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去过异世界。
舅舅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是家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他是当时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人,家里人都很看重他。听我母亲说,舅舅从小就很内向,不爱与他人交流,最终也没多少能联系的上的朋友。
从我有记忆起,凡是回到姥爷家,那里没有我认识的朋友,舅舅就担任起我玩伴的身份。姥爷家富裕时,舅舅总会借给我他的PSP游戏机,我们两个人经常轮流玩他最喜欢的怪物猎人,这是我儿时对舅舅最深的回忆。
后来,舅舅为了保护我,被货车撞了。
舅舅几乎没受什么身体上的撞伤,但他变成了植物人。妈妈带我向舅舅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照顾了舅舅很长时间。由于学业问题,最终我们还是离开了姥爷家,舅舅转由其他亲戚照顾,这是我儿时对舅舅最后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学业的繁忙,我渐渐忘却了舅舅。直到临近寒假的那天,还在学校的我莫名被老师叫走,批了一张假条。
那天,我站在医院的病床前,看到了我阔别十多年的舅舅。
舅舅很瘦弱,很憔悴,却全然没有失落的样子,一副傲然的表情对我说:“舅舅我啊,这些年其实是穿越到异世界去了哦。”
意想不到的展开发生了,我本以为舅舅或许会埋怨我,或许会与我叙旧,又或许是什么更糟糕的结果。可如今舅舅这副模样,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舅舅见我没有反应,又露出得意的笑,伸出手来指向桌子上的花瓶对我说:“不相信是么,那就让舅舅我证明给你看。”
我看着舅舅明显用力地朝花瓶的方向摆出奇怪的手势,嘴上念念有词,大声地喊出了我听不懂的话——无事发生。
后来听妈妈说,舅舅醒来时就叨咕着他们听不懂的话,直到他冷静了好久,才生疏地又说出中文。
看着舅舅略显尴尬,不停地变化着手势与话语,可现实终究不是轻小说或者动画,舅舅最终也没能用出魔法。我想,舅舅应该的确是疯了。
总之,在经历了漫长的康复训练后,我们把舅舅接回家了——这是我们家欠舅舅的,况且,也没有别的亲戚愿意接下这烂摊子。康复训练时,舅舅也一直尝试着使用魔法,可终是没有用。
在出医院的路上,我扶着舅舅走在后面,舅舅对我说:“外甥啊,虽然舅舅我现在用不出魔法,但在异世界这么多年,我的体能早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
舅舅自信地笑了,用力挣脱了我,一下大步地向前冲去——结果重重地摔了一跤。因此,父母把我好一顿教训。我看舅舅,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在那之后舅舅就搬入了我的家里。我的家不大,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好叫舅舅与我住在一起,这也让我与舅舅有了更多的相处空间。
舅舅一直不是很适应现代的生活,他说他对现实生活的印象都停留在了我小时候,哪怕当时他学识丰富,对未来十分乐观,也没有想到短短十多年现实竟会变得如此发达。
妈妈给舅舅置备了一台智能型手机,舅舅跟我说这手机跟异世界的魔导水晶很像,但相比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舅舅总是用不大明白手机,我给他调了老年人辅助模式,他困惑时也总是来请教我。
舅舅醒了的事传播得很广,那年寒假我头一次经历有那么多的亲戚来到我家拜访,母亲那边的自然不奇怪,但父亲这边竟也有些人来看望。舅舅对待这些人总是很迷茫,他分不清谁是谁,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些什么,没人愿意相信舅舅嘴上所说的异世界冒险故事。他们只是一味的慰问,到后来,舅舅也不愿意见他们了,与我一起待在我的房间里。他们也不奇怪,毕竟舅舅从小就很内向。
舅舅刚回来时,又总是带有很多奇怪的生活习惯。例如他在使用燃气灶、电视又或其他设备时,总是习惯性地打开后便不关闭。又例如,舅舅总是将物品随意地放在空中,然后一脸错愕地看着这些东西掉在地上——就像我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些还没有适应重力存在的宇航员一样。这让妈妈教育了他好多次。
对于舅舅口述的那些疯狂的异世界经历,亲戚们只觉得他是疯掉了,并不理睬,只是在与我父母的聊天中表达出担忧。我的母亲同样这样认为,于是她教导我,要顺应舅舅说的话,他说一,我不能说二。因为妈妈听说,如果直接戳破精神病人的幻想,会使他们的疾病更严重,我点点头,只是跟妈妈说:“我记住了。”
虽然这样说,但爸爸妈妈都对舅舅的异世界冒险不感冒。对于舅舅给我们生活带来的影响,妈妈并不十分介意,爸爸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至于舅舅将来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
晚上,在睡不着觉的前夜,舅舅时常会跟我讲他的异世界故事。他在异世界中使用魔法、探索迷宫、寻找宝物,遇见各种各样的魔物。
在教堂里赐福,在龙背上跳舞,在庆典中欢歌。一切一切我之前只在轻小说或者动漫画里看到的内容,就这样从舅舅的嘴中说出。
“那舅舅一定在异世界结交了很多伙伴吧?”
