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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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九月二十三日放学后,我在校门口被陌生男人扔进了车里。陌生男人银框眼镜,身体填充着淡蓝色衬衫,像枕芯填充枕套,散发着生意人的气味。在人流量最高的时间地点,他肆无忌惮地说着“你又想偷偷去KTV野了”,钳住我的胳膊,把我连着书包扔到车后座。众人眼里满是对我的鄙夷,没有一个怀疑他的身份,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父母与子女之间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又联想到生物的繁衍与进化。想象力的终点是一条结论,因为存在生命,所以冷漠是必然的。

车窗镀着银黑色的膜,车外看不到车内。我被推上来后,趴倒在后座松软的坐垫上,撑着坐起。驾驶座的椅背包着橙黄皮套,车前镜垂下一条“出入平安”的金色吊坠,散发出奢华的酒味。

他坐上驾驶座,说,严文娅同学,我找你商量件事。

男人名叫安良石,有一儿一女,分别叫安树和安病院。安树在这所学校念书,清远市第二中学,高三3班;安病院名义上在实验三小读,其实旷学已久,一直在家中度日。兄妹二人住在红枫区28号的小别墅里,那一带是别墅区。母亲改嫁,父亲住在浅塘市,也就是这边家里实际上住着的只有兄妹俩。

病院七岁生日当晚,给在外应酬的父亲通电话,说再也不许回家了,否则就杀了他。这通宣言的突兀性不亚于考古学家证明了现在的地球人都是殖民者,让安良石以为不过是孩童的戏言。但他踏入家门时,一柄菜刀从门上朝着头顶砸下,所幸空中的转体只让刀柄砸中头部,在碰撞后,刀锋刮破了他整条右侧小臂,血液溅得像在做梦。

从几个星期的住院后,他又回了一次家,结论是宣告依然有效,并将长期有效。他不得不搬出红枫区的家,远到隔了两百公里的浅塘市住下,甚至计划过再娶再生育,让成为父母的一段人生重新来过,但因现实放弃。

那已是七年前的故事。

安良石把砖头样的牛皮纸袋塞在我手里。我撕开封口,十万元的现金,散发着特殊纸品和烫金的味道。

“为什么找我?”

“你和安树在一个学校,你妹妹和安病院在一个学校。”

我挑了挑眉:“我可不能让我妹妹帮我做陌生人的事情。”

“我保证,不会让她碰到真相的。我只是看中你这点,可以不闹出太大动静地搜集消息。”

“然后呢,家里人正好在这两所学校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

“在后座问到这句的都不止你一个,只是其他人都拿着十万元的封口费走了。”

“都是用扮演家长那招?一直到我都没人觉得不对劲的话,看来这个社会果然是病了。”

“如果社会病态让我做事更方便的话,就请病得更重点好了。”安良石爽朗地笑着,“听好了,我的最终目的是回到红枫区的家,把安树接出来。这个计划唯一的阻碍就是病院,但我也清楚病院的把柄。她非常喜欢她哥哥,还有些神志不清。如果你说只有砍断胳膊才能证明自己对哥哥的爱,她一定会砍的。然后呢,因为不及时治疗,失血过多而死,我就可以趁机进入。在这之前,就要和安树打好关系了,最好搞得暧昧些,最后逼他带你去他家……关于后备计划,我再展开讲讲……”

我想起从前向妹妹严妙支招逃课,她给出粗略的大纲,我对重要的节点提问,计划便在提问与修缮中逐渐完善。回想往事代表现实时间的空缺,尤其是在谈话中,这意味着对方的话不再能引起你的兴趣。这个衣冠正直的中年人的计划毫无逻辑可言,每一步都像自闭症儿童的彩绘般跳跃,或许刚才的故事只是虚构,或许他比他口中的社会更有病一些。

安良石四天后去外省出差,十二月底回来。他等了七年,三个月也不再是漫长的时间。人就是这样妥协的,先对时间失去概念,再对一切失去概念。

十万元,如果不做就是封口费,如果做就是定金。他信誓旦旦地竖起五根手指,说如果能收到断肢,就再给我四十万元。他从车座的缝隙间插来一份合同,递到我手中。我当然不会看,这样涉及到身体器官的合同,就算签了在法院里也不算数;我也不想在这留下字迹,尽管他或许从其他渠道拿到了我足够多的消息。这份没有效力的合同只有反作用,真正起效的只有他的决定。

我闭上眼,回想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在人生中遇见过的戏剧性,一幕幕走马灯闪过大脑,无法追及却总是偶遇,总是负面却偶尔美好。

我决定相信他,接下这份委托。

我收下他纯白打底的名片,打开车门,地上倒着我的自行车。蓝色的普通自行车,瘦得像竹节虫,车前的篮子硕大得像松鼠咽不下的坚果。我把它推回校内的车棚,上了锁,再出校门。安良石银黄色的私家车因为挡住道路,往栏杆那开了几米。

“载我回去,东祥区花苑小区。”

车发出阴森的低鸣,调了个方向,往马路上驶去。街边的树一棵棵消失在窗上,我罕有地感到自己在地面上平移。从十字路口下去时,天色忽而转阴,安良石按了个按键,车内的灯光舒服地笼着,窗上所看见来来去去的远光灯,带着律动的节奏感。

二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我松开安全带,提上书包下车。外面和车内是两个世界,暗灰的底色,杂草在小区传达室墙脚有气无力地长着,金属的大门失却了金属的光辉。B幢301,我刚摸出钥匙,严妙就开了门。她耳朵一直机灵,上楼和掏钥匙的声音瞒不过她。

“回来得好晚,是去给我买吃的了吗?”

“没那种好事,自行车坏了。”我俯身脱鞋。她顽皮地跳到我身后,手插进书包第一层口袋。那里我很少用,也不放东西,因为背着时最容易磕碰到。我看不到她在捣什么鬼,只听悉悉索索,拉链又咔哒咔哒拉上。

一家四口住在平实的套房里,我和妹妹分别在客厅左侧的两间里。说到底,我们姐妹关系并不差,她总串我门,脑中隐私空间的概念淡得像食堂的牛奶,几乎只在睡觉时回去。久了,我的房间偏向于休闲风格,敞亮而干净,她的房间储着我们的杂物,倒也放得整齐。不过,如果我和她说不要动哪个柜子,她还是会认真地避开。

严妙生得一副乖巧样,脸圆圆的,头上扎个蝴蝶结,发型像爱探险的朵拉。像这样眼神澄澈而总爱笑的孩子,有一半循规蹈矩,活成了《道德与法治》的正面案例,有一半借着欺诈性强的外表,常做些耍小聪明的坏事。她属于后者。尽管家里常常入不敷出,尽管父母总常加班,平凡的家里,有这样的妹妹也不错。

2

昨晚没把自行车捎回来,我只好乘公交车。徒步上学固然是一个选择,但一个半小时的脚程在时间上有些局促。手机里来了条短信,学校发的,虽然几百字霸占着两面屏幕,但抛却公文腔和只能用来给小学生作识字文本的tips,所剩的只有“我转到了三班”这个事实。我盯着字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熄了手机,躺在公交车的座椅上望着外面。每到一个站,司机就紧急制动一下,全车的乘客都向前摇晃,又浪花般拍在靠背上。车窗的蓝色帘子时不时蹭我的脸,让我忽然想发笑。

清远二中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烂学校,即便按名次排的班级,一班也是群好于嬉戏、学习效率极低的人。老师散漫,规则严苛但鲜有落实,杀马特的男生们在禁止奇异发型的标识下聚伙聊天,外校的学生可以随意进出校门。指出这些并不是说我置身事外,我也是这颓唐风气中和其他人镶嵌的一环,在众人的沉浮里随之沉浮。

五年前,几个同学说,如果我和某某恋爱时间超过三十天,每过一天就给我一百块。他们口中的某某是个混子,是个践踏自己规则的烂人。他主要欺负两类人,对他坏的男性和对他好的女性。我表白了,靠近了,身处他恶意漩涡的正中央,时而被他发了疯地从楼梯上推下来,时而听他嬉皮笑脸地道歉。

我们的关系在两个月后结束,但我没有得到怂恿我的人的三千块。他们颇为震惊又觉得好笑,带着指责味嘲笑我为了报酬毫无底线,讥讽我是个破鞋,用平淡的语气说通融通融吧,他们最多凑出五百,零花钱没剩太多啦。

那自然是一场惨剧。分手后一年,我被某某砍在肩上的刀疤终于褪掉,只留了狭长的红印。然而,有几个瞬间,我从某某身上体会到了人情,那个无底线的机器从描述语的集合变成了人。这是我学到的,人首先是人,但他人看见的总是符号。人需要一个契机才能认识人,等身为符号的人偶然透露出秘密,我也要等待我能够认识安树的时机。

公交车在学校边停了,三分之一的人要在这站下车。从上一站起,下车铃就响个不停。我插入人群的队伍,紧跟着前者,又被后者推搡着,出了车门,又进了校门。

我先到三班办公室交了手机,和班主任过了些程序,交代了座位。班主任书桌边的墙上贴着座位表,我的座位在最后排,方框和名字都是蓝笔新画的,添在规整地打印的座位图后,像教堂里的一个玩笑。

