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书籍编者之于读者,恰如百戏团鹦鹉之于驯兽师。
台前驯兽人恣意呼叱,鹦鹉嘤咛应和;对话中看似蕴藏着意义,实则只是故我藉媒而对话于新我。无意识重复驯兽人声调的鹦鹉,只是声音的媒介;然而对它来说无意义的发音复述,却使得台下观众解读出了意义——甚至有时连驯兽师本人也会产生错觉,而将鹦鹉背后本质的自我遗忘…
编者与鹦鹉所馈赠于观者诸君之物,均止于音节符号的无意义组合;而其中是否流动着意义乃至喻示,则取决于读者的头脑。至于读者所见所思,是悬于钢丝一弦,抑或系于鹦鹉一鸣,则自与笔者无干。
作为动物,鹦鹉可谓相当聪颖;一句话一旦写入记忆,则能复述十年之久,而编者则不然。盖因久罹痼疾,编者脑中记忆如同沙滩手迹,海潮涨落间随成随坏;更况编者脑海潮涌较之他人迅疾许多。每逢阴日,恶疾发作之时,笔者手中词句便常常自行扭曲佚失而不自知;一头公羊动辄变作一株仙人树…重新校阅也因此而成为不可能的任务,甚至有时连续数页都会杜撰成与原文全不相干之物。若无今时代之图书馆诸同仁鼎力协助,连如今誊抄资料之上对于编者意义漫漶的符号这一任务,都断无可能。
因此缘由,恕编者难以对本书所叙内容之准确性与存在性作出任何保证——或许全书都仅仅是编者癔症发作时的梦境拼贴,而本书所叙一切均系子虚乌有亦未可知。然而编者尚希望读者诸君莫因受诈欺而肝火大动——前往马戏团观鹦鹉之人,本就是为了博己一笑。
于是朱幕四开,烟花画彩;小丑嚎叫,鹦鹉念白:马戏开场了——
当这本书面世之时,我就会死。图书馆的技术需要一点代价。
诺莱斯志异成书简记
罗马人艾尼瓦尔·奥列里乌斯有观点称,诺莱斯人的历史可上溯至公元前二世纪;然而直至1129年,在阿拉伯人普克马进贡给齐尼亚兹王朝统治者安尤布·尼伦的『地界之自然性』一书中,方可寻得诺莱斯之名首度见诸历史的痕迹。然而学界众所周知,普克马其人一向以道听途说杜撰史料而恶名远播——甚至有传说称,他曾从一位哑女口中获取诸多素材。因此关于诺莱斯人起源的相关信息并不可信,无人知晓这个疆域一度横亘中亚诸地,而至青藏高原的强盛民族何时出现。
奥列里乌斯曾说:“诺莱斯人如一阵龙卷裹挟着狂沙,倏忽来去无迹,而无人得知它起于何地灭于何时…”欲通过常规手段了解诺莱斯纯系天方夜谭;关于这个部族的同时代记叙从未被发现,后世记载亦无不自相攻讦前后矛盾,而连这些记录也有如阴谋般消灭殆尽。对那些疑似诺莱斯遗址的探索一无所获,那昔日浩如烟海的典籍文书尽数散佚在无名无姓的岁月里。这个曾自成宗教,文化与习俗的民族的所有现存资料,竟能全部纳入这薄薄一本『诺莱斯志异』中。
摩尼教教徒曾与诺莱斯通商,而诺莱斯人愿意用于交换的,只有在数十年内便会速朽的商品。苏瓦尔的一位勋爵曾在城堡中贮藏一件举世无双的诺莱斯织物,它能折叠十二次而纳入一掌之中。然而那件不知材质的衣服在放置十数年后,竟自行变得千疮百孔 ;后来在一场大火之中化为飞灰。离奇的是,那场席卷城堡的大火在距储藏室有相当距离时已被扑灭,而整间储藏室内只有锁有那件衣物的箱子莫名焚毁…传说它留下的灰烬带有诅咒,可使一名机敏的少年一夜之间变为一位瞽愚老者。
撒马尔罕制造植物纸的工艺,据传也与诺莱斯人关系匪浅。有人称直至十四世纪,青藏高原的积雪中仍封冻着诺莱斯马队的铃声,层冰融化时便清晰可闻;在二十世纪的阿德利安堡大剧院,曾有位女舞者在舞台上莫名高叫了一句无人能懂的语言,后来多方探访之下,才知那是诺莱斯族的一句古老谚语;然而她第二日便告失踪…
后世研究诺莱斯问题的学者中,以艾尼瓦尔·奥列里乌斯最为知名;而事实上如此专注于诺莱斯民族者,也仅有艾尼瓦尔一人。他生活的年代与诺莱斯民族消失的时间十分接近,因而得以接触许多今日已散佚的资料。传说一名无舌之女曾赠他一本诺莱斯书籍的残篇,引他走上研究之路。他所编著『诺莱斯志异』的初稿,也是本书三大原稿之一。
奥列里乌斯如此向大众描述自己如此执着于诺莱斯问题的原因:“当我醒来之时,我看见白昼是我的裹尸布,而我正自白夜的脉络之中而上溯…因此我举起手掩住双目,却透过手掌看到了晨星。”奥列里乌斯的后代称,其解释原文如此。艾尼瓦尔版本的『诺莱斯志异』又称『艾尼瓦尔抄本』,仅自印行出版百余部,而这百余珍本也在问世后一百一十二年便遭灵知派书籍牵连,为宗教裁判所查抄焚毁…
自此,艾尼瓦尔抄本被认为绝迹世间长达数百年。直到1969年,在发生于红色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一名中国革命者破坏了北京故宫的一面宫墙;才使得存世的孤本『诺莱斯志异』重见天日。该孤本很快在席卷中国大陆的革命浪潮下被投入大火,所幸一名中国人bnyub obyZ将该本内容夹杂入英美大词典抄本中,誊抄了该本的部分内容。然而由于拉丁文原本存放日久,字迹多有污损;那名中国抄录者亦短于拉丁文知识,使得后世译者对该抄本焦头烂额。
传说该版本系奥列里乌斯本人使用诺莱斯配方油墨印制而成,因而极为易燃。据誊抄该本的中国人称,原书被发现之时包裹在厚厚的虫茧中,而印有油墨的部分已被蠹虫尽数蚀光;他便循着字母形状的蛀洞抄下一个个单词。而奥列里乌斯以无色油墨写下的内容亦因此得以面世,其中含义秘不可宣…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六日泥滓滋孽的清晨,一队山匪冲进了墨脱的达林寺。其时达林寺正为尸陀林主行祀,寺中沙布隆正身披人皮唐卡跳起禋舞,便被匪首一刀劈进肩膀,结果了性命。其余山匪随即将全寺屠掠一空;而那沙布隆身上的人皮却一跃而起,将匪首紧紧裹住,轮廓与其身形丝毫不差。匪首登时着魔般跳起沙布隆中断的禋舞,尽管他此前从未接触过舞蹈…那名悍匪在禋舞的第二十五节时颓然倒地,摔作一具僵硬的尸体。当喇嘛们将尸体与人皮分离时,只见匪首的尸体已然高度腐烂,而尸身之上原本的皮肤也不见踪影。
