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illon
我撒了个弥天大谎。黑夜挽留着晨曦,而白日却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浮起,我目击了第二个月亮,只在那一瞬间停留,但我难以抗衡我的喜悦。这一刻,看到第二个月亮的欢喜击败了我的理智,使我把这一消息传达给每一位族人。
族人们刚刚睡醒,他们显然知道,源于黑夜的梦存在远比此事更加奇幻的场面。突然的惊喜抵得过漫长的无趣,很多人相信我的话,愿意放弃做梦,守候在黎明,为的是目睹第二个月亮的奇迹。族人相聚一起,席地而坐,同万籁噤声,静候另一个月亮的来临。困倦使我入睡,梦里我竟然见到了月亮。因为我的生活中有两个月亮,所以我无法分辨梦里的是哪一个。月光像林间的涓涓溪水,在我脸上流淌。月光的拥抱下,我做了一个清醒梦。
我的族人正合上双目,悄悄等待如我传言所述的那个时刻。本貌的夜晚看似冷寂,实则躁动,蝴蝶要飞向光源,萤火虫挑逗蝴蝶,而这都藏匿在簌簌花丛里。这还是梦境吗?那只煽动翅膀的蝴蝶,不出一丁点儿声,却可以飞翔。那只萤火虫,或许是它生命所见的第二个月亮。梦悄然终止,又是晨曦唤醒了我,经由这有限的梦,我已在我肚中育出了我的生命,无限的生命。
等当我意识清晰时,族人却用惊异的目光对我发问,这终究抵不过长久的猜疑。最令我失望的是,爱我的父亲都怀疑了我。我撒了个无法挽救的谎言,谎言一出,更是无法挽救我自己。此时此刻,他们在黑夜中举起熊熊火焰,被冷落的我来到丛林中,一只蝴蝶冲向我。它来到我双眸附近环绕不止,似跳舞,似歌唱,那份喜悦和我之前的如出一辙。泪水悬挂在眼眶,犹如皎洁的月光垂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在不为人知的蝴蝶的梦里。
我的灵魂已然迁移。
乘船远航,起因是我撒了个谎。我在凌晨四点出发,架起独舟,扬起孤帆,我再次凝视着天空:满天星斗渐渐黯淡无光,月亮滑落在海平面的另一端。水面连月影都不见。我与那蝴蝶不辞而别。快到破晓,空白的夜空,这最后的夜晚,它的沉默令我难过。你现在身处何方?
我的第二个月亮!
Venus
海上的人舍不得返航。黑夜被点燃了,人们终于可以无节制地过日子。曾经我的族人是不敢出海的,海怪会掀起海浪,召唤闪电。但是活着的人将像蜉蝣,他们要把生命献给自己最辉煌的时刻,视爱和家庭为神圣的贡品,赠与这无边无际的海洋,换取幸福和爵位。死去后的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沧海的一粟。
因此他们不再为海怪的神秘而担惊受怕。面对死亡,他们对生前的一切无所畏惧。我依然很孤独,因为我到各个城邦流浪。而每个城邦有无数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女的抱着孩子,男的搂着女人。我清楚那些无名者乱闯入市内的下场。
贫穷而又充满爱意的人们,总是到临海的地方,朝着海洋祈祷。王侯祈祷城邦繁荣昌盛,将士祈祷打仗战无不胜,商人祈祷自己财运亨通,平民祈祷生活变得更好——他们又要献上祭品。春日是冬季的囤货,夏日是鲜花和美酒,秋日是谷物和牲畜,而冬日便歇了一歇。
流浪者会沿着海岸线无止境地流浪,一到四季的轮换,他们就大张旗鼓地供奉并祈祷,不论哪个地方。我依然不明白这个无献祭的季节的意义,那时只剩下平民无能为力的祷告。
冬季之下的每日都显贫乏,我想起用爱交换幸福,这是所有人的权利。我见一个人如是尝试,她得其充裕的幸福,可她的爱却匮乏了。充盈的人生仅剩对死亡的莫大的恐惧,无人为她所分担痛苦,因为人们爱的充盈却无法得到幸福。直至后来,我才弄清那人是贵族的女儿,她被爱情困住。
我一次次,不停地散步,我的足迹在海岸线形成了我的颂歌。海上的人舍不得返航。
冬季充斥了疯狂的和谐,人们困得无法劳作,人们冷得无法睡眠,人们饿得无法争执。死后的遗体无疑被捐赠给大海。阳光闪烁在水面之上,耀阳勾引我的心思,我又要出发。我不愿意离开,尽管颂歌已成哀歌。我要停留在这里!
伫立此地的人,海风熏伤他的脸庞,汗水让他视线模糊。他等待的是落阳斜射出暧昧不去的光圈,他欲头戴那顶光圈。那里他根本不需与谁交换什么,就能赢得一场皮洛士式的伟大胜利……
Icarus
我伴随曜日灼热的光芒,在晴空万里的天中翱翔不息。这是我第一次对飞翔有丝丝感触。
岸边忙活一整天的人们纷纷归家去:商人入不敷出,牵着头年老的野马;牧羊人毫无收获,紧抱住赶羊的棍子痴呆地望天;海边打捞的人,还埋着头搜刮废品。几艘商船向远处行驶,枯树的枝干和叶也被风吹动。城市里浓烟滚滚,最高的建筑当属那尖顶教堂。海的倒映中转着一团火轮。
我对黑夜不再眷恋,事到如今,我终于知晓,月亮本质是黑夜的太阳。我抛弃无节制生活之权利,人们通常用这种生活来暗自蒙昧。人将自身视为唯一的匮乏物,文明在半言不明的真理中诞生,紧接的是无数的人趋之若鹜,来传递薪火。若没有此薪火,人将永远不可照明自身。族人举起了火把,他们毁灭了黑夜,也使第二个月亮不复存在。
此后的他们将应有尽有,享有河川、森林和星夜,也将永远贫穷。海上旋转着燃烧的火轮,出海的人已经无法返航,更别提飞翔的鸟。但他们,比那些需要依靠火把来探索黑夜的人,要勇敢百倍。在他们身上,不仅享有无节制的生活,更是充溢着无节制的爱的权利。那些勇敢者不享受大千世界什么,转而义无反顾地爱。
我的身体无比炙热,双眸无比澄清,头脑无比清晰。我的出生带来了第一次哭泣,而我的死亡将带走最后一次呼吸,在我身上,仅有一个匮乏。
练习飞翔许久的我,已经完全可以像精明且熟练的老鹰一样展翅起飞。那翅膀扇动的频率如我的心脏一样跳动不停,我似乎幻想成那只轻巧的蝴蝶。它围绕在儿时的我上,而我围绕着暖阳——
欣喜若狂。
我朝天空一展翅膀,就可以覆盖整座萨玛岛。晌午的太阳热极了,炽热感冲击的恍惚中,我向下俯视,一眼瞥见族人居住的岛屿。他们与我对视,扯着嗓子告诉我:“真的有第二个月亮!”然后是我的父亲,他说:“我的儿子,千万得在半空中飞行,别过高也别过低!那太危险了,曜日会灼烧你的!”
他呼喊我的名字不止,不久烈日刺出的光早早地阻碍了我和他的视线。我越飞越高,我越来越自由自在!
海的倒映中转着一团火轮,烧得更旺了。
在涓涓细流的历史河水中,我正与第二个月亮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