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定主意要如此:回我那逼仄肮脏的住处,点上一盆火,把我口袋里两百多页的手稿和家里满天飞的纸张全扔进去,让火舌把我的血迹和字迹烧成灰,然后躺下来等死。
现在是几点了?……不知道。最近天黑得特别早,还下着雨呢。死人也不讨厌雨夜:雨丝在浓夜里隐匿着飞落,只在灯旁匆促地闪,灯影倒映在路面的积水里,连同我的身形,被打碎了。路上除了我没活人,只有车,车轮擦过湿润的马路发出空洞刺耳的声音,在湿气里一圈圈地回响,简直叫人无法忍受。我停在十字路口,四面全是钢铁怪物死白的眼,聚在路口中央那片宽阔的平地上,无数细密凌乱的雨珠,在这片虚假的白日里,惊惶地迸溅,无所遁形。
这时,在那片死白的荒原上,我亲眼所见,四只铁灰的兽足,从无形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落下。灯只照亮了那四只爪子,还有不慌不忙地摆动的狼尾。落了雪般斑驳的狼爪在强光下美得炫目,它缓慢地走过城市的中央,后爪不偏不倚地落在前爪落过的地方,寂静无声。
“Lyre.”
我呆愣着,不由自主地吐出这个名字。
然而,狼仍不慌不忙地走着,又一次化进了无形里。红灯骤然转绿,飞驰而过的车流打碎了狼存在过的痕迹。
我木然地立在原地,任凭雨从脸颊流下,紧紧攥住衣袋里的手稿,浑身的血不由自主地往头上冲,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大喘着气,有什么东西把我和夜色连接起来了——黑夜在等待我,叫我别着急去死——黑夜里有只狼。狼回来找我了。
我站在铁轨前,头脑异乎寻常地清晰,第无数次考虑把头放到枕木上面去。这快成个习惯了,每隔个把星期我就在想象里当一回安娜卡列尼娜。蒸汽推动活塞,带动飞轮带动沉重的连杆,金属摩擦得滚烫,机油有点焦味,我会看到无力地摇动的光。这是白搭,城市里的电车是绿色的小鸟,印着环保标语呢。我当然不会选这个。
电车到站,我上去。车厢里有两三个人影,我没细看。
我挺喜欢列车。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坐着电车绕遍了全城,那是我第一次逃离那个腐烂的房子,从此我的半生都消耗在了这项事业上。当时看到了什么东西早就忘了,只记得听列车上的播音听得要发疯,却还是不愿意停下来,一直往下一站去。后来我的第一部作品讲的就是一座由列车构成的城市,反响还不错,当电影剧本卖了,但一直没拍出来。这也挺好,我不想看。
正当我漫游在思绪里的时候,灯灭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车厢里除了我已经一个人都没了,挺远的地方传来跑动的声音。列车照旧飞驰,我的目光还聚焦在窗上:雨珠挂在上面,往后飞跑,但看来雨已经停了。树与河流的景色上,叠上了另外一边高高低低方楼的倒影,月光明亮得让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镜像,只能从电车颠簸时的颤动分辨出来。
“Lyre.”
狼的身影,果然飞闪而出。半透明的狼影在房顶之上奔跑,轻而易举地飞过十余米的深峡,它和月亮一样是一个倒影,一粒石子就能打碎的幻象——但Lyre分明在那里,威严而自由,铁爪在钢筋水泥上留下粗砺的刀痕,纵身一跃,如铁灰的风,永不疲倦——它生来就是为了这样奔跑。
然而,我却不敢回头去看真正的狼——半透明的狼影随着光线的变化时隐时现,仿佛我一移开目光就再也不会回来,果然,当我转头的时候,零落的灯盏之上,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圆月亮。
我听见自己深深的叹息,车又停下来了。
人可以一直留在列车之间,穷尽一生也走不完站点排列的可能,但毕竟轨道总是有限,列车总在这既定的铁轨上重复地奔跑下去。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以被警察押回家告终,还为我换回了一整个月的禁闭。那个黑暗的暑假里我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着了魔一样想着的不是狼而是列车——那就是那只笼中鸟所能想象的最大程度的自由了。
都是过去式了。我想这么告诉自己。但我知道那是谎话,今天的我和那个十三岁的孩子相比并没有更加自由。否则为什么狼只能在窗玻璃里飞奔呢?
