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伦敦的别称是“雾都”来的。但是和现在的繁星城比呢?恐怕还是这边更切合这个称号。
曾吸引着无数人向这里出发的城市,被星星所祝福的这座城市,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雾呢?繁华的夜街曾华丽的灯火,如今透过层层浓密的大雾,如同纸灯笼一样阴森了。当雾连澄静的夜空也遮住时,这里流动的人才停下来向上望去。星空已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有眼前二十厘米内的雾。失去了繁星的繁星城,它的住民终于意识到,这里除了星星的梦以外,什么都没有。
失去头的苍蝇们四处乱飞,去寻找离开这死了的城市的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因为吸进了太多的雾气,变成了四处咬人的东西,被治安摸索着杀掉了。
我从没想过离开,倒不是什么怀旧什么相信。我出生在这里,就算没有雾气的围墙,也注定被其他什么东西捆绑在这座世上最伟大的城市里,一生无法自拔。就算如今它褪去身上华丽的皮囊,我也早已离它不开。我那黑色的身影可以轻易地融入雾中化为背景,我又何尝不是繁星城的一部分?
如往日的钟响。十下钟声,几年前尚是狂欢的铃声,现在是在告诉所有还活着的还能听见声音的东西,去市中心领取今日物资。
我用我这双眼睛,使劲地分辨眼前的轮廓。披上皮制的大衣,掸一掸昨天一天落下的厚厚的灰尘。我把口罩的密闭度加紧了几分,离开什么也看不清的黑色的家,走向什么也看不清的黑色的城市。
幸运,今天圆形的食物比长条的食物要多。圆形的要么是蛋,要么是其他的人造食品,比如面包。长条的不好说,什么都有可能。雾气流的到处都是,人的感官一天比一天退化下去,连思考也要舍弃了。我不愿去面对这座城市的堕落,也不想试着离开去到异乡,但我唯独还不想放弃思考。
我的疑问有不少。雾气从何而来?市长穿着全套的防护服,在市中心的大舞台上手舞足蹈地痛骂繁星城以外的所有地区。是嫉妒的火烧向了我们啊!说完后他便快速地下了台,离开这里的飞机马上就要飞走了。被淘汰放弃的人们自寻出路,把能用的东西集合了起来,统一发放。大家一并推选出的繁星城新市长,要和我们同甘苦共患难,或许他是这越来越黑的世界里,大家唯一还信得过的支撑了。
果真如此吗?雾气来源于其他的城市吗?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曾写信给我的笔友,他大概在两座城之外,离这里很远。我们未曾谋面,我甚至不能肯定他的存在,但我很相信他。我很庆幸于我对信鸽的执着,如今只有我养的可爱鸟儿来代我和外界沟通,最近它总是“哇哇”地叫,我到底养的是鸽子还是乌鸦?都是一样的黑。关于我的疑问,笔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很肯定,雾气就是从繁星城这里出现的。果真如此吗?
到家了。我拿起进门桌边的喷雾,使劲地把浓厚的雾气从我身上喷下去一些,据说是确实有用的。找个平台躺一会,等到饿的时候就去吃一点吧。
从我十五岁开始,我每天吃过晚饭都会去散步。夜晚的繁星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丽。天上的星星对应着地上的星星,被舞动的群星所环绕的人们在街上载歌载舞直至天边泛白。如今什么都没了,唯独我的习惯还在驱动我的双腿。或许我是一颗已经生锈的螺丝钉吧,锈点把我卡住在那个美妙的家乡里,我从没离开。
散步。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回忆起过去,那些光芒好像也很空洞,仿佛不曾属于我,但现在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没有了。雾气的浓厚让人难以呼吸,而口罩进一步阻止了气体的流动,散步散太久要缺氧晕倒的,我要回去了。
摸黑前行,街上只有模糊的凄冷白点算作灯光,还要自我安慰说是散步,我还真是可笑。明天开始就别出来了吧。我正这么想着,却突然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很柔和的光,悄悄地穿过了雾,隔着口罩我也得到温暖的触感。温柔的光,又为何如此令我悲伤?它仿佛指引着我向光源走去。
光明的尽头是街边的角落,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小女孩。她是白色的。在这只有人造电灯发出冰冷光芒的黑色城市,街边蜷着一个白色的小女孩,她如此温暖,雾气就像无法靠近她一样。她没有皮质的防护衣,不带口罩,身上又脏又破却一尘不染。她身边的石砖清晰可见,磨到不成样子的大理石砖,像过去那样华丽,那是她自己的光映的。她和她的角落,还有她随身带着的编织的破篮子,仿佛从一个光明的,水晶一样的世界上折损,坠落到繁星城里的碎片。
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如此的一个人了?黑色的身影在深灰的迷雾中蠢蠢欲动,连我的心也被一并蒙蔽了。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再出现在我面前。她昂着头,手里拿着燃着的火柴,光芒笼罩她全身。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久违的,思念到刻骨铭心的东西就在她的手里。我走上前去,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我想要她的火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双晶莹的眼睛,注视着我看不到的世界。我想要看。然而我还什么都没说,她突然转向了我,强光让我眯起眼睛。