把原六班教室的东西分几批搬到新教室的途中,班级同学渐渐齐了。外貌文静的男生附近来了个善谈的男生,前者却夸夸其谈得像放养的野犬。安树也早来了,但附近坐满人后,他还是安静地坐着,没发生一丝化学反应。沉默,安静。天性如此?后天压抑?如果是后者,压抑来源于教室或是家庭或是偶发事件或是其他?严苛的分类讨论总能逼近真相。

他的座位在第三列的第三排,我正好能窥见他的侧脸。他会受身边三两个人谈话的影响吗?他会在同学经过时遮挡他人的视线吗?我没有超群的视力,这么远的距离可看不出隐匿的微表情。如果我的座位恰好被安排到安树后面,而前几天那个位置的同学又恰好地因为不可言说的缘故转走了——如果安良石把幕后操纵者的角色扮演得彻底些,就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真是的,我都在想什么呢。

分析微表情,揣测潜意识,这些事应该放在了解事态之后,而安良石的情报虽然隐蔽但还不够。

午餐时间,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我沿着过道走,拍了拍一个女生的肩。上午四节课我就注意到了,总有人找她聊,她也总微笑着谈天,对班里的事情应该知道得多些。免去初次见面的寒暄,她鞠了个五度左右的躬,说自己叫茶娜,对班级有什么不了解的都可以问她。她正要把话题引向对我的发问,我紧接着话头问:“就按你自己的印象说好了,你觉得安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这个问题有些模糊啊。”茶娜扭头看安树的空座位,用手托着下巴,不停眨眼,“到底要怎么说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安树给我的印象就是压抑,他有很多想做的事,但被自己硬生生扼回去了。他对社交应该有很大的需求,却自我催眠着应当独处。怎么回事呢?这种矛盾后是什么样的心理呢?应该是他的妹妹在作祟。”

我看人的能力还不错,她确实知道得挺多。

“谢谢你了。”我由衷称赞说,“就我所了解到的,他妹妹应该还在上小学六年级,但总是在家。这样的话,他妹妹又怎么遥控着教室里的安树呢?”

茶娜甜美地笑着:“这个嘛,用流行语来说,就是他妹妹在PUA他,控制他,不让他和任何女性社交,也绝不能和绝大多数的男性社交。换而言之,就是只能和身边一圈人沟通必要的事项,还不能是女生。”

“为什么?”

“不够明显吗?因为他妹妹喜欢他,所以要独占他啊。”

我没忍住挠了挠头发,发根发痒,六成是茶娜的话导致的。

“这是确凿的消息,还是推断?”

“是‘据说’。”茶娜说,“他初中有一次,和别人聊得太晚才回家,被妹妹打折了脚踝。有这样的说法,他妹妹花钱雇了眼线,不定期监视他的举动。在我们这学校放眼线简直太容易了,是吧,只要不像社会人士都能进来,说不定他妹妹上午还来过一次呢。”

“同学对安树是什么态度?”

“敬而远之,没有人会去打扰他,因为都知道内情。”

“也就是说。”我抬起身子,拉伸脊椎,“刚才你说的,其实大部分同学都知道。”

“是的,大家绕远他都是为了他好,不然他不知道要遭多少次酷刑。就算我没和你说,也会有别人和你说。”茶娜又一次看向安树的课桌,“不过也有少部分人才知道的,安树他画多格漫画,本子塞在课桌右侧书的正中间,是那一摞唯一一本书脊朝右的。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偶然碰到他在空教室偷偷画。”

我走到安树课桌旁,本子不同的朝向确实让人一眼注意上,但若没有提示恐怕也难以察觉。亲身力行的创作者往往在创作中透露本我,那本本子才寄寓着安树最深处。

我没有丝毫犹豫,抽出了那本。他绝不会亲自找我,只会等我归还。

绘画本质量平平,封面破损得严重,四角卷起又发黑。开头几页空着,然后是多格漫画,用直尺在一页上分了八格,阅读顺序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末尾空着一页,倒数第二页写着零碎的词汇,有几处用橡皮擦掉,但留着能辨认的痕迹。一侧写着“欧式城堡”,但字下有字,我顺着笔画复刻了一遍,是被擦掉的“不穿衣服”。

这应该不是他仅有的一本。里面现在有两个完整的故事,一个没画完的。第一篇是末日背景,故事发生在封闭的废墟下,一对男女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扶持着生活,自然地爱恋,男主说:“把希望之种留下去吧。”两人就交合了,十月后,女主生子难产而死,男主悲恸而亡。第二篇讲超能力女孩融进人类社会,结尾难得地用一整面画她在大街上撑爆衣服爆炸成肿瘤怪物。没画完的一篇视角比较新奇,主人公是蛋黄和蛋清,蛋黄怂恿蛋清逃出蛋壳,画到插科打诨的地方中止了。他的画工只到简笔画水准,但挺认真。认真的言外之意就是,可取的地方只有认真。你看完高水准的作品后,脑中冒出的第一个词绝不会是认真。

当天下午我看了两遍,但没还回去。第三天中午,他课桌同样的位置又插了本新绘画本,和上一本一模一样,只画了两页格子,没有画面,末尾也没有笔记,但夹着字条,写给拿他本子的人。从字缝里能感受到他的低声下气,求人归还失物,又问觉得故事如何。

我扣留着本子直到第五天中午,在第二页写上明天晚自习前在转角教室见面,插回原处。安树没问人是谁拿的,也没问老师,他像在人群中孤岛求生。

3


放学后,我沿着文化长廊去车棚推自行车。才出了长廊,离车棚还有二十几米,我就感到一丝违和。那辆枯瘦的自行车倾斜的角度和以往并不相同,我走近了蹲下看,前后车胎已漏了气,留着凌乱的刀痕,不知是谁发泄撒气舞着刀乱砍乱划。几只麻雀扑腾着从棚顶飞了,我缓缓起身,后退了几步。其他的车尚完好地停着,没有一辆受了无妄之灾。

只针对我一个人吗?是谁干的?

我忽地扭过头。文化长廊上立着个人影,磊落地面朝着我,双手握在身后,长到半腰的长发乌黑柔顺。她穿着件过大的外套,有些破旧,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一动不动的姿势像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压,将我镇在原地。她的右臂一点点抬起,右手从身后出来,持着什么,扬到脸前,微歪过头,像在瞄准。

闪烁的影子猛然在我视野中放大,带着呼呼的风声。我向左躲开,那柄水果刀擦着头发过去,撞在车把手上,铛铛坠落于地。肾上腺素骤升,我不由得深呼吸了几下,再朝她望去。那女生大约一米五的身高,脸稍显幼态,倒像小学生,虽然气场很足,但视线落在她本人上时,我没办法起一点防备心。

“你是严文娅,对吗?”她自说自话似的,“我叫毕心音,以后你还会听到这个名字,也还会见到我的,所以尽可能记住这三个字吧。”

我脱下书包,冲向她。她右腿退了半步,双手架在身前。我右掌朝她脸冲去。她左臂抬起格挡。我顺势扼住她左腕,往下掰去。她扎开双腿,向右倾身,左手腕顺势扭了半圈,挣开我的钳制,朝我腹部冲来。我侧身防备,左脚扫过,横踢她的小腿。她一下子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我对准她的肩胛骨跺了两下,她剧烈咳嗽着想翻身。我坐在她背上,抓住长发,朝上提着,让头向后掰。如果把水果刀捡过来,就可以顶住她脖子了。自然,我不想伤害她,她估计也心知肚明,但人在危险临近时往往会对百分百确定的事产生百分之五十的动摇。

“几班的?是你割的我车轮胎吗?”我逼问着。

谈天声和欢笑声从楼后传来,听声音像两个男生。我不得不先起来,退后几步。就算借着夜色的隐蔽,我也不能在这做得太出格。地上的女生全身颤抖着,翻过身躺在地上,咯咯发笑,猛烈地捶打地面,左手拉开外套拉链,不停抚着胸口顺气。

这个人疯了。我立在一侧,看着过路的两个男生离开了视野,又有一群人朝车棚过去。我一阵心烦意乱,朝她侧腹猛踢一脚,回车棚捡书包,干脆就这样出门。路经这里的公交车还有两趟,之后很长时间得是乘坐公交车的日子。虽然从安良石给的十万元中抽出一些买自行车绰绰有余,但临时换自行车会让妹妹起疑,旧车的痕迹也无法造假,何况从那个大人手中得来的钱,在一切事件结束前,还是少用为妙。

话说回来,那个叫毕心音的,到底想干嘛?武断地把自行车的破坏推到她身上并不理智,但她的出现着实让我不适。看不出她的性格,看不出动机,看不出目的。她从哪里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朝我扔水果刀?既然偷袭又为什么要报上名字?