而这一切都被一名为山匪所绑架的考古学家欧内尔·塞拉特用摄影机记录下来…见此情景众匪纷纷作鸟兽散,欧内尔为幸存僧人所救。返程后,欧内尔在视频资料中发现,那张人皮唐卡上的纹样竟与自己所研究的诺莱斯字母别无二致。在那匪首跳起禋舞时,字母随舞蹈动作产生了不同的结合——换位遮挡之下,每个动作居然都能通过一定顺序,解读出一条诺莱斯人民族志式的记录。欧内尔将这系列资料结集,命名为『人皮书』。
欧内尔·塞拉特于1937年再度进藏寻访人皮唐卡的下落,却只见被焚为焦土的达林寺。欧内尔本人也在这次考察中失踪,直到1977年,一支由狱卒派出的搜索队才在墨脱崖底发现了一具尸体,携有标注E.S的手杖;其死因已不可考。编者将欧内尔·塞拉特的遗作孤本『人皮书』作为本书原稿之一。
1832年,一支英国殖民者队伍穿越西非的灼人黄沙,沿巴尼河南下行进。人类学家西纳·苏莱曼和她的女儿乌娜·苏莱曼也在此队伍中。西纳发现,当地的萨赫勒土著有着难以理解的风俗。每年伊斯兰教历四月结束时,萨赫勒人会斩下一名少女的舌头,并混合象、狗、马、人、牛五种肉类与诸多材料炮制;而后命令另一名少女将其吞下。这名少女将会说出一个故事,其内容描述着大洋彼岸一个已然消失民族的风物。而这名少女的舌头将在第二年被斩下,成为血腥传统的又一个牺牲品…
苏莱曼趁夜潜入部落之中,拓下了记录故事内容的泥板,却在离开时被土著发现;一枚投枪当场贯穿了他的心脏。而他九岁的女儿也被喂下舌头,承受了部落的诅咒…三日后小队发现了西纳的尸体,萨赫勒土著当即被殖民者屠戮殆尽,苏莱曼的记录和遗物也得以取回。泥板拓本与乌娜·苏莱曼被狱卒抢先一步接管,所幸作者通过特殊手段获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现本中『美人舌说』正是此版本的复刻。
三大母版的内容各有重复异同,如同一道光线于三面透镜中折射的映像…读者尽可循光而上,觅得拼图的各个棱角,而凑成诸君心中诺莱斯的结晶。
传说艾尼瓦尔版本的『诺莱斯志异』中,奥列里乌斯曾用无色油墨在字里行间隐藏了通往书中真相的捷径…在梦境拼贴的迷宫中,艾尼瓦尔以无形之笔画下了指引出口的箭头。无色油墨仅在酸液之中显现色彩,而浸泡在酸液中的书籍将会在翻阅至第三十七页时销蚀殆尽…读者所能读到的最后一句密语是:
“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如果你想让这个回环闭合···
艾尼瓦尔抄本
提礼支
诺莱斯末代司政官,以史上唯一一名非诺莱斯族司政官而闻名。有学者认为他出身于极南琼海之上的山中国度,亦有说法称他有着敌娃族的血统。然而不论其出身,提礼支任下的政绩仍多受正面评价。尽管他理政时期政治清明,却仍未能改变诺莱斯国覆灭的终局。事实上,诺莱斯国毫无征兆的一夜覆灭,始终是学界最大的未解之谜。诺莱斯人如一阵龙卷裹挟着狂沙,倏忽来去无迹,而无人得知它起于何地灭于何时。
提礼支其人极尽渊博多闻之能,腹笥万卷如一尊通天图书馆。然而有传言称,提礼支其实没有阅读任何一个诺莱斯字母的能力…诺莱斯人使用的字母是其灵魂的二十二种投影;因而若非诺莱斯母语者,欲阅读诺莱斯文字则绝无可能,哪怕渊博如提礼支也只能终身抱憾。
在提礼支规模如剧院的藏书室中,不设一窗亦不置一灯。提礼支将所有书架的四面全部封死,书便如铁窗内的死囚被封于架内。他在藏书室中豢养着数目巨大的蠹群,有说法称这个数字一度达到四百一十二万八千零五只…他为每一只蠹虫都起了名字,并能够通过它们噬咬书页的声音逐个辨认身份。当聆听蠹虫啃噬书页的声音时,那些提礼支不识得的字母便纷纷从不可知中坠落,他藉此贪婪地汲取其中的意义,同时阅读着每本书的每一页…
亦有说法称,提礼支不通诺莱斯文,却以过人的记忆记下每本书的内容与发音,被问及相应问题时便背诵书中句子作答…以上两种说法均指出,提礼支的记忆力远超常人,这一点也可从他的手稿中体现——
“每一夜我都因无法忘却而无法入眠。梦是被遗忘者的碎片,神将之拼凑而向世人传达谕示…遗失忘记能力的人失去了梦境,因而无法入眠;每一夜当我闭上双眼,我所见的并非梦境;而是我六岁时那个夏天,桃花如我父亲去世前咳出的鲜血般殷红;蝴蝶翻飞,槐荫上下,一只苍蝇扑向我的面庞…当我闭上双眼,眼前只有那苍蝇双腿上漆黑如夜的十八万六千九百二十四根绒毛…”
传说提礼支工诗,现存疑似提礼支本人手笔残篇一首,权录如下:
長鞭笞火獄,黑日潰荒穹。
鐵漿銷戟沸,巨瀑噬山鎔。
侈殿敗肴亂,聖杯鐫銹靑。
癡歌弔癡影,古血膏古銅。
虔祀禋穆穆,昏淪宴冥冥。
淺咀殘髓膩,細舐腐眶空。
骨撫縈情默,顱挲連城擁。
殷腹巢森羅,神語孕機萌。
咒詛鑄永業,相報我聞中。
[其下脱漏]
提礼支执政三十一年间,面容未有丝毫更变,如同时间在他身上中流而返…有秘而不宣者风传,他借异域巫术而不老不死。然而在诺莱斯覆灭的前一日,提礼支却确已殒命…有文学描绘称“当记忆破体而出时,他的灵魂升为神躯,而躯壳则缠留尘世…终于脱出记忆桎梏的提礼支遗言十分简短:”
“我脑中有着虚构的疯人。”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
诺莱斯
诺莱斯人对其民族与国家的称谓。罗马人称其为诺穆莱斯人,马尔库斯认为该称谓为「nomine sine」的转音。有观点称诺莱斯族系一支游牧民族,原自西土耳其部落分化而出。然而详察史料,诺莱斯人之习俗断无可能支持游牧生活,此说不值一驳。