“卖火柴。先生,要买一盒火柴吗?”,轻轻的声音,无力地叫卖着。 能够买吗?不管什么代价,我想要。
“……怎样卖?”,我试探地问,“货币……已经没有了,也没用了吧。”。
我看不见她,她正注视着我。“你很冷。”,她的声音没有力量,却坚定地说着。她的说话有种魔力,我非常相信她。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盒火柴,递给了我。我立刻伸出手去,接了下来。
在我的黑暗里,我摸索着推出火柴匣,拿出一根火柴。摸着粗糙的那一面,划开了火柴。一瞬间燃起白色的光焰,温暖浸透我的身体,就像落水已久,冰透了的身体突然被救出水面,在暖风中吹干了水珠。
我把眼睛靠向火焰,它就像一块透镜一样。我的视线穿过白色的火柴光,在我眼前的世界,没有一丝雾气,清晰透亮,沁人心脾。火柴仿佛有种吸力,我的身体也变成火柴燃烧起来,融化在我眼前的世界里。
我眼前的世界,是繁星城。不是那已经黑透,被冠以这个美丽名字的臭水沟,而是被繁星祝福的城市,是吸引着世界上所有人欢聚一堂的人间天堂。起舞,又有人在歌唱,这座城市的欢乐如星光般不离不弃,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很久很久以后也不会消失。我在莺歌燕舞中游到了我的家,我宽敞明亮的屋子。桌子上花哨的马卡龙,黑森林蛋糕嫩的仿佛要流出樱桃汁。一壶咖啡,闻上去像是曼特宁的味道,佐甜点的话真是不错的选择。旁边有武夷的红茶和正在加热的牛奶,如此丰盛。而准备这一桌子下午茶的人是我未曾谋面的笔友,我好像看不清他的脸,上去打个招呼吧。而这时,火柴已经烧断了,奇怪的是我的手没有被烫伤。
一瞬间,天翻地覆,我又被塞进了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那个小女孩依旧倚靠蜷缩在地上,她手里的那根火柴也已经烧光了。她就那样清晰的存在着,而我反倒像个不存在的影子了。
我想回家。我想划开火柴,再去一次那里。我从未如此渴望去到繁星城,我早就离开那里了。
不能继续了。我心中的声音如此回响。不管原因是什么,幻象只能带来痛苦。
那个小女孩看着我。幻象只能带来痛苦。
她又拿出一根火柴,将其点燃,好温暖。幻象只能带来痛苦。
我要回我的狗窝,因为幻象只能带来痛苦。我坚决地扭过头去,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回去了。
我躺在家里的地板上,试图让我那蠢蠢欲动,将要复活的心再死下去,死到我的肉体也一并腐朽的时候。我拿出那盒火柴,放到一边。翻了很久我才翻出纸和笔,我摸着纸的距离,像盲人一样写下一封信。我写的东西尽是些不知所云的疑问,我要交给他。我把信和火柴盒绑在我的送信乌鸦的腿上,它哇哇地叫着。雾气还真能把鸽子变成乌鸦不成?
它飞出窗外,瞬间没了踪影,繁星城是没有远方的。我找到家里的床,我要睡觉了。
在这世上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唯独无聊最令人自觉身处地狱。繁星城,从不缺少新鲜与意外的世外桃源,如今是一片死寂的深海。治安保护着还有自我意识的人们,每日每夜与人变的东西厮杀着,谢谢你们。而剩下的人,在无穷尽的无聊中任由自己死下去。
物资。今天没有圆形物体,运气一般。当我把火柴点燃时,我总觉得感官全部明了了起来,好像年轻了许多。吃饭时总要摘下口罩,每天吸入一点雾气,人们迟早会都变成怪物吧。它们长什么样子的?恐怕没人看得清楚。
我出门了。盲人的听力要更好,而我的感官模糊时,仿佛也更直面自己的心了。我想去找那个女孩。那是梦吗?连惊奇也没有,我连情绪也被雾给遮住了啊。
她还在那里。她还是点着一根火柴,望着火光,还是那样清晰可见。我远远地看着,却好像被发现了。她叫卖着:“火柴,火柴。”。像是觉得没人会买一样,随意地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没有动,站在那里融入雾中。而她站起来,挎着装满火柴的篮子,轻轻地把大片,无边的雾熔了个小小的洞。她突然拿出一整盒火柴,全部点燃,丢向我这边。一大块火光一下子划破雾的墙,直冲向我。我本能地赶紧伸出手去挡,眼睛却看着火光,失去对焦。
何等美丽的世界。那些诗人,哲人的桃源和理想国,在幻想中产生满足,忘梅止渴。而我望着我的过去,我已经彻底死去的那些日子,我只留下无数的叹息。繁星城的明星,她的舞姿不亚于这座城的吸引力,我这原住民也仅有幸欣赏过一次。她在舞台上,在人造的水雾中翩翩起舞,用人类的肢体展现着流动。那就是舞蹈的本质,自那之后我对舞蹈也有了新的理解,如今全成了没有用武之地的笑话。
幻象消失了。不如上一次那样真实唬人,是因为我知道只是记忆而已,所以没什么效果了吗?她的舞蹈仿佛还在我眼前留着影子,我看向那最后的痕迹,它却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对上了。这女孩也正跳着舞,破烂脏旧的衣服,裹着皮包骨的躯体,动作生硬笨拙,像是蚂蚁在水中挣扎。我看着我视作神秘使者的女孩,突然很想笑,一种很自然的感觉。她跳得好丑,感觉好好笑啊。我笑出了声,笑得非常欢。笑声钻过密闭的雾,在城市的屋子与屋子之间来回震荡。
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但停不下来。也没有那么好笑吧?但是笑声却经久不衰。我有多久没听到过笑声了?
