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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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肉俗的人似乎是被大家熟知了。这等人与凡庸的国人确是像极,任谁也看不出区别来。本来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但我从南地乘船往北方去的路上,是见了不少无肉的人对肉俗的抵牾。早些时候,还肉是种兴风,很多人还是舍不得还的。大街小巷上都有巡警分发宣传单,也不管你是不是需要,或已经割了肉了,臂膀下夹了厚厚的一沓,走进了就抽出一张来,硬是塞在手里。

  「还肉了还肉了——现在可享惠,还了就送油嘞——」

  那时候,大多数人是不愿的。摆摆手,「哎不得不得,这多疼啊,我还是留着吧!」

  但如今大抵是不同了,祛国的人基本都是没了肉,肉俗的人反倒是成了少数。警厅也不承接这宣传的工作了,只在各城里单独开设几个还肉的点,要说想通了便去了,要是还禁得住那些个内脏的压迫,也没甚么法子令他强行割了去。政府向来如此,百姓也就循规蹈矩了。倘若是不割,在公检法那里倒也不算件愧怍的悖逆,但对于民众反倒是眼里容不下的头等大事了。

  祛国的人们,发表意见时总易流于两个极端,不是捧到天上,就是踩在脚底。若他是自愿还了肉的人,那同类的人必然是白璧无瑕,舍了一身污秽的神祇,那若是没还肉的,就称他叫『肉俗』,重点就紧捏着这『俗』来说事谩骂:「老迂腐的东西,不响应国家的号召,是想反了么!」此类伶俐而一身正气的,其大概也有谋利而骂的,如受别国益的,受总长益的,受戏子益的;但在一般粗人——也就是未尝读经的,不过是想免害,进而立于不败之地罢了——我都受了这苦楚,你怎么就轻易地避了?需知道,世间万物并非纯黑,抑或纯白,大体还夹杂一种雾蒙蒙的灰。

  肉俗的说法自然不是无根据的,假若是没了脏器,人便不着病了,身子就康健起来,自然是大大好事。于是就有总长代表提了『还肉』的议案,于今已有十多年来了。肉俗的人还肉的第一步,在旁人来看确是危险,不成样子的。许剖了腹肚,摘肝去肺,抽了大肠,剐了小肠,妥善地去了秽物的形,让人仿佛通透明净。但无论是怎样的愚妇,也当是知晓内在因的,摘肉是为了摘肉的病,哪里患了炎症脓瘤,就连这发病的根一同折了去,这应是含勒恳切希望的心的,决不会因为他有脏器,而就要去按压着他拿走,也决不至于他留了好的肉,就要禁他留的这好的肉。可惜世事皆非如此,十年来,如今的还肉风气,真也仿佛因噎废食一般了。


  十二年的时候,家里添了新的日历。我翻下历扉,才发觉这已经是到S城的第七个年头。这城在祛国的东南,隔了一条河滩,离我家乡竟也不过四五十里,我到附近的港口坐摆渡,再搭本地的小车只消半天可到。我曾在S城的教育机构里当过三年英文教员,后来就专以写作营生了。也就是那时开始,我暂寓在洛夫特(Loft)的酒店里,现在也有两年之久。

  这房子是常福爷叔的,他是我的本家,现在去了M国做生计,这房未尝变卖,也就留给我来住。常福爷叔是个老好人,但也属于「新派」。他极瞧不惯那些逼人行事的,得了权的巡警,总长也好,未得势而自以为得势的小人也好,一概都瞧不起,尤其是现今祛国内拿「肉俗」做批判的,其尤看不惯,想来大风气此形,也就出了国去。

  此后我住处便偶有来往借住的友人——多是同写作的,亦有少数行经S城的笔友。他们大多都互称先生,男先生也好女先生也罢,唯一共同之处是几未真正的当过教员教过书。『先生』们相聚一处,所做的也无非是行酒食肉,人多也是稳健、平和的,但伊们有点不妥的,便是喜爱抽大烟,要说有正当的,勒令他们不去抽的,这数也寥寥。毕竟是拉不下脸的友人,顶多也就讥讽一句:「先生,你又写不出东西来,要靠这个找灵感啦?」而那些个平日里便是此形,也不避讳此事,每稳当地吸上一口,呈沉醉状含胡道:「如今畅销的也就三五万两银子,我不,不屑了……」如此伪状,各人心里也都能看出几分愤岔来。每当此时,只有泓一清是平白圆满的,也不飞大烟,也不发话,自绝于圈外。

  泓一清是留住我家中最久的后与我结识的人,也是其个中少有的真正教过学的。他常穿得身形板正,知晓我家中有各样洋酒,也决计是不喝的,在兴洋烟的时候,也未尝见他碰的。泓一清非不沾烟酒,但烟抽的也只是红塔山和囍牌。他自十年前因同学哄的而染了烟瘾,那时就是三块五的红塔山,后来物价涨起来,红塔山慢慢也到了七块钱一包,他就抽的少了,开始买囍牌。这是最早八块一包的,现也涨成了十二块,但我问泓一清,伊笑一笑说:「这毕竟也没有翻成一番吧!」由这我就知道了,他意不在钱的多少,顶多是念旧罢。对不抽新烟,不温新酒许也是如此态度。

  但放到现在,这念旧就出了事。世道都在拼命地批判不愿『还肉』的,他仍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情绪,便受到了诸多触劘。个人命途对大体实无牵系,但环境被历史的轮辙辗轧着向前,伊就显得像洪潮里的沙砾。『合目而日冥』,他的不假外物颇有一样掩耳盗铃的风范,便也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泓一清很快就受到了各方指摘。

