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雷特之书~The Scarlet Dictionary



斯卡雷特之书

The Scarlet Dictio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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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1.成书始末

本书所讲述的事件发生在公元1594年,那时,现代罗马尼亚的三个前身——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与特兰西瓦尼亚的三位大公秘密结盟,起兵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起初,仓促渡过多瑙河的奥斯曼军很快就被凶悍的罗马尼亚人击败。三公国的士兵随后集中于瓦拉几亚大公麾下,向着君士坦丁堡进军,却在今保加利亚的瓦尔纳城下被易卜拉欣帕夏尽数消灭。之后,奥斯曼帝国扶持了几位傀儡大公,重新掌控了三公国的统治权。

  对于这场战争,此前的史学界并无多少争论,无论是奥斯曼高门还是三公国背后的波兰与奥地利宫廷,都对此事有诸多详尽的记载。故而,在瓦拉几亚的红魔馆遗址被发现前,其并未受到多少关注。

  1975年,一位学者(见本文辞条“稗田阿求”)在喀尔巴阡山身处一片终年为红雾所环绕的谷地中发现了一处十六世纪的古建筑遗址,其被认为是古老的罗马尼亚民间传说中所提到的“红魔馆”的原型。在这片建筑群中,出土了大量珍贵的史料,其中便包含本书的母本之一(见第三部分“猩红之书”)。通过这些史料,人们逐渐勾勒出了一个曾经长期存在于喀尔巴阡山脉地区、且从未被当今世人所知晓的民族——血族。“血族”一词最早见于原欲肉教所罗门尼教派的古老邪典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西伯利亚发现的诸多原欲肉史料也都提到了血族的存在。没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民族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巴尔干半岛的边缘上,据传,在公元前两千余年时,血族就已经在喀尔巴阡山脉的周边建立政权了。这一民族的族系一直是个谜,除了红魔馆遗址,没有任何有关他们的踪迹被人们所发掘。现在,我们所能唯一确定的,便是这个民族最终在十六世纪末的三公国战争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血族见诸于历史已在他们与当时的Adí-üm帝国交战并击败了这些血肉造物之后。据称,罗马皇帝“世界光复者”奥勒良曾与血族结盟以对抗东方的蛮族,记载此事的卷本于476年蛮族洗劫罗马城的混乱中毁于一旦。一些在公元六世纪生活在黑海北岸的本都殖民者声称,血族与东方的哈扎尔人曾经爆发过战争,哈扎尔的一位可汗于白夜率军渡过德涅斯特河,却只见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在瞬间被红雾遮蔽,血红从天而降,被其触碰者的血液无不蒸腾而上,干瘪的尸首崩溃溶解,化作一缕红烟。这群彪悍的游牧民最终撤回本土,后在拜占庭皇帝的调停下,两国重归于好。955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一世曾命人翻越喀尔巴阡山,试图与血族修好以对抗马扎尔人的威胁,但使者最终在路途中为乱兵所害,无果而终。公元1238年,匈牙利的一名主教曾下令集中焚毁一批与血族有关的异端书目。1456年,著名的弗拉德三世成为瓦拉几亚大公,他可能是唯一一位被明确记载于他族正史中的血族统治者。在特兰西瓦尼亚的保护人匈雅提的支援下,血族与奥斯曼帝国展开了漫长而血腥的战争。据记载他曾将千余名奥斯曼战俘钉在多瑙河沿岸的尖头木桩上,对岸的突厥士兵无不胆寒于其威名。他死后,筋疲力尽的血族三公国最终臣服于君士坦丁堡……有关这一民族的史料,几乎尽在于此了。

  上文提到血族在大罗马尼亚战争失败后罹患大难,从此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后世的人们想要了解这场灾变,便只能依赖于当时几位亲历者所编纂的史料了。

  据一种史料(见本书第一节“深红之书”)的记载,这一部分由一位名叫红美铃的东方人整理而成。其曾经随摩尔达维亚大公芙兰朵露.斯卡雷特与奥斯曼人作战。血族战败后,她常年隐居于君士坦丁堡郊外的一处古宅中,将自己在芙兰朵露大公身边或战场上的见闻加之其获取的奥斯曼帝国档案整理成文。无人知晓她为何用当时尚未为西方人所熟知的古汉语写成这份名为《深红之书》的手稿。据传,1644年夏,古宅附近的居民只见一缕火焰自穿透云雾之日光所照射之处升腾而起,如鲜血般赤红的火焰随后吞噬了整座宅邸。最后,人们只从中寻得了一份残缺不全的文稿。离奇的是,当火焰被扑灭后,那本残卷却又毫无征兆地在阳光下燃烧起来,将383页后的内容尽数焚灭,而作者本人亦葬身于火海。

  另一则史料(见本书第二节“血红之书”)则出自原维也纳宫廷驻三公国特使、“布加勒斯特的傀儡师”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于生命的最后时光所写下的手稿。1620年,她在白山战役中被新教军的流弹所伤,鲜血自腹中汩汩流出,却被怀中的空白手稿尽数吸收。鲜血沁入书页,沿着她用透明墨水所写下的笔迹晕染开来。在383页的血红书页之后,她的血液流失殆尽。至于之后的内容,无人知晓。

  最后一部分(见本书第三节“猩红之书”)则整理自红魔馆遗址中出土的一份文本(The scarlet manuscript Or.8212/95/1975, Buchares, Romania),本书的标题亦取自于此。学界对这一部分的争论最为激烈,其作者与成书年代均未被确定。有人认为,其作者可能是十六世纪末一位生活在特兰西瓦尼亚的不知名讳的炼金术师,其人似乎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帕秋莉·诺蕾姬私交甚密。但同时,一些学者又主张,其中记述的一部分事件或在她死后数年才发生于世。倘若对于红魔馆遗址的考古工作能有进一步结果,关于此书的谜团或许有一部分能够大白于天下。但在遗址在一场意外中付之一炬(见本书“红魔馆”条目与附录)后,一切都化为泡影。

  总而言之,本书之内容是由这三部分史料组合而成。历史学家对三个残本的高下争论不休,如同终年隐蔽于那浓厚之血红的红魔馆一样,人们坚信,那遗失的史实也笼罩在文字的迷雾后。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言多必失,史书亦然,详实的记述并不等同于对事实的接近。这三本书,仿佛汇成一条江河的三条细流,于水下交融为一体,不可分离,同中有异,异中亦有同。纵使我们将一切史实与文本穷尽,在那红雾的深处,仍会存在一种永恒的不可能性,去支撑这个谜团。但幸运的是,读者们却无需为此类问题所困扰,他们固然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便挑选一个版本的故事阅读下去,毕竟,对于我们来说,一部史书与一本小说之间的区别,远远小于消逝的过去与脑中迷离记忆间的隔阂。前者不仅在艺术上逊于后者,甚至在可信度这一方面也未能占据什么优势。故而,本书的持有者大可不必拘泥于文中内容有几许真实性这种枯燥的问题,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酒足饭饱之后,将须臾的当下抛之脑后,犹如面对镜中扭曲的镜像般,让书页从左手过渡到右手。也许在阅读的过程中,有些只言片语会在字里行间中佚失。但不必为此担忧,毕竟,人们所遗失的,又何止这一词一句。

