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C朋克1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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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着驿道逐渐远去,绕过灰烬般的一座小丘,失去了踪影。书记员提着皮质的衣箱,四下张望,试着找出自己熟知的标志。这里已经没有镇子了,空落落的,只剩下驿道和焦黄的土地。书记员想到镇子上曾有一条酒馆街,可惜没能留下一丝痕迹。在征讨袋鼠乌托邦之前,帝国的铁骑首先踏碎了这座小镇。13座小酒馆与珍藏的佳人、陈酿,一同被帝国卷走,仿佛台风过境。房屋的基石撅出地面,被火烧得破碎迸裂。这就是全部了,土地的表层也被烧毁了。

书记员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想着乡民们逃荒回来时,可能连树皮也吃不得了。他顺着步道前进,直到深入一个四周都是光秃秃巉崖的小山坳里,看见拱卫军营的兵士时,他意识到,是这里了。这次笔录的待遇不差,有一位军官在营门外迎接他。书记员赞美了军营的整洁,军官对他表示赞许,带他进入军营内部。一路上,书记员只看见了兵士和树袋熊。每个兵士手里都握着一根沉重的铁链,严肃地控制着拴在铁链上树袋熊的活动。那些树袋熊则显出一副蠢样,毛发蓬松,张着大嘴,懒洋洋地挖掘砂砾。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树袋熊都更像一群听话的狗,使人简直可以放它们在沙地里乱跑,却无法将它们与袋鼠们杀器的驱动力联系起来。当书记员向军官提出这些疑问时,他正在用马鞭抽打周围的树袋熊,试图让它们表现得更活跃。军官旋即向书记员遗憾地承认,这些树袋熊的源动力来自桉树叶,这种植物能让树袋熊驱动袋鼠们的移动堡垒,但为了摧毁敌人的补给线,帝国销毁了这种关键的燃料,现在他们也只能放任这些俘虏消极怠工。

似乎是为了弥补路上这让人不快的一幕,军官将书记员安排在一处舒适的办公室。“处决被安排在明天,”他说:“你可以在这里稍作休整。我们还提供了案卷,方便你对督察官做出更详实的报告。”房间陈设简单,仅有一套桌椅和一件行军床,桌子上摆放着一堆棕皮卷宗。里面是行刑记录吗,书记员惴惴不安地推测,向军官行礼致谢。

门外的两个士兵时不时向屋内投来警觉的目光,他们和军官一样严肃如木头。在他们眼神的催促下,书记员开始翻阅卷宗。卷宗按时间排序,只有在这种时候,书记员才能回想起这场骚乱,或者说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

最开始,这场骚动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消息,从首都传到全国各地。生意人在行商路上遭到袋鼠的攻击和掠夺;水豚开始偷窃库房的物品,并且越来越猖狂。一队人口普查人员失踪了,后来在食蚁兽的巢穴中发现了他们的尸骨。州牧在巡查途中遭到了鸭嘴兽的攻击,贴身侍卫卷入了冲突。谣言到处乱飞,人们相信帝国必须采取预警措施,以防发生战事。

生活在这些动乱中的书记员却一无所知,他曾经对这些消息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都市传说中的一些片段。直到帝国突然宣称它们建立了袋鼠乌托邦,拥兵自重,试图动摇帝国的根基。司令部的官员们被派到边境地区;堡垒要塞加强了警戒;商人们要求帝国铁骑为他们保驾。国家指导人员,煽动行为专家,社会观察员,还有审讯专家陆陆续续地被派驻到书记员居住的小镇。

一夜之间,帝国境内的一切动物园被关闭了,园内的所有动物皆以间谍罪被处死。军政府接管了小镇,每月向居民征收粮食抵纳税金。在那段时间,书记员看过一次处决仪式,那场景令他恶心。动物园的四只袋鼠一字排开,一根沉甸甸的长木杆,上面的铁丝穿过袋鼠的锁骨和面颊。他看见一个士兵把那根铁丝抽紧了,袋鼠的脊背压得很低,吻在木杆上。它们扭动着,发出哀哀的嚎叫声。

