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里的水手

日记,1934年2月23日
如果为大海哭啼,母亲告诉我说,泪水就会如洪涛般淹没房室;母亲告诉我说,醒来的时候,舌苔就会变咸,床单就会铺满细沙。“为什么水手们聊天只是谈谈纹身、说说海岸?那是有原因的。”所以我就不再哭啼咸咸的泪,也就不再跟母亲一块儿去海滩了。

小时候还不允许我自己一个人出家门,我就偷偷摸摸地溜到峭壁之下,蹑至海岸之边。很早的清晨我就动身去那儿,朝远行的渔人挥舞手臂,如同浪潮滑落沙滩般阒静地告别。我会侧下身子,把小屁股埋在沙里,等到太阳升得够高,映在水里了,就可以看见两抹白色是眼,一圈紫红是脸。在信里我记下这个小把戏,告诉爸爸他也得早早起来,侧下身子远眺,这样我们就能一块儿看了。“爸爸,我敢打赌,神就长这样儿。”我把信塞进空啤酒瓶,用软木塞封好,把它一扔,扔进神的一只眼睛里。

我 6 岁了,问他是不是就要来了。母亲回答说:“现如今他爱上大海了,罗茜。我们不为大海哭啼。”我就没再问。给爸爸写下一封信时,我就问他是否爱我。两天之后,我发现我的漂流瓶被大海吐回了岸边。“你爱我嘛?”上面写着。那一晚我做了梦,梦见大海拱起手掌,接住我哽咽出的红珍珠。

悲伤是种丑陋无比的活物。长得像湿漉漉的咖啡渣滓,躺在杯子底下;像在镇子上被太阳炙烤,脖颈后面晒出橙红色的疤。它介于烧灼与温暖之间——你得先靠上嘴唇,确定它不会烫伤舌头。我时常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悲伤什么。

我 7 岁时候找到一个空的寄居蟹壳,清理干净。我就埋了贝壳,在上面放了两块灰色的石头,为这个坟墓做了个标记。我现在意识到,螃蟹是可以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的,爸爸在信中如是告诉我。于是我喜欢拿母亲的旧油画颜料,在壳上涂涂画画,在窗台上晾干,打发打发时间。这样他从沙滩上就可以看见躺在窗户上的蟹壳了。我真希望我清楚自己该悲伤什么,该放手什么。今天,我找了一枚贝壳,小心翼翼地在背面画上了橙色的金盏花。在你触到沙子之前,草地上已有一串串橙色的金盏花零星散落。我把这些写进信里,写金盏花,写贝壳,也写母亲(以防他忘记了这些东西),然后把瓶子扔进那大洋里。

今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我不记得梦到什么了。我被雨声吵醒了。天依然黑漆漆的。但有那么一刻,雨声听起来不似雨声了,仿佛画笔在屋顶上涂抹,是那刷毛的声音。我还活着呀,这里有人,我心说。但画笔一定已经把房门绘成紧闭的颜色了。它的气味越来越闷了。

我开始写我的梦想,把它们跟给爸爸的信一块儿装在瓶子里。昨晚做梦,我以为我是在洗澡,但是往水下一看,浴缸没有底了。它越来越深,直到目力所不能及。底下感觉有东西,在注视着我——在海洋之缸的最深处。我想上去换气,但是水不允许我浮出表面。今天早上,去扔我的瓶子时,岸边有一个新瓶子,里面一封信。今天读到的全部内容就是,金盏花在歌唱。我知道这又是他写的,但不是他的意思。

今天,我从集上给母亲带回来些杏子和薰衣草花。我把它们环绕着摆在她的摇摇椅旁,放在她的腿上,对半切开杏子,让杏子躺在敞开的窗户旁,任微风吹拂出水果的香气。我想和她一起,再走下沙滩。我用金盏花插满一个空果酱罐,装满水,把它放在门廊上,这样他就会知道我们住在哪所房子了。但他没有回家。我一夜无梦,在那天晚上,明天晚上,后天晚上。

黄昏时分,有人敲门,但不是他。门口的女人抱着一罐枯萎的金盏花,要进来。我叫她进来,但得安安静静的。妈妈睡觉呢。她的脸如同湿抹布一般蜷缩起来,她用袖子捂住嘴,跑去母亲的房间。门开了,金盏花罐子就在地板上碎裂开来。女人发一声叫喊,好似琉璃破碎。我们奔出房子。我们沿着海岸奔到岸边,她把头在我的肩膀上一直哭泣。我告诉她说,我们不应该为大海哭啼。

我们如今生活在崭新的地方。母亲的新家是抛光橡木的,有红色衬里的那种。那个女人、牧师和三个男人一同埋葬了她,就像我把寄居蟹壳埋在沙滩上一样。他们把她的新家放在地底下。我问那个女人,母亲要去哪里。她告诉我她会住在我父亲身边。我告诉她,我父亲的爱,只给大海。他们把泥土铲到母亲的家里时,那个女人一直攥着我的手,她跟我说,她和母亲的内心,都有闪闪发光的波浪、成千上万哭泣的眼睛,那就是父亲的爱。母亲拥有了属于她的新贝壳;就在那清晨那个女人带我去了海滩。岸边,我找到一个橄榄绿色的酒瓶。里面,有一封给我的信:

亲爱的罗茜,我们的爱人啊,
不要为大海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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