“是啊是啊,在那里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呢。”
“那这些伙伴,他们还在异世界等你吗?”
舅舅被我的问题堵住了嘴,不再发声,舅舅是打地铺的,在床上的我看不到舅舅的表情。我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应该快点转移话题要好。
“那舅舅在异世界,一定是勇者类型的角色吧?以后能不能给我展示展示异世界的剑法是什么样的?一定超酷吧。”
“我是有学到点剑法,但舅舅我告诉你啊,真要论实用的话,那些剑法远不如魔法,舅舅我在异世界可是一个大魔法师哦。”
我听到舅舅笑了,他的声音也逐渐开朗起来,每当舅舅关于异世界的话匣子打开,他就总会滔滔不绝的讲述关于异世界经历,这是谁也拦不住的。
“那舅舅会的魔法很多吧?舅舅最喜欢哪个魔法呢?”
“那可真是太多了,什么龙腾术啊,破灭之雷啊,天之火袭术之类的,他们都老带劲了,舅舅以后一定演示给你看。”
好中二的名称。
“不过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简单的风系魔法吧。那是你舅舅我啊,第一个学会的魔法,不仅是在战斗,哪怕是在生活中,用风系魔法支撑同时拿好多东西什么的,也很方便…”
我转身能看到舅舅伸出来的手臂,他还在变弄着不同的手势,我隐约能听到舅舅还在低声叨咕着什么。
“外甥啊,为什么你的手机里,总是能传出异世界的语言呢?”
“我的手机?异世界语?”
“就是,你手机上现在放的…”我看着我的手机,上面挂着哔哩哔哩的二次元剪辑视频,我眨巴眨巴眼,虽然之前听舅舅的叨咕就总觉得耳熟,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荒诞。
“舅舅,这是日语。”
“啊?日语?”
后来用翻译器翻译了舅舅的话,确定了就是日语。果然,日语是异世界的通用语么。
哪怕和舅舅阔别十多年,我还是觉得我和舅舅应该是一类人,就如我小时候和舅舅很玩得开,现在的舅舅也和我交流颇多一样。
在舅舅和我总是宅在一个房间里。舅舅要么是弄着他的手机,要么是继续尝试他的魔法,要么就是跟我讲一些异世界故事之类的。
我反正也很闲,舅舅的故事虽然都是典型的桥段,可他讲的十分生动,就如同他所说的这是他的亲身经历一样,我也就当轻小说一样听了。而且我问什么问题,舅舅还都会一五一十的答复,这可比那些异世界厕纸有意思多了。
在寒假中,我经常就待在电脑桌前,玩一天的单机游戏。舅舅也经常过来看我玩,一看也是看一天。那天,舅舅向我感慨:“十多年的变化真大啊,没想到现在游戏也发展得这么好了。”
我看着游戏灯光反射在舅舅的脸上,我才头一次注意到,舅舅已经不像我印象里般年轻了,他的脸上沟布着中年人的痕迹,可舅舅的与我相处的状态分明与十多年前相同,这一点是舅舅与其他中年人不同的。
“我电脑里有怪物猎人的新作哦,要玩吗?”
