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于某位旅者/访客的手记/记忆里。1
也许多年以后,在辉煌的落日下,当她们二人共同携着手走向坟墓前;绘者小姐或能想起与那位不知名访客会面的那个下午。
“如果从无尽中取下一段,这一小段是什么呢?”
庄严的女性弯下了腰,四目相对,用她深邃的眼睛看着轮椅上的少女。好像在问一个算术问题,等待她举手作答。虽然少女未能领会其中蕴意,但她还是找到一个听过的答案。
“也是无尽……?”
模糊,而不确切,如同少女本身的寿命。她已经有一半的身体不再受她自己的控制,曾经引以为傲的光洁长发暗淡无光。精致的骨瓷茶具里是多日未洗的茶垢和剩下的茶叶,她无聊生命中唯一的友人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四处奔走。她的视线偏移到旁边白色铸铁的落地窗,任凭自己的思想飘向远处的大海,回到那个多年以前眼光明媚的沙滩,色彩鲜明的世界。
回到那个她在海中漂浮的日子里,那个日子里有一双坚决纤细的手挽回了她的生命;自那时候开始,她不再用空洞修饰自己的人生,她把自己的眼睛放在了那个色彩鲜明的日子里。明黄的流沙,深碧的海潮,还有苍青色的天空。那些色彩代替过去留在了她的眼睛上,她的脑海里。不再仅仅是视网膜上倒映的图案,而是如天空般清澈和海潮般汹涌的情绪。
她无意分享自己的感受,也不觉得自己的语言会被其他人倾听。她向自己的友人分享那只昆虫,一只白色的蝴蝶,她蓝灰色的眼中看到了茫茫的白,也不全是茫茫的白,看到了在鲜花簇拥中的一片白,看到了痛苦之后和以前的自己。很白,很有生命力。
“虽然只是她们认为那是白色,那只蝴蝶实际上是不能言说的五彩缤纷。”
友人回以幼稚的反驳,那时她们还很小,小到不足以称之为爱情。她的友人不能理解她眼中的世界,看不到她眼中的景象。她便把语言变成了绚丽的画,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最原始的笔触和颜料上。极富有天然的浪漫,正如童年时满庭的春色。
她因此名声大噪,一炮而红。那时起,她和友人便改称为绘者和经纪人。“我的经纪人小姐”“亲爱的绘者小姐”,带着嬉闹和羞涩,这便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称呼。她让自己的生命停留在了少女的时节,日月渐增,而她的外貌却已然停留在那时,变成了海天之间剩下的一点鲜红;生命剩余的一切不过是寻常的留白。她承诺过在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告诉她最亲爱的旅人,她最亲爱的经纪人小姐。
她平静地履行了承诺,然后眼前的友人凝滞了;她继续平静的诉说她剩下的故事,她作画的诀窍;红色,黄色,蓝色,第四种,第五种,无限延伸开去的色相和色谱。尽管那些颜色对于常人来说——包括亲爱的经纪人小姐都只不过是黯淡夹杂的黑灰。绘者小姐不是常人。她陈述了这个比喻句。然后她道了歉,她是怪物,对不起。
绘者小姐说,如果经纪人小姐愿意,那她可以把绘者小姐的尸体埋在那片海滩上,留在绘者的故乡,留在她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留在那些鲜活的记忆里。经纪人小姐夺门而出,遗落了她的嘱托和遗言。绘者为了最后的告别选择了她眼中最为曼妙的图形和绚丽的色彩,选择了留下一封同样颜色的信笺。
那支纯白色的百合插在病房床头柜前的花瓶上,信笺就摆在那座花瓶的旁边,信上的笔迹是她数次尝试后的结果;她的双手已然不复往日的灵活,年少的身影老态龙钟,某日她瘫倒在了地上,声音和生命都像是走了调的钟表,齿轮痛苦的咬合在一起,勉强的行走着。她便被送进了这间病房,自知无药可医,平静的等待死亡。
绘者小姐很希望经纪人小姐能再来陪陪她,作为短暂旅途中的唯一伙伴,让她唯一的友人不必再去寻找,也不必再去想念。
“她知道她不在乎她的身份。”
“她知道她对她的爱。”
“她知道她也知道。”
眼前庄严冰冷的女性继续看着她,绘者小姐方如大梦初醒,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在死亡面前不必顾及什么礼节;眼前的女人如果是代替主来听她临终的话语,刚刚她的设想便是她的祷言。牧师女士(姑且这么称呼她吧)继续看着她的眼睛,给出了另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如果是从那片大海中取水呢?”
绘者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片大海,是她想的那片吗?但她继续回答道。
“大海依然是那片大海。”
“大海依然是那片大海。”
牧师女士一字一顿,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用绚烂的玻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从她的手腕里喷涌,温热,鲜活,让人联想起海天之间的那点鲜红。
“‘我若将所有的赒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2
血液泼洒在绘者小姐的身,温暖的洋流从红变成了透明,变成了深碧的海。她躺在午后的大海里,有一双纤细而坚定的手接住了她,抱起了她;走出了那片她意欲埋葬自己的大海里。她知道是她的经纪人小姐,她知道。
次日,医院的房间中剩下便只有整洁床位,独留百合的花瓶,以及落地窗外再度起伏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