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粒正正地砸在头顶,嵌入了我灰白色的大脑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神经元回路的再一次扭曲。
我努力地在水中拼凑好自己的身子,将破损的半只手伸出水面,透过朦胧的水光,尽可能地张开了我仅剩下的三根手指,看着满月的光融进挂在我指尖的水滴,饱满而充盈,然后坠落,破碎了我眼前的波光幻影。灰色的朦胧从水面慢慢扩散到水底,好像要将我的整个情感全部包住。这景象触动了我内心的什么,痛感从头上劈下来,——无疑是那颗石子,无论大还是小,都是一样的痛。
至于外面那些扔石子的人,他们就是恶的吗,倘若因为无法体会别人的痛苦而在别人的痛苦上肆意鼓吹死亡,那这也不是恶的吧?他们也全然没有罪的吧?
我拽住空气,尽力想象着在空气中还有无数丝小细线,想象着我把这些线缠在手上,然后用力,这些线将把我拉离水下。我感到自己破碎的躯体慢慢浮上水面,填满了整个狭小的井道。破土而出的感受。水从我的脸颊上渐渐退去,我尽可能地呼吸着空气,眯着眼,看到月光肆无忌惮地洒满整个井底。这是一个温暖的十月之夜。
这里是
井
底
。
我再一次沉潜,迎来我的第二万七千七百七十一次在这寒冷刺骨的井水中的解离。
在井里的人的时间中,只有我。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眼,而非人称。
整个村里没人说得清老田屋后的井里是怎么有个人的。
当时雨一直下到了第五天,连绵不绝,优柔寡断,终于在这个阴沉的午后慢慢减弱。老田坐在自家门后,抽着旱烟,仿佛潮湿的天气只是天气而已,他宁可做一个腐烂的人,不,不光是他,是整个村子都腐烂了,然而这种腐烂是表象的,内部依旧是充满活力的,又或是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乐于把这种腐烂的表皮当作外衣,仿佛是一种极为高尚的事,却不知道蛆虫爬了满身。
抽完了烟,今年的庄稼想必不用担心,他晃晃悠悠来到田边的井旁,倚着它,看着自家的田与别人的田。他看着远处的树融进灰色的天中,五天的雨把空气浇的湿润饱满。远处,已经有人在松土了。要是放任不管,不把水引出去,麦子都会烂死的,老田想着。他不再用手支着井口,而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褂,准备把田内的积水清理掉时,他听到了井内的一声叹息,微弱,但却让人听得万分清楚明白,——这确乎是个活物发出来的。
老田愣了愣,以为是风的声音,虽然他知道这雨后的粘滞空气中根本搅动不起任何风。
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老田有些悚然,四周环顾了一下,确定这叹息不是周围的人发出的,便将头探向井底。——什么都没看到。老田索性往里面扔了块石头。水溅开的声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老田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一面后悔自己扔下去的石头可能会污了井水,一面就要起身离开。
但随即,又是一声叹息。老田虽然不确定这叹息是不是从井里来的,但很确信这井下,一定藏着一个人。而这个想法,到了天色已晚的时候,全村就都知道了,一群人密密地将老田的井围住,而围的人越密,人们便越是相信这井下一定有一个人。
人们都能听到那似乎是从井里传来的叹息,或是一小句“救命”,当然,也只有一小句,声音轻极了,让人怀疑那个困在井底的人是不是真的想获救,又或只是用极为拙劣的姿态向他人博得一丝同情。如果那人的目的是后者的话,无疑是失败了。——一开始,人们争先穿上自己腐烂的外衣,也随着井里的人发出叹息,村民们摇着头脑,一浪高过一浪,但渐渐地,人们逐渐对这种单调的模仿厌烦了,到最后,人们只在乎他是怎么到这种鬼地方的,或是井下的人除了叹息或是求救还能干些什么,然而,人们向井内抛下的每一段话语,都是渺然不知所往的,终于,村民们被这种平白无故浪费他们的时间的行为恼火了,一个人拾起井旁的一粒石子,向内扔去,一串残缺的哭声作为回应,从井底慢慢爬出。这无疑给全村人带来了新的乐趣。然而,就算是哭,也是很快被忘记,丢到尘芥堆里去的。
