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雾霭朦胧,阿多站在门楼之前。青瓦朱梁,蒙上一层灰纱;朱漆的柱子红黄驳杂,两个石狮怒目圆睁地瞪着他的身后——他的远方。
阿多被温顺的晨风慢慢地推了进去。天还泛着黯淡的深蓝色,空气中氤氲着温润的气息。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畦园子,靠着一扇窗,墙上盖着一层密密的爬山虎,爬山虎掩着一行模糊不清的红字标语。风吹过去,墨绿的叶子摇出“沙”的声响,像绿蚂蚱张开翅膀,正反交错,明暗混杂。
他站在屋檐底下,头顶有一个摇晃的灯笼。会不会掉下来呢?他这样想着,脖颈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眼睛不自觉地合了一下。
“咚!”头被砸了一下,一个布沙包,不是灯笼。阿多看见五岁的阿多正边揉头边捡沙包。不远处站着一个孩子——五六岁的模样——做着让人发笑的鬼脸。五岁的阿多将沙包掷了回去,脸上挂着太阳般的笑容,眼里洋溢着欢乐。
沙包擦过阿多的耳朵,发出“呼”的声响。阿多睁开眼睛,看见爬山虎的叶子上下翻飞,眼前的景响仍披着一层灰蒙的蓝纱。
二
阿多继续向前面走去,晨光开始零散地撕扯着这薄薄的蓝纱。一束光“哗啦”地落在一块不大不小地碎玻璃上,又溅入了他的眼中,阿多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他看见了了一座被覆玻璃的大厦,明晃晃的日光让人几近晕眩。玻璃墙上映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玻璃墙里面狼藉一片,偌大的大厦里只有一个人。阿多看见三十岁的自己坐在电脑前慢慢的敲着键盘——七月的晴天在下雨——同一句话发给了不同的联系人,然后同样的回复——别傻了,七月下雨再正常不过了——冰冷地从对话框中陆续地弹出来,红色的消息提醒就像鱼吐出的泡泡一样。
他心中泛起一阵空落,又感到一阵几近窒息的烦闷扑面而来。三十岁的阿多低下头,把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关掉了一个个对话框。桌面是三十岁阿多的未婚妻,绛唇皓齿。窗外的阿多想要看的真切一些,用手拂去墙上的雨珠。可手刚放上去,玻璃墙上就爬上了一条蜿蜒粗犷的裂缝。碎玻璃像流星一样飞溅出去。
他猛地睁开了眼,看着地上的一块碎玻璃,不大不小,泛着红晕和白光——朝霞的颜色。
三
太阳越爬越高,似乎已经过了正午,照得阿多有些烦闷,他步子不觉更快了,想寻个阴凉歇息一下。可眼前只有一片旷野——除了杂草,便是雨后积水的水塘。
阿多踩到一块石头,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他脚底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水坑中,污浊斑斓的水面上映着五十岁阿多的模样。
他正垂着头,两眼空洞的瞅着锃亮的鞋面。他的面前是一个正大发雷霆的小胖子。不知过了多久,五十岁的阿多才抬起头,看着小胖子的身影淡去,他才拖着烂茄子似的身子钻进了汽车。
他把车泊在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点燃了一根烟。零星的红光映着他无神的双眼。阿多看着飘渺的烟雾围着他舞蹈一切都虚幻起来。也许是烟有些辣,一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烟烧到了过滤嘴,手指感到一阵灼烧,他才把烟蒂扔出窗外,对着镜子看眼眶没有泪痕才下了车,往家门走去。
脸上的水珠滴到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将阿多从水上的图景中拉了出来。他爬了起来,甩甩袖口上的泥水,有些佝偻地向前走着。他身后的水坑中,有一只小小的蜉蝣,身上披着太阳蒙在他身上的缥缈的金边。
四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多步履蹒跚的走着。他远远地看着一阵忽明忽暗的亮光,晕出明晃晃的黄色,却给阴冷的黑暗平添了几分寂寥,他想知道那是什么。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团亮光,他想知道那是什么。
近了,近了,愈发地近了,光却渐渐黯淡了。阿多发皱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又藏进了褶皱中。枯瘦的双腿带着他往前走。他想知道那是什么。
到了,到了,一张红木的八仙桌端正的站在这儿,桌沿上雕着朵朵荷花,含苞待放。桌上摆着垂涎欲滴的菜——尖椒回锅肉,地锅鸡,红烧茄子,九转大肠,莲藕排骨汤,松鼠桂鱼,毛血旺,佛跳墙,北京烤鸭,麻婆豆腐,蒜蓉蒸青蛤贝,盐焗大虾——还有一个蛋糕,上面卧着一个白里透粉,粉里透红的寿桃,和一支蜡烛——那团亮光的光源。阿多看见了八十岁的自己,五十五岁的自己,三十岁的自己,五岁的自己——透着那团烛火。自己十指交叉,放在额头之前,饱经风霜的脸像极了一个皱核桃。
那团烛火慢慢的亮了起来,像一个落在人间的太阳,周围的一切都化成了一滩水,只剩下阿多站在那里,背后留下一片阴影。
五
阿多醒了,浑身是汗。
他努力地回想着这个奇怪的梦,里面的人确实是不同年纪的自己,但这些经历却是阿多所没有的。他又拍拍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下。老伴来了,她一边把阿多扶起来,一边絮叨着:“阿多啊,今天你是寿星,大家都在等你呢,咋还睡着哩!”她的脸上笑出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阿多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含糊地说着:“唔,八十了,八十了……”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儿子,孙子,曾孙都来了。他们刚才在准备晚饭,阿多闲着没事干,就坐在安乐椅上晒太阳,看着太阳慢慢地下去,没成想就睡着了。他拄着他的拐杖,和老伴走出了屋门,看见了他的大家庭——他五十五岁的儿子,三十岁的孙子,五岁的曾孙,还有他的女儿,他的儿媳妇,他的孙媳妇。他乐得合不拢嘴,嘴里念叨着:“好,真好。”
桌上有十二道菜和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摆着一个水嫩嫩粉蒸蒸的寿桃。他依着曾孙的要求——十指交叉,贴着额头,贴着额头,做出了许愿的动作。他又想起来了那个梦,五十五岁的阿多,三十岁的阿多,五岁的阿多,正围着他舞蹈。他愕然地抬起头,惊得合不上嘴,却只看见了五十五岁的儿子,三十岁的孙子,五岁的曾孙的关切的目光。
阿多又把头低了下去,合上了那张像深渊似的嘴巴。那个梦又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摇晃的蜡烛,泥泞的水坑,闪耀的碎玻璃,飞翔的沙包。他明白了。明白了,那些不过是自己的孩子们在与自己相近的年纪会经历带来相似感受的事情,他的岁月里经历过的往事不同,但感受相似——老年无人可依的孤苦,中年无人可解的无奈,青年无人陪伴的奋斗,以及,童年的不返的欢快。它随时间而流淌,发生在不同的事情上,并将永远发生。
如此。
如此而已。
阿多的颧骨耸动起来,把他的嘴巴勾成了月牙的形状,他干巴巴地说道:“我们都一样……”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脑海中的色彩渐渐变成了白色。阿多像被沙包重重的砸了一下,突兀地,一头栽倒红木的八仙桌上,撞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身上被换成寿衣时,已是子夜。家里的灯全功率的亮着,将房子照得透亮,像白天一样,只剩下阿多的身后,灵床底下的阴影。明明是夏天,屋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阿多的家人在家门口啜泣,无暇顾及夏风的温顺。
六
他死了,在他的八十岁寿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