紫蓝的夜空下,远处几声狗吠,像狼嚎。

我提起书包,把地上的水果刀也装了进去。不能让这么危险的武器留在这,说不定它下一次割掉的就是我的脖子。文化长廊上,毕心音已经坐起,靠在柱子上。我们四目相对时,我感到恐慌。她的表情依然捉摸不透,平静地凝视着我,让人恼火。

走到转角,我又回头看了眼。她还是坐在那,面部看不清,但在向我挥手。我眨眨眼,攥紧书包的肩带,不回头地走开。

心脏猛烈地跳。我一边想一边走,惊醒时才发觉已经走过了公交车站,脚步停在24小时自动营业店旁,售货员正把热腾腾的叉烧包卖给顾客。再走几十米就是下一站,不妨就在那等待好了。

对了,还可以打电话问安良石,说不定他能查到毕心音这个名字。不过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也找不到隐蔽的地方。但明晚之前,肯定能腾出恰到好处的时机。

公交站牌在十字路口过去些,车次表下是两张长凳,站着三个大人,坐着两个学生。远看时我觉得有张脸面熟,再走几步,认出了那是茶娜。她正望着车流发呆,一边吃着芒果慕斯百奇,一副浪漫端庄的模样。

“啊,是严文娅。”茶娜咬断了百奇,“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对了,说不定茶娜会认识毕心音。我一边挥手一边走去,靠着茶娜坐下:“茶娜,你认识一个叫毕心音的人吗?”

“毕心音?毕心音……”她嘟着嘴望天,手指在下巴上挠了挠,“我是认识一个叫毕心音的,现在在清远市职业二中,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打听的。”

我险些忘了我们学校外人也能随意进出。话说回来,真不愧是茶娜,社交性强的人连情报网也广。

“上初中时,她的学校在我学校对面,挺出名的一个精神病,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我们学校一个男生。那男生白白净净的,挺安静一人,平时总和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女生在一起,不过不是情侣。毕心音就带着菜刀进了我们学校,站在两人面前,往自己身上砍,砍一下就朝男生喊一句我爱你。我们一群人在楼上围着看,场面极为惊悚。当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家长闹了,学校也闹了。”

学校会闹仅限于校际间的事故,他们的正义也局限于自己是受害者的情况了。初中,到现在少说三年了,那个刀砍自己的疯子已经把刀口朝外了吗。她难不成是为了安树来的?这太荒谬了,我和安树连直接接触都还没有过。我在脑中构建毕心音刀砍自己的图景,但那张脸总成为画面中最违和之处。忽然,我脑中闪过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下一秒我就再也捕捉不到那瞬灵感。

好像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但是,是什么?

“茶娜,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十有八九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才没有呢,只是你正好问了我知道答案的问题。”茶娜抽了一条百奇,朝我嘴部递来,离唇只有三厘米。我接下了百奇,道了声谢,咬在嘴里。公交车入站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响,一阵气声,车门大敞。车上的座位已经满了,灯光和成为黑影的人交替着,我刷了卡上车,长长地舒了口气。

安良石给我的名片锁在床下的柜子里。一到家,我就顺着电话号码给他发短信,他应该能给我更多有关毕心音的消息。

4


转角的教室因为废弃,上了把锁。我高二时无意间在草垛里捡到了开这扇门的钥匙,也不知道是被谁遗失在那儿的。钥匙或许丢了一两天,或许刚丢在那,失主正要回来找,被我捷足先登。在紧密的校园里,能固定地占有一块隐秘空间,就像短暂地奔赴往“非日常”。

下午第四节课后到晚自习有大片自由活动的时间,学生们在食堂、寝室、操场活动着。我一下课就带了本《漫长的告别》钻到转角教室看,过了十来分钟,门上轻叩几声。我开了锁。安树低着眉毛进来,人偶般木讷,双手交叠,望向窗户。窗帘都拉上了,只留了一面透光。

我上了锁,将钥匙揣进兜里:“如果你想摆脱病院的控制,我可以帮你。不过在那之前,我有话想问你。”

他一言不发,胆怯地看着我,表达欲望在眼里冒着火。

“你对毕心音这个名字耳熟吗?”我问。

他瞳孔一震,相当害怕似的,但嘴部却忍不住扬了扬,像背参考答案一样:“不认识。”

“说谎。重新回答。”我扬起雷蒙森·钱德勒的小说,作势要砸他,“插句题外话,你的多格漫画很有生命力和张力,但私人性质过强。你把你青春期被扼杀的所有欲望都画了进去,让它们只成为你表达欲的载体,抹杀了它们作为故事的潜能。我是要怎么评价你的作品呢?到底是从艺术角度批驳它们一文不值,还是从人性角度安慰你在漫画中嘶吼的诉求?”

“谢谢你。”他艰难地说,“我确实不认识她,但我听过这个名字。因为初中的时候……”

“说谎。重新回答。”我说,“插句题外话,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转班过来的,想把你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也有全套的计划。我听说了你妹妹的事情,但我知道的还远远不够,我需要听到更多的实话。难道说,病院安排了毕心音作为眼线,又嘱咐你不要说认识她?”

“跪下,否则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了。”安树怯弱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豺狼一样的光,“你表现得像在拯救我,但你其实在求我,持续逼问可不是求人的方式。我的态度就是你最大的把柄。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到礼貌,我也不想因为过于礼貌而吃亏。”

他硬生生的态度转变给了我迎头一棒,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撞上了坚固的砖墙。内敛的人是最容易隐匿锋芒的,安树没在漫画里说实话。他已经极度愤怒了,言语在这个情景下无用。我不得不走到过道间,双膝跪地。

安树走到我面前,凝视了我一会儿,又恢复了木讷的样子。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可以站起来了,掸着膝盖的灰尘起身。他无奈地看着拉了张椅子坐下的我,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说喜欢我当然是假的吧,你有要拿我当跳板达成的目的。不过,我也正好有求于你,也有要拿你当跳板达成的目的,也正好要装出和你相处暧昧的样子。所以,我拒绝你假惺惺的告白,但接受你一段时间的安排。”

这些话是他自己想说的,还是病院教他的?情势的忽然转换,让我不知所措。自打一开始我就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计划的大纲,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行动时不会引起怀疑。虽然打听消息、抽出绘画本做得毫不隐瞒,但我以为自己还是在暗的一方。现在看来,却只有我是明牌。

我决定变更计划,把我的行动流程向安树全盘托出,但隐瞒了安良石的存在,只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听完后,安树露出苦涩的笑容,却并不惊讶。他愿意协助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并没有太多疑虑,在让病院自断手臂这件事上,成功了行动也结束了,失败了我大可以全身而退。向安树征求意见是重要的,我问他用这种言语激她自残可能性大概有多少。他依旧苦涩地微笑着,说可能性是百分百,病院一定会自残的,唯独这点毋庸置疑,没有一丝反转的空隙。他太了解病院了。

聊了半个小时,我们交换完了彼此的意见。安树正准备出门,我忽然从正面紧紧抱住他。安树愣了愣,喉咙里断断续续响着小男生害羞的声音,试探着抱住了我。他多年来的压抑、多年来的禁锢、多年来的幻想流成瀑布,像不幸者被幸福压垮,被这一抱击穿了防备。

他离不开我了,他需要我。我会好好把握这点,直到计划结束。

他出门后,我留在教室思考现状,没想出太多头绪。出了教室,我正给门上锁时,疾速的脚步声响过来,一个人重重撞上我。我手中钥匙飞了,人被撞到楼道口,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滚下去,所见的世界疯狂旋转,撞到墙上停下。路过的一对情侣谨慎地看着我,男生把女生搂到边上,绕着我走。楼梯之上,毕心音用她幼态而无表情的面孔侧对着我,一言不发地走开。

我捂住右耳,疼痛顺着右耳弥散到眼球。人的知觉被一点点唤起,我才觉察全身阵痛。

第二章

1


我又梦见了初中的恋爱赌局。宣告与某某终止关系后,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匍匐于地,扭曲爬行。道路的终点是怂恿我的几人,身体轮廓扭曲放大,鱼眼镜头。金钱坠地,哗啦作响,一个满身名牌的男孩走来,掏出一张银行卡:“我就帮其他人付了,卡里有三千五,多的五百给你的勇气。”

我瘫倒在地,仰望着他。他是金色的人,黄金的头发,黄金的瞳孔,阳光在他皮肤表层镀上金光。他是金钱的人,举手抬足间,钻石与黄金在体内哗啦啦涌动,翻卷,碰撞。我满足地说:“谢谢。”张开的口瞬间落入了金色的水。我闭不上嘴,噩梦样看着液体灌进嘴里,蠕动喉咙一次次吞咽,腹部越来越涨,险些爆炸。我快要窒息了,左右摇头,然后醒了。

十二月二十一号,天气偏冷。我从噩梦中乍醒,大口呼吸,粗粝的被子上渗着我的冷汗。窗帘没有遮住透入的阳光,晃着人眼,让人无助。

只是梦而已,那个有钱的男生,最后一分钱也没给我。梦改变不了过去,我也从不会在醒后穿越到平行世界。现实感一点点增强,墙上的日历标着月份与日期,下方是何等事情今日宜今日不宜。

已经到下旬了。

过去几个月,计划既没有进展,也没有变节。安良石在电话里说的关于毕心音的情报没有太多有用信息,我还是不能窥见她时不时朝我使绊的动机。安树和我在转角教室碰头的频率上升了又下降了,他以我为裂口打破病院的限制,内向的表情也褪去了畏缩。毕心音神出鬼没,出现的时间、频率、方式都不定,有几次我把她打得很惨,她身体都失去了力气,我还是摸不到全盘胜利的可能性;但十二月开头后,她一次也没出现过。

这些无关紧要。我会在一切结束后主动断掉和安树的联系,也让安良石解决一下毕心音那头的矛盾。安良石会在十二月下旬回来,我今天也该问具体时间了。

我推开被子,坐起。穿着兔子睡衣的严妙打着哈欠进来,“姐姐早上好。微波炉好像坏掉了,姐姐能看看怎么回事吗?”