老田就站在井边,默默地盯着村民们。他担心石子扔进去过多而把井水搅浑了,于是在第二天,他在井边竖了一个牌子:一颗石子5分钱。
那一夜,月亮上来了,呈现出饱满后渐渐变得干瘪的疲态。
我是怎么来到这井底的?我不知道,准确来说我是完全想不起来的了,或是我仅能参照的记忆已经扭曲而变得古怪的了。
我能感知到的事情还有多少?我能认识到的事还有多少?水将我洗来洗去,直至褪色。如果回忆可以帮助我我,救我的话,我宁可紧抓着那我早已不再相信的记忆不放。
这个晚上,月亮又变得充盈,就要涨裂开来。而我来到井里的那个夜晚,正是月亮就要炸裂开来的一个夜晚。在那一夜之后,时间与空间都开始折叠,形成了这长满青苔的井壁。
在我来到井底之前,我每天晚上都会到一个公园里,坐在河边,看着月亮升起来,一直坐到十一点公园关门。老实说,我真的喜欢看月亮,想象它不过是纸折成的一朵白玫瑰。月亮慢慢降下光来,抚平青草的头发,与河水额头上的皱纹。月色温柔,真好,我总会如此想着,然后内心在月光中慢慢地达到一种平和。我爱这种感觉,至少它能带给我一点点平静,像是让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这种怪癖多少让我有些不合群,但不合群也好,混于人群之中只会让我更加焦虑。最终,我想,为了月亮,我愿永远活在夜中,或是直接跑到月球上去,晦暗的,别人的目力难以所及的地方。但是,有一天我破碎了,那种破碎猝不及防,猛然一下,仿佛自己驾着车在高速路上飞奔,然后猛地与一堵本不该横在路上的砖墙相撞。我在床上醒来,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只是感到眼前覆盖了一层悲愁的薄雾,慢慢地,液体从眼角流下。我梦到了什么?我从床上下来,把脚放在鞋中,规规整整,契合得几近完美,犹如榫卯,无法动弹。我抬起头,发现正座在法庭里,一个如山般的巨大的黑色阴影坐在法官的位置上,原本矮小的我与之相比更为孱弱了。“你不能去看月亮,”雷鸣般的声音从法官那里传出。有人在山上打鸟吗,还是开山炸石?“你不能去看月亮,你应该看太阳。”他又说了一遍。随后,一个人造的纸太阳从一旁升起,仿佛要与纸月亮相对,像韵文,但平仄是那么蹩脚。我抬起头来,灼心的烈日将我烧穿。
我开始跑。
我看到了公园,我看到了月亮,我睁大眼睛,月亮饱满充盈,就要炸裂开来。月亮上的阴影在张裂,好像水滴在了胶片上,有什么东西曾隐藏在月亮中,把月亮的光谱搅乱,唯独剩下尴尬的喧哗与骚动。紧接着,月亮自内向外破裂开来。我狂奔的脚步渐渐停下,呆立在河边。我看到月亮之中,乳白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流出,滴落了下来,蜿蜒成小溪,小溪聚成大河,大河将我冲离公园,我在河中沉浮。
在月光河中,我仅仅只是几秒钟失去了我身体上的所有控制权,也正是在这几秒钟,我开始快速向下坠落,扑通一声,落入井中。
我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但肯定不是在公园。我抬起头,又看到了月亮。它可以赐予我平静,但在我崩溃之后又把我扔到井底,或者把我扔到井底的不是月亮?我的记忆真的就是真的记忆吗?它没有欺骗我吗?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话,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古怪,那么疯狂,好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我不明白。
我听到了一阵不安的声响,井壁的砖缝里,有无数个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它们盯着的是我吗?而它们又畏缩在砖缝里,每当我盯着它时,它们就缩回去了。我感到恐惧与不安,将身子潜入水下,而井水底,有一只长满了眼睛的怪鱼,它张开巨大的嘴,死死地咬住了我的下半身,将我拉扯开来。
如果月亮再一次炸裂,放下月光河,我能否离开这井里?
