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母亲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说不出了。
我的母亲是勒米希尔南部乌茂地区的人类,父亲是塔什拉北火山群岛的龙类。我是龙和人的孩子,龙裔——人们是这么叫的——就这样被龙类制造而出。
我们是龙和人的孩子。所以我们既是人,又是龙。
我们是龙和人的孩子。所以我们既非人,又非龙。
在北火山群岛,人类有着几个稳定的自治聚集地:饮食可以得到最根本地满足、无需受到火山野兽群的侵扰。
苟活的代价是受到巨龙的管辖:代替下种人类的三职能,要么畜牧、要么采矿、要么成为祭品。龙族卫队会紧盯着我们、禁止我们踏出火山群岛一步之外。对于我们畜牧区域的人来说,一切看上去还算不错,起码比起其他集居地的人们来说,没有矿坑爆炸的危险或被抓去放血献祭,我们可以安全的活着。
人们的生活压抑而稳定。而这种生活止于那声叹息和那声炮响。
北火山岛和勒米希尔大陆之间唯一稳定航路时隔五十年重新开启,让仍顽强的活着的人类们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那对我和其他“龙裔”来说都一样,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受苦。龙裔们既不被人类所接受,也不被龙族正眼相待。我们的母亲也是如此,人类之中总是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描述那些恶趣味而下流的东西。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强于人类的肉体是更好用的做工机器。劳动是获得基本的尊重的好办法。换个说法就是。用你人的脑子,用你龙的身体。无论是劳动或者别的什么。
人们为苟活做出的努力粉碎于那夜的炮响。
村落里很少有人不带怪异的神色看待我们的母亲,但是很少有人能分辨地出来我的父亲是龙族。为了生存,几位年轻的女子怀上化形的龙的孩子。无论是龙还是人都很困惑,但是摩瓦纳要求他们如此做。
我的父亲是一只普通的龙,化作人形的法术消耗了他巨大躯体内绝大部分的自然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化为消耗更少的人类身体在休息。
父亲很少和我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随船带来的人类的书。
我承认,化形虽然是违背魔法宗旨的邪恶魔法,但是其精细程度仍然让人赞叹——父亲的样子似乎比我这个“人的孩子”更像人类一些。
大船的残骸早在这些年间被不断得修复,改造成了大图书馆。父亲要么泡在那里,要么回到自己的家里睡觉。
父亲很少和我交谈,但我记得那个晚上他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巴劳。”在月色下,他的身影惨白而瘦削,“你是一只龙。”
我不明白他的说法,我从头到尾——抱歉,我没有尾巴,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会这样描述——无论是外貌还是器官明明都更像一个人类,我的身上没有一处特征与龙类相似。
但我的想法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晚上改变了。
我记得那一夜村落里前所未有的安静,突然间听到了一声叹息,仿佛来自天空,像一柄柔软的剑插在我的心里,却轻易把我一分两半。人的那一半恐惧于无边的力量,龙的那部分恐惧于上位的血统。
隔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那是龙王的叹息,是对奴仆反抗的厌恶,是鳄鱼的眼泪。
紧接着是连天的炮响。我那时已经和妈妈一样高了,她仍然捂着我的耳朵,把我像小孩子一样紧抱在怀里,像是怕我会哇一声哭出来一样。然后她站起身来,“别回头看”。母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走在我的后面,“慢慢走,往南走。”
我想起了人类的小说,故事里都是丈夫保护妻子,爸爸保护儿子,儿子保护妈妈。可如今我的妈妈在保护我,我的爸爸在哪里?