军政府的一位少尉随即登场,他用面巾遮住了放肆的眼神,但当他四下环视时,书记员仍能感受到威权的刺痛。少尉走上前去,审视每一只袋鼠,让士兵们在它们身上写字,用鞭子抽打它们。“敌人……敌人”他要让这个印象刻录在居民的头脑里,成为铁律。巡查结束后,他退回原处,抱起胳膊,轻松地命令刽子手砍下它们的脑袋。

军官派人给书记员送来晚饭时,他已经看完了第一部分卷宗。十年来他自以为成熟了不少,现在面对这些处决记录,面对那些用数字编号的袋鼠,树袋熊,水豚和鸭嘴兽,他只会感到困倦,仿佛一切都被淹没在这淡淡的血痕中了。晚餐朴素,有一碗肉汤,一块黄油,一点面包。关于逃难途中遇上的那位少校,书记员至今记忆犹新。他不得不思考帝国是否仍处于粮食危机中,而这些食物又来自何处。

那天凌晨,书记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者提着一盏灯,脸被风刮得皲裂了,瘦骨嶙峋的,气都喘不匀,他穿着一件过大的军服,比起军人,更像是皇家小丑的装扮。“我们需要食物和马饲料。”那人匆匆说,“我们是帝国军。”一辆马车停在月光下,透过玻璃,隐约可见有人坐在阴暗的角落里,面色僵硬。黑暗中,开始有石头砸向马车。书记员只能邀一行人进屋坐坐,自己再请邻居找找有没有剩下的粮食。

进屋时,他们显得很慌乱,把自己从袋鼠乌托邦的领土拖回这里显然已经让他们又饿又累。那位少校盯着书记员,似乎试着逼出他里通袋鼠的证据。在这一尝试失败后,少校沮丧地蹲坐在矮凳上,看着门外时不时击中马车的砖头。书记员烧了热水,问少校前线状况如何。这显然让他感到烦躁。

“跑了,都散了,人都凑不到一块去。我们在雨林里迷失了,又在草原上挨饿挨冻。”少校在屋内烦躁地踱步。“我们啥都没看见,什么树袋熊搭建成的次时代兵器,鸭嘴兽组成的刺客军团,什么都没有。我们连袋鼠的尾巴尖都没摸到,他们让我们走进去以后自己瓦解了。”

这时候他的下属抱着面包从别处跑出来了。书记员深知少校也将离开,抓住少校的衣袖,问:“你们就这么跑回来了吗,我们的铁骑呢?”

“我为什么要说谎?”少校吼叫起来,“前线就是这样。”他们卷着面包,乘上马车,向城门抱头鼠窜,消遁在黑暗之中了。

晚餐时间结束,书记员的思考也就此停止,他继续翻阅卷宗,后面的内容是叛国罪的处决名单。他看见慈善基金会的成员和捐助者被处以鞭刑,饲养员被批量处死。以及一些被袋鼠乌托邦蛊惑的幼童,他们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接触了鸭嘴兽或水豚,被判处苦役。书记员脑中腾起一些幻想,小镇焦黑的土地上铺上一层白雪,太阳化作薄雾笼罩人间。几个黑色的身影从白色的背景中跳了出来,孩子们在一只水豚的身上搭了一座雪城堡,水豚慢悠悠地移动着,孩子们快活地喊叫着,一把把捧来白雪为自己的城池筑着城墙,完善着要塞的建设。环绕着城堡的堞墙筑起大半,书记员努力向听清他们飘忽不定的喊叫声,其中是否包含了恐慌的惊叫?这些孩子会被抓进苦窑,在蛆虫中工作终生。

这想象让书记员难以入眠。

这次处决的是几只水豚和鸭嘴兽,军官宣告了它们的罪名,战争罪。可是这场战争又是由谁发起的呢,书记员感到困顿,他想:我们都经历了一段多事之秋,但最后懂得的不会比一个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懂得更多,我已经无法断定帝国的真相了。

军官还在讲述着,讲述着袋鼠的铁骑,树袋熊组成的移动堡垒,水豚驱动的杀人机器,还有更多,比如他们捣毁了袋鼠们搭建的科算中心,它们用箭毒蛙的大脑串联起算力庞大的机器云云。书记员感觉自己行走在梦中,如今经历的很多事情让他感到讶异或麻木,就像在无边际的草原上,追逐一只看不见的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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