舅舅呆滞的脸愣了几秒,瞬间舒展了开来,那些脸上的沟壑消失了,露出了灿烂的笑。
…
舅舅三猫了,连蛮鄂龙都没打过去。
舅舅不会见切,不会登龙,用得都是旧时代猎人的打法。看得出舅舅对键鼠操作不熟悉,三猫几乎是必然的了。但舅舅却开心地笑了,这是我接舅舅回家之后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灿烂。
舅舅对我说,怪猎果然出无缝地图了啊,我对舅舅说这一作才刚出,舅舅便又对这游戏骂骂咧咧起来了。
“在异世界可没有这种娱乐啊。”
舅舅对我感慨,回来这段时间,他印象里一切的东西都变了,但总还是有些东西没变。十多年前舅舅与我一起玩怪物猎人,现在我与舅舅一起玩怪物猎人。
我问舅舅,他在异世界没杀过,应该也见过不少龙吧。舅舅跟我说的确如此,但他还是盼望着能再次玩到怪物猎人,这是在最初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之一,舅舅还担心过,自己回到现实后,这个系列会不会结束了,但幸运地是,并没有。
说到龙和异世界,舅舅便又滔滔不绝起来。这次他告诉我,他在异世界中有一位龙人族少女伙伴,与他关系十分要好。这位少女有着神奇的魔力与歌喉,她读取过舅舅的记忆,常常给舅舅唱我们这边的歌来安慰他,舅舅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在战斗时能听到龙人少女为他哼唱怪物猎人里的英雄之证。
舅舅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盯了好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讲他最喜欢的异世界经历。
他问我,没有了掌机要怎么一起玩怪物猎人,我说现在可以用互联网链接,还问舅舅要不要试试。舅舅又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便又开了一把。
舅舅玩得依旧很开心,只是我没来由得感受到了舅舅的落魄。
清明节前夕,妈妈开始在家里包纸元宝,舅舅看到了,便也想帮忙,妈妈同意了。
于是乎,那段时间,我每放学就能看到舅舅和妈妈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叠纸元宝。叠一个,往中间的大黑塑料袋里扔一个。那些纸叠被皮筋捆住,桌子上会堆很多松皮筋,但总是妈妈的那边多,舅舅的这边少。
那两天是妈妈难得与舅舅聊天的时候,妈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舅舅最多的时候只是嗯嗯,并不怎么回答。舅舅总是谈起自己年轻时,妈妈想不起十多年的细枝末节,也只是嗯嗯。
妈妈所说的家长里短,对于舅舅是陌生的,他对现实的认知早就停留在了十多年前。舅舅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他的异世界冒险,可他知道其他人都把这当疯话,便不与其他人说了。
所以妈妈和舅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变成了事实上的陌生人。
清明节假期,晚上,舅舅睡不着觉,我在看手机。我问舅舅要不要来床上睡,我可以睡地铺的,舅舅拒绝了,但我还是把他拽上了床。
舅舅辗转反侧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问我他的爸妈怎么样了,没来看他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我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表达,一时语塞了,我关了智能型手机,试图组织语言,最后支支吾吾地说:
“姥姥…姥爷,早就去世了。”
我说完后,房间内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让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直到我听舅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样啊。”舅舅只是这么说到,我在地板上打地铺,看不到舅舅的表情,我也猜不到。我想着安慰舅舅,可说出来的话我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好。
“诶呀,没事。舅舅我啊,在异世界里,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等你到舅舅这个年龄,你也就看的开了。”