我止住大笑,看着我眼前的小女孩,她依旧在跳舞,跳的还是那么难看。我不再感到好笑,沉默了下来。偌大的繁星城的角落,只剩下一个人在跳舞。想到这里,我轻轻抬起了手,它轻飘飘的。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要跳起舞来。
我在雾里乱舞章法地挥动着四肢,她在光中乱舞章法地挥动着四肢,真是有趣啊。
直到筋疲力尽,我瘫在地上。我一把摘下口罩,用力地吸吐所有的空气。她却不会累似的,轻轻地走到我旁边来,把那个装满火柴的破篮子放在我旁边。
“我摘下了口罩”,我半坐起来,带着点笑意地说,“我很快会死,还是变成怪物?我都没见过这些呢。”。抬头望着夜空,只有眼前的飞灰徘徊。“已经结束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座城已经是成为历史的时候了。”。我有些想哭。我猜,我重要的人们都已在雾的尽头消失不见了,如今悲伤同雾气一起被我正式吞进了身体。“你来自外面吗?我想请你给我的一个朋友传去我的死讯,唯独他还会不放心吧。”,我望着她。她不答话,轻轻地坐在了我旁边。雾气从我身边被挤走,空气如此清澈。
“没有外面。”,她这样说。
果然如此吗。我还有个问题:“那么,你从哪来?”。
“和这些来自同一处地方。”她挥起手来,示意我看那光外无穷无尽,像是蟒蛇一样包裹着这所有一切的滔天大雾。袖子落下,我注意到她胳膊上有不少淤青。
再一次,我深深地呼吸。小女孩拿出剩余所有的火柴,放在我们眼前。我很是嫌弃:“火柴的光,微弱的幻象和没用的回忆,又有什么用了?”。她也很嫌弃似的:“被雾变成怪物的人才这样说。”。然后不等我说什么,火柴竟自己点燃了起来。
火柴的火流动起来,像是那位我记忆深处的舞者。它一直流到天上去,卷曲起来化为无数繁星。一点一滴的光轻轻刺着笼罩的雾,誓要滴水石穿般消散了。
我看到那个望见灾难便跑的市长,雾气很快追上他逃窜到的那个角落。我看到新市长带着夜视仪,忙着从物资里多翻点能用的,塞到前任市长,现在是他的大房子里去。我看到怪物的利爪刺穿了治安人员的心脏,但更多的人冲上去,视死如归。我看到我的鸟,它在雾中找不到方向,绕了一圈飞回来,把信原封不动的放回。而我假装看着自娱自乐的回信,像机器一样没有情感的生发。
我看到星星和月亮,就比我记忆中更加剔透。我喜欢的甜点正被围坐一桌的朋友争抢着。人们每天为世界的一切庆祝,而争吵打闹总在一个不眠夜之后和好如初。我好怀念,我好想你们。
“不要再装什么回忆啦,”,在我忙着流泪时,我仿佛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你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回忆,而是时间上彼岸的景色啊。”。
是吗?要是的话那太好了。我能听信这些幻想中的东西吗?
在无边的雾里,我独自一人倒在这被诅咒而褪色的城市的路边。从雾升起的一刻,我已经死了。
乌鸦哇哇地叫着,它知道家已经破碎,只好不停地向上飞。在不知多高的天空上,它穿透了迷雾,一展洁白的羽毛,执行信鸽的职责。白色的鸟儿,带着腿上绑着的一封悲伤的信,以及一盒神奇的火柴,遥遥地飞向了远方。
202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