  
  

2.《猩红之书》原本导语残片

   (1)对于本书的读者来说,如同航行的结果决定了航行的目的,阅读的过程才是真正的目标,而后世那些史家们对此所做出的那些定论,不过是沙上建塔,无根无萍。

   ……

   (3)至于那些后世的史官们,你们将一无所获,在史书的角落燃尽自己的余生。因为,本书正是对你们这一行径的写照,其所做的,不过是通过它编造的事物来讲述它自身的过程,于自我中孕育分娩,又溺毙在自己的羊水里。故而,不仅是书中的事物,就连本书的作者都有可能未曾存在过。它不是一场对话或是战斗而是一次自戕的写照。

   ……

   (10)对于那些想从文字中瞥见面纱背后事物的求索者,倘若文末的那些前车之鉴不能使你们打消这一念头,那么,你便可以在那晨与昏、阳与阴、肉与灵的交汇之时,于红日与血月的照耀下,自三百八十三页起始,用自己的鲜血由后至前晕染字里行间。如此,在你流干血液、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你将在此句的下方窥见你欲求的答案:

   
“幻想已入遗忘;追寻乃成词句”

 “倘若你已观看却未觉苦痛,已幻想却不失血肉,已获求却未曾遗失,须知你已不在活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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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深红之书——奥斯曼帝国有关大叛乱的史料

   

1.三公国叛乱

  发生于伊斯兰历1002年(西元1594年),参战双方分别为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特兰西瓦尼亚三公国(今罗马尼亚之前身)联军与其前宗主国奥斯曼帝国。波兰王国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在背后对叛乱者进行了支援,然无事于补,血族联军兵败于瓦尔纳城下。此后,仍有少量叛军仍盘踞在三公国本土,奥斯曼军最终于1598年平定这一地区。

  三公国的保护人、瓦拉几亚大公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发动叛乱的原因至今未有定论。有一种观点认为,可能是布加勒斯特的奥地利特使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主导了叛乱的始末,其目的便是试图扰动奥斯曼帝国后方,以减轻哈布斯堡王朝在匈牙利-波斯尼亚战线的军事压力。而这却又无法解释血族联军在开战初期便放弃本土作战的优势地位,渡过多瑙河向君士坦丁堡进军的行为。一些后世的史学家主张,叛乱者可能得到了奥斯曼宫廷中一些反对新继位的苏丹穆罕默德三世的派系支援,以配合君士坦丁堡内部的军事政变。但并无其他证据可以支持这一观点。

  无论如何,三公国叛乱战争的结局以奥斯曼帝国大胜而告终。然而,由于哈布斯堡王朝和波兰王国、乃至东方的萨法维波斯带来的军事压力,奥斯曼帝国最终未能彻底平定三公国地区,将其纳入行省统治体系,三国仍保有相当大的自治权。

2.芙兰朵露.斯卡雷特(?-1594)

  一作“弗兰德.斯卡雷特”,血族,“穿刺公”弗拉德三世之次女,瓦拉几亚大公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之妹。出生年月不详,可能在1460-1470年之间。“绯红之月”,嗜血者,疯人,1590至1594间的摩尔达维亚大公,于瓦尔纳之役中失踪,下落不明。

  她早年的经历已不可考,但在德涅斯特河沿岸的罗马尼亚人间仍流传着不少有关她的传说。据称,在1594年的数个世纪后,仍有人在无意之间瞥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残阳如血,顺着河水的流向,一路烧至天边。

  有两句格言出自她的口。其一是:死去的魂灵不会留恋昔日的晨曦,因为它早已死去;其二是:我们的记忆永生不死,因为它从未活过。

  她出生那年,弗拉德三世曾命一位隐居于特兰西瓦尼亚的魔法使帕秋莉·诺蕾姬为自己的子女占卜命格。那时,黑海的海风还包含着晶盐的咸味。红雾的鲜红与海盐的青蓝在占卜板上此消彼长,画出一条出一条如命数般上下翻转的曲线。待到最后一片空白也被染尽后,她随即大惊失色,低声说道:“她一如笼中之鸟,但这鸟儿却未曾鸣啼。倘若一日她飞出笼目,则无人能够知晓那将是上帝的福音还是死亡的哀鸣……”听罢,大公随即下令将芙兰朵露永世软禁于一座古宅中,在三百八十三年的期限结束前,不得离开。

  此后的百年间,终年笼罩于罗马尼亚上空的红雾已在黑海与匈牙利平原刮来的阵风日复一日地吹拂下,聚沉在喀尔巴阡山脉的两侧。而那些直接暴露于日光之下的地区的居民们,失去了红雾的遮蔽,便只能在白天入梦,黑夜再潜出家门,以昼为夜。也就是在这时,保加尔的斯拉夫人开始流传起一种不知来源的说法:因为血族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于世,所以在白昼中,他们便回到床榻上,潜入梦境,窃取同一时刻世上另一个人的生命……

  1590年的一日,一队从特兰西瓦尼亚前线溃逃下来的加齐圣战者涌入芙兰朵露所在的村落。逃兵们挨家挨户地掳走金银,而处在睡梦中的血族们却对此毫无察觉,犹如那让人数目倍增的可憎银镜一般,梦中的现实已经吸取了他们半生的时光。当他们闯进芙兰朵露所在的古宅中时,只见屋中如油墨般漆黑,空无一物。为首的士兵喊到,“只要不让血族闻到你鲜血的气味,他们就不会醒来!”下一刻,他只感觉后背上的重量增添了几分。于是,芙兰朵露再也无法忍受那持续一百余年的饥渴,尖啸、鲜血与干瘪的皮肤,她并未多做停留,纵马向着摩尔达维亚奔去。

  在芙兰朵露.斯卡雷特成为大公的那一年,德涅斯特河对岸的鞑靼游牧民愈发躁动,每一日都有小股劫掠者呼啸而来,再带着金银与头颅而去。前任大公曾向克里米纳汗与高门提出过数次要求,但均被忽视。毕竟对于君士坦丁堡来说,这些能为帝国抵挡东欧平原上驰骋的翼骑兵的游牧战士们远远比一个早已步入暮年、近乎垂死的种族重要得多。