又是炮响,似乎只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一个小片段。房间里充斥着硝烟、烧焦和铁锈的味道,时不时有雪白的闪电击中屋子里的那颗焰火树。
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人们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能舍弃什么。
龙卫队知道,那大船在秘密地修复。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人们发现了通往降神峰的路。受困在北火山群岛二十年之久的人类们可以通过那条狭长的“峡谷”重新返回人类世界。
站在峡谷的入口,我本想回头往了一眼那生我的村落。却看到了震撼我一生的场景。
海面上的烈焰重新点燃了夕阳下的天空,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两端。闪电和风暴不断的袭击着那艘飞空艇,甲板上的人类挥舞着水晶棒撕裂者云层。远处巨龙们正在赶来,重叠的双翼似乎是飞升的山脉。天空中巨艇四周环绕着巨大但破碎的符文,勉强抵挡着一次又一次进攻。
“别看,”妈妈在我背后说,“爸爸说过,摩瓦纳会知道我们在看他。”
摩瓦纳,摩瓦纳,龙王。我未曾谋面,但是贯穿了我前二十年人生的人。
爸爸就站在人群之后,和妈妈在一起,但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从现在起不要说话,不要想着这里的一切,不要想着爸爸。巴劳,要回家了。”
蒸汽车上,那些带有奇妙魔力的话让我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中,我们已经走到了峡谷的中段。山脉似乎被从中截断,两侧都是垂直的峭壁。
我隐约间听到了人们在争吵着什么,打起精神来才听清一些,不过是关于把我们卖给人类王国做研究的事情罢了,还有对“少女”们的挖苦。
“妈妈,不必想念我。”想到即将远离这些年的生活、这些年来我们受到的苦,开启全新的人生。我的心里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孤独。就像是孩子离开家一样。
有时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会跟随他们离开。
是因为我更像是一个人类吗,还是自我认为是一个人类?那我的父亲和母亲呢?那个研究着人类的历史和龙的历史不同的人,那个每个月会帮妈妈带来新的漂亮衣服的龙呢?他会偶尔感到孤独吗?妈妈会想起我吗?她们会像故事里分别的父与子、母与子一样流下人类的眼泪吗?
心中浮现出父亲作为人类时的脸。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四肢着地,身躯膨胀衣服迸裂的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他背部巨大的古铜色双翼展开,身上的棱刺仿佛要刺破空气,展现出和瘦削的男人完全不同的健硕巨龙的形象。
我在哪里看到过呢?我努力回忆着细节。
又想起了那条龙,暴君摩瓦纳。时至今日我仍未知道那龙为什么被称作暴君,但是父亲说过,他残暴无仁,肆意玩弄着我们的人生。
父亲爱着妈妈吗?尽管他们这些年来共同生活,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爱着对方。巨龙们都是如此吗?他们有爱的事物吗?越是回忆着父亲的形象,心中越是相信他是爱着妈妈的,为什么呢?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父亲说过的话,很多父亲做过的事,很多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我不该忘记却又浑浑噩噩的日子。但是我每回忆起一些,就又忘了一些。
想起了那个夜晚,惨白的月光下,父亲咬着牙,低声怒吼。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很尊重她,她也很尊重我。但那不是亲情,我们就像是大海中的小船,只是在浪涛中试图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却没想过风暴的结尾要比我们想象中强的多。孩子,你是一只龙,一只真正的龙。我把一些记忆和知识保存在了我的血脉中。我的祖父如此做,我的父亲如此做,如今我将也如此做。每当你觉得你是一条龙,你就能回忆起一些真相,这就是我们龙族传承的方式。我不知道有可说的,作为人类,我也只比你多几天的见识。但根据人类的理论,所谓幼年期越长的生物,智能越高。我自信与我的能力,而你将会比我更加成熟和富有智慧。”
“忘记一切吧,去人类的世界里去。在你身上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只有在那里才能救你的妈妈!逃吧,儿子!逃得远远的,逃到人类那里去!模仿他们!学习他们!成为他们!你要忘记我!你要记住我们的恨!你要成为这世间最炽热的愤怒!要改变我们、全体龙裔的命运!”
“杀死摩瓦纳!杀死摩瓦纳!杀死摩瓦纳!”
然后是火光和爆鸣,峡谷之巅落下火雨,那是龙的力量。我不知道谁做了什么,但是似乎曾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我。
天空中。一只巨龙稳稳停留在那里。
是摩瓦纳。他看到我了。
他容许我们活了下来,龙裔们。不是作为龙的孩子们,而是作为人的孩子们。
他玩腻了,大声宣读着我们人类文明、偷渡者和一只叛逃巨龙的罪恶以及他仁慈的处罚。他把那些人类的灵魂抽离出来存储在一个闪亮的灯笼中作为燃料,点亮了他的复仇之路。他把那巨龙投入无间堕落地狱,承受身体崩裂的痛苦。他要我们去往南方的世界,取人类而代之。
我们离开了北火山群岛。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