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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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铁匠收到了一份订单。客人要一把佩剑,以便在外行走时防身。他开了铺子的门,从井中汲水,把水缸放在一边,点燃了炉子的火。地面上摆着一排精钢条,表面铺着一层炭灰,显得有些黯淡。于是匠人拿起其中的一条——铁锤在烧红的剑刃上反复捶打,热浪令空气变了形状。

剑客来了,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披着黑色的袍子,戴着黑色的斗笠。铁匠用破布擦了擦头上的汗,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将那柄铸好的剑递给客人。金属平面上反射出剑客的脸,但他摇了摇头。

“不行啊……这剑身不够硬,刃也不够锋利,向前没法刺穿甲胄,横着就连斩首都做不到。这样,我再给你一份钱,你再打一把。”他说。

铁匠又开始了工作,虽然他不知道剑客为何对这么锋利、这么坚硬的剑都不满意。

今天还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回到了家,手中还提着那把废剑。疲惫的他走到院里,用粗壮的手臂拉过一头猪来,手起剑落,猪已然失去声息。看着剑刃上的血,镜面将他的脸映得更红——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把剑仍然不合格,它理应是柄杀人利器。

大家都来吃席了,猪肉为主,其余为辅。吃完了饭的铁匠来到前院,坐在椅子上望着天空,思索着第二把剑的铸造方法。

第二天,铺子没有开门,大家都很诧异。铁匠自然不在乎,他不是一般的商贾,自然不需要常常开着店。他穿着大衣,来到了山洞中,将洞壁上的几块反熵拿了下来。他将反熵敲进钢铁中,令它从不毁坏,也从不磨损。

剑客又来了,他拿着剑,用手细细摩挲着。铁匠在一边擦着汗,却见他将剑又递了回来:“或许你可以再试试。这样的剑,我很快就能用坏。”

后来的日子里,剑客一个人交付的金银便撑起了铁匠的收入。他铸的每一把剑都是为剑客而生的,最后却卖给了其他人。他在风雪中行走,提着大斧砍伐北地的硅树;他在沙暴中狂奔,亲手斩下恶兽的头颅。他所争取的一切都成为了剑的材料,他铸的剑逐渐登上了世界的顶峰。

皇帝找到了铁匠,要聘请他为皇家匠人,专门为军队铸造武器与盔甲,许诺赠予他挥霍不尽的财富。铁匠欣然接受了。他带着一家人进了皇城,皇帝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座豪宅,比他曾经居住的地方大了几倍不止。内饰可谓富丽堂皇,最重要的是,那里有锻造间。

夜里,他被脚步声惊醒。铁匠摸着黑来到楼下,却远远看见了剑客那纤细的身影。他终于想到了什么,说:“先生,我猜你不是一名剑客,也不是军人。”

于是剑客摘下斗笠来,又摘下脸上的面罩——那下面什么都没有。铁匠望着剑客消失的身影,心中怅然若失。模糊间,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继续吧,继续铸剑。”

他又开始铸剑,只要有了闲暇时间便会为自己铸剑。没了那位神秘的客人,他只好把剑留给自己,而不满意的则是留给军人。他总是将最锋利、最坚韧的那一把留给自己,用来收集更多的材料。为了收集剑刃与剑柄的素材,他走遍世界,无论是陆地还是海中都有他的脚印,就连为祸世间的巨龙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皇帝老了,非常老了。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灰白,皱纹爬满了脸颊,瞳孔涣散无神。宫殿中,还在用毛笔写着什么的皇帝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一众大臣簇拥而上,却没能唤回皇帝的生命。太子缓缓走来,坐上了位子,他便是下一代皇帝。

铁匠还在铸剑,当他看见龙椅上是太子的时候,便也微微惊讶,随后行了一礼说:“匠人参见陛下。”

那之后的日子已经数不清了,太子日渐长大,宫中的大臣们也换了一任又一任。匠人的妻子死了,他的许多儿女也长大了,纷纷离开了家,去往其他的地方打拼属于自己的事业。铁匠叹了口气,因为他再也无法在回到家后看见孩子们的笑颜了。他用力挥动锤子,砸在那金属上。