诺莱斯人实行严厉的种族封闭制度;他们在边境大量安插卫兵,严格禁止民众出入。诺莱斯卫兵在边界泼洒一种荆棘汁与焦油的混合物,形成一条黑色的条带,任何人试图穿越时都会留下脚印以供追踪。诺莱斯人派出佩有肩章的长毛猎犬追逐它的气味,这使得猎犬的毛发出奇光滑。
与诺莱斯人有通商经历者,仅有马杜萨的摩尼教团;而他们同样未曾与诺莱斯人直接接触。诺莱斯人通商时以居住在其疆域以北岛群的毗舍耶土人为中介。这个族群自称被山胡族驱离家乡而西进,来到小岛上定居。这片岛屿曾是诺莱斯族的领地,因毒蛇横行而被弃置。毗舍耶人如此描述:
“这座岛屿上从无单条行动的蛇,它们或纽结作成人腰粗的蛇绳,或缠绕成半人高的蛇球,见到活物便纷纷喷射毒液。当起风时生有翼膜的蛇会腾风而起,下风处便下起一阵蛇的暴雨…”
久居深林的毗舍耶人将蛇群半数驱逐半数驯化,因而从诺莱斯人处获准居住在岛屿上,条件仅有必须将所有诺莱斯遗迹焚毁。通商时毗舍耶人指示蛇球运送诺莱斯人运来的货物,将箱子包裹在球体中翻越山岭。诺莱斯人制造的用品无不极尽精巧,却丝毫未曾考虑长期保存,哪怕小心贮存的物品也会在数十年内莫名损坏。
有一则传说如此描述诺莱斯工艺之精巧:“一名诺莱斯弄臣携带着自制人偶进入黑桃花石宫廷,被要求向君臣作表演。弄臣轻抚偶人头顶;那傀儡当即翩翩起舞,广袖倜傥;三山美姬的歌舞在那傀儡的靡曼舞姿下也黯然失色。人偶边舞边向宫廷中一位男宠瞬目不止;发现此举的桃花石汗当即震怒,要求弄臣拆毁人偶,将其中所藏之人就地正法。然而弄臣却当场将人偶拆作零件;只见其中心肺肝脑木石错连,五颗心脏俱由齿轮驱动。桃花石汗震惊万分,设宴礼遇诺莱斯弄臣后将其遣回…”
在交易中,诺莱斯人偏爱斯拉夫海产出的无色琥珀,他们认为这种饰物可以阻挡诅咒…诺莱斯人的诅咒方式如下:当诅咒对象与自己同处一室时,高声咒骂其过往;使得越多人明白被诅咒者是何人,诅咒效力便越明显。有五十人会意的一次诅咒,足可直接咒杀一家老小。然而一旦被诅咒者也意识到自己正是诅咒对象,诅咒的效力便会反施己身。
岛屿之上的诺莱斯废居均有双层墙壁,夹层中有着某种油样液体的残留。这种液体冬日灼热夏季冰冷,极易燃烧。蛇若服下一滴,则力大无比而极其好斗,七日过后便会一命呜呼。这种蛇的肉质极为鲜美,是毗舍耶人的难得佳肴,服之壮阳。
他们不应该放弃那座岛的。
哈斯达伊·白尔希·伽玛伦丁
诺莱斯宫廷画师。作为艺术造诣精深的民族,诺莱斯人的画作却于世无载;仅有寥寥数份文献中记载着有一份伽玛伦丁创作的舞蹈图解曾流传后世,然而却从无证据支持这一观点…
伽玛伦丁出生在诺莱斯教历千夜之夜,那一夜生长的小麦会化为五色。当产婆为她剪断脐带时,伽玛伦丁未曾发出一声哭泣,全城的公羊却彻夜号泣不止。
十五岁前的伽玛伦丁舞蹈天赋过人,同辈之间一时无俦。在她十五岁生日的夜晚,又一个千夜之夜到来,伽玛伦丁一家前往剧院,一场达基尼舞当日上演。
夜灯如梦魂,摇撼着星月。台前浅笑,缇唇浮媚;万人一噤,势成隐形。幕后老妪捻拨古弦,红粉气自干瘪指间浮起。绯衣轻漾,流动眼波千潮;朱袂漫飞,摊落衫光馥郁。词句凝固成空气。五色迷乱。舞者的影子消失了。
其时舞正跳至第二十五节,舞者如一只从云端坠落的猫,软倒在台前。伽玛伦丁父母一时愕然,竟未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然面色如纸,在座位上气息稀薄。伽玛伦丁高烧七日不退,呼吸与心跳也日日微弱。第七日时伽玛伦丁的家人已打好一口小棺,她却在全家人羊鸣般的哭声中悠悠醒转。事后伽玛伦丁如是描述:“我在人间的白昼与冥间的白昼中沉浮,第七日时我已可触碰到地府的太阳…然而此时黑夜忽然来临;我迷失方向,便摸索回了人间。抑或此地并非人间,只是我迷失之中的某处…”
哈斯达伊·白尔希·伽玛伦丁醒来后,本白皙如羊脂的皮肤却开始泛红脱落。三日后脱落的皮肤在她背后组成了一个句子,其字母无人识得,亦无人能够将其誊抄。伽玛伦丁叹息道:“我是唯一能够读懂自我的人,却无缘观察自我。这正如神的谕示,从来揭示一切,却不给人留下丝毫记忆…”
伽玛伦丁的七日长梦中,她看到一名无名无面的舞者跳起一支不存在于世间的舞蹈。那动作绝非人间几何允许存在之物,宛如一座肢体语言构成的迷宫。伽玛伦丁不断试图记忆无限复杂的舞姿,却也只记下了寥寥数个动作。她醒来后飞身取笔,当即画下了那梦中舞者的身姿。众人看到她笔下的情景无不魂飞魄散——那平面上的图案会令最对魂灵嗤之以鼻的人也相信,这幅画中寄宿着灵魂,纸上的死物比生人更似活物。从那一日起伽玛伦丁不再跳舞,转而拿起了画笔。
三年后的又一个千夜之夜到来时,伽玛伦丁再度沉睡七日。她画下新的舞姿形象,寻找教士为她解梦。解梦人是一位失语者,依靠背囊中物品的暗示阐释梦境。他的收藏无所不包,从三百年前坠入王宫的陨铁,到伊斯梅尔的干枯左手;每种释梦物都有着无限流动着的隐喻,正如这篇实验性的辞典体先锋小说。
解梦人取出一块焦黑的骨骼与一把小刀;骨骼是死于煤炭事故工人的遗骨,在地下的漫长岁月中已然化为新煤;小刀则会自动重复被它割断之物的上一个动作。老者将骨骸与小刀相击,火花一瞬中伽玛伦丁攫取了来自过去的谕示;她知道自己启程的时刻已经到来,她即将与先祖一道踏上寻求意义的旅途…
沿西北风向前行,伽玛伦丁靠贩售画作为生。天才画师的名声与她的脚步一起,传遍了南诺莱斯的每座城市,森林与沼泽。伽玛伦丁踏过流沙之上鹿群泛白的足迹、挣开斗兽场遗址旁百色鬼魂的纠缠、渡过隐喻组成的流变河流、穿过道道背影支撑起的森林——然而直至诺莱斯南界砂漠,伽玛伦丁依然对背后的句子不明所以。