话题似乎变得更沉重了,但舅舅听上去却很豁达的样子,从声音中我感受不到悲伤。异世界的经历会让人变得很坚强吧,轻小说里的勇者团们都是这样,我这样想。
舅舅那夜没有像往常一样讲他的异世界经历,只是叮嘱我别看手机太久,便转过身去不再说话,我听到了舅舅平稳的呼吸声。
…
清明节当天,正午,爸妈带着我和舅舅到了姥姥姥爷的坟前,他们是合葬的。妈妈说,“你们儿子来看你了,满意了吧。”语毕,妈妈让舅舅也说点什么。
“爸,妈。我来看你了。”
于是舅舅也这么说。妈妈让舅舅再多说点什么,舅舅扭捏半天,张开了嘴又闭上,欲言又止。爸爸拍了舅舅的肩,对妈妈说,既然舅舅说不出来,那就算了吧。妈妈点点头,说,“那就算了吧。”
妈妈又让舅舅磕头,舅舅跪下磕了三个,听不出动静,妈妈也磕了三个。爸爸把一袋袋的纸元宝拿来,叫舅舅烧火,舅舅下意识地又摆出手势,念出咒语。爸爸看着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自己兜里打火机给了舅舅。
妈妈和爸爸,在火堆前拿树枝摆弄着。我和舅舅,在一旁看着火堆。我问舅舅,他想不想姥姥姥爷,舅舅说他应该是想,只是到如今,他没有感觉了。
舅舅跟我说,异世界也有哀悼亡人的节日,只是不像现实这样悲观。异世界的人们在节日中,会聚在一起,请来熟练的魔法师吟唱联系亡魂的咒语,这样,生死两隔的人们就又见面了,这时候的人们总是很开心,全然投入到了与故者的叙旧中。
我又问舅舅,那你会这样的魔法么。舅舅说他是出名的大魔法师,每到节日,都会有很多人请他来施法。我问舅舅能不能教我这咒语,舅舅很乐意,一顿一挫得教我读了一遍,我就跟着念。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读,我再念一遍。”
我们两人朝着爸妈的方向,舅舅又读了一遍,我努力跟着学。
“还是有些不对,你尾音改一下。”
舅舅又读了一遍,这次没有读完,他停住了。我看着舅舅,舅舅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纸钱,火焰的亮光映进舅舅的双瞳,亮得有些反光。舅舅砸吧着嘴,好像说了什么似的,我听不见。舅舅咽了口唾沫,接着摆了摆手。
“算了,别学了,没什么大用。”
我见舅舅苦涩地笑了笑,也捡起一根树枝,上前蹲下摆弄火堆,跟妈妈说了些我听不清的话。
那天清明节,我记得妈妈哭了,但舅舅没哭。
我一直都有看动画习惯,那年的霸权番是《葬送的芙莉莲》。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我和舅舅来讲,同样如此。
我遇见喜欢的动画,都有投屏到电视上看的习惯。在客厅,电视传来日语的声音,又是典型的异世界题材,自然而然吸引来了舅舅。那是他第一次陪我看动画,我觉得他看得比我还要认真。
舅舅约定俗成似的,每周与我一起追番,我们一起完整的看完了一整部芙莉莲。那段时间里,舅舅同我说,他在异世界也有一个精灵伙伴,但不像白毛老东西那样冷淡,对于舅舅来说,这位精灵给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那是舅舅在之前那晚之后,头一次跟我主动讲起他在异世界的朋友的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这动画确是让他想起异世界的生活,也总是要他想起那位精灵小姐,害的他总是想跟我说一说她。
我给舅舅推荐了更多异世界题材的动画,有的好,有的坏,这种动画在业界每年都有很多,质量堪忧,我看不下去。不过大多数舅舅都能接受,他喜欢投在电视上,我有时路过也会陪舅舅一会,可舅舅会日语,他看得更多是生肉,我啃不下去。
那段时光,舅舅除了他的异世界经历,也终于会跟我谈些别的事了——就是关于那些异世界动画的吐槽,是嘛,连异世界穿越者都会吐槽的异世界动画,果然质量不太好吧。
就这样,舅舅过上了每天打游戏看动画的日子,妈妈说我带坏了舅舅,但我觉得舅舅状态更好了,爸爸也说:“这不也挺好的吗?”
舅舅最喜欢的动画,是那部《异世界舅舅》。这部极具舅舅现实生活既视感的动画,我也惊讶,这是不是巧合得不真实。
舅舅很爱那动画,看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我已经觉得无聊,舅舅还是不厌其烦得点下播放键。舅舅还找我要了动画原著,他看得入迷,眼神变得清澈,我品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我只记得,舅舅指着动画里的主角,对我说,这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异世界舅舅。
…
“精灵怎么都这么别扭啊。”
夜里,舅舅发出吐槽。精灵在情感上是要有些特别的,可能是傲娇,可能是迟钝,这是异世界作品的共识,一种老旧的套路,一种刻板的形象。
“舅舅认识的那位精灵小姐,也是这样吗?”