“一会儿就看。你先出去,姐姐打个电话,不会用太久。”我下了床,把严妙攮出去,关上门,走到房间角落,右手拨号,左手拉开窗帘。窗外没有景色,只有迎面撞上的对面楼,几扇绿油油的窗户锁着内部世界。往下一楼有个小年轻在给植物浇水,左边一个女人在晾衣服。手机滴滴的提示音断了,我把话筒凑到耳边:“喂,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那头全是噪音。在酒桌,还是在KTV?都不像大清早应该在的地方。安良石沉静地说:“我坐下午的航班回去,晚上十一点到附近机场。怎么样?你那边能给我手臂吗?”

“我会去试试的,今天下午。”我说,“今天刚好是假期,时间很够。我只会去一次,不论成了还是没成,我都会告诉你的。”

其实我并不想去,最近公交车系统坏了,一些线路的公交车停运一阵子,东祥区到红枫区的那趟恰在其中。或许该考虑添置辆自行车了,公交坐太多次也是费钱的。这几天我得走很远到另一个站乘车,不巧的是那路车也没了,幸运的是,再过两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前。

我挂掉电话,又拨了安树的号码。电话打过去什么都不用说,我事先和他说过,我打电话就意味着我要行动,如果时间合适他就回复“你好”,不合适他就回复“喂”。过了几秒他就接了,张口就是:“你好。”

我又挂掉电话,去开了门。严妙坐在餐桌边,双腿来回摆动,愁眉苦脸地看着微波炉。微波炉门坏了很久,经常把食物卡在里面。严妙的早餐奶现在就被禁闭着,散发着事不关己的气质。我敲着微波炉顶盖,拉拽炉门,挣了四五下就开了。严妙接过核桃奶,脸上仍是忧心忡忡,忽然问:“姐姐,你觉得到什么程度,才能算认识一个人?”

真是小孩子的问题。不过不问的话,也许永远只是小孩子了。我把三明治包装撕了个口,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严妙忧伤地继着话题:“我和班上玩得很来的朋友说了个秘密,我以为她能很快保守住,但她马上就说了出去。那时候,我发现她并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样,忽然就感觉不认识她了。”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

炉内的顶灯亮起,加热声逐渐嘈杂。她在班上玩得很来的朋友也只有那样几个,严妙昨晚还和我说放学时几个人一起玩,讲述中没参杂一点异样。妹妹虽然机灵捣鬼,但不是藏得住秘密的人,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昨晚不可能不说。我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严妙马上萎靡下去,不敢看我。我绕到她身后,轻轻按摩她的肩膀,她却愈发紧张地绷着。

“只是……忽然想起了三年级的事情,正好老师上课又聊到这个话题,我想问问姐姐你的意见。”她拘束地说。

我没必要疑神疑鬼。只是接着要做的事太不寻常,所以我才对任何矛盾变得敏锐。但她毕竟是我妹妹,和我在做的坏事无关,和那些人无关,我没必要这样苛责。就算她说谎,又如何?

我随口答道:“人要么完全认识一个人,要么完全不认识。”

2


红枫区的别墅带在小山丘脚稍缓的平坡上,树木将房屋隔绝于此,但沿着小道出去,很快就能到通达的交通地带。我站在安树家的栅栏外,按下门铃,建筑外的平地遍布杂草,看得出虽有管理但并不上心。别墅三层高,加上地下室便共四层,毫无气色地竖在围栏中。安树从一楼出来,按下遥控,栅栏升起。我稍有忐忑地踩进了可称内部的土地。

“放心进来好了。”安树搓着衣袖,怕生地笑着,“病院正在地下室。”

我紧跟着他,在门口脱了鞋,换上暖乎乎的拖鞋,跟着他的背影进去。安树穿着白色毛衣,背上没什么肌肉,瘦得很,但今天我感觉他格外高。来源于建筑的暗示威慑着我,我仿佛被催眠了,在这里只能跟着他走,踩着他的脚印,丝毫错不得。

一楼的客厅用灰尘掩盖着华丽的装饰,楼梯口散发着用沁香掩盖的臭味。安树扶着楼梯朝下走,像游戏里提着煤油灯领玩家走向深黑洞穴的老巫师。楼梯口没开灯,阴森怖人,本弥散的臭味在转角后淡了。地下室装饰得极为简朴,我仿佛回到了自己家。杂物堆在两壁边,正对面坐着一个女孩。我伴在安树身边,跟着他朝她走去。她缓缓抬头,我第一次看见了她的正脸。

“病院,这是我和你提过的朋友。”安树转而躲到我身后,声音发颤。

病院的左手铐着手铐,连着段不长的铁链,锁在墙壁上。地上因脚印踩出明暗交界,应该代表病院的移动范围。她左手无力地缩着,手臂上遍是刀痕,头发凌乱,脸上印着鞋印的灰,眼白像鬼,但却温和地凝视着我。

“哥哥,麻烦你先出去。”她低着声音说,嗓音半哑,“这位,请坐,那边有椅子。”

安树低头诺着,朝楼梯口走去。地上的鞋印清晰,和病院脸上的对不上。我搬了张椅子,正坐在她面前。病院左手的手铐银光锃亮,铁链却是落着灰,光着脚,但裤腿上有泥巴。地下室里可没有给泥巴登场的机会。

“你一直被铐在这里吗?”我问。

“并不是的。”她微笑着摇头。

“这间别墅有第三个人来过吗?”

“如果说有,也只会是你了。”

我没办法根据鞋印判断她这句话是真是假,进门时我可没有把每双鞋子翻过来记住花纹的习惯。病院忽然伸过左手,舔舐起手铐,口中呢喃着这是安树为她亲手扣上的,上面还有安树的温度,又眼神凌冽地问我有没有被安树碰过。我暂时没有,她眼中的杀意消了下去,又化成温和,时时念叨着安树的名字。

“我听说,安树一直受着你控制,你不会让任何女生接近他,这是真的吗?”我问。

“是真的。要说例外,也只有你。你在想为什么你是特例吧?其实我为每一个人都编了号码,你的号码正好是我的幸运数字。你可能理解不了这层逻辑,但我可不是正常人,就不需要去理解了。”

没有这么简单。

病院抚摸着手铐:“你的疑问是对的,那确实是临时编造的谎言。真正的原因,我会在考量过你之后再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不可能从安树或者谁的转述中正确地认识到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考量一下你,当然不是让你做试卷,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我俯下身子。她跪坐在地上,换了个姿势,伸出食指:“一,进门到见到我的过程中,你觉得有哪几点比较奇怪?”

“你脸上的鞋印,裤腿上的泥巴,铁链和手铐的新旧程度,还有,你刚刚提到的‘安树或者谁的转述’,那个‘谁’指的是谁?我的疑问是这几点。”

“二,如果我确凿地告诉你有猫腻,你会想到什么?”病院弹出中指,咬住一节指节。

“猫腻是指我刚刚提出的几点吗?”

“你通过考核了。帮我拿来。”她如释重负,指着一旁。医疗箱和一柄柴刀堆在一起,治病扶伤的工具和带着残酷杀意的工具并列,像黑色笑话。我用眼神问她,她示意我没想错,我走到一旁。柴刀的刀口刚被磨过,刀柄也很干净;医疗箱里是酒精、凝血剂、纱布、绷带等等。我搬来它们,病院将右臂放在我刚坐的椅子上,盯着我。

“我已经从哥哥那听说了。”她说,“现在外面的风气是,一个人如果真心爱另一个人,就要在同样爱另一个人的人面前砍断自己的手臂,这样才能彰显真心。今天你来这,是要和我抢哥哥,我不会同意,也不会让你在我面前砍掉自己的手臂。我会先砍的,你就看好好了。”

病院的眼球翻上望我,脏乱的头发衬得脸更惨白,嘴唇更艳。我把柴刀交到她手里,她忽地笑了笑,又笑了笑,笑声咽在喉咙里,像妖。我后退几步,如果她朝我扔柴刀,我也能及时躲开,也许。但她高高举起柴刀,狂笑着剁下,砍在椅面边缘。浓浓的血浆喷涌,溅向四面八方。我仓促躲开。右臂咕噜噜摇着,病院痛苦得扭曲在地上,手臂的断面哗啦啦流血,又笑又哀嚎,震人心魄,仿佛再停留一秒就要被病院为名的漩涡吸入。我咬紧嘴唇,用带来的保鲜膜缠紧手臂,装进鞋盒里,装进袋子里,冲上楼梯。

安树抱着腿坐在楼梯边,头埋进腿里。我不需要再和他们有一丝瓜葛,换上自己的鞋子,冲出了栅栏。

3


我破例打了次出租车回家。公交车停运,带着手臂步行又太危险。出租车司机是个脸型方正的男人,嘴角肌肉松弛,一看就相当健谈。上车后,我核对了手机号,系上安全带坐下。他通过车前镜看了看我,嘴角一动,就开始唠嗑了:“小姑娘,从红枫区到东祥区啊?一个小时前也刚有人这么打过,因为平时这么走的人少嘛,我就稍微记了一下,这不,看见你也是这么打车,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这边别墅区嘛,大家都有车,很少人打出租的,没车的也都坐公交。最多是坐到红枫,很少从红枫坐出来的。对了,小姑娘,你是住在这里的吗?”