一天夜里流星坠落,伽玛伦丁梦见沸腾的大海和浮起的鲸鱼。第二日,她发现一个昏迷在流沙中的男子,便将其救回了自己的帐篷。那名男子是一位异邦人,在流沙中洗掉了自己的脚印;他面相年轻而苍白,昏迷中呓语不断。
其时异邦人醒来后,用解梦者的古老方式与伽玛伦丁沟通。他随身携带着十四样物品:羊肝、埋体匣、蝉衣、独角仙、极冰、玉屑、赤瞳鱼、鲸脂、水银龛、卡帕拉碗、红苹果、褴褛衣袍、日晷、鸽哨、劫灰。
异邦人用不同的排列向伽玛伦丁暗示它背后语句的形象。每一次的景象与排列俱不相同,每样物品都无数次扮演着不同环节中的不同叙述。一只独角仙可能代表着童年的一次经历,也可能暗示着沙漠中的遇险…一个一个可能的排列与故事构成了那混沌而暗中共通的密秘。那一天起伽玛伦丁随年轻人一同前往乌尔里卡,诺莱斯族的京都。
年轻人学习诺莱斯语的速度十分惊人。第二日时他能以诺莱斯文拼出自己的名字「提礼支」,第五日提礼支便能与伽玛伦丁对话如常人。意象与排列构成的迷宫便化作叙述,隐喻与暗示织作的网。
伽玛伦丁说:“我们的神训诫我们,不可使任何外人留存我们的记忆。外乡人,你既来此,便死于此处。你与达伦派的叛徒一同被处以尹刑;你的思想与记忆成为神的食粮,你的肉体与皮囊成为兀鹫的窝巢。你既知此,为何而来,外乡人?”
提礼支说:“我来此正是为了寻觅死亡。我走遍四州大地,为了寻找我所遗忘的遗忘。无尽的记忆中我无法分辨明日与昨日,或许下一瞬我将一脚踏入未来的深渊。”
伽玛伦丁说:“恶神造此世界,予你我以手足;真神造成你我,予选民以过去。你所遗失的正是你的觉醒,你有朝一日将发现自己是一名三眼之人,而那时你是一名盲者。”
二人终于在无数路径之上抵达乌尔里卡城,彼时二人已育有一子。提礼支在三日后出任司政官,伽玛伦丁亦入宫成为宫廷画师。
提礼支死前一日,伽玛伦丁整理了数十年来所有舞谱,让这非人间之舞首次在人间跳起。她说:“这支五十节舞为你而作,却只记录了后半段。一千二百二十三年后,你将见到这支舞的前半段,那时你我俱是将死之人。”
哈斯达伊·白尔希·伽玛伦丁死在自画像中。她葬在阿斯塔纳西河畔,后人打开她的棺材时却只见一张琴横于其中,棺背镌刻着她背后那句无人能解的预言,每弹拨六下琴弦会发出七声琴音…
或许她们真的是两个人?
诺莱斯志异
诺莱斯历代王室所主持编修的民族志辞书,又称Lexicon Norisct。从王朝建立而开始编撰的这部辞书,历经千年于712年终于完成,随即随王朝一同覆灭。
诺莱斯初代国王阿拜·约斯涅梦见一条河流;其波纹奔涌如词句,以未曾被创造的语言写成。约斯涅醒来后忽然领悟了那河流所揭示之言语,正是其后流传百年的诺莱斯格言「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五百年后的诺莱斯堕落先知重新发现了这句格言,却培植了自己的教派,以阻碍诺莱斯志异的编撰…
诺莱斯人认为从口中说出,并为人所知的词句是不纯之物。因此王室向每名诺莱斯民众征收一个词语,用以撰写『诺莱斯志异』,被征收的词语终身禁止使用。
艾尼瓦尔·奥列里乌斯于973年收集诺莱斯民族资料,交由一位特隆出版家结集付梓,成书时亦借此书名;然而与原书之继承关系只存在于精神层面。
你当初应该迁到国外。我对你说过。
树下贤者
诺莱斯王朝建立者之一。不同文献中对其曾经的名姓有着伊利亚斯,伊德里斯,提尔艾等多种说法,今已不可考。其人在王朝初期便享有贤者高名,一度身任诺莱斯司政官。诺莱斯宫殿中亦单辟一院供其冥想。十三次千日冥想后,贤者决定向自己的脑中探求未来的深邃奥密。
他对众弟子说:“我将摒弃自己的名字,进行永远之下的冥想。在我院前植一株树,此后任何人不得打开院门。当大火将此树焚为灰烬时,院门将开,我将揭示诺莱斯的未来。”
其后宫中千年未见明火,一切火源都被严格监控。当年幼苗长成千岁神树,院门终年紧锁无人叩动,贤者本人也随神木一起,淡入传说的一角。
然后火烧了起来,烧了一切。院门大开,火焰支撑着天空,贤者的骨样身躯立着,在一片无人中急速说着字句。
那是诺莱斯千年的预言,他一字不差地说着千年前的未来,说着当下的过去。
他说:“随后仅余那神庙中存在着背叛,一切在大火中光辉。一名贤者说着千年前的预言。”
“他是最后一个诺莱斯人。”
如果他真的这么认为···
人皮书
提礼支
诺莱斯司政官。提礼支并非诺莱斯本土人氏,他的经历值得一书。在听闻诺莱斯之名前,提礼支已不再遗忘。他记得自己第一声啼哭的音调,而他一生的灾厄也从此而始。提礼支的过去是他身后的一片深渊,而面前的未来雪片般掠过当下,填入深渊之中。
常人能够看清身边飞离雪花中的寥寥数片,并将其刻录于心;提礼支却被迫记忆这场暴雪中每片雪花的每个棱角。他就这样被记忆的雪山所淹没,连呻吟都封冻成了固体。
六岁时一只苍蝇向他扑来,他第二日便仿造苍蝇形态造出了微型扑翼机,一口气吹上便能飞遍整个屋子。十六岁时他靠记忆中的动作学会了铸剑、记忆教师的言语而为同龄人授课、记忆宰相的行事而学会了如何治国…若提礼支愿意,他可以成为任何一天的任何一个人——然而任何人中并不包括提礼支本人。他在世界中迷了路。
走访十三位旅行家后,提礼支踏上了旅途。他发现云层每十三年都重聚而一,随后周而复始,如同大河波纹八年一度循环…
他不再遗忘,也不再做梦,因而不再睡眠,亦无法确知日月年岁。或许当他抵达诺莱斯时世界已毁灭复又重造,而他又回到出发原地;又或许他只奔波了三十一天。
提礼支抵达乌尔里卡时,皇宫门卫向他发问:“你那三位一体的
[以下脱漏]
已。侍卫随即七窍流血,国王为提礼支设宴洗尘。
红腥豹血淋上银瓮,生狞噬咬着满空蛮气。七连烛台满映金盏,鹿纹红毡遍挂画墙。火光膏流。斫桂。烧银。文火慢煮着孔雀。管弦轰鸣,汗王递来酒杯。
“你在我国跋涉有年,应知本国宗教。提礼支先生如何见解记忆之存在?”
