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的生活是一场闹剧,你还愿意睁开你的眼睛吗?
假如你的意义是一片虚无,你还愿意为了死亡而生存吗?
在明天到来之前,你的今日正在上演。
闹钟
闹钟响了,就在我的耳边。
我睁开眼睛,张主管那张刻度分明的大脸便在我的视界里铺展开来。他两撇黝黑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一撮指向6,一撮指向7。
他张大嘴巴,一首激昂的拉德斯基进行曲便从他的声道喷涌而出。像是田野里发动的收割机,又或是工厂车间流水线的嗡鸣。
“快起床干活了,文档们可不会写自己!”张主管瞪着咕噜直转的大眼睛,分秒不差。“清醒点!今天你可比别人多睡了27秒。”
“主管,我的闹钟坏了。”这是真话,昨天我的闹钟被我摔在地上,这勤勤恳恳运作了五年的老家伙彻底停摆了。
“笑话,难道没有了闹钟你就可以不起床了吗?”他哈哈大笑,就连正在播放的乐曲也变得欢快起来。“你的时间早就被规划好了。”
规划,美妙的词。
时针与分针的滴答声催着我们入睡,闹铃声的嘈杂又拉扯着我们脱离梦境。哪怕你把闹钟关上,你的时间依然在别人的推动下向前奔跑。
因为你的时间早就被规划好了,就像是上好了发条的齿轮机械,总会有一股力量推着你按计划运作。如果你不幸成为摔坏的那一个,一整场悲剧便会从你的部分引发而出。
你承担了你无法拒绝的责任,并要一生为此而付出代价。从你在睾丸中生成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没有了脱轨的可能。
等我穿上衣服走出宿舍门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其他房间。
“距离午休时间还有5个小时17分钟,快起床!”
打卡机
刘主任稳坐在桌前,四四方方的脑袋上,两颗眼珠子黯淡无光地望着我。
“刷卡。”他冰冷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直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排前面的同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心不在焉地掏出一张员工卡塞进刘主任的嘴巴里面。
“哔——”他细细地咀嚼着,眼球一颗红一颗绿,闪个不停。他的喉头贪婪地蠕动着,就像是要品味这一张卡中究竟包含着此人多少信息。
“欢迎您,陈学冬博士,祝您工作愉快!”他的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一颗绿色的眼球发出妖异的光。
前面的同事把那张并非印着他相片的员工卡抽了出来,又换了一张伸进去。
“欢迎您,王培兵博士,祝您工作愉快!”
“欢迎您,孙晖博士,祝您工作愉快!”
“欢迎……”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我站在他的身后,啧了一声,随手就拿过我的员工卡塞进刘主任嘴巴里面。
“欢迎您……”
“代打卡,包月50,你来吗?”他揉着睡眼,把我的卡递回给我。
“你帮他们打卡,他们人呢?”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又不重要。”
打卡,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没有之一。
你的一切浓缩进一张卡片,便能够替代你的存在。你的肉体已经不能够证明你在场与否,只需要一段信息传入那个机器,所有的记录就真实无比。
你在8:00进入公司,这是打卡机说的。
你在9:54上了一个厕所,足足上了40分钟,你应该是便秘了,这是打卡机说的。
你在2038年4月30日于教堂和另一张卡一起打卡,你拥有了一个家庭,和更多的卡,这是打卡机说的。
你在2084年3月17日02:35分于火化炉打卡,你的肉身化为灰烬,这是打卡机说的。
你在2086年5月28日17:35分透支了3700万元,这是打卡机说的。
等我走远了的时候,他仍然在那刷着卡。
今天的办公室,无人缺席。
食堂
我瞪着刘大妈,刘大妈那张千疮百孔的脸每一个窟窿眼也在瞪着我。她浸泡在五颜六色的菜盆里,端坐在油水和菜蔬的王座之上。
“一份红烧肉,一份水煮肉片,一份炒青菜,一份蛋花汤。”我败下阵来,只能怯弱地向她哀求我要的食物。
“19块,先刷卡后打菜。”她俯瞰着我,尖利的目光就像在审判我内心是否存有一丝吃白食的肮脏想法,尽管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或许也没有人会这么做。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收款机上浮现的数字,将一勺黏糊浑浊的菜肴盛在我空荡荡地铁盘中。那些肥腻会伤害我健康的肉类和单薄可怜影响美观的青菜叶从她斗大的面容之中滑落,重新回到它们栖息的铁桶里。
我的盘中只留下了完美的虚无,和一坨洁白的米饭。
这便是精湛的装盘设计师的必修课,将最营养的米饭以最朴素的装饰献给每一位来要饭的人。
大妈那风骚的勺技和颤抖,就如同交响乐中指挥家与乐队的灵魂相合。
每一日我们都食用着由我们所不知的对象提供的生存必需品,我们品尝着他们在狭窄后厨所淌下的每一滴汗水、唾沫、眼泪或许还有鼻涕泡。
它们是我们继续工作的维生素,是我们发动机的燃料。
他们共同生存在一个制造着排泄物原材料的森林里,期待着直立行走的人们前来讨要着下一次走进厕所的权力。
我们贪婪地咽下每一份批量生产的美味,期待着这在空气中被无数生命繁殖的佳肴能够促使我们的大脑蠕动产生灵感的火花。
然后等待着肠胃消化完这些伟大的残渣后,再次回到那可口的餐厅之内,祈求一盘扭曲的施舍。
我从窗口前面走开,坐到位置上时还在思考。
剩下来的那些东西,给谁吃呢?