“没,我是去我同学家玩的。”我说,“师傅,您还记得一个小时前坐你车的人长什么样吗?”

“长什么样?”师傅边咳嗽边笑了几声,“一个挺安静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年级的样子,还背着朵拉的书包。我女儿也喜欢看那个什么朵拉的动画片,你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好看的图案。那孩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一脸富贵大小姐的像,皮肤很好,平时肯定很保养。”

等上坡的车开过去后,师傅换了个挡,慢慢开下坡。路面修得很好,并不颠簸,像公园的地。从树林里拐出去后,师傅又咳嗽了两声:“那孩子特别安静,哪像我家女儿,野疯了。有一次她把我手机拿过去耍,偷偷下载了个什么软件,把电话和短信都转到她手机里。要不是她故意显摆偷听到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那个软件,毒就毒在是隐形的,要作手势输密码才能看见,也不知道谁搞出来的鬼。我后来教训她一阵,她才说是网上下的,这段时间特别流行,说在对象手机上安一个,能够天天听对象的声音。那么小孩子还说什么恋爱什么对象,还搞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挺邪门的。”

红灯转绿灯,后面的车喇叭响个不停。他拍了下方向盘:“狗杂种,催什么催,又不是赶着投胎。”

“师傅,您说一下怎么才能看见那个软件?”我斜过身子,和镜中他的双眼相对。他哼着歌想了一会儿:“用三根指头在屏幕上往下划一下,往上划一下,再往下划,跳出一个输入框,输123456就行了。”

我拉开裤拉链,取出手机,腾出三根手指,下划,上划,下划。一时间,我呼吸骤停,屏幕上赫然出现六位密码的输入页面。这绝非手机自带,也不可能是我自己安装的。因为害怕病毒和捆绑软件,我连杀毒软件都没下,平时也不点陌生链接,手机可以说相当干净。我敲下六位数字,屏幕刷新,回到主页面。在页面末,跳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图标。灰黑色的底框中是白色的话筒,右上角是白色的耳朵,下标“窃听2345”。我的厌恶心腾起,点开软件,却一下闪退了,再点几下,偶尔能看见使用指南的页面。我连点了好几次,试着截屏,终于解出了完整的图。这个软件的具体施行需要在两台手机上下载,让它们从隐藏变得可见的方法完全一样,但一台手机是接收端,另一台是被监听端,后者在设置完成后不能打开,要重置只能卸载。下载时需要在同一网络内,后者扫描前者6秒一换的二维码,否则在软件下载成功后5分钟内自动卸载。如果一端卸载了,另一端的也会自动卸载。

是谁下载到我手机里的?严妙吗?什么时候下载的?

我决定先不卸载,以免打草惊蛇,回去检查妹妹手机。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抵达小区楼下。我和师傅称谢道别后,黑着脸上楼,敲了几声门,没有回应,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留着张便条,妹妹说和朋友去打排球。我抱着袋子瘫软在门前,疲劳感瞬间涌上头,我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能睡,要先藏好手臂,但意识沉下深海,安宁感抱住我的脖子,带着我一起沉下,靠在门口,便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纯黑的梦中,我感到背部一阵一阵地疼,耳旁的喧嚣越来越高,终于清醒。妹妹在门外一遍遍喊我,我倚在门口,她完全推不开门。我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记忆慢慢复苏,刚才没有把断臂藏起来就睡着了,还没……不行,现在还不能让妹妹进来。

我正要阻止妹妹,但转而发现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那一瞬,我险些又从现实跌入梦境,从梦中梦升往梦中,比噩梦更真实的恐惧蔓延而上。

装着断臂的袋子消失了。

忘在出租车上了?不,我的记忆非常清晰,刚才我就抱着袋子睡在门口。我已经藏起来了?不可能。我梦游了?无稽之谈。有人把它拿走了?不可能,家里没人,我也一直睡在门口。有人从窗户进来?花苑小区的窗户外都加装了护栏,连婴儿都进不来。

妹妹一进门,就不停往脸上扇风,脱下汗涔涔的外套,扔上沙发,进卧室拿衣服,转身进浴室。听到热水器和淋浴声响后,我走到沙发处,闻她换下的衣服。是汗水味没错,不是临时浇上的自来水。我手伸进口袋中,摸出她的手机。她的手机是二手机,手机膜贴得平正,手机壳画着桀骜的歪嘴粉兔子,带着小孩式的俏皮。她的密码是她生日,我很快解开了,按照方法划了几下,都没跳出窃听密码页面。

一来,我能发现软件出于偶然,她不可能临时卸载;二来,两台手机的软件会一起被卸载,而我手机上的还在。也就是说,在我手机上安装窃听软件的不是妹妹。

还能有谁堂而皇之地取走手机?这个家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学校那头,手机都锁在教务处的柜子里,上学交,放学拿;另一种情况是,平时坐公交车,有人偷窃了我的手机,又在我毫不注意时塞回来。

然而,这只是小问题。我将注意力重新转回断臂上。我先检查了她的房间。没有丝毫猫腻,书桌、书柜、堆叠的杂物里都没有翻过的痕迹,拉开床下的抽屉,也只有她的作业本。我走到窗户前,观察铁栏的间隙。它正好能让手臂通过,人是绝对不行的。从这里用工具钩走断臂吗?这处到门口已经像迷宫一样地形复杂了,何况我还抱着它。不,人睡觉时身体会松弛,说不定睡到一半,它就倒在地上了。也不对,消失的不止是手臂,外面的鞋盒是绝对不可能穿过间隙的。

我越想越是感到诡异,身边的一切空气都像藏着鬼。

如果我是窃取断臂的人,我会怎么想?首先要做好计划,计划的核心是在我回来后偷走断臂,但如果我到晚上十一点还和断臂寸步不离呢?如果我没有那个时候回来呢?如果我没有恰好睡着呢?

想不出什么头绪。手机忽然响了,陌生号码,我捂着扩音器,走回自己房间。浴室的冲淋声停了,妹妹头上顶着毛巾走出来。我说姐姐要打电话,先别进我房间,锁上门,走到角落里,按下接听。

“是严文娅吗?”对面的女声用过变声器。

“是我,你是谁?”我紧握手机,手心全是汗。

对面长时间地不作声了,只余嘈杂的碰撞,或许是平常的声音在变声器下化成了怪异的音。我的耳朵完全贴在听筒上,紧张地捕捉细微的变化。

“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我会联系你。”

又是长久的杂音。

“你在和我实时通话吗?”我屏住气问。

长久的杂音,长久的杂音,对面又开口了:“不要问那么多,我会自然找到你的。”

是录音,这代表对面在不方便开口说话的地方。但她的话里并没有非法乱纪的元素,也就证明不是因为身边有人才不方便开口,而是因为说话会被听到而不开口。也就是说——她现在很可能就在我身边。

床底柜子后面的隐藏空间!

我蹲下来,拉出抽屉,用力将它从轨道上取下来,里面空无一物。父母房间的床没有柜子,虽有隐藏空间,但也要整床拆卸才能进入,暂不作考虑。剩下的,就是妹妹的房间。我摁掉电话,闯进妹妹屋里。她正趴在床上看小人书,来回摆动双腿。我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柜子,严妙好奇地扔掉小人书凑过来看。内部同样空空如也。本以为打通了通向答案的正确道路,那种可能性又被拦腰斩断。

但对方一定留下了蛛丝马迹,只是我还没有发觉。

4


十二月二十二日晚上,安良石通来一记电话。

“喂,严文娅,被捷足先登了呢。”他声音低沉,但稍微敏感的人都听得出他在生气。

“捷足先登?这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接到了电话,对面说帮你砍掉了病院的手臂,病院已经出血过多死掉了,问我要什么时候在哪里拿。怎么回事,严文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不要尝试用真话来撒谎,我听得出你矫饰的部分。”

我叹了口气:“我的手机被窃听了,断臂在我眼皮下被人偷走。”紧接着,我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安良石沉默了一阵,说:“你觉得我认为最关键的部分在哪里吗?”

“是哪里?”

“对方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和我见面,这个问题是最关键的。”安良石说,“是什么让对方在双手清白的情况下,从你手中偷走断臂,和我见面,而不选择在知道犯罪的情况下报警?这说明,她要么另有所图,要么双手本来就不清白。什么密室之类的,在我眼中根本不重要。Why done it?”

“本来就不清白……”我喃喃道,“对方用了变声器吗?”