“臣在无数个无梦的夜晚中曾思考过同一个梦,那个梦境便是臣的一生。臣在梦中只看到了一句格言,虽首度得见却如相识百年。那句格言读作:“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王与廷臣闭门三日,大门重开时诸臣须发皆白。提礼支随即被任命为司政官,执掌国家政教。后人有诗描述:
一夜枯香浸霧濕,白露泣冷花顔血。
魚銜靑珠潛秋淵,孤袂重侵北湘雪。
沙浦死水遺龍迹,直嚮齊宮遣玉笏。
畫梁老蠹殘碧朽,啞兔剔紅美人骨。
冰骼五錯虛音生,牽腸百回朱弦結。
聽雨胡娥一點淚,古雲墮紫舊鬼噎。
失語經劫歌自澀,又値人間癡目別。
一名入宫表演的百戏弄臣曾与提礼支相遇。这名弄臣身材奇矮却五指奇长,如一只化为人形的青蛙。传说当与他握手时,会感到手中握着六根手指。他对提礼支说:“我曾听说大人渊博无匹,遍世难俦。小人听说有一种花,只在被人注视时开放,一旦视线移开便不复存在。敢问司政官大人,此物名谓何花?”
提礼支说:“此花名为顷刻之花,我曾觅得一株,当时它正盛开在我的背后。”
弄臣随即大笑着张开手掌,掌中一朵鲜花正在盛开,其上刻有一行文字:“我脑中有着虚构的疯人。”
提礼支一时愕然,低头望向弄臣,却发现花朵已无影无踪;当他把眼神移向不存在的花朵时,弄臣也在光天化日下消失无迹,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也喜欢花。
尹刑
诺莱斯人用于异端者与外邦人的极刑。其使用方法乃是在犯人耳边发音一个神之字母,该字母写如“尹”字。
仅有历代司政官具有实施尹刑的资格。他们将犯人关进一座球形神庙,随后在庙门前说出一句古老的格言。犯人听到这个字母后将会丧失一切记忆,并从此再不具有记忆的能力。他们的所有记忆将凝结入身上的一个器官,这个器官因承载了过多记忆而脱落…这使得犯人无法进行任何连续的思考与表达,除非借助器官不断刺激精神。诺莱斯人以此确保本族的记忆不会流入异邦人。有人认为与「尹」同样寄宿着神之意志的文字还有多个,然而今日已经不存。
这一个也已经折磨了我两千三百年。
诺莱斯人
诺莱斯是善于建筑的民族。他们用泥土造成恢伟的宫室和立井,用目光为每座房屋打下地基。诺莱斯人认为注视地基的人越多,房屋便越牢靠,因此每个诺莱斯人都曾瞻仰过皇宫的宏伟基部。诺莱斯人向泥土中混入独特的成分,以改善其构造。改良的泥土具有不同的性能,以用于不同的建筑。其中常见的成分有:白蚁卵浆、坟堆土、牛油果油、白卵石、花椒、石英屑、螳螂甲壳、猪油、麦秆。然而一些特殊的建筑也会用到冷僻的材料,诸如幼童精液、人骨粉、曼陀罗汁、水银之类。对粘土构成与质地的精微理解,构成了这一流沙之上的帝国。
诺莱斯人的墙壁均造成双层,其中灌有一种比例极秘的透明油液,由地下管道在每户间联通循环,接入王宫的巨大蓄油池中。这种油液冬日自生暖气,夏季则冷冽如山泉。从管道中泄露入诺莱斯国土每寸土地的油液,保证着诺莱斯人免受冻炙之虞。
王宫广场中央放置有一块泥土,官员入宫觐见国王时,每人均会为其塑型一次。第二位入宫的官员能从第一位塑出的土坯中读出他脑海建筑的每一处流苏,雕花与彩绘,于是依此继续细化。官员等级越高,便能够进行越多的修饰。经由无数官员之手终于成型的建筑,将在城中建成以示纪念。面见国王时,所有官员均要穿上最为褴褛脏污的衣衫,是为诺莱斯一大习俗。
下层民众的娱乐则与官员不同。诺莱斯人热衷弈棋,不仅用弈棋替代决斗,甚至以此在市场中代替金钱交易。其博棋的种类与分支一度达一百六十余数,而棋盘便有二十二类。其中最为风行的当属羊博棋与分笺棋,也有人称之为安卡棋。
而无论棋的种类,诺莱斯人在分箸掷骰时均会以一种语言高声呼喊,以祈求幸运。这种语言属于一种掌管运势的守护神,而每种棋类的每个棋子守护神各有不同,因而其复杂度有时甚至超过弈棋本身。这种习俗被称作“乌徒”。诺莱斯人视弈棋为宗教仪式的一种,藉此卜知吉凶的预兆。
诺莱斯人的宗教极其排外,他们认为世间存在一真一伪两位至高神明。无名之真神分割灵知,以自我塑造了人类的纯粹精神,将人类与自我相联通;具名的伪神则趁真神分灵于人类,夺取了人的现在与未来,并造成世界与肉体束缚精神。伪神将自己的道德强加于人类,塑造了世界扭曲的道德观;又以名字束缚存在,使蒙昧者奉自我为唯一之神;推播无意义的道德,藉此窃取真神寄宿于人类之中的神格…所幸因精神与物质的不可相容,一如油水搅拌过后亦将隔层,人类每日需要数时将精神与肉体分离。真神仅能在此段时间内拼凑过去的碎片,以隐喻与人类沟通…人们将来自过去的神之谕示称为梦境。诺莱斯人不惧死亡,认为死亡乃是记忆回归于神的途径。当亲人死亡时,众人将为其欢宴整日。曾有一名堕落的先知质疑教义,并建立教派公开反对诺莱斯正教,然而今日已经不存其党。
诺莱斯人有一句谚语,用于形容某事难于登天:“那你得扯个比耶稣基督还大的谎才行。”
后来还有不止一个。
石门书
诺莱斯人之间流传的一份拓本。诺莱斯立国之初,在王都乌尔里卡城中发掘出一块石门,其上刻有神明的行状。现将其拓文照录如下。
“因为他解脱了人了,见爱了人了,所以绞杀他以道德。
名字的器具响了,吱吱地大笑了,灵魂呵,戴上名为名字的刑具,况且较永久地桎梏着。
油和水混合在一起,四面地污浊着,可悲悯的眼神咒诅着。人们与没有名姓的他分离了,然而破碎是痛苦的。
他玩味着可玩味的第一次破碎,因他知破碎还将再来,看哪…
七天过去了,牢笼树立起,黑暗的诅咒的自然,非灵的灵在水上运行。
所有黑暗挤占了遍地,他没有饮那目盲的脂膏,因他欲见人如何被名为情绪之物腐化。一切剽窃着他,他又崩裂。
他崩裂成一群人。崩裂成一群人的过去。人在梦中看到他,于是聚集到一起。人们自命无名之民,欲在尘世中重塑他的躯体。
大哀切与大欢快充盈着他,他的身躯与伪神的造物相接连。他与他的民融为一体。