娱乐
快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内急,他命令我为他寻找厕所。
“把你的五官献给我!”他的命令毋庸置疑。满屏幕刷过的透明方块提醒着我他的耐心有限。“感恩我为你寻找的这些你不需要的事物吧!”
我只能点开一个个早已肿胀不堪的应用,释放早已急不可耐的电子乐、搔首弄姿的肢体、还有他妈的萌萌猫咪。
我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每一分知觉贴近这块冰冷的金属,他嗤笑着我的虔诚,看着我溶解在布满划痕的钢化膜上,唯恐错过一丝他的响动。
然后我便听到,
莫扎特的手指分享着原生态无污染的农家产品,贝多芬慷慨激昂地谱写着素食主义者今日的完美食谱。扭曲悦动的数字图像歌颂着自己短暂的生命周期,说谎与揭穿的两张嘴巴吞噬着彼此分泌的产业链。
他们向我喝彩:“欢迎来到狂野的现代娱乐时间。”
一天的工作结束,我们必须要掏出身躯之外的那个思考器官。荧幕的微光滋养着我们肥厚的视网膜,电流信号的刺激抚慰着我们寂寞的耳蜗。
这是一场虚拟世界对于现实世界的消化,而我们正是二进制运作中多余的残渣。
我们用符号描绘着脑神经中涌过的电信号,期待着这段电子垃圾能够刺激某一个同样缺乏营养滋润的贫瘠灵长类。
上帝在深邃的机房背后端坐,每一部液晶屏都在为他放牧羔羊。
今天的侍奉远未结束,我们轮回着这一怪圈,用倒入的垃圾回收利用制造着全新的污染物。
但我们都得到了放松与快乐,不是吗?
洗漱
“镜子啊镜子,你能让我看见今天别人为我贴上了多少标签吗。”
“当然不行,但我可以让你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牙刷啊牙刷,你能让我洗掉我嘴巴里今日吐出的一切违心之话的残留吗。”
“当然不行,我倒是可以让你在洁白的泡沫中清晰看见你被烟渍黄的门牙和用力过猛留下的血迹。”
“毛巾啊毛巾……”
“滚。懒得理你。”
我们洗去一整天的尘埃,盼望着能够轻松地钻进被窝,期待自己能够在黑夜里面孤独地睡去。我们总告诉自己要为了明日而睡眠,又憎恨每一次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如今一个问题在黑夜俯身贴近你时映入了你的内心:
明天你是否还要苏醒?
明天
“我们身处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之中。”
“偏偏为我们的生活编写剧本的那个智障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没有选择权,但一旦我们拥有,又总是会去思索自己是否能够选得更好。”
我栖息在昨天、今日与明朝的缝隙之中,让睡梦与清醒的穿堂风拂过我的面颊。
“我们的闹钟逼迫着我们为未来所有发生的事物站起身来,但我们的选择绝不仅仅只有成为一个发条。只因我们的身体不是一个固定好的轴承。一张卡片无法定义我,就像五官并非是用来维持我们的生存。所以放下你的手机,安心地洗漱睡去。明天总是在我苏醒后来临,正如生存的意义仅在死亡之前永恒。晚安,我爱的与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