“是的。”安良石说,“但是电话属地我查出来了,或者说我本来就知道。她用的是红枫区别墅家里的固定电话。为什么要用变声器呢?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的,我也想到这步。”

“不,你想的还不够多。如果单纯想隐藏自己身份,为什么要用我都知道的固定电话向我通话呢?因为病院不会让任何女生进那幢别墅,如果有人用固定电话打给我,说明病院确实已经死了。”

“但是,她很轻易地让我进去了。”

“这也是我想不懂的点,在我看来,她给出的那些解释太苍白了,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你会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的人。但很有可能,你的闯入对病院而言利大于弊,或者说你完全是病院的棋子。”安良石接着说,“你说已经想到变声器的目的了,你有没有考虑过,电话那头不是女生,而是男生呢?”

“啊!”我确实没想过这点。但即便以它为起点,我也想不到多远。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迟了,所以我现在还没到清远市。”安良石一副要结束通话的语气,“大概二十五号才能到。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比起来路不明的人,我还是更相信你。虽然说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但你那块缠得更紧些,何况断臂上还有你的指纹,监控也一定拍到了你进别墅的映像。我不是因为信任关系才信任你的,而是因为你的把柄。希望你不要太天真,不要向我道谢,安分地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

“噢……好。”

电话嘟几声停了,我坐在床上,抱紧双腿,落下眼泪。握在手心的手机又震响铃声,号码有点眼熟,昨天刚用录音打来。接听后,对面便问,是严文娅吗?虽然用了变声器,我还是清楚地感知到对方语气中的玩味性质。

“是你偷走了断臂吗?”

“正好是我。”她开诚布公。

“是你在我手机里安装窃听软件吗?”

“正好也是我。”

“那么。”我咽下口水,“给安良石打电话的是你吗?在我行动时,把我当棋子的人是你吗?这些事情都是你在捣鬼吗?”

“我讨厌你的语气,你总是咄咄逼人。”电话那头说,“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没必要虚张声势。明天上学时,带上安良石给你的十万元。我并不需要它们,就算你把它们丢进河里,就性质而言对我毫无差别。听我的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不听我的能给你带来什么坏处呢?自行判断吧。”

已经没办法抽身了。对面十有八九是单纯取乐的旁观者,很可能早就做好了曝光的准备,用罪行最轻的方式推动事态发展。安良石说的没错,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只是绳子勒紧后,有些蚱蜢会受伤,有的蚱蜢却会死。恐怖袭击般的威胁正对着我,但我根本没有反击的把柄。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我已经帮忙让病院断了手臂,按原计划,我唯一剩下的就是当面见安良石。安良石也说比起来路不明的抢劫者,见我更为安全。如果能利用好这点……

我走到墙边,拉开窗帘。夜色在路灯的闪烁下浑浊不堪,对面的楼层紧闭窗帘,我像落单的步兵固守城门。楼下逼仄的小径中,正端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娇小,乌黑的长发梳至半腰,穿着厚实的外套,红黑相间,一看便是名贵牌子,在夜里带着诡异的杀意。她脸上罩着副羊脸面具,只余两个孔,朝我这望着,身旁放着并不相匹的朵拉书包。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她挂掉电话,提起书包,沿着小径侠客般出去,不像在走,而像在飘。

第三章

1


十二月二十三日晨,公交车系统恢复,上下学方便多了。离学校还有一个站时,我透过车窗看见了茶娜。她斜挎着背包,口里叼着红茶牛奶味百奇,穿着黑白红色的连衣裙,散发青春活力走着。我忙按了下车键,匆匆下了站,追到她身后,轻敲了下她肩膀。她惊讶地转头,咬着的半根百奇掉在地上,忙不好意思地掂起,寻找附近的垃圾桶:“呀,是严文娅啊。”

“早安。我有个问题想要咨询你一下,方便边走边说吗?”

“再好不过了,如果我正好和以前一样能帮上忙的话。”她微笑着。

我把电话窃听和断臂失窃的事情告诉了她,不过断臂在故事中换成了装在快递盒里的羽毛球筒。我把很多事都省略了,期望她能从被矫饰过、被简化过的故事里给我一些灵感。这时我们刚走进校门口,沿着文化长廊过去。茶娜歪着头,像挥教鞭样挥着百奇:“我觉得,这样浅显的难题应当难不倒严文娅才对。如果说你没有想到,我只能理解成你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

“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你的妹妹是两起事件的共犯。”茶娜说,“在羽毛球筒失窃时,没有人有办法出入房间,但确实有人偷走了房间内的羽毛球筒。也就是说,那个人一定在房间里。你的搜查分为两步,一步是搜查床底隐藏空间以外的所有地点,一步是搜查床底隐藏空间。而在这期间,你被电话引进自己房间,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对方逃脱的时间空隙。而那个时候妹妹正在房间,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妹妹包庇了对方,没有说出对方从床底出来并逃出你家的全过程。从足以被称为铁证的前提出发,阻碍导向结论的一切证言,都应该是谎话才对。我认为聪明的严文娅不会没想到这点。”

“这样说的话,仍然有偶然性。如果我第一次就看妹妹床底的隐藏空间呢?”

“对方可以在内部拉住柜子,同时拨打电话——如果对方确信那个电话你不得不回房间接的话。”

是的,对方一定有充足的把握。那时候我身心俱疲,哪怕打来诈骗电话,我也不得不回房间隐蔽着接听。既然和我妹妹结成同盟,那么就算我下午不睡着,对方也会让我妹妹把我引出家里,趁机偷走。那些偶然因素,也只是建立在必然计划上的把戏。再推论下去,一定也是妹妹把窃听软件安装在我们的手机上,对方才得以第一时间知道我的行踪。如果把出租车司机提及的背朵拉书包的小学生列入考虑,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窃听手机的、抢走断臂的、出租车上的、昨晚遇见的一定是同一个人,姑且称她朵拉好了。

正是那个朵拉,窃听到我要开始行动,打出租车到我家,等我出门,躲进妹妹房间床下。等我回来后,半天没有动静,或许还听到了呼噜声,从床下爬出,先行一步取走断臂,再躲进床底,用事先录好的音频随时准备把我调进自己房间。为了让时间充裕,她特意拉长了录音的间隙期,方便逃跑。这样说,朵拉是小学生,是妹妹学校的?为什么和妹妹关系那样好,又为什么要插手这起事件?

阴谋论的可耻铁锈味渗进我的舌头。茶娜抽出一条百奇,递到我嘴边。我沉默着接下,喀嚓咬断。茶娜捧住我的脸,停下脚步。我两颊暖暖的,一时忘记了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澄澈如镜的瞳孔。

“你隐瞒了很多事情,你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她说,“我不知道你踏入了哪摊浑水,但是……”

“对不起,我需要冷静一下,你先上去吧。”我冷淡地说。

这也是谎话。茶娜担忧地看着我,松开了手,叹息。我撇过脸去,一会儿再看,她已经不见了。就在长廊这散散步吧。正这么想,我揉了揉眼睛,一条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破旧而过于宽松的衣服,稚嫩而果决的面庞,十二月后就未见过的那个烦人女生毕心音,此时踩着并不优雅的猫步向我靠近,右手提着蝴蝶刀,正对着我。

她持刀的手耍了几个花式动作,左手从兜里取出手机,翻到相册。屏幕上赫然一条血淋淋的断臂,在保鲜膜的包裹下,脏污不堪,压着鞋盒和袋子。毕心音动动手指,下一张照片是病院,右臂断却,紧闭双眼,躺着的地面满是血污,衣服上也是,裤子上也是,鲜红得不太真实,面孔惨白,毫无生机。

我不自觉凑上前去,忽然身后一阵风声,麻袋从头灌到我脚底。身后的人用力一砸,我被麻袋拉扯着坠在地上,又被人搬起。虽然看不清外面,但几声闷响表明了我位于车后备箱的处境。我刚要大喊,一双手隔着麻袋扼住我的嘴,几块拳头重击我的鼻梁和下巴。力气丧失,头脑昏涨,我的理智被瞬间摧垮,呼喊声化成哭泣。很久没这样顺着情感拨动而嚎啕了,我的全身陷在哭声中,陷在情感的波纹里,软绵绵地化开。喷雾器抵着我的鼻子,呲啦啦冲出一片雾来。我鼻孔一阵酥麻与刺激,头脑昏沉,丧失了意志。

清醒时,我浑身酸疼,眼睛完全被蒙蔽,身体发软,正要向前倒下,却被绳子死死勒住。以我粗浅的判断,我应该正被绑在一根柱状物体上,双手反绑着绕过柱体,从肩下到脚踝少说绑了四圈。但是,让我逐渐清醒的不是绳索,而是头部一滴滴一点点感受到的冷流。一阵阵酥麻后,我差点再次昏去,又被点点滴滴浇醒。可怖的想法如闪电般贯穿我的大脑,我正在遭受的是……颇为著名的水滴刑。犯人的头部被固定,让水滴固定击打同一位置,日复一日,以至让人发疯。

啊——喊声哑在嗓子里,嘴中塞着抹布,口外绕过柱体缠了几圈胶带。这一喊只如野猫的呜咽,传不开多远,但扰动了附近的人。脚步声向我踱来,我一点也动不了,头顶的水流从发间,耳后滑落,带着冬日的冷寒,刻骨铭心的冻人。

