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起航了,经由汪洋大海,其间的等待可以忽略不计。我从电子地图上看到了那片陆地——南极大陆。我们的小船离大陆已经足够近了,此时可以看见,她巍峨冰川海崖的一小部分向两边不断地延展开去,延展到一片茫茫灰白的虚空迷雾中。海崖的脚下,有与海平面齐平的永久浮冰。
我们接驳上一处岸边,下到冰面,踮起脚尖随意眺望,视线所及没有一件可参考的目标物,四面八方的迷雾不断向我们压来,把我们向冰崖上压去,压得越近,我们的身躯就越发矮小,冰川便越发显得高大。迷雾早已实体化了,化为了填充在天地间的灰蓝棉絮。我们在这棉絮之中,倒也不觉得有多寒冷。
我们顺着冰面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电子地图上空无一物,仅有万里的海岸线,与地图上始终处于地图正中心的那个小红点。终于,找到一处可上至崖顶的斜坡,这斜坡上积满了雪,却平滑无比,似乎与这处风暴之地相违背。斜坡的陡峭程度让人望而生畏,但我们毫不费力,两步就登至高处。之前从没出现过的雪,突然赶过来,环绕着我们旋舞。
上来的那处斜坡不见了,海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冰崖下喷发出的风墙,还有永远伴随在我们四周、徘徊在我们头顶的迷雾。前方是新的冰崖。在当中,有个小小的山口。走到其前,发现所谓的小,不过是因为我们拿它和冰山比较罢了。跨过山口,需要走上一段非常平缓的坡路,在一览无遗的平原上显得很突兀,然而和两侧的峰峦比较起来,就没有意义了。
我走进山口当中,风墙变得尖锐,成为两把风刃,从前后两个方向劈进山峰中,在这山垭处搅成一片混乱,两股力量缠斗着,在我头顶上开辟出一片战场。虽然我并不关心它们对抗的结果,我只是要往前——其他人呢?
我看见了一个建筑物,像是加油站里的那种商店,小巧,四四方方。招牌闪烁,看不清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我穿过玻璃门,走进室内,内部的光照消除了我身上的雪,也将所有一切大陆的敌意隔绝在外,不只是橘色和暗黄色的灯光,内部的摆设也让氛围变得熟悉宜人:有一股机油和霉物的气息。机油,代表着这里面大概堆满了什么机械配件。
我所看到的只有灰尘、垃圾、杂物、铁锈,没什么有用的。发霉,代表着年龄的长久,代表着无人光顾,代表着小小的天地中,不存在外界的打扰,不存在需要担心的问题,只有小小的、安静的霉菌,在事物内部安稳地繁殖着,造就了一片温床,在氛围中一点一点添加自己的气息,令人无法自拔的气息。这种气息存在于棉被之中,存在于吱吱呀呀的木门纹路里,存在于床下你小时候的棉毛衫上,存在于一楼的出租屋外长满青苔黑藓的下水沟边,存在于无法入眠时,辗转反侧也无法摆脱(为什么要摆脱呢?)的一个圈中。
于是我穿过货架和柜台,走到店后,躺在了一张床上,盖上那还才刚洗过晾干的被子。没有床架,床垫直接放在地上,人造大理石地板的灰尘气息和霉物夹杂在一起,更加温暖,热得我把被子蹬在一边。想了下,还是捡起来。折得四四方方,是一匹压在墙角下的青砖,青苔令得它表面更加苍翠、湿滑、阴沉、温暖、腐败。我把这匹青砖和枕头一起围在角落里,构成我的一个小城堡。围城。蜷缩起身子,躲在当中,霉菌、大理石、灰尘、洗衣粉,使得温床更加舒适。翻过身面对着墙,伸出两根指头去敲打——空空的,是木头片子搭起来的。坐起身向这面墙上看,另一张床,之前敲到的是床底座。上面乱糟糟的,被子保持着一个人刚起床时被掀开的样子,枕头下陷,枕套发黄,却也有洗衣粉的合成香气,不知洗过了多少遍。
