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Gali走在这条街道上时,天色已晚。如墨般的黑夜似乎要倾覆下来,压得整条街道都颤抖起来。但他知道,街道不会颤抖,颤抖的是他自己。他停下了脚步,半蜷着身子,扶着身边最近的一盏路灯:半边灯罩已经破碎,里面的金属丝忽明忽暗地呻吟着。
汗水从额头下落,厚重的制服似乎也跟着下坠,拖住他的双脚,让他无法再迈出一步。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把手枪,汗水黏湿了枪柄。他知道,这把枪是无用的,但他仍然无法放开手上的虚妄,几十年的特工生活,让他对于枪支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感。
这街道,看不见任何生灵,只有两边重复排列着无数次的灰色建筑物,和这些楼房两两之间裂开的缝隙——那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小巷。那些巷子里有什么,Gali不敢去想象,纵使是他,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恐惧。路灯昏黄的灯光外,只剩下死寂的阴影,而这些阴影似乎还在蔓延。
灯越来越黯淡,最终在一声噼啪的爆裂声中彻底消沉下去。于此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明亮了起来,伫立在远处,如同一盏明亮的灯火,又如同黑夜里一颗璀璨的明珠。
Gali望着那光亮的方向,一种希望与力量从远处传来,涌入他的血液。他直起身子,仿佛受到灯光感染一般,他感觉自己竟然不再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与光明。他缓缓迈向那盏明灯,右手逐渐放松,以至于那柄手枪从掌心滑落,掉在地面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哐当?Gali这样想着,但他没有顾虑,继续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那灯光随着他的靠近愈发明亮,直至刺目。他用手遮住双眼,那光芒却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手掌——不,穿过他的肢体、躯干、血肉、骨骼。他感觉自己在这光芒下变得透明了。
哐当。
第二声响起。他这才察觉到异样。猛然回头,他看见自己的手枪第二次掉下,落入黑暗中,融入背景。他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但当那哐当第三次出现时,他立刻打消了怀疑。那柄漂亮的黑色手枪从空中落下,又一次撞击在黑色的地面上。
他转过头,面对眼前夺目的光芒。他不敢再停顿,迈着大步向光源处跑去。
哐当。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似乎要把他从梦境中唤醒一样。
哐当。哐当。哐当。
更多的声音出现了,它们同时落下,重重地击在地面上,令黑暗凹陷在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哐……
Gali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微微颤抖地将头转过。他看见自己的黑色手枪离自己越来越近,枪管正对着自己的颅骨,黑色从黑色中喷涌而出,穿刺过一片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消失在更远处的黑暗。
哐当。
他的身躯落地,眼睛仰视着远方的光明。
二
哐当。
我桌上的书籍被他们挥落在地,其中一个人把课桌推开,一只脚不客气地压在我的小腹上。黏土浸湿了我单薄的外衣,滴落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留下难以清洗的污渍。
“去死吧。”他们之中的谁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们便开始动手。
他们把一只捉来的蛤蟆放在课桌上。它似乎也在恐惧,颤抖着,被我凝视着。它凹凸不平的外皮淌下一滩泥水,淡淡的腥味不知从何而来。它也凝视着我,不时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眼球。
我的眼瞳中的它逐渐变大,有人恰在此时捏住了我的鼻子。氧气被逐渐耗尽,我紧闭着双唇,竭力不让它张开。然而肺部的窒息感令大脑强制发出了命令。先是一个小孔,再是一条缝,空气从中注入;但还未尝到空气的甜味,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蛤蟆腿。
湿漉而光滑,滑进我的口腔。而一旦进来一条腿,事情已经无法被控制,整只被塞了进去,填满我的口腔。它挣扎着,我挣扎着。反胃的异感瞬间传来。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意识。如同洪流一样从胃里奔腾而出,穿过食管,进入气管、口腔、鼻腔。
我大张着嘴巴,他们嫌弃我的呕吐物,因而纷纷四散而开。夹杂着痛苦,恶心,憎恶。那蛤蟆从我的口腔中跳出,落到地面上。跳跃几下,消失在阴暗角落。
他们嘲讽地笑着。我颤抖着。
哐当。
而这时,我看到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天花板上落下,正好刺入我的小腹。剧痛,然后是麻木。他们如同没有看到一般,自顾自地笑着。而我,轻轻地将匕首从腹中抽出。任由血液从破损的衣物之后流出。
