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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或许每个人都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吧。

I

秋天,逢木正坐在一辆公交车后排靠窗的座位上,自小他就很喜欢坐在后面——那里足够、或者说能够令他趋于安静,同时也是观赏路边景致的绝佳位置。

现在,公交车上除了他一个乘客也没有——这辆车早已开过了终点站。逢木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在那愈发低斜的夕阳下逐渐转变的景物——从城市渡向乡村,从乡村渡向原野。等到这份变化终于停歇时,月亮已慵懒地爬上东墙的一角,徐徐洒下些清辉。

“就送你到这了,前面没有路开了。”公交车的司机发话了,“我这可算是公车私用,被逮着了要扣工资的。”

“麻烦你了,谢谢。”逢木倏地站起身,应道,“过一段时间还要找你接我回去。”

司机的名字叫作“莫寻章”,是逢木的初高中同学,总是看起来懒懒散散、随随意意的。

逢木记得莫寻章高二选科时选的物化生,纯理,高考完就辍学了,属于成绩能上大学但人没那兴致的那种。现在是个十八线业余网络作家兼职公交车司机。莫寻章初中的时候还整天嚷嚷着要为国家科研奉献自我,到了高中也不知道什么契机就接触了网络写作,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志向成了当个作家。他初中谈及文学创作时那一脸鄙夷不屑的神色至今历历在目。不管你信不信,人就是这么神奇。

“待到枫叶落尽时。”莫寻章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逢木,你怎么不自己学下开车,考个驾照对你来说肯定轻而易举。再说,按照你的经济实力,买辆好点的车也不难吧。”

逢木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搞半导体的公司,靠着自己的学识和性格很快混到了高级工程师的职位,有着一笔不错的收入。

“没兴趣。”逢木简短地答道,“再说不是有你这个免费的司机嘛。”

“你这人,倒也怪,这辈子在乎的东西感觉就那么寥寥几件。”

可能是名字里有个“木”字的缘故吧,逢木在很小的时候相较于同龄人看起来“木讷”得多。不过他并不迟钝,只是对周围的事物没多大兴趣。他也好僻静——小学的时候,一下课,周围的同学都是打打闹闹,沸反盈天的;他却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目光空洞,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石头”这是小学同学给他起的外号。但这种外号其实是片面的,他其实更像“木”——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矗立在一处,不光彩夺目,也不是孑然一身。如若你需要一个倚靠之地,一片乘凉之所,那么他是乐意于为你提供树干和树荫的。

到上了初高中,乃至大学之后,因为要面临升学、找工作的压力,就再也没什么人觉得他奇怪,或者说“异类”了。当然,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是别有他因的,这点莫寻章是了解的。而他这种如“木”的性格也成了他讨喜的地方——毕竟谁会不喜欢一个“老好人”式的npc呢?他在学业、工作上不可谓之不顺风顺水。但他会真心为之欣喜吗?那倒不见得。在自己不感兴趣的方面取得了颇大的成就,其实内心依旧是毫无波澜的,泛不起一丝涟漪。

“你女朋友呢?”莫寻章目光复杂地看着逢木,“她没陪着你吗?”

“她应该早就到这了。”

他们正在说的人叫做“沐风”。

对逢木来说,沐风是个轻飘飘的女生,可不是说她轻浮,只是她总是自由自在、飘忽不定的,和她名字中的“风”一样。相识多年,逢木也不敢说自己已完全了解了她。

他们是怎么相识的?不过是微风拂过青树,稍稍逗留了一会。

他们是怎么相爱的?大抵是柔风亦需安栖之所,便伫留了许久。

“行吧,改天我来接你,需要的时候吆喝一声。”莫寻章向他挥了挥手。

“好的。”逢木也挥了挥手,互相告别。


II

逢木到达的地方是一处僻远的、位于深山之中的枫林。他正踩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之上,望着清风中的霁月,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离林中小屋还有好些路程,肩上扛着的摄影设备对这段徒步跋涉来说,有点沉重了。

