞳孔,“你帮我解决了我的痛苦,但我开启了你的痛苦。如果你没有吃掉我,也就不会想着取代我来受着我的罪,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了……妈妈,对不起……这是我的不对。不过,吃人的那几天,我真的开心许多了,妈妈吃掉我的时候,也着魔一样的开心吧……妈妈……为什么呢……为什么之后,一定要坚守着自己,那样伪善,那样自我折磨呢?”
我的心冷了下去。她很像林绮,但她绝不是林绮。我吃掉林绮的时候,她亲眼见着我的泪水。我疯了,我没办法接受……女儿和我太像了,十几年的心心相印,忽然被打碎了平衡,我怎么能解释我那天晚上的动机?我一定……我只是痛苦地咬下她身上的一口一口,强迫症样,我想……我只想……
“让她回到你的胃里,就像回到你的子宫。”天使微笑着说。那不是天使,那是恶魔,包括身边这个像林绮的人也是。或者不完全是,我忘了,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忘记了当晚的细节。我到底是痛苦着吃掉她的,还是快乐地吃掉她的……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像林绮的恶魔,那样攻击我的内心。她不是林绮,林绮那样善良,她又怎么会做出这一切……
头晕,头疼。我抓紧我的头颅。林绮的身体越来越近,衣服领口滑落下去,里面是泛着水光的肉体,是我的,和我一样的肉体。那就是林绮啊……
我的头掉到了地上,咚地一声,梦醒了。
醒来已是萧条的暮色,我抬起头,正面就是医院,背后就是公园。怀中死去的男孩发着腐臭,告诉我一切的真实。一丝不着的天使站在我面前,皮肤上的绒毛、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梦境不曾存在的现实。我看见她腹部皮肤的鼓动,胸腔因呼吸产生的起伏,鼻孔下被轻轻吹动的白毛。我闻到她的气息,闻到她的脚,她的手,她粉嫩的耳朵,闻到她一路过来时的风尘仆仆。我听见她的呼吸,听见她的心跳,我听见了她的一切。她真实地存在着。路上没有其他人,公园带着黄昏的滤镜,昏黄又醉人。
她没有说话。天使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印象中的天使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托举着两个盘子,左边的盘中是钟保凡,右边的盘中是清水泓。两人都被肢解开,身体竖直着放在后面,手臂与整条腿摆成麦穗状,朝盘前的头颅指去。盘子纯白无暇,一看就是从天国带来的、不容亵渎的产物。我哭不出声,所受到的唯有一丝又一丝的感动。我在感动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能让我动容了。
她动了动双手,示意我吃下他们。我看看怀中的男童,她眨了眨眼,头发在凉风下吹拂。昏黄的夜色中,她站在空旷的平地上,双手托举着几乎比自己还大的盘。这样的场景,真是足够诡异。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再管那个小孩了,不重要。
我接过两片盘子,举起两人的断肢,默默地吃下。他们会在我的腹中融为一体。那时候他们会活过来吗?两个人被切碎的灵魂还会拼接好,融合为同一块吗?他们会变成新的人,让尸块重组,从我胃里跳出来吗?
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天使站在我面前,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在看着我,居高临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静静地吃着人体,仿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在或许是梦的世界里,啃食所有死人的尸体,一直到世界末日,万物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