重点是,没有人在床上,这个房间里也没有人,深漆的实木门关上了,同色的衣柜门开了个缝,里面比什么都黑。床头柜上满是灰尘,可并不是那种熟悉而暖人的灰尘。我爬过床面,用指尖沾了沾,灰尘在我的手上紧紧地附着,难闻,恶心,遮掩了我的五感。没有溶剂可以洗去,只好随意擦在墙上,雪白的膏上留下一条灰黑的长迹。
我返回城堡之中,继续蜷缩起来。我身下的床单是暖的,其他暴露在外的部分冰冰凉凉,但是手感很舒适,得益于床单的精良材质和做工。而城堡外面就更冷了,我那枕头和被褥搭起的墙,把一切都阻挡在墙外。这城里充满熟悉的气息,我不用担心从外面透进来的移动的光斑,不用担心天会亮,太阳会升起,让温暖充斥房间的黑暗会不会延续。我只需要向里面看,看见一个个小人翻越床单的褶皱山,在枕头城墙上巡逻,以城墙为依托,在城里一片接一片地搭起和他们一般小的房子。
房子就用木头片架起来,如栈道一般悬接在墙上,又连接到一座木桥,木桥搭在我身体上,横跨大山,到达另一面城墙。我的身上也搭起木屋,从靠近床的左半边到更高的右半边,到我侧肋的平顶山上,从指尖、手背、手臂、肩膀、锁骨、颈项到面部。他们开凿我的眼睛,挖掘我的鼻腔,耕耘我的嘴唇,探索我的耳道,砍伐我的发根,与虱子开战,与螨虫搏斗。灯火通明,喧闹非凡,烟花爆竹使我的皮肤瘙痒,人来人往使我的汗毛不安。和平,无事,安居。城墙保护着他们,大山是他们的根基。房间内的冷寂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大山之心的温热驱散了它;店前的寒气对店后来说咫尺天涯,深漆的木门隔断了它;南极的刺骨对小店来说并不存在,气息充实了它。
即使这里只是南极的沿岸,距极点上千公里,外面的寒冷程度竟完全一样。只是去想想外面的情形,就令人髌骨发麻。沉睡在我体内多年的病痛被唤醒了,一股什么东西要从我的骨头深处钻开来,我死命地敲打它,却不能抑制住这冲动。寒冷给了它向外扩张的机会。温暖呢?温暖去哪儿了?没有了它的庇护,我将无所遁形,藏无可藏。我不情愿地摧毁了青砖城墙,将那一叠被子铺开来,爬进自己营造的小天地里。里面没有光,但是我仍然看得见,那些小人历经劫后余生,又在这山中空间过得怡然自得了……
温暖于是又回来了,它的化身,在被窝中游荡,以黑暗照亮黑暗。我戳了戳那小小的精灵,它闪了闪,继续毫无规律的巡游路线——突然,决定在我双臂间绕八字舞,又在被单与床单之间弹跳不已。小人围着它驻足观看,用没有来处的眼神看它华丽的空中之舞,行云流水。一丝迷雾从店外溜进来,穿过木门,钻了进来。精灵抓住了迷雾,把它越拉越长,做成一缕细丝,纠成一根轻绳,系在自己身上,漫天飘动。丝绳画出它飞过的路径,轻抚所有那些小人,划过我的眼帘,在我的视野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有如烈日当空时你眼中的斑驳残影。这道印记让被窝里明亮如白昼。
白昼,对我来说,是从地平线上的灰,渐变至城市天际线上的惨白,再到头顶苍穹的炫目,最后是中心的太阳。太阳还是白的,但白里透黄,与受映照而发亮的大气不同,它可是自身在发光啊!我直视着太阳,并不感到该有的温暖,因为眼里的泪水覆盖了一切。阳光留下或青或紫的痕迹,投影在我的视网膜上,久久不离去。我的眼皮也显然不能阻挡。光透过毛细血管射进来,带给我一片鲜艳的红色世界。他色的噪点在其中上蹿下跳,融入这片天地,融入太阳的痕迹,又分离出来,游动在我所见中。