  她从未对奥斯曼宫廷那冗杂的官僚体系抱有什么希望,遂带领着数百名游骑,在一个阴日的逢魔之时,向东渡过德涅斯特河。“我要寻找一片古老的土地,那里的旷野中到处长着乌黑的草”,她解释到。此后的故事亦可见于克里米纳汗紧急送往高门的报告中,据称,这些骑兵们白天在乌云的遮蔽下沿着阴影处拔除一座座城池,夜间则见缝插针似的奔向下一座城镇。被其攻克者,城中居民无不尽数为血族所吸食殆尽。沿河岸驻守的鞑靼士兵根本无法找到这支孤军的补给线,因为只要他们的脚步一日不停息,补给就会源源不断从四处涌来。鞑靼人最终遣使向芙兰朵露求和,赔偿此前劫掠造成的损失,她欣然同意,甚至并未所求任何额外的领土。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嗜血的大公却并未停下征战的脚步,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行军而非攻城上,绕过星罗棋布的鞑靼和哥萨克壁垒,向着汗国的东境前进。

 据记载,他们越往东走,残夜便愈发为白昼所侵蚀,能让他们涌来赶路的清夜却愈发萎靡,似乎有什么事物正在阻止他们接近那个迷雾中的彼岸。她打开那张从某处营垒中抢夺来的人皮卷轴,沉思良久后,又将其付之一炬,“KHARZARS”,她说。于是,他们马不停蹄地向着伏尔加河的入海口奔去,头顶的赤日由短暂的升与落变为了波形的覆辙,再到仿佛定格在此般高悬于天幕中心。灼热,无限重复的枯草与矮邱,死神紧随其后。此地早已没有什么城镇可供他们歇息与进食,无形的日光终究绕过了愈发稀薄的红雾,然后烈焰蒸腾,一如钠块落入水中,高声作响。

 最后,只剩下她一人,沿着流向早已异于一切地图所记载的伏尔加河,走入了那片令她魂牵梦绕的土地。些许杂音,然后是几处不和谐和弦,再到突然隆起的高潮。眼前的,是连绵的群山与河谷,在山峦的阴影中,长满了乌黑的草。

 也就是在这时,在冥冥之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惜跨越万难,来到此地。那个如晨星般吸引她的,并非是它的往昔或是未来,而是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之人。 “太阳第一次升起时,我在东方;第二次升起时,我在撒马尔罕;第三次升起时,我在此处。”芙兰朵露.斯卡雷特,她说。红美铃,那人回答。我已寻找你已久,但这又是不可能的。的确如此,因为你并非是在追逐,而是在逃亡。是的,可我并不知晓,究竟是什么在我身后追随着我的足迹,在红雾背后,只有空无。宿命与那无所遁形的神谕昭示着,我只能步人后尘,在记忆之前,必有遗忘。

  此后的四年里,远方奥斯曼苏丹和克里米亚汗无时无刻不想取芙兰朵露大公的性命,那些曾经追随过弗兰德三世的老臣们也对她的执政颇有不满。故而,每到日升之后,她便与红美铃一次次地练习刀术。穆斯林和天主教徒的刀法二人早已谙熟于心,在古堡那漆黑的暗室中,屏息凝神,寂静无声。然后寒铁先照,火光迸发,唯有此时,才得以一瞥黑夜中对方的面庞。

  ……

  你不必紧跟着我的步伐,她说,倘若分别于此,你我仍能在百年后再度相遇,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眼前的华人少女沉默不语,大势已去,土耳其人的前锋已经突进到了帐前。自相遇之日起,我已追随您四年有余,请您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请讲。您真的相信,您能独自一人,穿越雾霭、逃脱世间一切情感与思维的桎梏吗?当然,我对此确信无疑,否则,我便不会离开故土,在此地迎接自己的死亡。好,那您便可以等待着去证实这一点了,倘若您确信,下一次您也能如今日一般再次甩开尘世的追逐,那么,三百八十三年后,在同样的夏夜,同样的赤日,太阴与太阳之道将再度相会,而你我的足迹也将再一次交汇于此。

  在意识被那自天空坠落的白昼吞噬前,她一直未能理解这话语中的深意。

3.红美铃(1570-1644)

  东方人,武者,史官,本书作者之一。其前半生经历无人能知。于原可萨汗国境内与芙兰朵露相遇,此后任摩尔达维亚大公芙兰朵露.斯卡雷特之侍从。瓦尔纳战役在于乱军中和芙兰朵露失散,最终不得不向奥斯曼军统帅易卜拉欣帕夏请降。后被高门任命为文书一职,负责搜集并整理三公国叛乱相关史料。晚年的她早已被笔下的过往耗尽了余命,每多一页,脑中的谵妄就增添一分。直至1644的那个夏日,在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

  瓦尔纳,鲜血与火药归于灰烬,混乱自背后而始,然后尖啸、轰鸣与寂静,睡梦被乌黑的潮水冲散。从未来的神谕与史书的追忆间,她只见芙兰朵露一人骑上战马,试图挽回局面。但这位从未离开大公半步的侍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抛下了她的职责,呆立在原地,眼见那最后一抹鲜红没入那吞噬一切的无色之绿中。

4.第二次瓦尔纳之战
  
  三公国叛乱战争中的重要战役之一,奥斯曼军在此战中取得大捷。除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率领的一支奥地利部队外,血族联军被尽数歼灭。三公国的三位大公均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帝国高门宣布苏丹已取得叛匪之首级,然并未有实质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5.易卜拉欣帕夏(1542-1605)
 
  鲁米利亚的奥斯曼帕夏之一,第二次瓦尔纳会战的奥斯曼军将领,瓦尔纳的拯救者,后官至波斯尼亚总督,于1605年在土奥战争中随军出征,染病去世。

  据与易卜拉欣帕夏同时期的人回忆到,在公文与战斗之外,他总是不分昼夜地注视着多瑙河奔流的河水。帕夏对此从未做出过解释,除了一句不知所谓的格言:“好似掠出水面的倒影”。到了三公国叛乱时,他已经成为鲁米利亚的一支德里骑兵的指挥官,与此起彼伏的异教叛军和斯拉夫匪徒作战。一日,帕夏如往常一样凝视着水中扭曲的镜像,却见彼方中那夏日的青蓝于转瞬间烘干、融化、崩裂,化作仿佛死者发酵腐烂已久的死血般粘稠的深红。于是,他自语道:“凡人渴望过去的记忆,一如羔羊寻觅晶盐……”。旁人只见帕夏从袖中扶出一只云燕,让它乘着刮向喀尔巴阡的海风往布加勒斯特飞去。无视了高门令他们渡河进军瓦拉几亚的命令,向着瓦尔纳前进。