自己是为何喜欢上摄影的?这又是回忆的时候了。

那是高中时的一次秋游,那是他和沐风刚认识。他同曾经无数次出游一样,独自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坐下。他记得自己与一木相逢,接着背靠于苍树。他阖上了眼睛,缓缓陷落入梦境,耳边是正在窃语的喓喓草虫鸣。落叶安栖于他的头顶,那是来自辽远处的指引。他感受到了旷野的苏醒,他仿佛能听见水声的泠泠,呦呦的鹿鸣。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那是轻风循着树根生长的痕迹,降临到了树的周身。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沐浴于秋风中的沐风,正悄然站立在火红枫林之下。她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青丝撩拨着脸颊,和风拨弄着心弦。只见风萧然吹过,枫叶于原野起舞,凌空不断交织、盘桓、缭绕。煦光打上他们的眼眸,像是月照花林,似是飞霜剔透出晶莹,如是镶嵌在夜幕上荡涤魂魄的星灵。

“与一木相逢,而后沐浴于秋风。”若是能让时光定格于此,该是多么美妙?

于是后来逢木总是寻找着一种纪念的方式,莫寻章建议他“写下来”,他尝试了几周后就放弃了,他告诉莫寻章,“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能以文字表述的。”后者则吐槽是他笔力不够。不过莫寻章转念一想,说道“那就拍下来,印在照片上如何?”他尝试了几天后,发觉自己竟意外地适合摄影,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还曾与莫寻章打赌,“要拍出你永远也写不出的东西。”后者则表示,怎么工科男会这么喜欢摄影?“你一纯理科生不还喜欢写文吗?”逢木还嘴。

至于逢木最爱拍摄的事物,自然是枫叶。那天秋游所经历、所见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此他便对“枫”有一种迷之好感。有段时间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还在读高中时就大半夜的瞒着父母偷跑出去,怀里揣了一个父亲用的老相机,拉着沐风跑到层林浸染的深山里。等到两三天之后,警察才带着警犬找到了蜷缩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的逢木,和躺在他怀里的沐风。他迷路了——当时年轻莽撞的他居然忘了在进山时沿途做些标记。逢木至今仍在想,沐风当时为何会跟着他做这种疯狂的事情。

之后因为这件事,他暂时放弃了摄影这件事。直到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才重新拾起摄像机。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到这处深山中的枫林里生活一段时间,拍下些照片。后来他甚至托人在林中修了一个屋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对我来说,枫叶最美的时候,偏偏却是凋零下落后。”这是他因拍摄的枫叶意外走红后,接受采访时说的话,那时他有些哽咽。

其实当时,逢木究竟喜欢上了什么,他自己也拿捏不准。


III

在任由思绪飘洒之间,逢木已不知不觉地踱步到了林中小屋屋前。他轻轻叩响屋门,沐风便一阵小跑着过来迎接他。他看着眼前略有些羞涩的沐风,心中直发暖,犹如梦幻一般。

“风有停息时,木有移根处。”他的脑中不由得生出这样一句话。

月上东墙,他们相拥在一起,笑着,眺望着碧月长空,温馨地度过了一宿。屋外的枫叶正一片接着一片地飘零,落在地上,却是静谧无声的。

第二日,风吹入林中,未留下一丝关于去向的线索。但他从来都不需要追寻风的踪迹——风永在林中,恒绕木吹拂。

逢木带着摄像机只身前往深林之中。此刻正是金乌东升,万缕金光翩然落下。林中火红的叶镀上了金边,显得金灿灿的。叶面上命脉的纹理被镌刻出来,像是博物馆柔和灯光下一件风雅的艺术品,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叶在飘摇之间化作泡沫,瞳孔追逐着那虚幻的影,如是摇篮中熟睡的婴儿,摇摇落落中潜入悠远的梦乡。快门闪过,记录下不同角度中枫叶的定格,那消散间永恒存在的璀璨,似是雾海上的座座灯塔,为迷茫引出道路,为空灵镶上魂魄。

