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死在夏日温柔的夜晚里,冰凉的路灯光线与盘旋寻昼的飞蛾,一并融化在尸体的冷静气味里。
那时我正在故国的乡间,从池塘边的腕草上找到了一朵九栀。阳光顽劣地如毒药,灼痛感刺啦啦地延展到全身。长时间使用野生的池水淋浴,我的皮肤干燥而时常瘙痒难耐。金色的池塘上浮动着粉色的荷花、紫色的树枝、灰色的动物尸体,以及一些无色的透明水虫。昏沉但明媚的炽热空气布满池边每一处,每一处都响着大大小小的动物鸣叫声。
我的焦躁彻底停留在发现九栀以前的那个瞬间,它们高声欢唱,恭敬地迎接九栀的到来。我捧着九栀,像捧着一朵易碎的鲜花,急急忙忙奔走回家。母亲站在家门口。她扶着脏兮兮的砖墙,身子倾斜成一个别扭的角度。
没有人知道父亲的死,当然,即使知道,也无人会去在意。
我将九栀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衣柜最深处,鲜艳的色彩在阳光无力的角落一律变成了黑色。九栀却全然不同。祂仍然是璀璨的钻石颜色。刺眼的光芒无时无刻不纵情地表达着祂无尽的生命力量。我兴奋而喜悦地一言不发,仔细地用衣物将之掩藏,然后严丝合缝地关上柜门,直至老旧木头的滋滋声响吞并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光线。
我感到心脏砰砰地跳动,它强有力地顶撞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感到阵阵呕吐的欲望。配合地狱一样的炎热天气,我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那时父亲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黑白分明而整整齐齐的西式装束显露出膨胀的态势。他的伤口是那么不起眼,以至于所有路过的人都以为他只是在路边睡觉。
父亲是在死前第三年离开我们的。他轻易地就势于一个肥胖而皮肤黝黑的迟缓女人,并宣称自己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他们在一场交通事故后相识。女人开着的墨绿色出租车撞倒了下班回家的父亲,同样温柔的清晨阳光为两人不幸的遭遇增添了一份暧昧。父亲在她的搀扶下站起,顺手捏了捏女人臃肿但饱满的乳房。
“真他妈的大。”
父亲这样说着,然后上了女人的车。等他穿着和死前一样的整洁西装回到家中时,时间已经推迟到黑色的天空高高升起。
“我要去寻求爱情,并再不返回这座坟墓。”
他只是回来告知我的母亲,然后立刻再次出门去寻找那个女人。母亲一开始只当这是一个令人愤怒的玩笑,但他确实再也没回来过。
我是在发现九栀后的那个中午的梦里回想起这一切的。母亲逼迫着我午休。昏沉的躁动的氨气气味、黏糊糊的汗、粗糙的枕头与疯狂地欢呼的心脏,带领我陷入一场精彩而夸张的梦境沼泽。我梦见三年前有关父亲的一切。我并不感到愤怒,我先是感到眼睛干燥地冒火,后来又流着止不住的眼泪和鼻涕,最后在高亢的尖锐笑声里醒来。母亲担忧地站在我的床边。她不知道我如此亢奋而行为异常的原因,她更不知道九栀的伟力与崇高境界。
有关九栀的一切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三年前我和母亲回到她的老家,在狭窄而令人厌倦的村子里开始了一段毫无期望的崭新生活。我整日整夜面对毫无变化的破败道路和倒塌的电缆设施发呆,耳边永远都是不知疲惫的狗叫或者鸡鸣或者虫子的咆哮。我以为自己的一辈子都会浪费在这里,直到一个并无异常的下午,我看见父亲推着一辆漆黑的自行车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母亲去了隔壁村某个亲戚家帮忙做活——她靠此讨要额外的零钱。所以没有人阻止父亲一步一步意气风发地走到我的房间。
“你如果真的无事可做,可以去找找九栀。”他衣冠端正,打着领带,违和地坐在花花绿绿的床单上,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即使我并不知道九栀是什么。他轻易看出了我的想法。