  当他们到达瓦尔纳城时,夜幕降临,三公国的联军已驻扎在城外的高地上,炮火轰鸣。行省地方军、聚集起来的加齐圣战者与少量君士坦丁堡赶来的耶尼切里将城中挤得水泄不通。血族的围攻已经持续了三个昼夜,他们白天在地下埋设炸药,夜晚则冲出坑道,试图攀上城墙。守城的主将命令帕夏前去拔除城外的一处临时炮台,但只见他回答道:“无需如此,我们会在白日中对主营发动进攻。倘若在城中看到敌军中燃起蓝色的火焰,你们便可出城追击”。

  没过多久,城中的士兵们就看见敌人的大营中火光冲天,夹杂着几许蓝色幽火。奥斯曼士兵冲出城门,只见遍地残肢断臂。血族们的尸首在日光下熊熊燃烧,污浊的黑血好似粘稠的焦油,仿佛传说中的阿克戎河般令人胆寒。帕夏立在战场中央,满身血污,如若无人地抽着草烟,目睹着手下们分食营帐中的战利品。

  据帕夏此后所言,在骑兵们到达血族阵地前,他们就已经陷入了混乱中,似乎有一支与血族一同作战的奥地利军队发生了哗变,从内部瓦解了敌人的防御。等到他冲入主帐时,只见到敌人的主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与一位身着洋装的妇人对坐于桌边交谈着什么,对帐外的混乱毫无丝毫察觉。帕夏并未犹豫,挥刀向二人砍去,在锋利的寒铁落在蕾米莉亚惨白的肌肤前,流水般划过的思绪被吞噬一切的空白斩断。那一刻,他感觉手中弯刀仿佛在一瞬间化作微尘,消散于空无之中。失重,下坠,时钟戛然而止,然后同样突兀地回到正轨,如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等到他回过神时来才发觉,营帐中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于是,他终于明白,那梦中之人究竟为何永远无法追赶上同在梦中的逃亡者。而他能做的,便也只有一次次地重蹈前人的覆辙,燃尽余生。

  “仿佛掠出水面的倒影”,帕夏自语道。

6.红魔馆
  
  位于喀尔巴阡山南麓的一处古代遗址,其所在的谷地终年被红雾所笼罩,于1975年被考古学者发现。两年后受到附近一场爆炸案的波及,化为焦土。一名亲历者回忆,在爆炸发生前,他曾看到一缕白光自遗址的内部迸发,连同四周的一切血族造物,撕裂坍缩。于是红雾散尽,烈焰蒸腾,赤红如血。

  红魔馆遗址中出土的史料大多已被漫长的岁月与遗忘所腐蚀,在人们打开大门时,一股幽风忽然吹入馆中,于是书架上数以万计的古迹化作不计其数的残片,散落在尘埃中。但仍有一位名为稗田阿求的历史学家,在仿佛飘落于摩拉瓦河之上的大雪般的断章中,破译了绝大多数内容,并整理出了一部名为《求史闻记》的手稿。因而,历史学界无不折服于其建树,但仍有许多人对此抱有微词,原因在于:一方面,稗田阿求在写下译文的同时,并未对其中那些争议颇多的字句进行哪怕一丝一毫的解释;另一方面,倘若有人能够细致地审视她破译的过程,就会发现,比起一字一句的解读原文,她似乎更像是在回忆什么早已存在于脑中的事物…..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继续就这个问题进行争辩了,因为连同那位史官与她未竟的手稿,一切有关于血族的记述早已尽没于火焰中,而仅有本书尚存于世。

7.《深红之书》
 

  相传为摩尔达维亚大公芙兰朵露.斯卡雷特之侍从红美铃晚年于君士坦丁堡所著。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战场上幸存下来又怎么逃离被卖为奴隶的命运甚至成为奥斯曼高门的座上宾,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从拿到如此之多的书面记录从而写下这本史书的。

  《深红之书》以古汉语写就,在十九世纪中叶前,人们一直未能理解其内容。该书原本的篇幅尚不为人所知,从1644年那场大火中抢救出来的残片只是那汗牛充栋的原稿的一小部分,而流传到当今的篇目则更为稀少。

  红美铃曾在此书的序言中对她后半生的工作进行了解释:“自瓦尔纳一役起,吾便陷于回忆的高热之中,无法自拔。在阳日,它躁动不堪,好似笼中的野兽,妄想冲破思想的藩篱;而在阴夜,它却又如水流一般毫无定型,变幻莫测,无孔不入。以至于,终有一日,我将无法分别那究竟是过去的追忆还是虚构的疯言……”

  坊间曾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在1644年的那天早上,她终于写下了《深红之书》的最后一个条目。也就在那时,她那遗失的过去连同世间万物于须臾间涌入她的脑中。撒旦不会畏惧名词,因为这本就是它的子嗣;但动词则不然,那是神之造物。红美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三百八十三年间的每一瞬间,每一次惊醒、入眠、死亡与复生在思维中蔓生开来。她终于无法承受这本魔书的重量,一边高声吟唱着无人能懂的格言,一边于残页纷飞的火焰中起舞。

8.宇佐见莲子(1953-1977)
 

  京都大学理论物理学与奇术学博士,饱学之士,与玛艾露贝莉.赫恩共同著有《燕石博物志》,《深红之书》原稿的整理者之一。其研究内容涉及罗马尼亚地区的某些特殊物理现象(如“幽灵粒子问题”,即EVE粒子假说)等方面,1977年死于红魔馆列车爆炸案中。

  自笛卡尔的近代奇术学将魔法解释为EVE粒子束的运作后,人们便开始着手测量世间万物的粒子含量,试图从其中寻得某些超脱于认知之外的事物。然而,其得到的结果却大多平淡无奇,与假设别无二致——除了罗马尼亚地区。克里米亚战争时,随军入侵多瑙河流域的俄国物理学家便发现了这一地区的特殊性,此处的EVE粒子波动极为剧烈,与当地的人口数量全然不符,量子力学理论同样对此束手无策。甚至,一些位于喀尔巴阡山脉身处的无人区内同样得出了堪比某些国际都市的检测结果。百年以来。学界为此争论不休。却始终未有定论,然而1975年红魔馆遗址的出土却为这一问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解答。

  宇佐见莲子正是在此时来到瓦拉几亚,并与玛艾露贝莉.赫恩相识的。她常常记不住这冗长的姓名,便以“梅莉”二字称呼对方。这位来自希腊的心理学家同样对这一失落的文明具有着浓厚的兴趣,她们在白夜如入夜后渴求快感般寻找着有关血族的一切记载,其内容载于二人共著的《燕石博物志》中。可惜的是,这本珍贵的研究成果早就与二人一同葬身于火海之中,唯有一残页流传于世。其上内容已被鲜血浸透,仅有一句能勉强读出,抄录如下:“我总会陷入一种无名的谵妄之中,仿佛那个‘我’已经不再是我,而是百年前的某个人,她窃取我白昼的思维,又偷走夜幕的情欲。直到最后,我已变成了那个名为八云紫的女人,身着紫袍,纤发如金……”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她向与会者提出了自己的大胆构想——这片土地上曾经,或者说现在仍存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文明,而他们与人类擦肩而过,再无交汇,平行延伸着。人们唾其为妄语,却又无法拿出任何实质的证据反驳这一言论。于是,在此后的两年间,她就这样在人们的言语中,匍匐于红土与残卷间,妄图从中找到那个彼岸的世界。