这是我第一次痛恨学校管理的无能。平时的宽松给我带来了不少便利,但我成为受害者时,只有祈祷学校应当从最初就如此严苛。水流持续不断地淌下,头顶快要被泡化了。这当然只是我的心理感受,很有可能……时间并没有过多久。

毕心音和她的打手一定会放了我的。我手中还握着唯一的希望,与安良石见面的通道尚且把握在我手中。安良石一定会在二十五日再和我通电话,如果我没接,他一定能知道出问题了。一定,一定……

我完全不知道这算思考还是祈祷,毕竟水滴弄得我快疯了。安静的环境,唯有——滴,咚,头顶一阵发冷,过几秒,滴,咚。毫无止境的循环,我或许完全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不对,就算我握着见安良石的通道,那又有什么用呢?毕心音的动机和目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大张旗鼓地把我绑到这来,上这种长期折磨而对肉体伤害极小的刑,说明我和她之间完全没有利害关系了,也就是说,所谓见安良石的通道,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不,不对……滴,咚,冷,哒,哒,哒,哒,滴,咚,冷。

“我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打听到一件很有趣的消息。”有人说,“你在初中时参加了一场恋爱赌局,一群人怂恿你和一个混子谈恋爱,用维系关系的时长支付你酬金。在别人看来,你是因为钱才去做的。但打听足够多消息后,我想并不是这样。”

是谁在说话……这样的声音……是朵拉吗?不对,明明很耳熟,是……对,我刚才还一直在想,是毕心音的声音。那个至今不明目的的家伙,那个不知道了解多少的女生。明显的,这次的声音贴到了耳畔,她吹出的热气侵扰我的发丝。

“我想并不是这样,你是因为一个怂恿你的男生才去的。他家里非常有钱,交了几任女友,给女友花钱大手大脚。但他在给自己和女友外的人花钱时,完全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算预算远远谈不上‘他的承受范围’这样的词,他也能省则省。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要多承受三十天,怂恿你的人们就一定不会兑现诺言,包括那个富家子弟。所以,你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你想用他不遵守诺言这点来胁迫他,成为他的女友,成为他的花钱对象。那时候,你还不懂合同什么的在什么时候才能生效,你还不懂这样的口头协议根本不算数,你还不懂胁迫那样的人毫无意义,你还不懂事情鲜有如你所愿。”毕心音说,“这么多年了,你有成长吗?确实有,你起码知道了什么是有效的合同。但最为根本的,那颗打一开始就畸形的心态,是一点也没有变吧。他承诺的四十万,本就是虚无的,你却如当年那样相信,根本没考虑过那时候他完全可以毁约,而你因为相互牵制的关系,失去了曝光的退路。”

难言的情绪波动再次回升,我止不住抽泣,但每一抽动,口中的抹布都会膈应我一次,让我反而想呕吐。被胶带紧紧黏着的嘴动弹不得,强力的勒迫险些令我窒息。完全没有人来救我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好饿,好累,好疼,不想再去思考了……

“我来教你一点东西吧。”毕心音凶恶地说,“就算我让你饱受折磨,再把你放了,你也不会曝光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曝光我,会让你失去自己的人生。人总是得失兼备的,当有向上跳跃的欲望时,往往要背负跌入不如以往的谷底。但是,我无所谓,我比你聪明,比你有手段,比你知道得更多——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清楚你不可能曝光我之后,我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归我本来的生活,一条是跃上更好的生活。”

她停顿了一下,说:“永远不要和没有更差选择的人谈条件。”

我口里堵着抹布,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是她的独角戏,我的登场无关紧要。然而,她说,在我不曝光的前提下,她有两条路,这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我去找安良石与否吗?为什么我找安良石她就有机会跃迁上更好的生活?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和我一样的原因,她也不可能去曝光,而且我和安良石的记录在她那边并不缺,如果想胁迫,早早就可以胁迫了。她不会去胁迫,而是有要让安良石做的事。让他回家吗?这本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为什么在我不见安良石时,她只会回归平常的生活呢?

灵光一闪,那条隐隐约约的真相终于在思维碰撞中显现。水滴持续流着,它仿佛灌溉我的大脑皮层。

病院一定还活着,断臂后的医疗是安树做的,而那张病院死亡照片里的血红鲜明得不太对劲,因为是红墨水的伪装。他们三人在联手——不,不能这么想,正确的想法是,他们还有合作的理由。还有严妙,她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滴水刑仍在持续,周边的脚步声又重新踏起。毕心音一群人退出了这里,只留我一人。空气似乎越来越暖了,难道还没到中午吗?时间的长度轰然击溃了我,水滴,限制,剥夺视觉。唯有脑中的思绪纷乱无边地爬行、编织成最后一张大网。

我还能让见安良石的通行证,兑换成收买某人的临时票。

下一次醒来已经是傍晚了。头顶的通胀感消退不去,眼罩没了,绳子被解开,散落一地。我正睡在地上,身上披着似曾相识的羽绒服,但型号太过大众,平时见班级里不少人穿相似的。

我睡在山林里的木屋间,门外树木萧条,枝桠交错,树叶却遮不住夜空。冷风侵袭而来,羽绒服提供着残存的温暖。外面似乎有个黑影轻轻地闪了闪,关切地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了。我失去了起身的力气,自然没能追出去,平躺在地,看见捆绑的柱子细细一条,上方的漏水装置硕大得够滴两天。

但不能再在这里睡着了。待意识逐渐清醒,我撑起身体,无视胃部的哀嚎,取出手机。窃听软件已经被卸载,现在的通话不会再有人窃听。熟练地拨打出那串号码,漫长的等待,接听。

“安树,我知道病院还活着。我要见她,和她商量件事情。”我说。

那头静默了许久,通话时长一秒一秒地累计,我的耐心慢慢磨灭。铁链声,换了人接听,沙哑的女声:“是严文娅吗?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2


和病院的第二次会面,仍旧是在安家的地下室。她的左手腕仍被手铐锁着,用铁链固定在墙上,但右臂已只留了袖口,空空荡荡。十二月二十三日夜,仅隔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病院面容枯槁,无聊地席地而坐,只是偶尔看看她的哥哥,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刚从学校后山赶下来,打出租车到这,奔波劳顿后尚需休息。安树像仆人,无声地为我们倒茶。我这张嘴品不出茶的价值,但水的温润彰显它或许价值不凡。我与病院正对着坐下,病院连着喝了三杯。茶杯与桌面碰撞,铁链相击,却没人开口。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病院,她微微叹着,招呼安树过来,贴着耳朵说了几句。安树微微点头,右手扼着左手腕,朝楼梯口走去,一会儿便引来了一个人。瘦小的影子,看得出是女孩,等两人从阴影里完全出来后,我才看清她的脸。她眼眶湿润,哭得红肿,袖口满是泪水,见到我,便撇开脸,不想让我看清。就算我再愚钝,也不能对在这见到她感到过分惊讶了。

是严妙,我的妹妹。她走在安树身前,眼睛红红的,不停抽泣。

“姐姐,对不起。”她呜咽着,“我听到了姐姐要做坏事,就把一切都告诉安树了,也告诉了她。我以为告诉她之后,姐姐要做的事就做不成了。但姐姐还是去做了,她说还有机会让姐姐清白,让我帮忙做了不少事情。结果她骗了我,我骗了姐姐。两天前,我以为姐姐已经从事件里抽身了,但没想到她反过来这样对姐姐。是我错了,对不起,姐姐。我应该一开始就劝住你的,不要做坏事,不要做不好的事情。对不起,是我不好。”

“你怎么听到的?”

“我在姐姐上学前,偷偷在姐姐书包里放录音笔,定时到放学后开启。只是想搞个恶作剧,姐姐要是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可以吓唬姐姐。这样连续放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听到的录音里有姐姐和一个男人的交流。我被吓坏了,再也没放过了。对不起,姐姐,实在是对不起。”

“你刚刚提到的‘她’是谁?”

“她没有告诉我名字,但就在我托人找到安树后,她自己找到我面前。应该是我们学校的,但我从来没打听她的名字,见面也都在校外。我只知道,她应该是小学生,经常背着印朵拉图案的书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严妙见我没回家,来安树家和兄妹二人商量。她一定听到了我和病院的对话,听见我描述毕心音对我下的毒手,才那样放声大哭。

“不要再道歉了,你是对的。”我起身,抱紧严妙,“我从一开始就在做错误的事情,而你一直都在背后打算纠正我。如果我受到了伤害,那一定不是你的问题。作为姐姐,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妹。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虽然你平时总耍小聪明,捣些让老师不喜欢的鬼,但我相信你不会误入歧途的。”

怀中的严妙还在抽泣,每一颤都传入我的心脏。我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小的时候,我还没长大,她也还没。今日的疲惫完全消失了,我与她心中的隔阂也被打破。

“姐姐……”她含着哭腔,“可以答应我就这样抽身吗?”

