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胃酸分泌过多导致的胃部不适把顾北从沉思中拔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才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他抬头看着对面被灰色立方体包裹的楼,叹了口气。
这两天码文的时候一直状态很差,明明情节都刻在脑子里,写出来立马变了味,想好的段落转头就莫名其妙忘了。
他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会被周边事物影响的人,不可能会因为这一小块灰现实就被扰乱了思绪。
他突然就有点怀疑官方给出的辟谣的真实性,那玩意真的没有精神影响吗?
摇了摇头,终止了脑子里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准备点个外卖。
但他的视线在落到屏幕上之前被其它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楼下的……
他揉了揉眼睛。
没看岔。
楼下站着一个灰体。
它的大部分身躯笼罩在黑暗里,那对发着白光的圆眼在夜色下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他悄悄往后退,直到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等等,他在干什么?
那只是灰体,天天到处瞎逛,碰都碰不到人的无聊玩意。
“怂样。”
他停住脚步,扶额低声自嘲。
但这也不能怪他胆小。
顾北不是没见过灰体,但地点是在市区,来来往往的行人可以去他家吃一个月的席。
而他所在的这个小区现有的住户,连一半都没有,还特别分散,他这栋最高六层的楼,下面的两户都是没人的,仅剩的一户人家还是在自己头顶。
像这样近距离地,在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和时刻,看见这样一个玩意,虽然知道无害,但总有点后背发凉。
他重新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去,发现那个灰体还站在那里。
它抬起自己那根勉强可以被称为手臂的火柴棍,看着末端,一动不动。
顾北莫名地起了点兴趣,凑近了一点观察着它,猜测着它的下一步行动。
但他显然没猜到。
下一秒,那颗完美规则圆的灰色脑袋缓缓地转了过来看向了上方,冷不丁地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顾北身子微僵,走投无路的眼睛愣愣地和那对微型LED灯对视着,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猝不及防。
灰体看着他。
他也看着灰体。
想要带着身体后撤的双腿不知为何失去了力气,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那只有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勉强可以被称为眼睛的玩意也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情绪,顾北不知道它是什么心情,甚至不知道它有没有心情这种东西,他只觉得这短短的几秒像是一个世纪。
灰体微微地歪了下脑袋,仿佛在思考他。
……它会思考吗?
在这样一个令人紧张的时刻,顾北的脑子里却莫名冒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而就在他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灰体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
顾北松了口气,抹掉头上渗出的冷汗。
然后皱起了眉。
刚刚很奇怪。
他承认自己对灰体是带有一点点的恐惧的,但那根本不至于让自己出现这么强烈的不适。
可灰体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干净利落地把他扎了个透心凉,然后在里面搅动着,探寻着,仿佛要把他的所有想法,所有秘密全都挖出来一样。
那一刻他所有的防备都失去了作用,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正想着,又注意到灰体动了。
它的脑袋往另一个方向的斜上方转了过去,那是对面笼罩在顶楼的灰现实。
它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
它看了五分钟。
顾北也看了它五分钟。
两个无聊的家伙正在比谁更无聊……
屏蔽掉脑子里奇怪的想法,顾北移开目光看了看灰体一直仰望着的灰现实,又重新看向它。
像一个没带钥匙被关在家门外的小孩。
奇怪的想法又出现在了脑子里。
所以说,它们真的是从那些灰色的奇形怪状的玩意里出来的吗?
“那是你的家吗?”
他喃喃道。
“你别是也和我一样是个高级钉子户了吧。”
莫名其妙地,他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乐完,他不由得又瞎想起一些破事来。
这个小区,是大张旗鼓的城市面貌改革里被遗忘的一个,房屋年久失修,断水断电各种问题不断,也没人来解决,受不了的住户们都一家家地搬去了不远处的新社区,只有他和不到一半的钉子户还留在这里。
顾北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留在这里,他是有能力承担那个新社区的房子的首付的,甚至还能多一点。
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失去吧?
