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在这一天我又想起了你。
如今,趟过时间的逆流,搜遍记忆的迷宫,这看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有这样一个今天,和今天一样长的今天,你们一样日出而起、夜至而息的今天,和今天一样在昨天的后面和明天的前面的今天,那天我们说过,“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如今死亡是将我们分离了,我爱,我们念出誓言的时候,大概都没料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还不了解你们,一如你们不了解我。应该说那时我们都对一切都不了解。你们的世界还刚成形,比起你们如今知道的一切来你们当时的知识实在少得可笑,错的可怜。而我呢,我还是一只野兽,没有什么可理解,没有什么需记忆。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世间万物只有人类理解死亡。所以也只有人类不能长生。
这时候你们发现了我,以为我是你们的一员。你们教我语言,教我文字,教我世上万物的名字,教我今天和明天、过去和未来的区别,教我你们那个小小世界的历史。你们也教我生与死。生很好理解,从一无所有中显现、壮大,到最后其形象突然变得清晰;在记忆的渺茫尽头,我抽象地领悟到我的生也差不多。但死呢?死是什么?我说,是呼吸的停止,人们的哀痛,地上的坑,无尽的黑暗。你们说,“差不多”。于是我以为自己理解了死亡。但是我没有。
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爱,你离开时说,自己“这一生很幸福”。可是我却看不出你的幸福在哪里。我只看到了被过去阻止无法弥补的缺憾,被未来封死无法实现的可能,看到了拘束于俗务的日日夜夜消磨你们那本就不长的生命,看到了我们的儿女将要重蹈和你一样的循环,看到这循环无限增殖让世界充满悲怆,看到你在超然神秘你比我更接近永恒的清晨被那不老不死却与我不同对一切都冷眼旁观的太阳唤醒离开我的怀中参与你们那比被刚刚惊起的黎明的幻梦更短的“生活”,我爱,可我唯独看不到你的幸福在哪里。
你说过,我不一样,我有无限的时间,也就有无限的可能。可是,我爱,为什么我无穷次地回到这里,向你书写我的哀伤?
也许有一天我会忘记。我爱,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我们最珍贵的那些。我爱,有时我会试图在噩梦中抓紧一些美好的事物,我爱,但是我做不到,一片能够拯救我的回忆都想不起来,当我奔走于那无名幻影幢幢昏黄灯光闪烁却于我早已陌生的记忆的都市时,只有虚构的无尽焦渴停留在我的喉头。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忘了些什么。遗忘是这样一回事情,我爱,直到你踩进了那些记忆的空洞里才会发觉它们已经缺失了。我曾认为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就像在清晨时回忆昨晚的梦境一样有把握,可那一样也只是一种错觉,我爱,记忆只是当下的残影幻视绝无把握的可能,可是,我爱,我从长生中被关在这里出不来了。我爱,我还记得的只有你的眼睛,在我还没学会分辨你们的面容时它已使我印象深刻,在我因那令人厌恶的长生而被逐流浪时它竟使我感到归属,我爱,我如今一如当初那样确信它能超越时间,可是现在我自问,它能超越多长时间?一万年还是一亿年?总有一天我会忘掉你们教会我的一切,归于那无思无情无忆无梦的混沌,被时间磨成与现在不同的形状,与新兴的文明相遇然后再次开始这无耻的长生。
或许我该接受命运。但是我没有。我要记住你。多记一亿年也好一万年也好一分钟也好,与长生相比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与现在相比它们却已经足够带来宽慰。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当年我埋葬你的地方。我爱,我来寻找你。
在这里我看到了很多死亡,病死,凶杀死,自然死,溺死,战死,自杀死,事故死,安乐死,死于灾难,死于痛苦,死于荣耀,死于阴谋,死于智慧,死于耻辱,死于命运,但却没有一个人死于长生。
你们竖起石碑,你们说这是为了纪念,可我觉得它们是遗忘的象征。你们认为这块小小的碑板,单薄的碑板,带着它上面的姓名、年月、“安息”,就可以记忆人一生的所有?我爱,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生活、歌唱、梦想、叹息?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有一样值得记忆的生命呢……
我爱,在我呼吸着这因为过多的迷失的亡魂而变得沉重的空气时,在我又一次刨开那重重叠叠的时间的废墟直到指甲折断十指流血时,在我在你无字的墓碑前站定时,我爱,因为我曾确信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我侧身望向那蜿蜒无穷的沉默却喧嚣欲聋我不得不挪开视线的古碑林时,在我忏悔我最后一件对你的罪过时,我爱,因为我最后一件能向你犯下的罪过就是忘了你的名字,可是,我爱,为什么阳光如此明媚,绿茵如此柔软,而我风化的心感受不到愧疚,因为这件事你会原谅,而你所不能原谅的,我爱,在我一切对时间的抗争都被证明为无效时,在我哭泣时,我爱,在我脑海中那些层层叠叠如此熟悉我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的幻影向我示范我永远不会学会的哭泣的方法时,我爱,当我意识到你们从来就不孤独,当我一直到你们生来手边就有像乳房一样现成的生命供你们抓取,当我意识到你们的哭泣乃是为wéi人类而哭泣,为wèi人类而哭泣时,我爱,你所不能原谅的是我屈服了,我爱,是我找到了那个答案:
我是长生的,可你们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