车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站起来,下车。
这是市中心,我远远地看到大片的灯光,我记得这里是个夜市。已经收摊了,大半的灯已经灭了。三三两两的顾客还在砍着尾价,疲倦的女人在点着花花绿绿的纸币,流浪猫的身影在树影里徘徊,最后几只卖不出去的兔子打着盹。
我穿过摊位,路过一个占卜屋,一个戴着厚面纱的女人靠在门帘旁抽烟,看到我就拉着嘶哑的嗓子喊:“年轻人,看看你的命运?”
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没钱。”
“真正的占卜怎么会需要世俗之物换取?”
神神叨叨。我从来没玩过这个,不过今天破个例也不妨。我跟着女人拨开织着神秘学符文的门帘,屋里画着兽首人身的图样,熏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香烛台上只剩下半根岌岌可危的香灰。
“手相?塔罗牌?预言球?”
“最后一个吧。”
女人把烟头按进烛台,香灰一下断了。她对着桌子中央的预言球做出一大堆复杂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珠白的雾气在预言球里飞快地旋转。终于,随着一句戏剧性的吟唱,薄雾的旋转缓慢下来,显露出一个婴儿的脸。
我不能说我对婴儿很有兴趣。不过我还是凑近了,仔细地看,然后学着占卜师的神秘语气说:“我看到了……一只狼。”
“怎样的狼?”我本来指望这就能打她的措手不及,但占卜师从容不迫,而水晶球里真的出现了一只在月光下徘徊的狼。
“它很饿——很虚弱。它受伤了,在舔舐伤口。”
这显然超出了,因为狼开始对着月亮长嗥。占卜师不为所动:“狼,厄运;血,复仇。你有仇敌吗?”
“有不少。”
“且勿为愤怒所迷。”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的人生就是由愤怒构成的。我看着预言球里的狼飞跑,继续面不改色地信口开河:“天亮起来了,狼拖着伤腿在往林子外面走。”
“外面有什么?”
“是个集市。阿拉伯商人从沙漠上摇着驼铃来,载着丝绸香料和亮晶晶的玩意儿;吉普赛人流浪到这里,漂亮的女人穿着红拖鞋随街而舞;水手们带来海上的歌和神秘巨鲸的故事,你可以用一瓶朗姆酒换到一大箩筐。”
“狼呢?”
“狼伏在林子边,低声咆哮,一转身变成个人。稻草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脸上和手臂上都有纠结的疤痕,但他看上去却温和而羞怯,一点都不像狼。他的手里有把七弦琴呢。”
我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狼拨着七弦琴往集市上走,边走边唱起猎人的故事。孤独的猎人有一双暴风雨般的灰眼睛,在深林里只是和自己的猎犬作伴,有一天他在黑夜里遇到了一双幽幽的狼眼。他的身后很快就聚集起了人群,孩子们跟在他身后拍手,年轻的姑娘窃窃私语咯咯发笑,但狼只是用清澈的声音旁若无人地边走边唱,虔诚的样子像个小牧师一样。”
“狼不想做个占卜吗?”占卜师看来是放弃了。
“正要呢。狼唱完一首歌,觉得有点累,羞怯地向他的观众道谢,有个占卜师盛情邀请他来坐一坐。狼有些畏惧,他哪里会有什么未来呢?但他不会拒绝,只好坐到预言球面前。他看到了一双暴风雨般的灰色眼睛。他故事里的猎人正像看着猎物一样凝视着他。”
就在这时,我眼前的预言球突然发出淡金色的微光,一个青年的面庞从中映出。稻草色的头发,疤痕从下巴一直爬到眼睛下,那双眼睛是绿色的,既不是碧绿也不是橄榄绿,而是泛着鹅黄的灰绿色——让他紧张又羞怯的目光更加温和了。
我张目结舌,被占卜师的催促叫醒了,吞吞吐吐地说:“后面就……没有了。”
而画面中的青年,像是看到了我的失态一样,眼里闪过一丝戏谑。那双绿眼睛,讥诮地眨了眨,消失了。
一时间我和占卜师都盯着那个珠白的水晶球,最后她开口了,嘶哑神秘的声音一扫而空:“好故事,我该付你钱。”
这声音一下子把我从看见Lyre的震撼中拉了回来,我还没站起身来,占卜师就掀掉了面纱,露出一张我不能更熟悉的面孔——她虽然是金发,却有着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眼睛。
老天,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肯定有五年了,而且当时发生的事情肯定不适合用来开启话题。我不想在今晚和她叙旧,脑子里只想着怎么尽快脱身。然而她并没露出那种意思,我们的目光只是短暂地交汇了一秒,她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又点起了一根烟。
“你怎么在这里?”