这是我的第两万七千七百七十二次在井水中的解离。
在井里的人的时间中,我只是一个名字,而非人称。而我,本就无法以任何形式来指代,因为井中只有我,和与我敌对的一切。
老田把棉花塞入耳中,然而睡眠再一次拒绝了他。
老田家井里的人确实给了单调的村带来了一丝活力,然而笑影是存在于村中的别人的脸上的,井里的人只给老田带来了似铅般的黑云。
老田很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没留后。有人说他只娶过一个妻子,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孩子就自杀了,至于老田的妻子怎么死的,没有人关心这一点,更没有人关心老田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再娶,除了媒人。至于老田,他则更不想提这些事情,他更想提的是自家井里的那个人,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那个人。
老田从床上翻身起来,这又是一个失眠之夜。老田用手将塞在耳朵中的棉花取出,然后忍受着耳旁噪音的折磨:那声音一定是从井里发出的,老田总是如此固执地认为。所以一直干扰着他的噪声的是什么?
老田环顾着自己小小的房间:一个北方的标准的炕床,床头挂着旧式黄历,破败的墙面上还能看到斑驳的领导人的半张脸,然后再用别的海报盖过去,墙的一边,紧挨着床头的地方,放着一个三层的柜子,中间那一层的左后角塞着一块钱多——那是靠家后井里的人转来的,人们已经往井中扔了太多的石子,井水或许以及浑浊不堪,但是没关系,这些钱足以再打上一口新井。
他听得清所谓噪音了,那是一阵阵的哀叹,是井中人的哀叹。这哀叹便在他的耳边回荡不觉。救命?是他再喊救命吗,那个井里的人?老田不知道,也不明白。没有人会去救他的,那人的悲哀已经被人们咀嚼了无数次,还有什么需要去呼喊的吗?他真的不是矫揉造作的吗?
老田恨死了自家井里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披上衣服,打开房屋前门,他看到了月亮投出的光正照耀在大地的每一个尖叫的毛孔上。
“救救我。”井里的人如是尖叫。
老田呆立在月光下。他确实痛苦,也确实愤恨,愤恨自家井中摊上了这么一个人。他操起锄头,走过了半湿润的田土,他径直来到自家后的井旁,大喊道,“闭嘴,我让你闭嘴!烦死了!因为你,月光都肮脏了!”一边喊一边用锄头敲着井沿,声音刺耳在这个夜里。月光下,尘土飞扬如此容易被看到,至于是谁污了月光,本就是没必要争执的事。
而在老田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发疯就这样在一个午夜的间歇性精神失常中的五分钟里猛然结束。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发疯,因为他再也没有发疯的力气了。
他就这样和一块木板靠在井旁,木板上写着,一颗石子五分钱。
啜泣声从井里穿出,然后,犹如决堤的大坝,哭声尖利,月色温柔。
“你说老田?他有一个儿子。不,不,我知道他竭力否定自己有过一个儿子,——因为他的儿子自杀了,投河而死的,后来人们把他埋在了太阳里。
“为什么投河?那一天晚上啊,儿子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彻彻底底地被吃尽了。下次你回来的时候,最好赶上些春节之类的,那时候年轻人都会回来,你去问他们,他们八成都记得他们小时候有一个伙子每天晚上,或是天仍然乌漆墨黑的清晨,坐在村东边的那条河旁,河岸上没有草,光秃秃的一片,你现在去,就会发现什么都没啦。那小伙子,挺精干的,就是脑子有病,他就是在那坐着呆呆地望着月亮,小孩子在他背后玩弄他,议论他,讥讽他,就连鸟把屎拉到他身上他都不会管上一下。他他妈就是在那望着月亮。
“后来有一天啊,老田气得实在不行——你知道,自从他老婆死了,他情绪就怪得很——就在他看月亮的一个夜里,老田直接把他提溜回家喽。也就是在那个夜里,那娃娃深更半夜地跑出来,跳到河里,死啦。诶……我活了是挺大了,见到寻死的人还真不少,但是没见过死得这么奇怪的,当时村里面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孩子是中了邪啦,废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养了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后来呢,老田又栽了不少事……有一天,他家后面的井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一个人……他家?他就住在一个窑洞里,后来窑洞连带着那座山一起炸没了——自然,那是老田死后几年的是。那口井就在老田屋后准确来说是他家门口右手边几百步原的地方,井再往下就是田。但是都没了。