舅舅说是,沉默了一会又说可能不是,然后又摇摇头。舅舅跟我说,他觉得那位精灵最开始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不喜欢任何人类。
像所有模板化的情节一样,经历了多次的冒险,漫长的磨合,团队的交流。舅舅同异世界的人们越来越亲和,自然也包括那位精灵小姐。舅舅同我说,那位精灵小姐自幼与家人离散,养成了警惕的性格也不奇怪,舅舅并不奇怪于她。
“精灵小姐长得漂亮吗?”
“很漂亮哦,我跟你说,异世界的人各个都是俊男靓女,我都成丑人了。”
我问舅舅,他与精灵小姐是不是恋爱关系,我看着舅舅,他说不是,但嘴角自然地上咧,露出收不回来的笑。但舅舅也说,或许他与那位精灵小姐的确有些特殊的关系吧,与她在一起时,舅舅会觉得更加安心一些。
关于精灵小姐的名字,我问过,结果舅舅一口气念出了一大长串我听不懂的话,我记不住,舅舅说精灵的名字都这样,所以到现在我也只能姑且称她为精灵小姐了。
那晚舅舅还说我是对他最好的亲人,等他能够用出储存魔法后,要把艾尔丽斯项链送给我,就当对我的回报。舅舅说他还储存了更多珍贵的宝物,到时候拿出来卖掉,我们家就发达了。
艾尔丽斯是一种翠绿色的,如同玛瑙般美丽闪亮的宝石,仅在精灵族的领地才能开采到。——这是舅舅告诉我的。而艾尔丽斯项链是精灵小姐,送给舅舅的礼物,可舅舅不是很理解为什么精灵小姐要送一个男人项链。
“艾尔丽斯?听上去不像日语啊。”
“哦哦,这是精灵语哦,我有学过一点。艾尔丽斯的意思是家人,怎么样,跟咱俩很配吧。”
“家人…呃,这项链是精灵小姐送给你的吧,转给我是不是不太好?”
舅舅被我的话塞住了嘴,像是哽住了一样,然后发出了哈哈几声笑。艾尔丽斯是精灵语中家人的意思。——依我看,舅舅才是那个在情感中有些特别,别扭的家伙。
“应该不会,还是送你吧。”
我问舅舅为什么,舅舅说他与精灵小姐的关系,早就不需要一个项链来维系了,精灵小姐是不会怪他的。
我的家住在顶层,但楼并不高,小区里最高的楼也只有六七层的样子,我们家这栋还要再矮一些。楼道里有顶楼天台的通道,妈妈会在上面晒衣服与土豆干,小时候我很喜欢到上面玩耍,后来我宅了,就很久没有上去过了。
舅舅回来后,和我一样不爱出门,我家的几室一厅就是舅舅的活动范围。可倘若在家中找不到舅舅,不必担心他是出走了,只爬上天台,就能瞧见在吹风的舅舅。
舅舅尤其喜欢在夜间去天台,好几天的晚上,妈妈总是担心舅舅不归,便总派我去找他回来,准备休息睡觉了。那段日子也是我时隔十多年后,第一次重返天台。
天台的风很柔和,夜间的小区也很安静,听不得半点杂音。舅舅往往就是依靠在栏杆上,或是眺望远方,或是俯视楼底,静静地,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我也试着循舅舅的眼光,远处是大楼闪烁着霓虹灯,还有一些土气的流动字幕广告。楼底嘛,什么都没有,偶尔会有汽车驶过,还会有遛狗的人驻足,除此之外就只剩太阳能路灯在那照着空地了。
我不知道舅舅在看什么,又或者他在思考什么。
以往同我在一起时十分话唠的舅舅,在天台时也什么都不说了,我叫舅舅回去,他只是说:“再等会,再等会。”我拿出智能型手机,在旁边刷一会,感觉没过多久,舅舅就同我一齐回去了。
我记得那只是寻常的一天,我照例寻舅舅回家。那天的风有些大,但却十分温柔,并不刺骨,也没有推力。我看着舅舅转过身来,大风将他的头发吹散,凌乱中映射着舅舅的有些空洞的双瞳。那天晚上,舅舅难得在这个属于他的私密空间,跟我多说了些话。
舅舅说,天台的风很温柔,让他想起异世界的日子,那时的他身边常有清风相伴。风系魔法作为舅舅的第一个魔法,对他影响很深远。
风系魔法可以带人飞翔,舅舅跟我讲,只要体验了一次在天空中飞翔的经历,那你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纯粹的自由,无所拘束的释放感。——舅舅扶着我的肩膀,眼睛盯着我,这般说道。舅舅说他很怀念那种感觉,接着作出翅膀的姿势扑腾了几下,看着有些滑稽。我没说什么,只是舅舅叹了口气,又重复说他很怀念那种感觉。
如今,舅舅也时常能感受到风吹到他身上的脉络,那些无形的形体在他脑中规律着浮动,让他有一种平静的激动感。说罢,舅舅伸出手在空气中好似握住了什么东西,随后念出了一句日语来——接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舅舅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五味杂陈般地笑了笑。
“果然,还是不行啊。”
舅舅还跟我说,晚上的天台安静的很,能让他平静下来,好好观赏他阔别多年的世界。我跟舅舅表示,他若好奇,我可以带他出去溜达溜达,就当随意地逛街。