“体验生活。”
“有趣吗?”
“在你出现之前都挺没意思。那是你的新剧本吗?”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她没等到我的回答,犀利的目光扫了过来,随即恍然大悟似地说:“难道是新男友?我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
“去去去。”我挥挥手。
她轻飘飘地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立刻就消失在了黑暗里。“去喝一杯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没看我。
“我今晚有点事。”
她扬了扬眉毛,好像早料到这样的回答,无所谓地说那好吧。我们互相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
我和这个姑娘之间的故事非常戏剧性。事情要从我和家里决裂开始说起,快成年的那年我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在一个很晴好的夜晚破门而出,骑着摩托车在城市里狂奔,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为了我刚刚赢来的自由。那种感觉当然是喜悦,狂热的喜悦,会让人分不清是不是绝望的喜悦。我的血都在烧,我从来没那么快乐过。
那时候我觉得逃离过去就是自由,我觉得这就是答案,但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的大半人生是在对抗中度过的,我只学会了这一种方式。我的前前任在夺门而出之前冷静地抛下一句话,你是个没有心的精神病。后半句我持保留意见,但前半句可能有点道理。我老是在写愤怒和逃跑,对抗一切想靠近我的人,残忍地拒绝他们、伤害他们,也许我心底里是希望能有人接受我的,但我当时肯定是不知道。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装成占卜师的姑娘,她在我一次演出结束后径直走上来,用那种我后来花了很久才适应的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约我出去。那种丝毫不顾后果的掌控力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后来事实证明她疯起来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和我一样的方式对待我,伤害我,打压我,反而让我感受到了诡异的喜悦。她说人生命的一切就在于痛,只有在痛感里,才有真实。我们很熟悉彼此,也非常相似,知道什么话会触碰到对方的伤口,在那些尖锐而微妙的边界上试探,用语言和眼神编织出荆棘般的密网,讥讽、冷笑、刺痛的玩笑、尖叫和砸东西、狂热的性爱、甚至血,那是我们之间的东西。
后来我差一点杀了她。她赤身裸体,满身是血,身体因快感而战栗着,微微呻吟,那个画面到现在都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第二天早上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再也没有出现,我知道她是怨我没有杀死她。
今天见面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拿正眼看我。她目光里的那种带着痛楚的疯狂消失了,如果这是另外一天,也许我会应她的邀约。在分别之后我一直让自己别去想她,别去想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别去想那些古怪而尖锐的感情。我想起我多年前问她这到底算什么,她说这就是爱。我当时不屑一顾地笑,又说了些我记不得的讥讽的话。
我轻轻地哼着歌向前走,夜市的气息越来越远,心想,那不是爱又能是什么呢。
我走在市中心的街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街道倒也没那么肮脏。这地方犯罪率可不低,指不定一声枪响我就好退场了。如果真这样,我希望那位枪手能给我留一口气,我想用这点气力像古典剧目里的人一样大喊一声“我死了!”不然观众们看不懂呢。
近来我和观众越来越过不去了。我上一部剧被指责说像是原始人的怪舞,除了他们信奉的鸟神之外没人看得明白。无稽之谈,在极致的表演面前,语言什么都不是。