他的一生都在失去,当然这失去和普通人的失去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差别。
时代在往前走,生活也在越来越好,可是有些东西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小学门口小摊子上用淀粉油炸的五块钱一大袋的鸡柳,那让人想要用全身每一个毛孔去呼吸的强烈香味,那一遍遍抚慰着舌头的嫩滑口感,是他童年里颇为重要的一点幸福。
而现在的他去过很多城市,吃过很多或是用面包糠,或是用淀粉炸的鸡柳,可还是找不到那种熟悉的味道。他到现在都搞不清楚,是现在的自己嘴叼了,还是那味道真的已经“失传”了。
小时候玩过的一款普通又印象深刻的游戏,他某一天突然想起来,兴致勃勃地打开那个面目全非的网站,打算回味一遍的时候,却发现它悄无声息地下架了。
他又想起老家的村口那棵歪脖子树,扮演着一个每天提醒他家的方向的引路人,陪了他们一家十多年,但最终和其它老家伙一样淹没在城乡改造的滚滚烟尘里。
在那只会前进的时间长河中,很多东西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总是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可要么根本抓不住,要么在他抓住后慢慢褪去鲜艳的色彩,土崩瓦解变成流沙从指间飞散,只留下证明它存在过的淡淡的余温。
……搞什么?
又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
他用力拍了拍脑袋,好像这样可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没用的思绪从那里面赶出去,而后拿起手机发了几秒呆,又放下,转身走向厨房。
还是拿冰箱里的剩菜将就一下吧。
2
顾北以为刚才的胡思乱想是脑子在告诉他要好好休息,但事实证明这个夜晚还太平不了。
“搬家?”
他停下了正在飞速敲打键盘的手,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女孩,看到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略一思索,很快就想到了最有可能的原因。
“是因为那玩意?”
女孩再次点头。
“把我家给吃了一半,不能要了。”
“那确实。”
他也点头。
没别的能说了,要么就为那逝去的漂亮宽敞适合做奇怪事情的大别墅默哀一秒钟。
一个有黄金地段的13栋楼在收租的家伙的生活问题还需要轮到他操心,那这世界可就乱套了。
虽然现在也挺乱的。
“那?”
他用眼神询问女孩的来意。
“你,出去陪我逛逛,现在烦得很,急需放松。”
“……”
顾北叹了口气,又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还是没变。
“等我码完这段字。”
生活是充满戏剧性的,而人总是想要去对抗这种戏剧性。
但有些时候,尽管当事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事件也总是能变着法子让自己富有戏剧性。
也许是码字码得太久脑袋懵了,顾北忘记了楼下还有灰体这个事实,于是他在走出楼门看到眼前景象的时候下意识地回退一步把大门摔上了。
不锈钢门和同样材质的门框撞击发出的轰响回荡在楼道里。
“……你发啥神经?”
应激反应结束后的发呆状态中的顾北被这句话拉回现实。
对啊?我发啥神经?
他回头看了眼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孩,突然很想找个垃圾桶套自己头上。
“……你就当我发神经吧。”
他扶额叹息,然后拉开了门。
灰体依然站在门口,本来是像之前那样45度角仰望着高处的灰现实,现在好像因为被那阵关门的巨响吸引了注意,转头看向了这边。
顾北咽了口口水。
“咋了?”
女孩从他背后探出头,然后眼前一亮。
“灰体欸!”
她带着像看到猫猫狗狗一样的热情冲着那个灰色火柴人跑了过去。
“安梓!”
顾北吓得一激灵,急喊。
“嗯?”
“别看它的……”
顾北看着女孩叉着腰和灰体大眼瞪小眼,把那句“眼睛”咽回了肚里。
奇怪……
她不受影响的吗?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女孩的身体一僵,后退了几步,心中一惊,急忙大步上前。
果然还是有影响……
“你看!它歪头了,好可爱!”
女孩指着那个被她回头对他兴奋地道。
“……”
无论何种时候一个穿着随意的邋遢男拖着一个套着红色冲锋衣的妙龄少女在大街上走都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还可能引人报警,当然如果有一方还乐在其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欸欸,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我还想多玩会呢,这儿灰体可不多见啊!”
“别看了,那又不是猫猫狗狗可以rua,连实体都没有。”
“但是猫猫狗狗的眼睛不会发光啊!”
“猫会的。”
“但是没它好看!”
“……”
顾北忍住了对这家伙的审美进行吐槽的冲动。
“你要看我下次带你去市中心的图书馆,那里那玩意满地乱爬,让你看个够。”
“好啊好啊!”
“……”
顾北以为安梓说的瞎逛是无规律地去几个指定的地点走走,没想到她真的是拉着自己在大街上随便逛了一圈。
期间碰上了两个灰体,又让她游玩了半个小时。
两人兜兜转转地压根没走多少路,最后还回到了小区门口街道,然后安梓又提议去她的旧家看看。
于是顾北在九点出头的时候看到了那栋下半身被整齐排列的灰色小点包裹着的大别墅。
「线」还没有连上。
还在「构筑期」吗……
这样近距离的观看一个灰现实确实比看那些高楼上挂着的要壮观一点。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间那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比之前强烈得多。
他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袖口正在被拉扯。
“喂北北,这下面有点冷,咱们去对面那个书店看罢。”
“……我说过别用那种叠词叫我,你当玩过家家吗?”