可是此时南极尚处在极夜笼罩下。是的,还好,不是白昼。特别是这南极的夜,是蓝色的,大概是迷雾的作用吧。我喜欢这种深蓝中带着一股灰色。外面的光斑还在移动——半开的蓝色玻璃窗,与半开的黄色窗帘,使得光可以透进来,也使我的视野更加开阔。我能看得到极光就是它的源头,贯穿了整个大陆上空,连暴风雪也无法阻挡它广布华美的碎光。房间里此时已是一片通明,光所到之处如霓虹,光未至之处也被染上深沉的颜色。空间化为无数的条纹,层次清晰,明灭粼粼。小人于我心中兴高采烈,欢歌笑语不绝。他们大都顺着我的肢体一步步攀上来,扶着窗框边缘站成密密麻麻的几列,仰望这神圣的画面。寒冷也停下了他席卷屋内温暖之步伐,于窗外形成一道屏障,一座围城。
极光有序地流动着,源自极点,汇入北方。路径东西不定,但速度恒常不变。宽度时广时窄,但长度总是绵延万仞。那个小精灵飞了出去,畅游在发光河中,它的丝带随光流的波动而起舞,不知是极光操纵了身上看不见的牵线,还是那丝带就是极光的缩影。小精灵逆着极光之河溯游向上,去往极点的方向,而它细丝的一段还在我的手中。绳旋转着缠住了我的手,把我也带往极点去。小人们全都进到枕芯里,我抱起枕头,用青砖/城墙/被子裹紧自己,攥紧丝绳,拉了几下。带子于是缩短,令我从窗户间侧身而出,手指掠过外面的铁皮屋檐,脚尖踢到了那招牌。招牌上的灯闪烁了几下,悉数又亮起来。这回我看清了,写的是“出口1km”,下面一排是“极点999km”。不过我猜,小精灵应该能飞得够快,能让我们在极夜离开之前到达最南端吧。我只知道,夜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同睡与梦,不知不觉入眠,不知不觉梦醒,我希望太阳最多只会升起来一点点。黎明比白天要好得多。光芒只来自地平线而不来自头顶,位于你的面前,似乎也变近了。我喜欢触手可及的小东西,但有的不可及之物我也喜欢……
我在天空飞着飞着睡着了,不过小精灵并没有让我掉下去,它用丝线巧妙地拉住我和我的被子枕头,小人也一个没掉下去。极光浸入了枕芯,浸入了棉絮,使它们变得柔和蓬松;又钻进小小人的体内,也钻进了我的体内。我和我的梦,都被温暖所充盈。
我的梦在一个闹市,是一个多云转阴的下午。我在各家门店前转悠着,听他们的吆喝,听刀落在菜板上的声音,听摩托车低速时沉沉的敲击声,听喇叭的破响,听讨价还价的争吵,听塑料口袋的悉索,听火焰腾起时的刹那爆鸣,听千千万万个脚步,听楼房用没有瞳孔的窗子对我低语,听六角石地板的心缓缓跳动,听水泥台阶的骨肉咔哒作响……
这是黄昏,暮光惊人地从楼间缝隙进入,降到地面,沙画一样指出一条条的橙色路径。身上的汗水照得透亮。水坑里的泥沙沉淀下去,倒映出半个光圈。电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白色日光灯管,暗黄的白炽灯泡,而那卖灯店家的展示插座上有着唯一一盏节能灯。各家晾晒衣物挡住了室内的光线,只照得见飘出来的油烟,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猪油,煎干海椒,面汤,羊肉汤,莲花白……
比树高比房子矮的路灯,模仿着渐变的太阳光,有气无力,穿不透防水布搭成的棚子,更照不了自己身后的楼和头上的天。但引来了飞虫,飞虫又引来了蝙蝠。天空借不到路灯的光,于是蓝色开始占据白昼过后的焦土,冷却了焦躁不安的灰尘。闹市仅剩下狼藉的路面,和一排仅曾沐浴过雨水的混凝土墩子。
转角巷子里亮起一个红点,红点晃晃悠悠走到墙根坐下,喷出缭绕云烟,旁边的卷帘门,不知是哪里来的生活废水,在路上盖了层镜子,映出电视里的耸动光影。看起来,里面的电视比外面的路灯亮得多。门里的沙发嗖嗖地摩擦个不停,玩具车飞轮发出嘶响。电视上的人吵着架,门里的人只是笑。外面的路灯绕不过七弯八拐,进来不了,所以电视不能关——电视开了一整天了,从五、六点到现在,所以更加不能关——所以电视突然灭了。尔后,敲打机壳的空响,日关灯开关的咔哒,打火机点燃蜡烛的气流声,楼上楼下的应和声……