这话从一个剧作家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违和,毕竟我对怎么当导演一窍不通。我是个很好的编剧,也是个还不错的演员,但在应付一整个剧组的人这件事上,我确实可悲地失败了。但我总是很喜欢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被表演出来,无论好还是差,无论离我心里的理想的样子有多远,只要是演出来的,就都和落在纸上的文字完全不一样。
唯一的例外,是我衣袋里的这一本。它永远不会上演,因为没有人能来演我的狼。
说谎。有个小声音对我说,你只是不敢。好演员什么都能演。
这话我其实是信的。我一直信奉舞台上的表演和人生命的一致,这并不是说我有多敬畏舞台艺术,我只是觉得所谓现实不过是烂片一部罢了。这种想法事实上是在我和那个疯狂的姑娘分手之后产生的,她对痛感的执着给了我不少启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风格急变,开始追求呈现极致的情绪和感官体验,温度、触感、色彩的特殊光度、肢体动作的形状、某一列特殊泛音的效果,哪怕它们完全超越了现代剧场的呈现能力,我还是执着地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你知道,我为未来而写作。
这对我本人的要求当然很高。我坐在市场里闭上眼睛倾听货架上的八音盒两段乐曲间短了几分之一秒的空拍,在下着雨的冬日清晨观察晨昏之际的光线,让所有的感觉淡去的时候,空无一物的背景上会浮现出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一开始的时候这很成功,我那时候写的作品反响都不错,然而没过多久事情就变得更困难了。解决的方法当然是冲去最近的酒吧来个几杯,后来就变成了叶子和蘑菇,再然后是LSD。还有一种叫玛德莱娜的奇特致幻剂,效果和那本不朽之作里描绘得一模一样:唤回一段你从不会想起的记忆碎片,把当时的一切情感游丝带回你的心中。
我想用药实在算不得一个很明智的决定。药物带来的虚幻感受逐渐和我醒时的感觉混在一起,直到我说不出来哪一个是所谓的真实。那些沉沦的日子里我的创作也停滞下来,我走得越远,就越无法抑制地渴望那唯一一个我不曾体会过的感觉——死的感觉。我总有这样的一种预感,答案就在于那种感觉——它就在那里,我拼图最中央缺失的那一块,我找到的碎片越多,那个空缺就越是刺眼,越是诱人。
后来我想这些问题就少了,当然是因为Lyre凭空出现,而我无比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到目前为止它只不过是幻影、是错觉、是光线的把戏,我仍旧这么相信着——我宁可相信我是虚无缥渺的,也不愿意相信Lyre是假的。
灯盏挂在半空,整个黑夜的幕布上有着十余个高高低低的圆形光点,在Lyre的世界里一定没有这样鬼火般的光源,它的世界里只有星辰和月亮的微光。
把灯关了吧。
我打了个响指,整个世界骤然沉入黑暗,死寂也随之而来。漆黑的天穹,只剩满月。
狼低沉的嗥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起初是试探着的短促呼声,再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八秒,一点都不能差——之后是一声近在咫尺的长嗥。
在声音消失的同时,满月化成了一只金色的狼眼,惊惶地眨一下,再坠落下去——起初是慢的,再骤然加快,场景重又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真是天生的Drama Queen。我愉快地笑了笑,睁开眼睛。路灯无辜地在头顶挂,一点都没变呢。
我漫游到了一个小公园。因为这一带不太安宁,实在算不上散步的好去处,所以这个公园很荒,道路杂草丛生,植物该死的死该活的活,野得让人很舒畅。
当然我走到这里来真正的理由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就是在这里我我第一次梦见了Lyre。事情发生在一年前,那时我真是在毁灭自己,而且我毫不在乎。我的精神状态一塌糊涂,创作瓶颈期,滥用酒精和药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时常从鬼知道什么地方醒过来不知道身边躺着的是哪个人,而且对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在那样的一天,我昏昏沉沉地从酒吧出来,实在是走不回家,半路倒在这儿,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那是个多么美丽的梦啊,吟游诗人的身体里住着狼的灵魂,琥珀色的温柔双眼在夜间会化成狼的金瞳,那只脱离狼群的欧米茄狼在深夜倾听星辰轻声交换的故事,又作为人在太阳初升之时将故事带到每个角落去。他随风而行,七弦琴声到哪里去,哪里就是绿洲,哪里就有生命,他的名字叫Lyre。