逢木蹲下身,仔细筛选着照片,择出最令自己满意的几张冲印出来。他站起身来想再多拍几张,却发现胶卷已然用尽了,他不禁有些懊恼。正当他思索是回屋修整还是继续闲晃一会时,他发觉有人偷偷从他的身后搂住了他,随后紧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来者炽热胸膛中心脏的悸动——是别样的温柔。“沐风。”他轻声呼出来者的姓名。

沐风是来给他送胶卷的,柔声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冒失鬼会忘东忘西的。不过嘛,我总能找到你。”

逢木想起高中时的一次经历——当时他孤身一人漫步于暮雨空街,身上被淋湿了大半。那时他的一位至亲因病而逝,他便想在晚自习结束后出去散散心。正当他心中苦闷,甚至想干脆在街道上驻足,直至被雨淹没而死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快的踩水声,向他奔来。“你怎么这种时候一个人跑出去。”是沐风的声音。她急切地跑到逢木跟前,将伞罩在了他的头上。“出什么事了吗?”她关切的问道。

逢木看着沐风来时走过的地方,想象着她穿行于遍地的枫叶之中,却不发出一丝声响的样子。“或许她真如风般轻盈,就好了。”逢木想。

在逢木所拍摄的照片中,他最满意的是一张意外拍得的照片,这张照片一直被他带在身上,已有些泛黄了——当时,他想给沐风拍一张照片,却不料一片枫叶落下挡住了镜头。那是一片完美无缺的枫叶,占据了照片中绝大部分空间,来自廖宇之上的光线打在了枫叶上,使枫叶变得通透了。少女的身影也映在了枫叶上,看起来朦朦胧胧的,逢木似能看到她幸福的微笑。

等到逢木回头往小屋走时,已是临近夜晚了。天空上,云化作碎片散向各处,点缀着万丈霞光。于霞光之中,是粉红向暗紫的过渡,如芳甸中的花苞开出胭红,似深壑中的桐花氲成紫烟。逢木试着避让开地上的落叶,却终不能如愿,带起一路的“咔嚓咔嚓”声。回到屋中,沐风看见他后嫣然一笑——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夜晚,逢木在屋中的长廊内散步,却看见了黑云密布的天穹正隆隆作响,以一种压迫之势笼罩着大地。一种不详的预感漫上逢木的心头。刹那间,一道天雷不偏不倚地劈上了房屋。此刻正值深秋,天干物燥,房屋及其周遭的一切瞬间就被点燃了,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向各处,顷刻就成了一场燎原之火。不同于人祸,天灾在来临时从不会有任何铺垫,且更加致命无情——灾难从不在乎自己发生的地方曾经有多么美好。屋内,逢木被弥漫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呛得说不出话,只有双手不停地摸索着,绝望与苦楚涌上心头。“沐风······沐风······”他在脑海中不断念叨着,在意识濒临崩溃之际,终于是找寻到了她的身影。他一把抱了上去,尽管眼睛再也看不见眼前之物了,但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娇小的身躯和那颗搏动的心脏。

“你看······我总能找到你。”沐风在哭。尽管她早已哭不出一滴眼泪。


尾声

第二天凌晨,消防队才匆匆赶到现场。但他们到达时,只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灰烬与死寂。人们在处理现场,清楚余烬时,发现一张崭新的照片竟奇迹般完好地保存了下来。照片的正面是一片枫叶,上面由清晨的曙光刻印着一对少男少女的身影;背面则写着一段对白,内容如下:

“何为枫?”

“逢于木,

“沐于风,

“木与风。”


两年后。

莫寻章一个人默默来到了逢木与沐风先后逝去的地方,望着两人的墓碑,自言自语道:

“逢木啊······你终究还是困在深山的枫林中没能走出来,你的灵魂大概从那时起就永远留在这了吧······其实你不用这么自责的。沐风她当时愿意跟你跑那么远,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即使她当时没死,过一个月也会在病榻上死去了······知道吗?她真的很爱你。她那段时间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共同奔赴死亡,但是······唉······不好意思啊,以前一直没告诉你她得病了这件事,她说你······大概是不能承受又有人在你眼前病逝吧······”

两块墓碑倚靠在一起,在落日余晖下显得熠熠生辉,似永不凋朽。

逢木(1990-2017)

沐风(199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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