  当白光闪入眼眸,吞噬一切时,她缓缓自语道:“或许,这一切属于一个已经终结的世界,但它并不承认自己的末日;相反,它还想再生。在它自身的废墟里,在它的幻景与魅影里……”

三、血红之书——奥地利宫廷有关大罗马尼亚战争的史料

1.大罗马尼亚战争
 

  发生于公元1594年,由于高门强加于其上赋税压力和政治干涉,罗马尼亚三公国(特兰西瓦尼亚、瓦拉几亚、摩尔达维亚)共尊瓦拉几亚大公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为盟主,起兵反抗异教徒的暴政,却最终寡不敌众,兵败于瓦尔纳城下,三公国也被平定。

  维也纳的奥地利宫廷,虽受到内部宗教改革问题与四方军事压力的困扰,仍派遣特使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率军前往前线,与之并肩作战。据称,这支奥地利军队人数寥寥,仅有百余人,但却令战线彼端的异教徒们无比恐惧。阿赫修会的滔天炮火与卡皮库鲁骑兵的决死冲锋都不能让他们溃逃,如同无理无智的人偶般,不曾后退一分。那些曾与之短兵相接的耶尼切里们回忆到,这群士兵不同于他们见过的任何异教徒,其动作如机械般死板而不失迅捷,形态各异但其行为中又包含着某种共性,仿佛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般,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当奥斯曼军的统帅易卜拉欣帕夏冲入血族联军的阵线之时,手下的突厥士兵四处劫掠,却唯独绕开了奥地利军的营帐,惧其威名,不敢上前。爱丽丝最终得以率军突围,翻越喀尔巴阡山脉,回到哈布斯堡王朝的治下。

2.帕秋莉·诺蕾姬(?-1594)
  

   魔法使,七星与七耀的贤者,不动的大图书馆,知识与避世的魔女,博学之人。三公国中唯一一位非血族统治者,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的密友

   1590-1594任特兰西瓦尼亚大公,于大罗马尼亚战争期间负责驻守后方,后在1594年的一场大火中失踪。或许是命运使然,在她迷失于火焰中那日,远方的血族联军正在瓦尔纳陷入苦战。

   这位神秘的炼金术师是何时来到血族的土地上并在此安居下来的,至今未能确定。11世纪,匈牙利平原的马扎尔人间开始流传着关于一位居住在特兰西瓦尼亚山脉北麓某片谷地中的魔女的流言,人们都说,每到夜幕降临,她便会与整日盘踞在山涧中的恶魔们一同冲入基督徒的村庄,掳走村庄中所有时日无多的老人,将其带回山中。而后,她们会放干那些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丝鲜血,用其谱写出一部部有关人世万物的魔书,血尽烛灭,方肯罢休。 后来据一位匈牙利主教考证,这些传言大多不过是游牧民脑中尚存的蛮族异教传说的产物。不过其表明,最迟到11世纪,帕秋莉就已经在喀尔巴阡山脉附近生活,并在长期以往相对封闭的血族社会中得到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另外,人们认为,这则传说还表面,帕秋莉早在此时便开始进行她那长达数百年的书籍收集工作。

   12世纪塔什干的粟特居民曾目睹一支护送着上百辆载满震旦古籍的血族商队向西缓缓前进。13世纪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人也曾看见一名身着奇特的魔女在世界屋脊白雪皑皑的山涧搜寻那个从未存在过的文明留下的言语。从古拉丁文到哈扎尔语,无人知晓帕秋莉·诺蕾姬究竟汇聚了多少遗散在世间的书页。她用魔法与奇术在古宅的地下建立起来一间足以容纳此世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切书本的藏书馆。数以万计的书架自四周蔓生开来,犹如创世般,时针每前进一分,便有无数书籍生长出来,含苞待放。有时,她甚至已经不再满足于阅读已经存在的文本,而是选择带着几位侍从,向着世间的任何一个方向孤注一掷地走去,她们不知道要走向何方,亦不知道于何处停下脚步,唯一值得在意之事便只有书写本身,每逢日落,她们便席地而坐,将听闻化作史笔,换来无可计数的断章与残页。这些笔下的内容从最世间某个角落平平无奇的一段人生到早已被人们所忘记却又无比宏大的王表史诗,无所不包。据传,曾有一位可萨女子在旅途中追问她意义此事所在,而回应仅有一句:“故事是世界的车辙”,其意至今不明。

   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据身边人回忆,后来的她已被脑海中那浩如烟海的三百八十三万余古籍燃尽了一切灵气,凡人的肉体终究承载不了神的预示。每一次书写,每一次阅读,文字如鲜血般殷红,又如赤金般令人为之癫狂,一字一句,明码标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14-15世纪间的某个时间点),她再也未能离开自己居住的宅邸半步,只能日复一日地溺毙于书海深处,无法自拔。

   1543年的某一天,她打开紧闭许久的窗棂,海风自达尔马提亚而来,拂过一层层书架,微尘飘落。也就是在此时,她第一次从伦巴第的微风中嗅到了一丝异常,那是百年间唯一一次奔跑,喘息,日、月、星与土,七星与七耀在转瞬之间变换、扭曲,以此生从未见过的方式旋转着。今日的阴与阳正一如既往的远离彼此,这本就不能发生,除非,除非这一切已然无关紧要。 于是她终于明白,终于发觉自己竟在此时才得以知晓这早已注定的命运,往常那操纵星象的能力已然不知所踪,曾经变幻莫测、犹如面纱后面庞般曼妙的万物脱离了仪式与魔咒的束缚,却转首将自己囚入另一套更为牢固的枷锁中,永生永世,西西弗斯式地在创世之日起便以注定结局的道路彳亍着。若有人能够从另一个视角观看今日之事,便会发觉,在某片独属于一人的星空中,有那么几缕光泽,在转瞬间燃尽、迸裂,化作四散的白夜,向大地坠去。

     …….