“九栀是故事之神的尸体,祂的伟力全部沉睡在那里面。九栀盛开在一切可能盛开的地方,祂的样子……”
父亲笨拙但竭力地比划着,我依然无法理解。他整得自己大汗淋漓,最终不得不放弃。
“你会知道那是九栀的,即使你没见过。”
讲完这些,他不再停留,从我的床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出这间老旧的砖瓦房,推着他的自行车,像过来时一样走着离开。焦灼的阳光凝固在他肥胖而骄傲的背影中。我深感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宁愿推车也不愿骑车。
母亲很快就回来了。她决然不相信我的言论,于是她带我去看了村里最著名的医生。那医生只有一只左眼,本该是右眼的位置只有层层叠叠的皱纹。她佝偻着身子,皮肤干瘪如同癞蛤蟆。她张着生着满口黄牙的大嘴,咦咦啊啊念叨着谁也不能理解的音调,一边跳着毫无规律的舞蹈,一边挥着一支又一支燃起火星的长香。烟雾缭绕并淹没了紧张而狭隘的房间。
在我被劣质香点燃而产生的浓烟呛死以前,医生终于停下了怪诞的动作。她满意地听见我恐怖而惊惶的咳嗽声,看见我的鼻涕眼泪打成结。她接过母亲双手递来的鲜红色钞票,高兴地说:
“魂回来了。”
我的魂当然没有回来。我已经被父亲描绘的神秘九栀摄走了心智。我不再整日整夜地呆坐,而是怀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劳动激情,投入到探寻九栀的伟大事业之中。我翻遍了家中储物柜每一堆厚重的灰尘,摸遍了每一户人家简陋粗糙的墙壁,走遍了每一片可能藏匿九栀的田地。绿色的、金色的农作物叶子割裂我的皮肤,飞舞的白色皮肤碎屑好像蚊虫一样生机盎然。我最终在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中午,在自家的池塘边缘,找到了它。
母亲如何能够理解我的激动心情?她只知道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阴翳眼睛,甚至连父亲的话语也未曾相信。她听见我尖锐的笑声,恐惧地颤抖起来。她伸出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长长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肤。我痛苦地高声呵斥:
“你不理解!”
她没有放手,拖拽着我的身体向外走去。我感到自己的骨骼嘎吱嘎吱地呻吟,血肉和神经被迫被拉长。强烈的屈辱感与愤怒刺激着我的大脑。我的眼泪不再往下流,我使劲扯动身体,直至猛然挣脱了她的控制。我像临刑前的烈士一样义正言辞地喊道:
“我给你看!九栀就在这里!”
母亲哭丧着面目不说一句话,也不再试图触碰我的身体。我一步一步走向我的衣柜,昂首挺胸,骄傲得如同父亲离开时的背影。
我伸手推开完美无缝的闭合木质柜门,在陈旧的滋滋声响里,取出那一包含着九栀的厚重衣物。我将它们扔在绣着花哨图案的泛黄床单上。
“就在这里!”
我当着母亲的面打开那堆纷乱的布料,取出熠熠生辉的九栀,并将之高高举起。看到九栀的母亲彻底陷入崩溃,她双手掩面尖叫,泪水好像溪流一样淌下。
我疑惑地看着母亲,又看着九栀,终于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我的身子止不住地因恐惧而颤抖,大脑居然褪去了一切冗余的意识与记忆。我看着我高举的璀璨光芒,一寸一寸地消逝成深褐色的死物。鲜红的太阳不合时宜地发出震耳的低鸣,我在次声的共振中惊绝地撑开眼皮,发现“祂”并不是“祂”,只是它。
那是一只甲虫的尸体,细小的孔隙一如父亲身上那道因第二次背叛而产生的伤口,轻微不可察觉但深入心脏与骨髓。尸体腐烂而缓缓生成的恶臭烟雾令人难以呼吸,肺中供给思考的空间均被它们特有的丑陋美感蚕食殆尽。我无力地发出一声象征性的惨叫,身体滑落在零倾角的野生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