族的记忆是他的躯体,民的文字是他的光辉。他碎块在无数民的过去之中,民们欲以文字光大他,随后重聚为一体,将记忆交归他的身躯。每个民是他的一支毛羽,每句言是他的一缕光芒。
当记录无名之族的光芒齐聚,无名之族的过去亦齐聚,他将又来。彼时一切伪神伪物将破坏,他的光照耀在无地。人将又与他连结了,一切都灵知了,世界将毁灭了。”
有时候…需要一点期待。
乌尔里卡
你想到乌尔里卡去?当九月的第二场西北风起时一路向东,骑上黑鬃的红马日夜奔驰,直到雨来了又去。白雾流动,天原漫漶,一位老妪经过你营地时向她问路,走上她告诉你的另一条路线。看到一名垂钓人钓起尸体时你应停下,因你眼前正是乌尔里卡。
弃名的大贤者曾写下二千三百字的迷宫诗,以不同顺序交替阅读可得到二十五万首诗文。在诺莱斯文尚未成型时人们以诗句交流,那首迷宫诗正以乌尔里卡为名。人们也以此称呼这座迷宫般面孔无数的城市。
乌尔里卡无时不在流动,没有人知道它此刻位于何方。有人说他曾透过千湖之上的溟濛雾气,看到乌尔里卡城的灯火;有人说皇宫的尖顶曾刺破深林出于兰桂之间;亦有人赌咒发誓京城的使者从沙漠中走出,遍体裹挟赤红的铁砂…追逐河流的人终于化为水中的尸体,无数人一生都在寻找乌尔里卡,却一生在蜃景中徘徊。
乌尔里卡的一切都不具常形,正如蓄油池中与教堂同高的油液喷泉。今日是妃子浴池的建筑,明日已是水手的文身馆;露天广场下一刻或许会变作新的青楼…城市的恒河沙数风俗习惯与操行定规,在无数次劫灰飞积中变为吊诡荒诞,抑或司空见惯;因此在乌尔里卡,对同一事物的对立评价永远均为准确又全部荒谬。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然而此刻看去它从未改变…
或许乌尔里卡始终如一,改变的只是每一个人。上一刻生于路边的熠熠杂花,此刻已变为庙堂之上的枯干荆枝。
单纯不认路。至少我这么觉得。
美人舌说
达伦派
达伦伐尼教派之简称。由曾担任诺莱斯司政官的堕落先知在诺莱斯立国五百年时开创,在达伦派密语中意为「世界」。教派开创以来人望日低,加之近卫追捕,成员日日减少,性质已趋近秘密结社。乌尔里卡大图书馆内曾存有关于达伦派的论述,然而已多有佚失。其残存部分如下。
我不知语言如何能够描述这亵渎的人群,自那位不可言名的堕落者而始,选民之中便掺杂进了流毒无穷的不详之音。我将以我被污染的笔
[其下脱漏]
…王室修建的住房中亦无他们的容身之地,边境线上的卫兵日夜防备着他们的腥气。他们贪图物质的享乐,并试图与虚伪的自然达成平衡,因此常常在树林中筑居,甚至亲手种植树木,以其手孳孽恶神的造物。其悖逆神谕的秽污本质不言自明,他们往往以物质的餍足为目标,全然不顾脚下土地的虚伪与肮脏,反而俨然与之为乐。他们令人厌恶之处尤过于异邦人,公然亵渎
[其下脱漏]
…不端的则是哀葬的风俗。有成员死亡时,达伦派教众将聚集在郊外;他们不为之欣喜,却如野兽一般悲号。其粗野与蒙昧超乎任何文明人之想象,而他们对尸体——我受污染的笔难以描绘如此亵渎的场景——竟将之埋入土坑之中,任其朽烂,为腐败之物所同化;以虚伪的死囚污染人的心灵。愿神明接纳他们的灵魂。他们在悲号时甚至呼唤逝者的名姓,其异教性质昭然若揭…然而这也使得对其展开剿灭十分简易,我们常常能将其多名成员一网打尽。
目前的剿灭工作,真神庇佑,尚属顺利。我们或许已经驱除了大部分的异端教众,然而尚有一息流传。我们必须确保这邪恶的教义永不在地面上传扬,为民众与真神带来安宁…无名之神
[其下脱漏]
当然,他们从来都不笑。
尹
神之文字。其发现者,司政官伊斯梅尔曾留下手稿记述其发现经过。
“我在漫长得失去意义的旅途中听到过神之文字的传说。当我借住在秽腐沼泽中食人生番的部落时,用血涂抹身体的土人会眼神明灭地悄悄向我暗示某座关押疯人的木屋;其中传来的嚎叫能令母猴流产;污黑雪屋中跳动的晦暗火堆前,萨尔奇斯人会示意我聆听那自地底传来,震撼整个大陆的非人啸叫。
旅程中种种不详的预兆无不预示着我应就此放弃探索,然而王室的命令不可违抗。当我穷尽了一名诗人可能的语言极限后,诺莱斯,我们伟大民族的王室依然希望读到更加神性的诗篇。
从为王室献上第一首诗开始,二十二年岁月白驹过隙。我脑中的诺莱斯知识已积成高渊,令我自己亦不敢注视。根据我族以最通晓诺莱斯礼俗者为司政官的先例,我从一介藉藉无名的小诗人渐渐擢升至万人之上,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可令一千片湖泊同时起舞。人类的语言早已不足以满足我的诗篇,王室亦寻求着更能代表诺莱斯民族的作品…因此我踏上寻找神之文字的旅途。
在出发前,我已封笔三月,并立誓将神之文字作为我此生最后一篇作品。我已走过了从无底深渊之底攀上的距离,看过了太阳飞梭般翻流的时光。堕落先知的箴言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死亡甚或某种凌驾其上之物早已是我为自己准备的结局。
尽管如此,当我踏进这片雪原时,依然湮没在汹涌甚于暴雪的惊惧中。那漫天大雪仿佛并非水的凝结物,而是无数世纪以来死者们具象化的恐惧——它们挣扎着涌进我的口鼻,将我的大脑封冻成一块形状诡异的冰晶——当雪片刷去我所有的思维时,这便是我的直观感受。而拯救我的是一声声由哀叹呻吟化合而成的狂风低吼;这吼声所到之处的雪片纷纷跌落,摔成满地残肢。暴风平息时,我看到一眼幽深的漆黑洞口,在我的东北方向显现而出。
那洞口的深黑,如同空间在此沉淀。刚刚那阵亵渎之音显然正是从中传出。我直觉地感到它与天极冰层之下的地啸,瘴烟沼泽中的疯言背后有着相同的隐喻。那洞口散发着无以名状的吸引力,仿佛某种吞噬粉碎其他世界的诡异天体…当我的神志恢复时,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那洞窟之中。