   在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与芙兰朵露.斯卡雷特成为大公的那一年,她早已不记得自己究竟在终年不见曜日的角落内渡过了几个春秋。当那个彻底改变她最后几年命运的使魔带着君士坦丁堡的任命和布加勒斯特的密信叩响图书馆门扉时,她仍沉浸于文字中,落笔写下世间最后一句未曾被人叙述过的语句。

3.小恶魔(?-1594)
  

  女巫,星象学家,炼金术师,数学家,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帕秋莉·诺蕾姬之使魔,大图书馆的管理者,其真名未知,1594年与帕秋莉一同葬身于火海中。

  自己的记忆始于1590年那个炽热的白昼,公文堆积成山,穿过狄奥多西墙,特兰西瓦尼亚,红,一切都是红的,吸血鬼与恶魔之地,她想。那日,君士坦丁堡的行动大获全胜,信使回报,被派遣至三公国的士兵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仿佛是微粒的跃迁,亦或是岸边沙子的散落与凝聚。下一刻,大门,图书馆,“追寻已成词句”,她并不理解其上的文字,无关紧要,毕竟未知的远不止于此。

  星月,紫袍,仿佛天边那独自绽放而后又凋谢的紫阳花,帕秋莉·诺蕾姬。此后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自己步入了一片空间,左与右无限延伸直至视线尽头,眩晕,这些都是你写的?当然不是,如你所见,书页是从书架上生长出来的。倘若没有这座图书馆,没有于此的你我二人,那么世界仍然会一刻不停地奋笔疾书,写下它自己的一切。我们都是如此,妄想着用有限的名词去描摹无限的动词。如果真如你所言,你是恶魔的子嗣,那么请向我解释这星象的异变到底昭示了什么?帕秋莉带她来到一处观星台前,之间曾经的七星与七曜已然化作了如时钟般运行的同心圆,除此之外,只剩几枚星点,黯淡无光。

  以您的智慧,大可不必来问询我的愚见。不过,请记住,不同的银镜所反射出的光线也并不相同,同样的星象在不同的观星者眼中的预示也是如此。也许,您的观测并无差错,而变动的,则是观测者本身……

  据传言,此后的她便在图书馆中日复一日地执行地执行着帕秋莉的计划,对于其目的,小恶魔本人也不甚了了。只是她常常看见一位身着洋装的女子彳亍于书架间,与帕秋莉密谋着什么。

  众人皆知,动词是创世的产物,是神圣的能动,历来有无数人妄想着获取此等力量。然而,那位魔法使却不这么认为,据传晚年的她似乎在追寻某种相反力量,这并不是指诸如名词与形容词般的诠释,而是指,她妄想从神的造物中挖去一片空白,将自己与血族的一切尽数隐藏于云雾之后……

 直到那个命运之日,当帕秋莉·诺蕾姬在烈火之中将匕首送入她的胸膛,当躯体已然化作灰烟灵魂却仍盘桓于世间之时,当那沉寂三百余年之久的理念再度复苏,登上列车,目睹眼前光与影如走马灯般变换之时,她都未能理解这一切有何意义。

4.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1567-1620)

  魔法使,七色之人偶使,“布加勒斯特的傀儡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次女,1567年生于瓦拉几亚,1590年至1594年间任奥地利宫廷驻三公国特使,后改任驻君士坦丁堡奥斯曼高门特使。1619年斐迪南二世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受诏返回维也纳,于1620年白山战役中被新教军流弹所伤,不治身亡。

  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她并非是在战场上死去的,而是在负伤后为敌军所俘虏,后被新教宗教法庭认定为女巫,处以火刑。据一些没有实证的传言称,当烈焰燃起后,那具火焰中的形体却并未随之一同化为余烬。而是在体内的血液尽数蒸腾为血雾后,愈发光滑完满,仿佛烈火不过是这具如人偶般精致的躯体走向下一阶段的诱因,涅槃重生。惊恐的新教徒们挥刀向火中砍去,却见断裂之处既无烧灼的碳黑又无血肉的赤红,只有千百万缕雪般银白丝线密布其中,仿佛是这具躯体便是又神经突触所组成的。待到最后一丝焰火熄灭后,剑戟落下,瓷片崩裂。然既无灵之心脑又无肉之凡身,唯有一具毫无生命的人偶于此。

  于是,人们终于知晓了这位远近闻名的人偶师最伟大的造物。人偶需要傀儡师的操纵,那么同样被细线所束缚她自身又被什么事物驱使着呢?无人能知。

5.稗田阿求(1947-1977)
  
  第九代“御阿礼之子”,史官,本书的编纂者之一,短命者,永啼的笼中鸟。三十年,飞蛾扑火,在开始之前结局便已注定。

  生于名门稗田家,其成员世代为史官,一脉相承,已有千余年之久。相传,每隔一百年,就会有一位记忆异于常人的孩童降生于这个古老的家族中。自降生之日起,她便会一刻不停地用诉说着有关世界彼端那个从未存在过的民族的故事,所述内容从早已散落在长河中每一则风俗与一切被遗忘之物的幻想,极为详尽,无所不包。如此叙述三十年,然后,她将会在自己来到世上的第一万余天后的某个日子,将写下的一切文字与肉身一同化作柴薪,火焰也会阅读,它以独特的方式阅读一切事物,然而,它只会一种写作:灰烬。

  稗田阿求便在此列,仿佛一本已经被写就的史书,即使无人翻开书页,甚至更进一步,将他撕裂、焚灭,令其彻底消散于世间,都无法改变笔下的宿命。第九代“御阿礼之子”,千年前的某位稗官的第九次转世,生命被一分为二,那遥远过去已被写下的文字和未来尚未化作词句的存在争夺着对当下的控制。是的,对于这些孩童来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旁观者的戏剧,是装满了他者的容器与傀儡戏,是口中诉说出的一句句不属于自己的箴言。稗田阿求曾有一篇文章流传于世,抄录如下:“自我们历史的太初开始,我们中谁都不曾死去。后代,翻版,他们仍活在每一桩事情上,活在文字、我们的语言与观念里。自古以来,我们中谁都不曾死去,过去永恒,而未来不过是过去的下一次轮回,我们中间死去的,只有转瞬即逝的当下……”

  据记载,在她诞生的时代里,稗田家已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御阿礼之子们写下的书页越来越少,似乎世间已没有足够的现实去滋养她们的笔墨,家主哀叹于计算的结果,终有一日,世间的万物都将在御阿礼之子的笔下穷尽,此后如何,无人知晓。