舅舅拒绝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讲还是太陌生了,有太多他不适应,不理解的事物充斥着周围。他觉得现在的人们都很忙碌,裹挟舅舅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同他年轻时比,那个时候的人们还比较松弛。如今,也只有夜间的天台上,能让舅舅回忆起年轻时的感觉,能让他好好地,用双眼去见证这个他陌生的世界。
舅舅说,十多年,变化太大。
以舅舅在当时的学历,十多年,如果他留了下来发展,估计会成为家里最有出息的人。我看着舅舅,问他是否后悔,遗憾。
“外甥,你以后会走上我当初没来得及踏上的路的。而且现在的人,考上大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舅舅转过头来,冲我咧着嘴得意地笑了一下。“但是穿越到异世界的经历,这是你舅舅我独有的。”
是啊,舅舅可是异世界穿越者,怎会因错过我们这样的人生而遗憾呢。
妈妈曾带舅舅去看过精神科,我与妈妈会见医生,舅舅一个人被剩在了外面。医生说舅舅精神很健康,或许是得了心理疾病,也许是妄想症之类的。妈妈分不清精神疾病与心理疾病的区别,问了医生更多问题,我觉得无趣,就出去找舅舅了。
舅舅在长椅上玩着我的智能型手机,看上去不是很熟练,看到舅舅的样子我觉得很医生说的没错,我的舅舅与他人没什么区别,他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
“外甥啊,疯狂星期四是什么?”
“啊…这个,这个是肯德基的活动…”
啊,毕竟是星期四嘛,我能猜到舅舅看到了什么,在我的手机上。
舅舅说,肯德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极深的,姥爷家还算阔绰,在舅舅生日时,家里会给他买肯德基吃,我想那个时候,肯德基是很稀罕的吃食吧。我看着手机QQ群里转发的疯狂星期四文案,又看了看舅舅,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
出医院门口,我同妈妈说,今天我想和舅舅出去逛逛,晚一些再回家吧。妈妈先是惊讶,她的印象里我几乎不会出去游玩,她然后又担心舅舅,不愿放我们走。爸爸却豁达的笑了,他说我也不小了,应该没什么事,把妈妈劝上车,他们先回家去了。
我拉着舅舅的手,说要陪他去逛逛。舅舅有些错愕,没有多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领着家里大人出去玩,这种事怎么想我都应付不来,可我却还是做了。
到了肯德基门店,我与舅舅在空桌坐下,我和舅舅说现在已经可以无人点餐了,舅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我是不是用智能型手机,我点了点头。
我拉着舅舅的手过马路时,能感受到舅舅肌肉绷得很紧,看着一辆辆汽车飞驰而去,舅舅显得很紧张——即便他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可我还是一眼看出来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舅舅在一旁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刚才几分钟前他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觉得,舅舅确实不是很适应。说起来,虽是我经常转发星期四文案,可要说真在星期四搓上一顿肯德基,哪怕不是头一回,但也确实隔了好久了。
餐到了,舅舅吃了鸡肉堡,久久不说话。我问他,是不好吃么。舅舅噗得一声哭出声来,哽咽着,塞着鼻子跟我说“好吃啊,好吃。”
那是舅舅回来,我第一次见他哭。我不知道为什么舅舅会哭,我不知道这一份肯德基对舅舅有什么意义,我只是递上纸巾,没说话。
…
在那之后,我陪舅舅到处玩,看了电影,吃了冰淇淋,期间还吃了很多小吃。在回家的路上,舅舅说是谢谢我,这一天过得很充实。相比于舅舅为我的付出,我觉得这没什么。
舅舅说我让他想起了个人,也是在异世界的朋友。那时候他初来乍到,面对异世界就如同面对如今现实世界一样迷茫,是那位朋友接待了他,舅舅的风系魔法就他教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新手导师之类的角色,我问舅舅说他是什么样的人,舅舅说他很温柔,就像我一样。我实不觉得温柔用来形容我很合适。
“她是人类吧?想必她也很漂亮吧,舅舅在异世界的女人缘很好嘛。”
“哈哈,不不,他是男的。不过他倒是有个可爱的妹妹,倒也是天天粘着我们。”
“那他也一定和舅舅一起去冒险了吧?想必是团队中可靠的伙伴吧?”