反抗。我呢喃着,拿着那柄匕首,迈着步子缓缓靠近离我最近的那人。他们忽地不再移动,停顿在原地,如木偶人一般。
时间似乎被暂停了。
我越走越吃力,到达那人的跟前时已经无法握住刀柄。我身体向前坠去,借着重力倾向他的身体,将刀插入他的脖颈。
没有血液。绿色的黏液从他的伤口处喷涌而出。我这才发现,他的脑袋已不是人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蛤蟆。吞吐,吞吐着。舔舐着我的眼睛。
我看向周围的人——蛤蟆人。他们拿着刀子,站在我的身边。他们将手高举,然后松开,让刀子自由落下,刺穿我的身体。
哐当。
最后一把刀在呻吟。
三
哐当。
酒杯沉重地落在木桌上。Ealiuck望着面前的墙壁。洁白如纸,令人想要在上面蹬上一两个鞋印。
他有些醉了,于是叫来了服务员买了单。但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瘫坐在原地。他羸弱的胳膊肘支撑着下巴,继续望着眼前的白墙发呆。
人越老时间就过的越快。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大半,毫无意义的一大半。他并不在意自己前半段人生的毫无意义,他在意的是自己后面的人生。后面的一小段对他而言仍然是未知的,他不喜欢未知,于是他不喜欢自己的未来。他喜欢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而正是因此,他才一无所有。
白色的墙体,昏暗的灯光。Ealiuck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他想用烟雾填充自己的皮囊,但他又无奈地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
他不乐意地起身,想找前台借个火,但就在他起身时,一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哐当。
原本剩余的酒水顺着桌沿淌下,浸湿了Ealiuck的衬衣;酒杯立刻空了,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出彩色的光。他有些恼怒地把酒杯扶起,从一旁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然而,异样的是,纵使吸水纸用了许多张,衣服连一点变干的迹象也没有。
哐当。
他还来不及奇怪,一阵巨大的响声瞬间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不远处的地方,酒馆的卷帘门被猛地拉下。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应该说是酒馆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有些慌张地来到卷帘门前,想将它重新抬起。但无论他用多大的力度,它仍然纹丝不动。他转过身来,想从窗户爬出。但就在他转头的那刻,所有的窗子被猛然抬高,与他之间的高度距离瞬间被拉大。不仅是窗子,酒馆里所有的物体都在刹那被拉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Ealiuck下意识地抬头,而与他撞了对眼的,则是一个巨大的酒杯,从空中落下,里面剩余的酒水随着它的倾斜而溢出。
哐当。
他被淹没在酒的海洋中。
四
哐当。
钟在山顶被敲响。一共响了六声。敲钟的人似乎已经垂暮,外貌看起来已经到了将去之时,但他敲出来的钟声却仍然浑厚而有力。一声一声,撞击着对面的高山,再荡回,再撞击;一次又一次,反复六次。最终消散在满山云雾间。
敲钟的人没有离去,坐在钟的旁边,眼睛闭着;似乎不愿浪费一丝目光,这双眼睛,只有在敲钟时才会睁开。他屏息着,不让体内的气息外泄,也不让外界的气息内入。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但看起来,仿佛他一出生就在做这样的事情,一直重复到死去。
我不知道他如何能精确地度量时间,或许在他看来,人类的钟表只是无用的饰品——不,他不需要饰品。他身上只是裹着一件麻衣。据我所知,这种麻衣是特制品,能够随着主人的成长而成长,永远都能与主人贴合。它一生只能有一个主人,主人死去后,它很快就会腐烂、融入泥土。正如敲钟人与钟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钟永远不会死亡。
钟是永恒的时间的仆人,敲钟人是钟的仆人,麻衣是敲钟人的仆人。
哐当。
钟声又一次响起。我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太阳已经缓缓地沉入山的尽头,留下几丝残霞挂在天边。
我轻轻地收回视线,生怕它干扰到敲钟人的工作。缓缓地准备离开这片净土。若不是偶然,可能我根本无法发现这位敲钟人。
然而,就当我跨出钟声的边界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低沉的如同来自远古。
“别走。”
哐当。
我想睁开眼,但却做不到,甚至连移动也不能,唯一能够感知到的,是我身上一件单薄的衣裳,以及脑内的奇怪声音:像时钟一样滴滴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发觉眼睛被外力强行打开,身体不受控制地移动;而眼前,除去明亮的月色,还有一个钟。
哐当。
钟声淹没了我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