  她出生在晨昏交替的赤红霞光之下,日光点燃她的面庞,然后再度熄灭,词句撕裂羊水,没有恸哭,亦无欣喜,追寻已成词句,低语模糊不清。自她诞生之日起,她便永久地遗忘了遗忘的能力。犹如上一次与第一次,一如既往,她开始记述下有关大陆彼端那篇赤红土地的历史。但文字明码标价,前世之事亦然无数次地印证了这一点,她越是成长一分,就发觉手中史笔的阻力便增添一分,而笔下的记载也如此,所涉及的内容愈发细碎枯燥,直到最后,一日,在恍惚的烛光下,她突然发觉眼前的书卷中只剩某一字的永恒轮回,蔓生,重复,千篇一律。投笔起身,她拖着已然千疮百孔的身骇匍匐在稗田家千百年来积攒的书山前。一个假设,恐惧,泪水如雨落下,将笔墨侵染,模糊不清,仿佛已然知晓结局的角色,却仍保有着最后一丝幻想,于是忐忑地走向死亡,亲眼见证那妄想的碎裂。时间,从第一卷开始,到她的笔下,一切事物,定格于1594年的那个赤红之夏,此后,只剩空无。扭曲的烛光透过玻璃而映照在泛黄的纸上,再也没有一双眼睛能抓住光的真相,唯余叹息与泪水。也就是在此时,她终于彻底的失去了一切阅读的能力,“每当那书页置于我眼前时,那千万笔画于同一瞬间刺入脑海,再也没有单向度的链条行进。等到我回过神来,重新一字一句的读起时,上一刻那全面而又残缺的扭曲映像早已堵塞了思绪,于是文字终结于此,散落为纤尘”。

  1975年,她已如风中残烛,二十八岁,三十,还有两年。稗田家门衰祚薄,那些曾写下数以万计书卷的老者相继离去,而尚存于世的也大多不过是不学无术之人,与史官这一职业毫无瓜葛。她想,追寻已成词句,一切能够被叙述的已然存在于世,过去永恒,那么未来呢。历史便是如此,后世的人们哪怕有着再多的史料与回忆,也无法回到那个早已永久遗失在过去的现时,雾霭密布,对镜观看,模糊不清。故而,所能做的只有描摹,侧写,在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中,将自己置身于过去,并非是回忆,起点与终点先验地存在于世,所以,唯有路途,唯有当下,得以逃脱宿命,选择一种可能从未被选择的过去,献上重生的赞美曲。

  总得做点什么,如果不能用文字追寻,那便亲身前去,于是她转身走入那大雪纷飞的喀尔巴阡山,凭着冥冥之中的直觉,寻找那片令两个自己魂牵梦绕千百余年的土地。在现时的巅峰,我在四周只见到历史的雪,因此,我教导我的身体成为火焰,她说。山路崎岖,瓦拉几亚的尘埃与特兰西瓦尼亚的微风在空中共舞。残阳似血,暗影笼罩,于是夜幕降临,雪与雾凝结沉降。前进的每一步,都在榨取她最后的生命,蜡炬成灰,在黑夜吞噬意识的前一秒,她只见一座赤红的洋馆,突兀地浮现在视野中。

  ……

  赶来的救援队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稗田阿求与她身前的那座古老建筑,学界为之沸腾,人们惊叹于其中出土的千万件弥足珍贵的断章残页,唯独她除外。此后的两年里,她机械般地破译了一卷又一卷史料,但眼中的清澈却随着时间愈发稀少,如夜般死寂,空洞。

  是的,她早该明白,明白史家笔下的事物并非,甚至从始至终都不仅仅限定于过去的范畴,一切早已被写下,或者说,只有被写下的事物才得以用存在一词加以修饰。今天的白昼紧紧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已濒于断裂,可在那一刻里,过去与未来膨胀到了几乎要相连的地步。黑夜不复存在,却是被来自过去与未来这两个永恒的白昼所熄灭的。于是,她在被那自馆中所爆发出的白昼所吞噬的那一刻第一次也是第九次彻底死去,一如水消散在水中。

6.《血红之书》

  她在火刑架上燃烧着,悔恨于二十六年前的短视与背叛。倘若她未做出那些选择,假以时日,或许能够透过那片雾霭……

四、猩红之书——血族有关红雾战争的史料

1.红雾战争

  发生于血族历3830年(公元1594年),又称红雾异变。血族三公国在瓦拉几亚大公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的指挥下发动起义,迅速消灭了驻守在三公国地区的奥斯曼驻军,随即依照其战前所定计划,以芙兰朵露.斯卡雷特所率摩尔达维亚军为前锋,渡过多瑙河,深入鲁米利亚腹地,蕾米莉亚与奥地利特使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随后一同渡河南下。此举成功将高门的注意力转移至这支孤军深入的血族军身上,从而掩护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帕秋莉·诺蕾姬在三公国后方进行的决定性计划。

  然而,事态并没有如蕾米莉亚意料中那般发展。血族联军先是因爱丽丝的奥地利军哗变而陷入内乱中,又过早地在瓦尔纳城下被易卜拉欣帕夏所率领的奥斯曼军击败,帕秋莉的计划仅仅完成了一半左右。今之视昔,后之视今,仍有少量散佚的文本留存于世,于是,在三百八十三年后那个晨昏交汇之时,那些未曾放弃的求索者再度集结于此,妄想完成那前人的未竟之事。

2.蕾米莉亚.斯卡雷特(?-1594)

  一作“鲁米利亚.斯卡雷特”,血族,穿刺公弗拉德三世之长女,“永远鲜红的幼月”,夜之王。1590-1594任瓦拉几亚大公,三公国的保护人。于瓦尔纳之战中下落不明。

  据传言称,她似乎具有操纵命运的能力。因此,从登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预知到了自己与这个古老种族的宿命。那些来到此地的欲肉和机械教徒们总是为创世的始末争论不休,前者说存在是肉,后者则称是灵。对于凡人来说,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每个人总是心与身、灵与肉所割裂为两个镜面的两段。但是血族,这群吸血鬼呢?对于他们来说,如同美酒与河水,二者交融为一体,既无界限,亦无法分离。人们花费一生时光妄图求得完满,将其作为自己降生于世的唯一意义,而血族,这些生而“完整”者,又该走向何方,追寻何物呢,他们向万物发问,存在缄口不言。

  时过境迁,变革之风自亚平宁吹来,犹如七星与七曜的魔女所昭示的那样,逻各斯,理性与断头台压倒了夹杂在身心之间的一切魔法与奇术,当然,还有血族们。后世的人们对这一民族的突然衰落有着无尽的争论,如果要问他们自己,那么大公只会回答:“决定所见之物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你的眼。”

  大图书馆的门径在红魔馆正中展开,她的密友,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帕秋莉·诺蕾姬从中走出。我已等待今日许久,我希望你能为我,或者说我们执行一个计划。请讲,您想从我这里获取什么内容?并不,获取某个词语,甚至创造某个动词,都绝非难事,但我要的是与之相反的事物,从这本构成世间万物的辞典中,删去一整页的内容,让其安息于遗忘之中。你我都清楚,那身后的影子一日不曾放弃追逐身前的事物,终有一日,红雾散去,而那赤日也将不再闪耀……