路灯当然一齐熄灭了,水渍不再受黄光的晕染。地上再度黑了。这里的一切都黑了。无瞳之窗失去神采,陷入与白天一般的死寂中。远处的夜空因照明而变成棕色,但无法影响到这里面的任何东西。下方的黑,让上空似乎可与阴雨白天时的亮度相比。跟日食时的下明上暗相反,这环境让人有种在白天睡觉的既视感。不过不是上午时的懒觉,而该是半下午时觉醒起身,拉开窗帘,让恰到好处的光线入内,恍然大悟自己竟置身于白日,如若隔世,翻似烂柯,而又拥有刚睡醒时的满足。此时聆听阳光进来时形成的那道光柱,它穿破浑浊的空气,缓缓自西向东移动,比上午时更加明亮,也比上午时更加安静。
现在的市集也是如此,当空的蓝色愈发明亮,由普蓝变为近乎浅紫,给下面的楼房们盖上了一床被子。外面的光从薄薄的被子上透进来,可下面的各处角落还是阴暗的。又像……围上了一圈护城河。
外界昏黄的天地,由电力分区的分界隔开来。边界并不均匀规整,里面的城中城因阴暗陷进地里,周围的天外天因明亮而拔高千尺——原先这里就没什么价值,只是因为有人住着,只是因为难以再规划的山腰地形,和老旧建筑,而成了一块不会有人去动的门槛石。门就该立起来,门槛就该躺在地上——
紫色和黄色这两种难搭的东西,竟然在此处化合起来了。一边是光污染的源头,一边是苟延残喘的拼凑旧物。污染却能自己创造一种天空;旧物只有借用不知使过多少次的老一套配件。该回去了,该回去了。没有电力,外面还有什么好待的呢?而外面的外面,也不过,就那样,而已。
卧室前的玄关,玄关前的锈门,锈门前的楼道,我还是得按着顺序来。楼道是用来走的,可对我,就像椅子一样用于歇息。我不知不觉会在三楼至一楼间,那段最黑的路途上停下来。吸引我的,是粉刷了多少遍仍然掉灰的墙壁,是黑色的老式水泥敷上后,又磨得反光的阶梯,是被我的手记住形状的铁管钢筋栏杆,是奇怪的楼梯走势,是我总想打开的配电盒和消防栓,是小心不让它亮的声控灯,是黑暗中频闪着的红色电气指示灯,是对楼梯间另有他人,并且听见其声响的恐惧和期待,是对那门朝过道的上锁杂物间的永恒好奇与畏惧,是心底偶然涌现的,一种能看到某人正坐在那拐角等我,或是我在等,等Ta悄然露出一片身影的……渴望。
黄铜钥匙打开家门,杂乱而熟悉的摆设,眼不见却了然于胸的结构。我躺上床,抚摸窗下木漆的边角,面对钉上花纹布用以遮盖的墙面。小人一个一个从凉席竹牌的间隔钻出来,在窗前排为两列,缓缓向前倒去,倒进了窗外的阳台。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该去看看。走到阳台时,他们一个二个已坐在那张长长的木头沙发上了。他们听着外面的钟。那远处的钟楼上敲响了许多下。四十八下。今天又多了。多出来的时间我就这样过完了吗?看了市场,看了停电,看了宁静还是站在楼梯口。什么都没变。
我决定睡在阳台上,就坐在沙发上睡。还没闭上眼就睡着了,还没睡着就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沐浴在极光里,面对着极光的源头。它从天上来,在离地很高的地方就被阻隔在外,向四个北方流去。噢,我们已经飞抵极点了,这里不是跟海边一样吗?除开山脉已变成平缓的高原,迷雾可还是相伴左右。让我想起已经被自己拆毁的城堡:它的残躯还裹在我身上呢。小人纷纷从里面爬出来,爬进我衣服的每一个荷包里。他们曾待过的枕头离开我的身旁,由引力带到下方去了。被褥抖开,向后大力一摔,抓住它的边角,像滑翔伞,带着我乘暴风雪滑到地面。双脚恰巧踩在枕头上,还有积雪与冰的缓冲,平稳着陆。脚尖轻轻点地,顺惯性向前两步,再停下来,被子又重新裹在身上,将小人拥在温暖中。我蹲坐在地,被子作为我们的钟罩。跟刚起床时,不愿离开温暖而抓紧了布料的样子差不多。布和棉花的重量令人踏实。