我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那不是一场表演,我不曾见过狼的模样,那只狼穿越了所有的感官体验,直接呈现在了我的灵魂面前,从此我活着,就是为了重现那双金色的狼瞳。
其实真也好假也好,生也好死也好,我一直都不太能想明白这些问题。我写了很多东西,有的会抛出些神秘莫测的暗示,我挺喜欢让评论家们来解释。当然也有人批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只是在堆砌无意义的场景——但我想意义一定是有的,就藏在那些细微的感觉里,那些“非它不可”的颜色和光线里,一些真实的东西,超越思想和观念的东西。在写Lyre的故事的时候,我比什么时候都接近那些东西。好像我此前调动一切感官去体会的东西都是为了这个故事——狼和人的边界模糊的时候,我能看见那晨昏之间转瞬即逝的微妙光影;狼在旅行中被迫潜入其他的狼的领地时,我知道怎么描绘深林里那令它不安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当然,狼在拒绝人类女孩羞涩而不顾一切的告白的时候,我知道他的血液撞击耳膜的节奏——分明是稳定的节奏,他却觉得那每一拍都比前一拍要更快。但是随着故事越来越长,那个梦境里无比神秘、隐藏着无数含义的狼却越来越遥远。前几天我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写完了整个剧本,狠狠地戳下最后一个句号,一头倒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狼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低下头,在冷白的光下,我身侧约莫一米的地方,有一行细细的、湿漉漉的梅花状爪印。那城市这一边没有下过雨,那么是它从那一边带过来的吧。狼的爪印比狗更狭长,后半部分是笔直的,而且更加整齐,哪怕是一群狼的足迹都是如此。
向后看去,它已经陪我走了很远。我再往前走,这次留心看了,真的——狼的足迹,从木板中无声地渗出,总在我的身侧,向前缓缓延伸着。我突然地转了个弯,足迹一点都没有凌乱,它好像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要往哪里走。
我一边走,一边想也许我该去更远的地方。去北方,去有狼的地方,到那个地方也许Lyre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停下了脚步,把手拢在一起,做出一个空腔,凑到嘴边,缓缓地吹出一个空灵干净,风笛一般的“呜”声,在微微湿润的空气里,这声音犹犹豫豫地向远处传去,显得更加忧伤。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每个和我一起在深夜漫步过的人都被它打动过,包括那个疯狂的姑娘。我记得她说我这样显得特别脆弱,好像在哭泣一样。这声音脆弱地悬挂在一个空无一物的空腔上,一松开手就会消散,但它却很有力量,它证明了人不需要那个谎话连篇的发声器官,也可以和真正重要的东西相连。对我来说,那就是我身边这虚幻中的狼。
是时候了。我想,快出现吧。
我放下手,让寂静重新将我裹住。在那一瞬间我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夜的细节变得清晰了,光的弧度在我眼前打转。
是的,黑暗在微弱地颤抖,我的头顶仿佛掠过一缕金色,颠簸的空气里有活物的温度和气味,混杂着一丁点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远了——我转身飞快地追出几步,猛然停下——我的后颈上寒毛竖起,那是被捕猎者靠近的感觉,低沉的呼噜声在我身后的不远处。我伺机而动,如野兽一般倾听,一切都很清晰,时间的流速是那么缓慢,爪印越发杂乱,而且越来越浅,狼的动作也越发迟钝了——紧张的温度骤然升起,我猛地抓向黑暗,指尖拂到了坚硬的狼毫。
它就在这里。
我想只有这一条路了。夜色已经在淡去了,我知道太阳就要升起,彼时Lyre会离开,而我绝不能忍受失去它。我从袖口抽出一直备着的小刀,寒光一闪,我把刀锋抵在左腕上。
狼能拒绝血吗?