  此后的四年里,她整日在红魔馆与大图书馆间奔走往来,也就是在此时,那位身着紫色洋裙的金发女子成为了蕾米莉亚与帕秋莉的座上宾。她整编一支支已如风中残烛般羸弱不堪的血族军队。数百年来府库与地窖中所积攒的金银霎时散尽,换来的是一支空前规模的庞大军队。那名奥地利特使同样给予了她不少帮助,每一日,都有运载着兵器与钱财的商队从维也纳出发,翻越山口,躲避着突厥和鞑靼士兵的搜捕,来到血族的土地上。火与剑,铁与血,背水一战,仿佛经此一役,他们便再也不用面对尘世刀兵的威胁。

  幽火蔓延,灼烧,刀刺在背。她不明白,为何爱丽丝这样一位如此精明的魔法使,却未曾想过凡人的手段怎么能逃脱命运的束缚,自以为跳出轮回的丑角也不过是以另一种已被命定的方式践行着预言罢了。起点与终点不曾改变,但过程不然,纵使其再曲折,再倾向于原理注定的目的地,最终不过同样归于虚无,空白。于是白光迸发,自远方的红雾中喷涌而出,关于她的一切,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消散殆尽。

  ……

3.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1567-?)

   叛徒,罪人,魔法使,七色之人偶使,“布加勒斯特的傀儡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次女,1567年生于瓦拉几亚,1590年至1594年间任奥地利驻三公国特使。在红雾战争中与异教徒相勾结,作为奥斯曼人的内应在血族联军中大肆作乱,致使敌人趁虚而入,联军数千人一时尽没于瓦尔纳城下。后高门与维也纳宫廷为嘉奖其无耻行径,认命其为奥地利驻君士坦丁堡高门特使。1619年斐迪南二世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受诏返回维也纳,于1620年白山战役中被新教军俘虏,送上火刑架。然却在火焰中涅槃般复生,时人畏其异常,将她囚禁于萨克森一片森林深处,据推测,其或许早已逃离束缚,苟活在世间的某处。

   公元1590年,她受诏穿越炮火连天的匈牙利前线,前往多瑙河畔的瓦拉几亚任特使一职。维也纳早就察觉到三公国与君士坦丁堡间的矛盾,苏莱曼所发动的每一次远征,都需要血族们为高门献上更多的赋税。因而,她此次前来,便是要为哈布斯堡王朝在奥斯曼帝国的后方掀起一次足以重创其在巴尔干半岛统治地位叛乱。时值罗马尼亚的政治局势又一次巨变,奥斯曼人兵不血刃地废黜了几位有反对其统治的大公,以斯卡雷特姐妹与帕秋莉代之。

   当她翻越喀尔巴阡山最后一处山口时,已然暴露在阳光下许久的瓦拉几亚平原再一次被红雾所笼罩。远方,大公国最后的血族统治者登上王位,小恶魔叩响了大图书馆的门扉。残阳如血,那些于数年后在这场大战中粉墨登场的人物们,此刻不约而同地,面对着那未知且迷茫的未来。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环环相扣,而混沌的世界正向他们涌来。

   ……

   一只云燕出现在天边,它自南方飞来,下落,飘入人偶师的营帐中,衔来一纸信件。她甚至未曾将其打开,走出大帐,将一滴血与信件投入焦油中。于是烈焰蔓生而起,但那并非是希腊火的灼红,而是无比诡异的幽蓝,在白夜中焚烧,仿佛一场迷离的幻梦。联军营中的人偶们见天边已被染成苍蓝,便立刻拔出刀剑,向着四周熟睡中的血族们砍去。

   联军几乎是立刻陷入混乱之中,爱丽丝未多做停留,径直向着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的所在之处走去。跃动的火焰在她面庞上反射出明暗交替的面纱,桌对面,一位金发女子坦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偶师。手中长剑悬在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下。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慎于命运之轮,她最终还是未能向这位陪伴自己数年的密友挥下屠刀,

   此后的二十六年余生里,她的脑海中常常回想着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预言:“你尝试用政治,用权力的力量将我们束缚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倘若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二十六年后,你将亲手将自己葬送于你的信念中……”

4.玛艾露贝莉.赫恩(1951-1977)

布加勒斯特大学相对性心理学与神秘学博士,《猩红之书》的整理者之一,曾与宇佐见莲子一同著有《燕石博物志》。俄籍希腊人,其祖父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进军至瓦拉几亚境内。对血族的心理史学研究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于1977年死于红魔馆列车爆炸案中。

与宇佐见莲子一样,她同样醉心于对血族的探索中。不过,玛艾露贝莉.赫恩并不赞同时下学界对于自然科学手段的过度依赖,相反地,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在书页中的字里行间寻找那些早已被人彻底遗忘的遗失与献祭,试图以此另辟蹊径,破解这一困扰人们数百余年的难题。

…….

列车自特兰西瓦尼亚向南驶去,翻山越岭,光与影在转瞬间变换。如若不出所料,他们将在数分钟后经过红魔馆遗址附近。

“您可以再试一次了”,稗田阿求轻声说道,“时日无多,按照宇佐见博士的理论,下一次交汇之时便只能等到二十四世纪的今日了”

“的确,据此卷记载,在三百八十三年的今日,曾有三人同我们一样,进行了这一仪式。一位蕴含智识的使魔,一位代表政治权柄的傀儡师,与一名象征着暴力的武者,三人本应该完美地拼凑这一问题的三块碎片,寻得那遗失于人们心中的记忆。”

“但他们毫无疑问地失败了,不是吗?就如同刚才几次的我们一样”,宇佐见莲子回答道。

列车又一次经过了一条隧道,黑暗短暂地遮蔽了三人的视线。

梅莉抬手整理帽上的不知何时已快要松开的红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按理来说,仪式需要三种事物,分别站在过去,当下与未来的位置上。方才,我们尝试过让阿求小姐面向过去,莲子朝向未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混淆了这三者应该处在的位置!想想吧,阿求小姐,你根本就不应站在过去的位置上。过去与当下的事物毫无意义,除非他们能在未来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历史是唯一一个能够象征着未来、也能决定未来的事物,因为昨日的意义恰恰就是由明天所赋予的。同样地,莲子,在坍缩之前的电子云始终为不确定性所笼罩,换而言之,万事万物的原理仅仅存在于过去,而那未来之事,是不可能被人所预测的……”

三人相继站于新的位置上,用鲜血染红脚下的纸笔。

“稗田阿求”,“宇佐见莲子”,然后是漫长的寂静。

在那跨越三百八十三年时间的白光中,玛艾露贝莉.赫恩终究还是未能想起自己的姓名,她的人生,便是在那来自过去的追忆与未来的白夜之压迫下,终结于此的。

“八云紫”,于是万火归一,尽没于遗忘之海。

…….

后来的人们只在列车中发现了一张用鲜血写成的草稿,根据笔记推测为玛艾露贝莉.赫恩所写,抄录如下:

1594+383=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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