那精灵正悬在极光分流之处,从上面汲取温暖所需的养分——那些光子中的能量。能量可以化为氛围和感觉,陶醉了人,又化为精灵的翅膀。此时它面朝上天,六翼舒展,每一根经络都在作微小的脉动。翼膜从无到有,从透明到白皙发亮。
从大地冰川,突起一级级阶梯,旋转向上。我们一起踩了上去,每走过一个台阶,它就上升一个螺旋的高度,在下个位置继续作为梯级。支撑它升高的,则是剔透的白色立柱,立柱之间紧密相接起来。我们于是缓缓离地而去,精灵的辉光正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庞。台阶和立柱在精灵正下围成一个圈,这样,一座高耸直达外逸层的空心之塔,便挺立于极点正中央了。内部,清水渐渐涨至塔顶,最后堪堪满溢出来。水中伸出一个白芽,芽又长出枝、叶和花,面朝辉光,享受着来自天外的馈赠。水面映出我们的模样,还有我们身后的灵动画卷。水里,白色植物的影子分起一枝,向我的倒影蔓延过来,它的叶尖触到了我的指甲。凉幽幽的,但比雪片融在手心的凉意更清澈。整个手掌流淌的躁动血液都冷却下来了。那股凉意继续借助循环,直达我的心底。有些不安分的小人,吸收到毛孔散发出的气息之后,竟也端坐下来。我们一起坐在这口白色塔井边,盖好被子,看那枕头漂浮在水面上。全身的皮肤此时都可以体会到心脏的搏动,脉压把体内的温暖一下一下地送至体表。凉与寒之下,温暖更显珍贵。
我望着植物的水下部分,好奇它是如何从地下顽强长到此种高度的。或许是水的浮力,或许是塔井提供了庇护,或许极光之能量一开始吸引着,又供养了它。我决定下去一探究竟,小人也早已跃跃欲试。被子又叠成青砖,码在枕头上任其浮动。一长串小人跟在我身后跳进水中。我倒是不急着向下,只是让惯性和重力引导自己,同时轻轻攀住柔弱洁白的茎条,脚掌偶尔会蹬在墙壁上。内壁的材质光滑细腻,但是刻满微小的纹路。近看看不出是什么图案,远看的话,纹路又分辨不出来了。小人们有的拉住我的衣服,有的紧紧抱着茎条,后面的相互牵手,结成一张无规律的大网。静水被我们搅动起来,穿过大小不一的网眼间,留在上面,留在我们背后。
越是向深处,那茎条便越是柔软,甚至可以伴随我们的扰流而摇摆,与极光的舞动如出一辙。井壁上的纹路、茎条的脉络、水波的流径,一一开始发光。井的深处也成了一个巨大而遥远的光源,产生了一股吸引力,莫名勾着我心底,不如说它令人着魔。那一端的幽蓝色确实让我欲罢不能,特别是还有紫色气泡浮上来,在我眼前悄悄破灭,绝不浮到那上面去。里面包含的一切都溶解在水中,形成一朵扩散开来的花儿。每朵花儿都对应地穿过一个网眼,又掠过一个个小人。溶液浸染我们全身,打湿了之前连风雪也不得通行的衣服。植物也带上了紫色,可它的血依旧亮白如银。
大概,植物的本性不随外界更改,可能仅仅由它的根决定。但它的根在哪儿呢?向下远望,看不清任何东西,都被水光掩盖掉了。而按惯例,也不会在上面吧?那么我还必须向下游,游到那光源都清晰可辨。但是,水通道好像要终止了,光源却还是那么远——直到我的指尖穿过了某种东西,皮肤不再感知到水的存在,暴露在了空空如也的环境里。难道植物的答案不在水里吗?后面等待着的又是何种境界?身子缓缓通过水光之界,带着小人依次穿越——本该过来的小人消失了。回望背后,尚在那一头的小人被阻拦住,凝固了动作。水波与茎条也荡漾的节奏,生机荡然无存。究竟是失去了什么?我又将十指插入水中,手周围的水回复流动,渐渐扩散开去。