“然后,就在井里的人出现过后的几个月里,老田的儿子复活了,或者说又死了一次,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我又缠住了空气中的丝线,感受它在我手上勒下的一道道血痕,这种痛苦或许会带给我一种我还活着,我还存在着的真实。我看向手,它们破碎不堪,扭曲而丑陋。
我抬头仰望,月亮正正嵌在了井口,上面布满纵向的裂痕,犹如妊娠纹。我知道月亮就要分娩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布满全身,这是月亮要再次炸裂的日子,我很清楚,并且我也知道我只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我带离这折磨人的死亡之井。终于,月亮以一种无序且疯狂的姿态展示给众人,一种炸裂,自内部向外的炸裂,就要诞生了。
正如我上次见到的一样,淡白色的液体缓缓从月亮上渗出,慢慢聚集,滴落。月光河的水渐渐聚成小流,仿佛一条线,连接起来井上的世界与井里的世界。液滴滴在井水中,开出了一朵朵淡白色的小花,我摘下来,它们却迅速地枯萎了,我看着枯死的它们再一次静静地沉入水中,聚集在井底,仿佛要拼凑起一具人类的骸骨。我再次抬起头,月亮朦胧,双目模糊,我知道机不可失,紧紧地抓住这条由月光河组成的绳索,开始攀登。
月亮降下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汹涌,我死死抓着它,不让自己被冲走。我想停下来,歇一歇,但是冰凉的井水很快就又漫上脚踝。——井水也在增长。我知道我是可以爬出这井里的,但是突然一下,我听到了一个致命的声音——
“闭嘴,我让你闭嘴!烦死了!因为你,月光都肮脏了!”
锄头敲击井沿的声音,一下一下,直到再次把我敲回井底。
我吞下一口井水,四肢不住地舞动着,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是抓住的只有那些原本存在在空气中的细线——如今它们冲散在月光河中。我向上浮游,尽可能不让自己溺死。不要死去,我如是想,再坚持一下,自己就能从这井里逃出。
但是太沉重了,灵魂太沉重了。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下拉,惊声尖叫起来,我想往上游,但是疲惫再一次袭击了我。我知道我已然无处可去。我看向水下,原来啊,人们向井里扔的每一块石头,都牢牢地系在我的脚上。他们竟然扔下了这么多块石子!我想。我牢牢地抓住井壁,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着让自己不要轻易放弃。我感觉到手指刺了进去,把整个井都刺痛了,井震颤着,尖啸着,把丑陋的一切从内翻出来——
井水凝固了,成为了固态的生活。月光逐渐碎裂成片,犹如玻璃渣子而刺痛我的手臂。无限痛苦。我在其中挣扎着。“你不能看月亮”,梦中的神圣之音再一次响起。我尖叫着,哭泣着捂住耳朵,最终我下定决心开始狂奔,但是如果狂奔又能跑到哪里去?井水开始无限延展,我看到那条河,那座公园,那月亮,就要分娩的月亮,我往前奔,穿过森林,越入羊水。在羊水中,白得凄惨的月光朦胧地照进来,然而我却不断地下沉,羊水的温度从温暖渐而转得冰凉。世界从白色转到蓝色转到黑色。
黑色。
昏迷白窒息蓝死亡黑。
悲伤与月光,漫漶成海。
第二天,老田一起来便觉得神清气爽,感觉一切都活了过来。他几乎是充满激动的拔腿跑到了井边,向内扔下一粒石子。
没有哭声,没有叹息声。
老田松了一口气——终于把那个井里的人送走了。他摇着井轴,一桶井水吱呀呀地沿着井绳爬了上来。老田揉了揉眼睛,但是这水确乎泛着微红色,他又尝了一口,但立马吐了出来,——又苦又涩。老田知道这口井废掉了,不过他靠井里的人赚上来的钱足够再修一口井了。
老田咂咂嘴,能量充沛地向田走去,向整个村里的人大声呼告着——那个井中人死啦,终于死啦!
于是这个村庄又恢复了原样,死气沉沉乱糟糟,人们继续穿上腐烂的外衣,每天叹息着,做着腐烂的事,等待着下一个井里的人。
在井里的人离开的第三天,老田带着村里的几个壮汉要把井推倒时,想必在招魂的鼓声中,老田儿子的尸体会再次在村东边的那条河中浮出水面,而整座村子的人都会为他悲怮。
人们才发现老田的儿子是这么美,并哀痛着他的哀痛。人们把老田儿子的身体翻过来,看到了一千个石子刺在他的背上。
一千枚井底的石子,散落在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