顾北没好气地道。
“那北儿?”
“……你还是叫北北吧。”
半分钟后,书店阳台。
“……我寻思你这不还是在挨冻吗,还是说你觉得那个玩意有制冷作用?”
“哎嘿嘿……你不觉得这个距离看那个别墅更有神秘感吗?”
安梓趴在栏杆上,指着对面。
顾北闻迅看去,淡淡灰色包裹的别墅在夜色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有一种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的奇异感觉。
“这样子,还真有点鬼房子的意境呢。”
“鬼房子?”
顾北注意到了这个新词。
“哦,这是我们这儿的人对灰现实的通俗叫法。”
“倒是挺接地气的……背景故事怎么编的?”
“这些大家伙其实是鬼住的房子,因为阳间被杀的人太多,阴间的鬼太多已经塞不下了,所以它们就带着房子跑来人间住了……嗯,喜闻乐见报应论。”
“……这说法还真是又经典又一如既往地bug一堆啊。”
“所以说故事源于生活这话确实没错。”
话题很简单地终止了,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抬头看向对面不远处,那座别墅静静地伫立在黑暗里,和笼罩在它下半身的六面体状的灰色轮廓一样清晰。
按理说那玩意应该不发光,可黑暗中那星星点点的灰色却比别墅本身更有存在感。
真是怪事儿。
“你说,那些被吞掉的人,都还活着吗?”
捕捉到了话语中不寻常的气息,顾北讶异地转头,安梓依然趴在栏杆上,双眼直视着前方,晚风轻轻吹起她额前的发丝,路灯柔和的黄光照着她的脸,和那有些许落寞的眼神。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他们了。”
“我总感觉自己好像,看到过他们……”
“……就在那些房子里。”
她断断续续地,梦呓似地说着,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北愣住。
女孩一句简单的话,莫名地给周围的空气添了一丝凉意。
他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两个人。
当年那场「大蒸发」制造了大量的孤儿,而她很戏剧性地成为了其中之一。
女孩的话像是呓语,但又奇怪地有一点可信度。
毕竟他们叫它灰现实,不是么?
他忽然就不敢再直视对面的灰色立方体,仿佛那里有一束束的目光正穿过那灰色的壁垒聚焦到他的身上。
男性的眼睛,女性的眼睛,老人的眼睛,中年人的眼睛,小孩的眼睛,好人的眼睛,恶人的眼睛,还有不计其数的生物的眼睛……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那些人,真的还活着吗?在那个只有灰色的世界里?
如果是,他们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强压下莫名的恐惧。
“我记得,你爸妈都是很怀旧的人。”
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怀旧得离谱呢,家里那些老物件,大多数都已经没什么用了,像收音机,煤油灯,算盘这些,一天天的越堆越多,家里都快塞不下了,也一件都不肯扔,我觉得都这已经升级成收集癖了……”
“乡下那间老房子,他们逢年过节都要回去瞅一瞅,死活不肯让人拆,说那是他们的根什么的,你说好不好笑……”
女孩的声音和脑袋一起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快要听不见了。
嘴唇蠕动了几下,顾北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些空洞的没有实际意义的安慰,但又觉得不应该什么都不做,于是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块薄荷糖递过去。
“没有菠萝的吗。”
“吃完了。”
“啧。”
撕裂糖纸的声音。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嗯?”
“我很奇怪吧?一会扯这一会扯那的。”
她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有。”
顾北即答。
怀旧说到底还是很无厘头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至少不应该是支撑自己活着的东西,那样的生活太脆弱了——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世界在流转,秩序在运行,万物万物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过去,人只要活着,在这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总要失去一些东西,但……
只要最重要的那个还在,生活不就还是有意义的么?
“也没必要老往坏的地方想,他们可能就只是失踪了而已,最坏就是死了……”
脑子有些犯迷糊的顾北说完话才发觉不对劲,然后就看到安梓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
完球了。
他额头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聊这种话题还神游,脑子是被驴夹了吗?天天窝家里码字成果看不到倒是把人码成傻逼……
他一边在心里疯狂自骂,一边张嘴想做点补救,却见女孩翻了翻白眼,一脸“妈妈对儿子不争气的无奈”,拍了拍他的肩。
“这么多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跟鞋帮子似的,这样可讨不到女朋友的。”
顾北一愣,随即尴尬地撇开视线。
“我也没那个想法。”
他小声道。
安梓瞪大了眼睛。
“现在还不找你要等到啥时候去?”