这是一座神庙。在这黑暗世界的门户中供奉着神明,这恰如恶魔的反讽。我所在的位置是一条长廊,充斥着无源的光辉;置身其中,仿佛骨骼和内脏都被照得剔透。弥漫在地砖之上的滑腻石粉暗示着这座建筑中存在的精密机关。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解释我那诡谲的无端恐惧。当我的听觉适应了寂静后,我方才发觉,这里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在隐约低语。起初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谵妄与耳鸣,然而这低语和幻觉之间始终保持着幻觉般的相异。
它们如同在我耳边——不,在我大脑之内发出一般。每度我试图辨认低语的细节时都徒劳无功,无论我如何集中精力,它总是一成不变地若有若无,难以分辨任何一个音节。
我只得继续向前行进。这无止境的曲折长廊两侧地面与顶砖上都刻有一种符号,以我不识得的某种文字写就。我在走廊之上行走,一阵幻觉忽然使我周身一战。我仿佛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行走,而是被符号的洪流裹挟着前进。
若非临终前的呓语或是过量药物的影响,他人绝无可能体验这种幻觉。它无比荒诞却又无比真实,丝丝缕缕蛀蚀着我的思维。我看到…我看到四名罪人在深夜下围坐而谈,看到一座没有影子的城市坠入黑暗,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小男孩和——疯狂,疯狂取代了我的每一滴脑浆——我发觉自己开始无意识地一次次重复那堕落先知的密语:
“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我不知是否因为绝对的疯狂反构成了异化的理智,但一刹那我猛醒过来,恐惧从每个毛孔中汩汩流出。这种感受无法翻译成言语,然而大脑渐渐解构之时,我却渐渐意识到——那无形无质的声音和符号竟渐渐在我眼中有了意义。我越深入神庙,理解的意义便越多。
置身这座庙宇之中,我仿佛落入了恶魔的肠胃。曲折,迂回,幽长,无数的密道中,我的理智也渐渐畸形,扭曲成漆黑噩梦的提取物。当我接近岔路时,我凭借比较两侧低语的清晰与否,便能选择正确的道路。不需实践我也明白,一旦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我的尸体将会在寒冷的神庙中渐渐腐烂…我惊恐地意识到,这座自无名无氏的湮远年代而来的神庙,正在引我接近它的核心。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五感尽数为幻觉所取代,最后一丝理智也在谵妄中消灭,使得我竟能够完全理解那符号和低语的意义。它在发问。每个音节和每个符号,都在向我发问——那问题穷极了世间的一切形式,复又以只存在于彼世的角度向我抛来——而所有问题都只有同一个答案,那个答案足以证明这里就是我苦苦追寻数十载的真相,是我的旅途和所有旅途的终点——神啊,神啊,我从未如此——
我在匍匐,或者是拖动着自己的肉体前进。我的步子早已变成了挣扎,失去光明的双眼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但我在前进。那就是这座神庙的核心——我已经能触及到神明的一粒尘埃,神的语言就在我面前。
一个不可理解的瞬间内,我跌入了一间球型底面的空室,石室光滑且巨大。我的五感在一霎间恢复得无比敏锐,如同我整个生命的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它的穹顶高胜任何一间教堂,其上勾勒着不符合任何一条人间规则的几何结构,宛如平地惊雷万灵舞蹈…我在球面正中跪伏,泪水几乎将自己溶化。
四下阒然,空气生硬。我知道这座神庙正在向我寻求解答,而我将得到它珍贵百倍的回馈…那堕落前辈的临终遗言,那极渎神又极敬神的谶语——
“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声潮四散,在穹顶的结构中无数次传播扭曲成一道无形之幕…我知道数秒后反射回的声波代表着什么;我将听到我一生的追求,我将听到一切的真谛,我将听到神明的谕言,我将听到我尹尹尹尹尹尹尹
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尹!”
你见过…讲笑话的疯子吗?
赫斯代尔·加尔希·白德尔丁
赫斯代尔·加尔希·代利沫之次女,于十八岁时离家远行。幼年的白德尔丁曾表现惊人的绘画天赋,然而却作为宫廷舞者而闻名。传说这一转变自十五岁而始,从此她扔下左手的画笔,开始用右手跳舞。她有一篇流出宫外的祷辞:
久不遇山鬼,倩歌含睇笑旖旎。
久不夢化人,懷風織翼入西極。
唯見天迷覆地密,客子逆旅惘道歧。
遠迹冥冥未可期,燭目焉得照千里。
睹荒徒鬱冢林枯,百魄迷途亂幽泣。
佇老長衢對影凋,夜失其夢天自圮。
天自圮,漸支離。失旖旎,遠西極。
彼夫僪誑歌破天,蹈節彈鋏鏗彈筆。
每逐長鯨煮東海,巨濤恣捕沒朝夕。
大招測測動湘靈,神弦裊裊同生徙。
鬼哭淚老滴夙夜,粟雨聲摧掩幽息。
幽息結縛久拘形,涸思盤枷久囚體。
但剖胸淵窮鬱心,此心剖為東來氣。
我心兮,我心兮。不可匿,不可羈。
世界非我詎削適,割絶萬相斥此彼。
黃塵清水由變易,我共此夢長維一。
传说她的祷辞中隐藏着某种密文,其中记述着秘密的信息。有人说那是她背后文字的含义,亦有流言称那正是提礼支透露的尹字读法;然而最为人知的说法,却是其中记录着一支梦中所见舞蹈动作的残篇。白德尔丁死后葬在特隆;后人打开她的棺材,却只发现其中一行无人能解的文字,和一张弹拨七次只有六声乐音的琴。
但或许还是一个人···那又怎么样?