今天入宫时,他没见到太子,龙椅上坐着的是别人。

房间里满是煤灰,火炉日日夜夜地燃烧着,铁匠的汗水也日日夜夜地挥洒着。他的头上甚至嵌着铁碎,那是飞溅后冷却的钢水。滚滚浓烟竖直向上,从明显转为模糊,已是夜晚。

新皇们都知道这位宫廷匠人,光是从他那里走出的徒弟们都已成了名扬天下的大师,而他们的工艺却远远无法比肩师父。帝王赐给铁匠一名温柔贤惠而倾国倾城的美女为妻,他也欣然接受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铁匠抬起头来,望着铜镜——他的脸分毫未老,而他的身边伏着一位女人,头发苍白,四肢干枯,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他流着泪抓住女人的手,痛斥着自己,大声地说着自己的过错。然而女人已然死去,至少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门外走来几个年轻人,他们是铁匠的儿女。铁匠叹着气,他走上前去,用黝黑而粗壮的手臂拥抱住了他们。

今天的皇帝又不一样了。

今天的妻子也不是那个人了。

今天的儿女都长大了。

今天的炭很快就烧完了。

今天,一回过神来就到晚上了。

今天又忘了吃饭了。

今天没有睡觉。

今天的剑铸得很多,足有百件啊……

铁匠走出锻造间,抻了抻懒腰。大地上空无一物,黑色的灰尘飘荡在空气中,到处皆是残垣断壁。曾经宏伟地立在远方的皇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巨大的坑洞。他已经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墙上的日历也很久没翻过了。

漫长的时间令铁匠明白了许多东西,他已经淡忘了身边的人,但在亲人活着的时候,他从未忘记陪伴他们。忘记了一个个妻子、一个个儿女,他又想到了父母,然而无论他如何回忆,都记不起来自己父母的样子了。他们似乎从未存在。

院子里有两张椅子,铁匠坐在了其中的一个上,而另一张椅子上什么都没有。

“今天的剑怎么样,满意吗?”他问。

剑客说:“还差些,但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能打出足够好的剑。”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穿着那一身黑衣,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铁匠深吸了一口气,天空暗了下去,露出漫天的星空来。星芒点点,他用木桶盛了些夜空,将它们倒进水缸里,代替了曾经的井水。他又从水缸里细细拣出那些星光来,将它们投入火炉,代替了焦炭。

他打算休息了,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铁匠开始思索铸剑的材料。素材堆满了仓库,把它塞得满满当当,而铁匠很久都没有换过素材了,他始终不知道剑为何每次都有所不同。

他又开始尝试,并且用手细细感受着星空的冰冷、恒星的炙热。火炉的光由红转蓝,最后光芒万丈。他将打好的剑刃放到星空中去,将它淬火,从而冷却。当他意识到岁月在他敲击之时发生变迁时,他那被汗水浸透的脸颊又弯了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剑客站在一旁,双手环抱,静静地望着铁匠。

铁匠拿出了一块凝固的时间,它自然地变为细丝,交叉着在空中舞动。光线在铁匠的手掌上弯曲成环,成了一盏美丽的金色烛台。超新星的火焰在蜡烛上跳跃,可见光与不可见光交织成网,将房间照得透亮。

于是,铁匠挥动铁锤,他似乎再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铺子,戴着手套,握着锤柄,用心、用力地锻钢。一旁的水面反射出他的脸,那张脸从未变化。

剑成了。

“谢谢你,这把剑我满意了。我无论怎么用它都不会坏,因为即便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时间也从不停止流动,就像黄河一样。”握着剑柄,黑衣剑客笑了。他站在锻造间的门口,而那里什么都没有。铁匠望着剑客,也笑了。

他拿出笔,沾了些墨,从黄纸上划去了订单的名字。他终于能够休息了——躺在床上,匠人沉沉睡去,而这一次,他将直抵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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