她抬手指了指对面。
“现在再不享受生活,等世界毁灭就啥都捞不到啦!”
“……”
3
灰体已经在楼下待了三天了。
顾北严重怀疑对面楼顶的灰现实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影像播放设备,只不过只有灰体才能看见里面播放的内容。
不然怎么解释这玩意一天里90%的时间都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个灰色大方块?
真是有够无聊的。
不过或许是因为脖子酸了,或者终于发现自己这样很傻逼,它终于不再站着,而是躺了下来,那对微型LED灯顶着夜色和密集的雨滴往斜向上射出两道狭长的白光。
……它的眼睛是不是比昨天亮了一点?
无端地,顾北脑子里蹦出这样一种感觉。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信息提示音,他拿起来,看到屏幕上有一条信息。
又在偷窥人家吧?😏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得我像个变态一样。
哎嘿嘿
那看出啥了?
它不怕淋雨。
🤨老实交代,这废话文学谁教你的?
一位话痨小姐。
😲你终于交女朋友了?
我前天被她拉出去累死累活地到处乱转,她现在还很没有自觉地在手机上和我讲垃圾话。
( ゚∀。)
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瞟一眼依然躺在地上的灰体,活动了一下因为站太久导致有点僵硬的身体,顾北转身坐回了电脑椅上,把手机放到桌上。
楼下那玩意看再久也看不出花来,又不能帮我码字。
想到码字,他才想起来这个上午的一大半时间他都浪费在观察灰体上了,真是离谱他老婆给离谱开门。
所以说他究竟是怎么对干这种事上瘾的?
去老年活动馆找几个老头子打一圈麻将不比这有意义得多?
反正再看我是傻逼。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贴着桌子发出了沉闷的嗡嗡声。
话说,我刚刚想起来一个关于鬼房子的问题。
你说这玩意,形成过程为什么还有个完全无害的前摇呢?就好像特意给你时间跑路一样。
你是不是想说是这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一网打尽?
🤔有点道理
🤨
那么再来聊聊上头对我们都做了哪些可能的隐瞒罢?
聊这种话题真的不担心号被扬了吗……
比如,灰体真的像他们说的完全无害吗?
我觉得你应该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
啊这,我那是在研究,有做安全措施的( •́ω•̀ )
啊对对对。
你说现在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瞎几把搞什么不可告人的实验结果玩脱了,没能力解决,然后就用这种说辞敷衍咱们🤔
好想法,我建议立即起义。
顾北放下手机发了一会呆。
脑洞真是人类身上最奇怪的东西,怎么看都觉得是很没用的东西,但又像乐事薯片里一半的空气那样不可或缺。
希望它的存在能一直这样复杂下去吧。
这样想着,他又拿起手机开始打字。
就算真的是那样,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不如想想今天晚饭该吃点啥。
皮蛋酸笋炒虾仁,要过来试试吗( ̄▽ ̄)
冒着大雨大老远跑去你家吃听起来明显像黑暗料理的晚饭,我觉得这不划算。
这是由世间所有精华结合而成的伟大艺术品,不准你这么侮辱它(#▼皿▼)
少说点怪话,还有手机记得拨好120放手边。
话痨少女不再回复了,或许是终于找足了乐子,或者聊着聊着睡着了。
他把手机放到了一边,看着窗外的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有催眠作用,让他的困意越来越浓。
不知不觉地,他伏下身子,把脑袋埋到了臂弯里。
又猛地抬起头。
今天的字还没码呢,得赶紧搞起来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这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买不买啊?”
他转头一看,柜台前的老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的皱纹让他想起农田里蜿蜒的沟渠。
“哦哦,不好意思。”
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的支付码伸了出去。
老头没有动作,用奇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我们这里不搞这玩意儿。”
顾北愣住了。
“什么?”
“那就在家里吃吧。”
母亲说着打着了火。
昏暗的厨房里就亮起了一小簇蓝红相间的火光,映照着她带了点沧桑的面庞。
“算了吧,不用这么麻烦……我吃个泡面就行了。”
顾北有些笨拙地推辞道。
“你这孩子,那玩意儿有什么营养。”
母亲嗔怪道,没有停下手上的忙活。
顾北只得沉默,转身走向沙发,却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失去了重心,眼睁睁看着地板向他扑来。
他感觉脸上凉凉的,随后身体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没由来地不想动,就直挺挺地趴了一会,但是地面实在太凉了,于是他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他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六七岁小女孩儿,她看着自己皱了皱眉。
“平地都能摔?没长眼睛吗?”