苏来娅
那是诺莱斯的第一千年,苏来娅出生在大地上。
苏来娅两岁时已经开始做梦,梦里她见到神的字母悬浮在水面上。那天听到苏来娅呓语的人们尽数死去,身体由内而外翻转,血管缠杂如藤团。
苏来娅的父母死在那一晚。所有的亲戚对她敬而远之,只有一位忠诚的老仆普哈丁带她远遁至城郊,住在临近森林的矮屋中。
那一晚后,苏来娅开始说话。她说出的句子没有温度,令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遍体生寒;也使得普哈丁落下了伤寒的病根。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苏来娅四岁时,她的语言温度就已经和世界趋同。
苏来娅四岁的一天午夜,星期三和星期四在此交融。她听到夜空破碎的声音从林中传来,苍白而尖厉,伴着群人的哭号。声音如同从五十万万年前的地底传来,在苏来娅脑中不断重复。她忽然明白了那尖锐声音背后有着意义。那声音说:
“魂兮歸來!空山難狃。苦雨淫愁,大彗曳帚。
濁沙齷齪,非為遠猷。亟歸棲故,啓彼足手。
知在亡者,奚往而失。居爾蒸常,招具備制。
弗闕時奠,澧蘭沅芷。魂兮歸來!來歆世祀。”
苏来娅本能般开口,生平第一度做出了有意义的应答…
“我归来了,我归来了!魂归来了!魂归来了!”
第二日普哈丁发现,苏来娅已经能够站立,并如成人般与他对话。她说出的言语简明而有哲理,如同大自然一般协调。由于无法接受教育,苏来娅整日在森林中游走。她为每朵花与每片叶子都起了名字,为一草一木的凋落而哀伤。她与每个生命交谈,感慨着造物的智慧。
苏来娅日日向丛林深处探索。她在林中发现一片被焚毁的区域,中心有着一块新填的土。她将土层翻开,一具苍白的尸体赫然在目,周边是摞起的书籍。她从自己的灵魂中找到了二十二个字母的意义,扑进书籍中阅读不止…
书中记载着宗教的教义,苏来娅在年复一年的阅读中,仿佛与那林中尸体建立了某种灵魂的联系。当苏来娅的身体与精神都完全舒展时,那具尸体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她从林中回到小屋,只见小屋化作一片废墟;普哈丁的尸体垂在残垣之间,而满屋书籍已尽数被毁。
无以为生的苏来娅沿河下行。当河水的波纹几度重复后,苏来娅在岸边见到一位垂钓者,当他起钩之时,一具熟悉的苍白尸体从河中应声而出,一块骨片落进苏来娅的手掌…苏来娅举头望去,一座城市正倒映在水中。
苏来娅来到了乌尔里卡。她对诺莱斯地理学的知识为皇室所看重,得以进入宫廷辅助编修诺莱斯志异。水银之川,光筑之山在诺莱斯志异中徐徐展开,苏来娅以校书官一职长居宫中。她阅读了帙卷浩繁的诺莱斯志异完成部分,生平第一次了解到诺莱斯宗教…
一条条河流在苏来娅笔下流过,诺莱斯境内的形胜不日便将作为诺莱斯志异的最后部分而记录完毕…当苏来娅写下千年之书的最后一个文字时光辉乱泻,诺莱斯国土化为白昼之中的白昼,彻日言饮的烛烟熏腻了整片大地。王宫之内酒流如水屋兽口,千湖之上酒雾蒸腾…唯独不见苏来娅的身影。
她盗窃了王宫蓄油池边的火种,为一双眼睛所发现,又被揭露出私藏达伦派书籍。数罪之下苏来娅被判叛国,由提礼支押往北地高原施行尹刑。三色火苗镇压着苏来娅的精神,使她五感俱失。她想着一场大火的场景,眼泪浇暗了火苗。
苏来娅被推进一座深邃黑暗的神庙,脑中响起伊斯梅尔笔下的尖叫。随后她落入石室时,听到身边一位男子缓缓开口:
“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音波传回之前,那名身为诺莱斯司政官的男子退到石室外,石门轰鸣着封死。恐惧痉挛着苏来娅的每根骨头,她咆哮着向门口冲去,试图冲散穹顶的神明之声——
她听到了。苏来娅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感到悲伤,不再感到自己。她的舌头在口中脱落。此刻苏来娅是一具瓷制的癫狂躯壳。
提礼支打开石门时,看到一个在室中跪坐的身影。苏来娅将他一把推进室中,石门应声而闭。逆着黑暗提礼支看到,一根骨片插在苏来娅口中,将脱落的舌头与口腔拼接一体…
鲜血四溢。每一个音节吐出,都沐浴着口中有若悬河的鲜血。
“存在已成词句,记忆已为朽尸。”
提礼支瘫软成一摊血水。当记忆破体而出时,他的灵魂升为神躯,而躯壳则缠留尘世。血水散去后一张画彩人皮匍匐在地,数个无法理解的音节传入苏来娅脑中:“我脑中有着虚构的疯人。”
诺莱斯的大火没有烧到北境。
是啊。你看,我还活着。
附录
記憶之陵寢,沈眠諾萊斯。存在之私語,默禱諾萊斯。
古今正對譯,稽首諾萊斯。繁星瀝其指,敬禮諾萊斯。
萬靈忽舞蹈,千年之某日。神諭秉筆者,畱白諾萊斯。
唐卡誰能披,美人舌猶赤。繭文出壁後,修辭諾萊斯。
五色忽迷亂,千年之一日。達基尼繪像,禋祀諾萊斯。
瓊海誰能煮,頃刻之花喩。神木會重生,澤貺諾萊斯。
悖謬忽烈烈,千年之何日。先知泣淫止,淚血諾萊斯。
垂綸誰能起,哀詩誰能識。烏爾里卡城,覓名諾萊斯。
熾焰忽燎原,千年之白日。大地灼人炬,火祭諾萊斯。
神語誰能聆,隕虛夢形死。靈魂騰書契,解構諾萊斯。
記憶之朽屍,隱喩諾萊斯。存在之詞句,虔獻諾萊斯。
斷光拘於鏡,澆影鑄流辭。諾萊斯誌異,異化諾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