“可靠么…算是。”
“后来他人怎么样了。”
“死了。”
我好像把话题引到了严肃的地方,我看着舅舅,他却没什么情绪波澜,就好像这只是他的又一件异世界往事罢了。我又问,那妹妹呢?舅舅说是由那位精灵小姐照顾了,在他穿越回来之前是这样。舅舅说,过了这么久,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彻底闭嘴了,之后,一路无话。快到家时,舅舅问我能不能每个月都吃一次肯德基,这话听得我鼻子酸酸的,我说每周一次都可以。
舅舅朝我知足地笑了。
舅舅本应是妈妈那一系的亲戚,可姥姥姥爷已经不在了,除了我们家,舅舅没有别处可去了。到了春节,爸爸没有和妈妈多说什么,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舅舅,一起回了老家。
过年嘛,大人们吹水、打牌、喝酒,小一点的孩子玩成一片,相当闹挺。我这样的孩子,常常就一起待在屋里,偶尔说说什么话,更多时是玩着手机,或者是一起玩手机,要我说,这称得上文静,只不过那一年,本是只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屋子,多了一个舅舅。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亲戚之间本来就不熟,倒也没人在意舅舅,与我亲近的几位堂兄弟倒是问过我,我说这就是那位救了我的舅舅——那件事我家里人或多或少都有过听闻。——他们便也只是答应,对舅舅多了几分敬畏。
过年,我们家的成年男性,总聚在一起喝酒,舅舅本不是我们家的男性,爸爸说他可以不用来。舅舅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我劝舅舅不要去,他只是笑着跟我说:
“我的酒量早就练出来了。”
于是那晚舅舅喝醉了,到处找人谈他的异世界经历,爸爸早就跟别人说过,让他们多包涵,所以家里人多是敷衍的嗯嗯,没多说什么。
后来舅舅可能觉得无趣,就倒在一旁喃喃自语了。我被唤来叫醒舅舅,舅舅闭着眼,红脸上的嘴一直细微得抽动着,从喉咙中挤出沙哑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没有记住,可我听得出来,舅舅在嘀咕那位精灵小姐长长的名字。
…
第二天,舅舅和我说,可能是异世界的酒度数太低了。
舅舅还跟我说,春晚貌似没他年轻那阵好看了,不过热闹是真热闹。
那天舅舅熬夜看动画,第一次熬的比我还要晚,于是我睡了。
之后,我被吵醒,电脑是开着的,挂着舅舅怪物猎人的号。我找不到家里人,外面响着警笛声。出门去看,通往顶楼天台的门开着。
我上去看,空无一人。
那天没有征兆的刮起了天气预报都没报道的大风;舅舅身上没有一点缺损,就如同十多年前那样。
安葬那天,妈妈眼睛哭肿了,对我说:“你舅舅走了。”在妈妈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
我对舅舅的墓碑,念了他教给我的,能与逝者灵魂交流的咒语——没什么大用。
爸爸整理了舅舅的遗物,都是我们家买给他的,他什么都没剩下——除了一条绿色的项链。家里没人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除了我。
我把项链要走了,就挂在我的电脑桌上。
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又一次一个人住,舅舅生活的痕迹消失了,没人再提起过舅舅。
可电脑桌上的项链,一直在提醒我。
看着那翠绿翠绿的项链。
我知道,舅舅是回到异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