他下意识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最后只能用挠头掩饰尴尬。
“行了,快走吧。”
“走?去哪儿?”
顾北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脑袋不会给摔坏了吧?当然是那里啊。”
女孩一指远处。
“我一定要解开它的真相!”
他顺着女孩的手指看去,看到一个和他奶奶家的那个小平房一样大的灰色透明方块。
“喂!你在听吗?下一步我们要……”
女孩的越来越模糊,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他在回头,目光所至之处只余虚无。
于是他把目光拖回原来的地方,看到在黑暗里摇曳着一对白色的光点。
许久,他才从那光点中辨认出包裹着它的灰色正圆,以及下方瘦削如火柴棍般的肢体。
人类还是一直如此。
灰色的人形静默着吐出灰色的言语。
他看了看周围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灰色。
那边的火柴人,告诉我出口。
如果想要出去,为什么当初要进来呢?
灰色人形歪头作不解状。
我没有进来。
他盯着眼前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觉自己应该也是面无表情的 。
为什么要躲避我们?就因为我们是异类吗?
正常人总不能和傻逼混在一起吧。
我们都是因为共同的理念聚在一起的,你也有,为什么要否认?
兄啊,我可不想要拥有什么糟蹋自己性命的理念,我建议你们去公安局自首,还能从宽处置,不然我就举报你们传播邪教,让你们喝一缸。
顾北觉得自己和这玩意真的聊不下去了,也不管有没有用,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但灰色的话语依然如幽灵般追上了他。
这不是邪教,我们也并没有死亡,何况我们一直都有为你们保留充足的选择时间……你们的世界已经奄奄一息了,还要继续待下去吗?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再怎么过不下去也不会想去一个塞满了做作和矫情的恶心地方。
话一出口,他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生物的气息变了。
愚蠢……无知……怀念过去也有错吗?人类果真不可理喻。
怀你太奶奶的几把!
顾北想都没想就一句粗爆了出去。
身后的生物沉默了,许久,发出一声叹息。
人类总是在排斥异类……可他们是如何肯定自己和异类不一样的呢?
那便继续执迷下去吧,但你终究会回来的,你们是我们的影子。
顾北暗暗觉得好笑,刚想再吐槽两句,脚下却突然一空。
他向着深渊坠落,零点几秒后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这是深渊?怎么和小区附近那个游泳池一样浅啊?
他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这样想。
哦,好像它脸上也没写“深渊”两个字。
然后他的头部突然就遭到了不明坠落物的重击。
“艹!”
猛地抬头,他看到了爬满水珠的窗,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看向身边,一本厚厚的词典正躺在地上。
愣了几秒钟,他长叹一口气,仰躺在电脑椅上,举起左手扶着额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他扒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
话说我最近老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不知道你有没有。
就是,咱们是不是有点太佛系了?
顾北微愣。
冷风悄悄地穿过纱窗,毫无预兆地钻进了他的脖子里,让他猛的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切实存在但已经很久没有去关注的事情,比如一场发生过的,现在余波还在持续的,却已经被人们渐渐遗忘的灾难。
「大蒸发」发生的时候,他在乡下老家度假,看到一个女人跪伏在一座被灰现实包裹住的小平房前歇斯底里地干嚎着,仿佛要呕出灵魂。
那个场面他一直记到现在。
灾难之所以叫灾难,是因为它带来的负面的影响是真切的,有质量的,即便多么微小,多么不起眼。
而后灾难便过去了,莫名地,就如同它来时一样。对世界来说,这场灾难确实微不足道,甚至没有对大部分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孩子们还是在上学,上班族照常上班,打工人依旧在打工,流浪汉也和以往一样奔走在城市的夹缝里苟活,大家都在寻找着生存的方式,为活着而奔波。
可灾难真的完全过去了吗?
灰现实正在慢慢啃食着世界,这依然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话说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透过窗户低头看着楼下又在研究手臂的灰体,灰体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
如同两天前那个静默的夜晚一样,他们再次对视着。
地面被冲刷得很干净,耳边也很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几秒后,顾北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尽力想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些可以被理解的东西,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不过也许是次数多了,现在他面对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出现什么不适了……该说一句可喜可贺么。
这样想着,他拿起了手机。
没,你想多了。
脑子还能思考,生活还在继续,万事万物都依然按照规则运动着,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好像想起来自己忘记的是什么了。
厨房堆着的碗还没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