算了。我抽回十指,残忍地切断了联系,任凭它们失去。再将脸庞转向新的空间。眼前全部被黑色所充满。渺茫的雾气萦绕在我身边,飘进深处,似乎是自己散发出来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黑色。黑色的空间不知其底。我并无依托,却飘浮其间。没有空气,所以向前时不会有风吹乱头发,可以无所顾忌地加速。于是我选择向前行,但只想慢悠悠地走,好让脑海再掀起下一场梦境的波浪。
于是我便落在空旷的平原上。地面略有起伏,恰好足以避免海拔一成不变的单调。平原上铺满了苔与藓,二者相间生长,分明可辨。我能看见许多杯形叶,杯中装满了永不逝去的清晨时盛下的甘露。露水无限地积累,漫过杯沿,顺着青绿肥厚的叶片流下去,在每片叶上都滴过一下,最终汇进薄薄的腐殖质和碎砾下的暗流。暗流又穿过岩层缝隙的迷宫,到达基岩,并将之渗透,撒进虚空之中。又落到天边,在下落时被风击散,吹乱为雾霭,稀释为空气。再一次冷凝,再一次被捧着圣杯的绿色低等植物们接收,开始流动……一成不变。
百里之内,尽收眼底。不过是凹凸不平的绿色与土色。我可能是这里最高的物体了,但却是个外来者,不是吗?我的双脚把那么多苔藓都踩碎了,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这里可能是我心境之内的景象,不过我还是不应立足于这里。
一层薄膜出现,把我和大地隔开。薄膜穿过我的形体,捞出我的灵魂,大地和我之间便又多了一堵障壁,均是我无法逾越的——
我想起了小时玩过的游戏:
一辆小轿车,受玩家控制,孤零零地在平坦的车道上行驶。他想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只是有时,需要避让可能随时从前面不远处冒出来的其他车子,或者从后面不可见之处赶上来的车。
他们与我是不一样的,小轿车心想,我永远行驶在我所见所及的地方,他们则匆匆忙忙过去过来了,跟我不相干。我如逆水行舟,他们则是河中的鱼。那么,河之外是什么?河必须有两岸相夹才可称为河。那么,陆地上又有什么?
小轿车第一次看向周边那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那马路中央的黄线,黑色的光洁路面,与路沿整齐相接,一直生长到了视距之外。似乎没有草,而仍然惨绿的草坪。路旁种上两行一模一样的树,云团般的树冠,修长笔直的树干。与地面分界鲜明,一尘不染的天,一条条的白色云带。就这些,无新物。不管往前面开多久都是一样的,如此……之小!
小轿车发现,自己好像就是这一切的中心。距这中心万分遥远的荒芜之地,根本不可探知。他的思维向上飞起来了,飞到高空,低头看着自己在路上缓缓闲游。而这整个地方是个半球体,倒扣在什么平面上,球体以外是苍苍茫茫。扣接的边界不甚清晰,其他车子从边界外开进来:先是前灯的光、保险杠、引擎盖,再是挡风玻璃、车顶车架车窗车门,最后是后备箱和微明的尾灯。他们避开了自己,自己则踩在双黄线上,如同仪仗队中心的御驾。
我开到哪儿去了?小轿车想。路不再是路了,成了这地方的一种印记,一条鲜明的刻痕,指示出这里的用途——让我行驶。路通向哪里,穿过了哪里,源起自哪里,并无所谓,只要我还在上面就好。于是他轻轻刹了车,没发出一点声音。对面正开来的一辆车也停下来了。小轿车朝着路的左边,又踩下了油门,转了个直角驶出去。路和那辆车随即也转了个向,跟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