我手下使力,鲜红的血流汩汩而出,剧痛随之而来。我咬着牙没有喊出声,跪倒在地,平躺下来。在那一瞬间我肯定不记得狼和其他任何东西,只能想着那火烧火燎的痛、寒冰一样的痛,我模模糊糊想这难道是她渴望的痛楚吗。血很快浸透了我的衣袖,在这样一个冬夜里它是温热的,而血腥味几乎可以说是诱人,但我已经动弹不得了。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觉,而即使是这样模糊的景象,也已经越来越暗了。我几乎感受不到疼痛,脑子里的疯狂想法也越来越迟钝,和一个疲倦的睡梦没两样。然而就在我要沉入梦境的时候,大地的心脏跳动了起来,像海一样起伏着,很慢很慢,像狼逼近猎物的足音一样缓慢,我身体里的小小的灵魂微微地颤着,随之跳动起来,每一下都那么剧烈,如巨大的琴弦发出的一声声饱满而悠远的振动,我的躯壳无法承受。
在那震人心魄的振动里,四周忽然明亮了起来,我听到了Lyre的歌声。那是我没有听到过的语言,但那歌声和背后的意义却不经物质的磨损,径直传到心底里去。原来他唱的是沙漠里泉水的低语,是神的眼睛在夜空里的光芒。梦境里模糊的概念终于呈现在了眼前——是的,我弄错了Lyre眼睛的颜色。不是琥珀的颜色,是蒙着水雾的灰绿色;他的声音也不是清澈的,而是微微沙哑,像大漠里的每一粒沙子都在低语一样。他的歌声越来越远,与此同时光也渐渐消失,直到又只剩下我,在黑暗里。
真冷啊。
像死一样冷。
毫无征兆地,热息袭向我的面庞,活物的温度紧贴着我的小腹,粗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金色的狼瞳。
狼的前爪搭在我的肩上,暖烘烘的肚皮一起一伏,尾巴从我的踝上扫过,它的双眼放着奇异的光,灼热的气息从颀长的狼吻之间吐出。它的尖牙离我的脖颈只有一寸。
狼张开大嘴,一口咬向我的脖颈,我的气管发出一声满足的悲叹,撕裂了。狼的眼闪着杀戮的冷光,尖牙满足地刺破我的血肉腹肠,至于那些骨头则轻而易举地被咬成数块,狼的脸上沾满了我滚烫的血。
我盯着狼的金瞳,等着它来杀我。狼的眼睛一动不动,在阴影里如满月一样神秘,它的左侧脸颊上有一道疤痕,那里的绒毛是纠结杂乱的。
它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后退了一点,我感到我的左腕上有一个温暖粗糙的东西抚了过去,暖流从那里流过全身,我突然又有了力气,便直起身来。狼一边后退,一边仍那样紧盯着我,然后一甩尾巴,飞跑起来。我一跃而起,追了上去。
狼在夜色里狂奔,我的目光紧紧锁在它的身上。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奔跑过了?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雨,但是狼悄无声息,一切都悄无声息,铁色的城市变成了荒原,荒原上奔跑着一只狼。洁白的满月、偷来的微光、金色的狼眼,还有一个活着的人——那是我,我还活着,我真的还活着。狼是真的,我也是真的,它就在那里,我的生命——真实的东西——我一遍遍写着的东西——就在那里。
狼消失在一个拐角,我在那里停下来,眼前是一家酒吧,我挺熟悉。
走进去,里面没有顾客,只是吧台后面站了一个青年。我径直走向他。稻草色的头发,瘦削的身材,很高,左边的脸颊上有道细长的疤痕。眼睛是灰绿色的。湿润而温暖的,羞怯的灰绿色。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已经全然发愣了的我,微微地歪了歪脑袋,问我需要什么。微微沙哑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和他交谈,他是个大学生,读文学系,周末在这儿打工。我点了酒,他有点生疏地帮我准备,我伸出手去接。
他看到我的手退缩了一下,我赶紧解释:“这是假的,你看,我在剧场工作。”
真的:伤口愈合如初,只剩下几块斑斑的血迹。
我问他该怎么称呼,他说他叫Lyall。
“狼?”
“你是说我不像吗?”青年的眼睛仿佛闪过一丝狡黠的金色。
“很像。”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的眉微微扬起,那双灰绿的眼里终于表现出了一丝好奇。
我故作神秘地微笑,抿了口酒,心想也许现在放弃确实太早。我望着他,觉得今天晚上的经历大概是个不错的谈资。我可以留个联系方式,也许我可以和他谈谈剧本。谁知道呢——毕竟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也许现在开始学着当个舞台导演还来得及,说不定我能说服他来演演我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