病院朝我投来锋利的目光,我没办法忽略她空空荡荡的右臂。她的意思相当明确,如果我胆敢答应我妹妹抽身,她也会不择手段。毕竟打一开始,她愿意用手臂换来的,就是我手中与安良石见面的通行证。

安树的目光同样灼热,总是内敛的脸此刻阴沉得像鬼面。我终于理解了他在转角教室说的话,我还是他们眼中的棋子,一开始是,现在更是,我没有办法抽身。

我抚摸着严妙的头,温和地说:“没事的,姐姐会把一切都解决掉的。等后天之后,就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请严妙回避一下。”病院用手指绕着耳畔的头发,“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和你姐姐之间的秘密。”

安树拍了下严妙的背。我松开手,严妙也无力地耷拉下去,任由安树牵着,带离了现场。等脚步声完全从头顶传去时,病院才开口:“好了,现在大家都开诚布公吧。严文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顿了顿,认真而热诚地直视她:“从最坏的打算来看,安良石根本没必要见我。我不知道毕心音有没有把你的假死照片发给他,但他已经相信你死了。他见我只是程序需要,或许只给我些意思意思的钱,但他一定会带满四十万的现金。我不能容许他出尔反尔,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见面前,我让他预定一个酒店房间,要偏僻些,不让第三个人进去。但我会把你装在行李箱中带进来,如果他真的不打算给我四十万,那你就出来,我们两人还是可以牵制住他的。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和他见面,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想法,但已经足够了。只有我能给你这次机会,我也有能力打个电话让安良石再逃走。以上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还需要听听你的想法。”

病院露出笑意,不停挠着头发,表情像快崩裂了。她舔舐着嘴唇,东张西望,指着柴刀,愉悦地说:“完全符合我的意思,不过行李箱里得带上我的柴刀,否则,一条手臂根本谈不上有用。而且……”

最后一句话如眼镜王蛇的嘶嘶低语:“我还得把手铐的位置让给另一个人。”

3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远市边翔区。这一带原先是古街,保护了一阵子,附近一带的经济被渐渐带垮,后来依照原先的格局重新建了。河流,小山,桥,树林,假山,公园,竭力做得复古,但不三不四,同时失去了过往与现在的魅力。公交站点只有牌子,人群都站着等,多为老年人。我按着装着病院的行李箱,担忧起她会不会难受。虽然少了条胳膊,更方便进去,但公交车的摇晃、颠簸,路上的推行,不知磕碰她手臂断面多少次。

酒店隐匿在饭庄的大院里,订的房间在三楼。楼梯上站着个男人,看气质不像工作人员,更像保镖。他严厉地扫视着我,一言不发。为了方便,我穿的都是薄且保暖的衣服,一眼便能看出有无带武器。我走到322门前,按下门铃。门上的传话筒闪烁着提示灯,在电话中听过无数次的声音说:“转身,等我说可以进来再进来。”

我转过身。门开了,炽热的目光烧上我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安良石说可以转身进来了。他坐在房间最内侧,床上摆着三根金属球棍。给我的位置在靠门的床之后,我们隔着一个房间坐下。

“让我先看看四十万现金。”我说。

安良石气定神闲地提起袋子,放在床上,把钞票倒在枕间。这样远的距离,看不清有多少沓,看不清是否是假钞。我指了指其中一沓,他把那叠扔过来,我接住翻了翻,货真价实。

“那,让我看看手臂。”他摸着领带,示意我打开行李箱。我放倒行李箱,解开密码,借助床沿遮挡他的视线。病院弓着腰,咬牙闭眼,捂住头部,细看时,身上不少新增的淤青。我取出断臂,和他对视。

我说:“你不会花四十万买它的,你只是想确认那张照片的真伪。”

安良石点头:“很遗憾,我确实没有用四十万买它的意愿。你一分钱也带不走。”

正和最坏的打算一样,他果然不准备支付。站在楼梯口的男人是他手下的,如果我一个人出去,他一定会拦下我检查。但反过来说,只要安良石先出门,我就能免受检查。我把手伸下去,叩了叩行李箱。安良石警觉地握起一根球棒,把另两根推到地上。病院舒展着身体,从箱中爬起,手中的柴刀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正对持着球棒的安良石。多年未正面相见的父女在这样的场合下对峙,堪称造化弄人。

然而,安良石眼中只有诧异:“你是?”

“连自己女儿的脸都忘了吗?”我换了个语气,“你也知道病院能做出什么吧?现在,把四十万给我,然后出门,撤销对我的检查。你还有考虑的时间,同时,也有明白你没办法和疯子谈判的时间。”

“不,不。就算再久远,我也不会忘记我女儿的脸。”安良石说,“我刚刚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来。这位,就是你让我查的毕心音吧。”

思绪轰然如雷,最后的真相如巨型导弹,击碎了所有困惑,所有不知道的知道的,所有动机和目的,所有被信息差垒起的墙壁。我脑中清晰地放着一张张画面,断臂的病院化作断臂的毕心音,干净的手铐和让给另一个人的手铐,裤腿的泥泞,考我的两个问题,利用我完成的最后一击,自己想提出但被我先提出的潜入方案。我不可能知道这么多,那些根本是推理不出来的。

因为是走马灯啊。

断却一只手臂的女生冷漠地蔑视我们二人,手中的柴刀越来越像恶魔的低语。安良石本强作镇静的面孔露出恐慌之色,旅馆普通的房间渐渐扭曲。

划伤我轮胎的、在学校里多次攻击我、绑架我到山上施行水滴刑的病院,幼态的脸庞,那样破旧的衣服却能有那样乌黑的长发。那天楼底戴着面具的病院,背着朵拉书包的病院,从一开始就是小学生的病院,坐过出租车的病院,我妹妹商量的对象,让我曾以为是还未出场的人。地下室的根本不是病院,而是毕心音。缔结了约定,在事件结束之前,毕心音和我有得以进入的特权。后山上,病院说过她有两种选择。我不来见安良石的话,她就单方面终止和毕心音的约定,回归正常生活;我来见安良石的话,又会如何?

我本没必要想那么多。

因为是走马灯啊。

柴刀劈入我的头颅,我当场意识丧失。

而病院,那具一直游荡的幽灵,正要回收最后的布局。

4


12月25日,曾某某(男,12岁)报警称,于边翔宾馆附近玩耍时,自窗户目击三楼发生杀人事件。毕心音(女,18岁)用凶器柴刀杀死严文娅(女,19岁),用金属球棒杀死安良石(男,47岁),并布置现场,企图伪装成二人互殴致双方死亡状,试图开窗逃逸。目击者通知酒店工作人员,并及时报警,封锁现场。毕心音于房间内拒绝开门,待酒店工作人员提供房卡开门后,发现毕心音已用柴刀自尽,无生命迹象。

为表彰曾某某举报,其所在学校清远市实验小学及相关部分颁发见义勇为奖状。

(省略其他相关人员的表彰)

据悉,嫌疑人毕心音自两年前起就开始追求死者安良石之子安树(男,18岁),并对安树、安病院(女,14岁)兄妹造成持续性的骚扰。安良石因长期在外,得知此事后,向安树同校同学严文娅请求援助,帮忙照看安树,并许诺四十万元的感谢费用。12月25日,毕心音胁迫严文娅将自己装入行李箱中,带至和安良石的会面现场,并杀死二人,毁坏证据,企图伪装成互殴现场,并从窗口逃脱。因监护人安良石的死亡,其名下财产转移至安树、安病院名下。寻找监护人的工作仍在进行中。

本次事件仍有大量疑点,如现场为何有毕心音的断臂。尽管按照证言初步定性为对安树不接受自己告白的威胁,但现场之怪异,事件之蹊跷,搜查小组初步成立,沿着嫌疑人、受害者关系网准备进行进一步的搜查,响应民众对本次事件的关注。

5


安树坐在阳台上,望着漫天的阴云。

下一篇漫画该画什么呢?就讲述一只幸运的蚊子的故事吧。那只幸运的蚊子撞在蜘蛛网上,中央盘踞的蜘蛛一步步向它爬来,它以为自己要死了,惊恐地闭上了眼。但网振了振,另一只蚊子撞上了网。之后的日子,不断地有蚊子撞上来,蜘蛛始终没有吃掉那只幸运的蚊子。最终,蜘蛛死了,其他蚊子也全死了,只有它还活着。

他轻轻笑了。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挂在网上的蚊子,得不到食物,早就会死了。漫天阴云轻轻笼罩,夜风吹过,他的藤椅有些摇晃。偌大的别墅,给他带来逼仄的感觉。

他决定出去散散心,向病院告知了行动范围和时间后,出了大门,推开栅栏,望着无辜的小道,对面林中的风。觉察到什么似的,他忽然扭头,眼前是一个女生。她口中咬着百奇,右手握着手机,无声地展示着拍下的照片和视频。

安树是一个怯懦的人,或者说是一个麻木的人。

此刻,他仿佛被打动了,心中动了情感。她仿佛开口说了什么,又仿佛没说。在安树的幻听里,那个女生轻轻地说了句,不要放弃挣扎。然后,她转身走了。

他麻木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

落在网上的蚊子闭上眼,听着蜘蛛的脚步靠近。一只人类的手,握着剪刀,轻轻剪掉了网。听起来像是荒唐的故事。

他吹了会儿风,回到家中,和妹妹报道后,重新去阳台乘凉。

风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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