  一日是这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逢『秋老虎』来,这季节里最后的蝉们在野外里『嘶嘶』地鸣叫,而我得了闲暇,就伴着蝉鸣落坐在公寓房的一楼客厅里写生。这天地都安静,有秩序的吵闹分明构成了一样宁和。也就这时候,门外『笃笃笃!』大响起来,惹的蝉也不叫唤了。

  我吃了一吓,还愣神着,又一次响起来,伴着泓一清的叫嚷。

  「呐,常卞先生在否!」

  我前去应门,看见他兀楞楞地矗在门外,手里提着自贯的一桶黄酒,装在透明的塑料桶里。面颊泛着白色的晕,一边的衣领不熨帖地匐在内衬衫里。他的整个背脊抵在门房柱梁上,热汗淋漓的,几缕发丝湿也似的浸在他光白的额头上。我此时才瞧见他竟剃了短发,胡须也篦得异常分明。

  「便请进来在说!」我搬了张矮凳,邀他坐下,又去灶台调了杯温水。我知道他是住在城东的房子里的,经行我住屋与那里的公车早在前些月里调了线路,不再往这边驶了,而他又是如此守旧的一个人,就想定是一路顶着热日走来的。

  「怎么走这么急?」

  「唔……唔。」他吞了几口茶,才舒了气说起来。

  「我这就是要维权去啦,临前给你带些东西。」

  「这又是失了什么权?需要这么急急地去维?」我有些诧异。

  他两眼即刻发光,看我一眼,神色里又忿了几分,说:「近日被些许人知道了我的没还肉,就开始给我作极严厉的批判,说我未跟着时代走。这时代岂又是浮于体表的?都不懂罢了!我这浑身健全着呢,何必割了什么去,不成了新世界的太监了?」
  
  一通听下来,却也不出我的意外,果真就是关于他「吃洋俗」的诋毁。而他又说,他上周最后去了一趟中学堂,递了辞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同别人有异样的,因学校这地方,往往就是新学风传播最快最甚之处,不论是好的,坏的,残次的,健全的,凡上方政令合了『正能量』之风就迅速地席卷开来,诸多学生与教员就甘愿地成了试验的田,故此他已然成了中学堂里最后一个没有还肉的人了。在校长与一干人等惊异而不屑的眼光里,他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如同失了声般的,怏怏地退去了。

  「那你这维权,成么?」我不安心地问。「现如今听说,政府约莫也是要推陈出新了,要真列了规法支持,肉俗也就不好说了罢。」

  他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去,双唇紧绷,细簇簇的眉间压成一条长长的线,接着从唇缝里发出『哔剥』的音,马上又变成㕽切的声调,宛如吓了惊的野猫。忽然,像吊唱词的,他抬头轧了嗓子,说:「总也有去处的吧。」

  我想劝说,但瞧见他短促的头发下,那双眸子里透着一种满怀愤怒和悲怆的坚持,终于没有开口。

  但怕是好奇作祟,我们聊了一阵后我又提了常福爷叔,很建议了他几次,或许国外规避一阵也是好的。但他沉思了少许,终也只吐露一句,说「我实是不善于改变了」罢了。


  再见到一清的时候,就已经是年底的冬日里了。那仍是我住所附近的一次,S城里顶有名的咖啡馆里,我和几个同相识的胞友正值无聊赖,肆意地说着关于一些《祛国新社会文化法案》的一二,就听『叮灵』的一响,店门口的帘音伴着伙计的招呼声使我们分开心去,转头瞥去,竟是一清快步进来,如未所料的见了。

  除我外,各胞友也都是结识的,但许有好些日子未见,便有些惊异的喊:「一清,咁巧啊,仍是在忙呢?」

  他似乎像是没有听到,迈开了步子往我走,眼里竟是疑优的色彩。

  「啊——常卞先生,总也找到你了。」他开口说。

  「这又是怎了?平日也不见如此匆忙的。」

  「我得了病,问说了别人,却是无法自愈需去医治的,但这年头正规医院竟也不接待了,这使得我实在是无处去寻助了。昨日夜里想起你是有医师朋友的,却不知能否帮得上?这便来找寻你了。」他眉眼间的线看上去越发细长了起来。

  这一番自白,众人们皆是起了兴致,舌敝唇焦地纷纷询问。

  「你这是染了什么病,这年头得病的可不多了。」

  「也不尽然,这年头还没立规定,顽固派的肉俗多是甘愿挨病也不去摘肉的,这可不少。」

  「说起来,一清怕是也没还肉吧?莫非是肉俗?」

  「许是血液病呢?这可不是肉。倘早还能免发,已发的,还肉也就没用武之地了。」

  一清脸上的削冷的气浓厚了,他憋白了脸,听这些冒渎的话语,也无辩白,只等着这干胞友们住了嘴。可他们聊到酣处,竟也一味任性起来,连我听着也觉伊们自不检点,不耐烦的情绪涌到了胸口。

  「所以说,一清便是染了什么呢?」我即刻便觉查了此话的不妥当,在这冷肃哄闹的氛围下恐怕会让他感到更一阵愤怒。

  但他便是有求于我的,或是本就不在意, 又不徐不缓地说:「怕是疥疮了,在胳膊和肘上,且不论我不愿还肉,这像极癞痢的东西总不可令我把手给斩了去吧。」

  话说的分明,我倒有些耸然了。一清的口气分明是在说自己是个肉俗,对于几位还肉的拥趸者来说,即刻就是引起「战端」的好时间了。也像是应了我的猜想,大家又就喧闹起来,胞友本就是都专爱破除老旧的,不小会儿言语就愈发的激烈。

  「想你肯定是坐居高阁的,怎么知民生的艰辛!不去割了肉,留给有机可乘的人做营生吗!」其中一位尤其然的喊道。

  一清于是驳辩:「这有什么可乘的机遇么,我自己不去肉罢,碍了谁!」
  
  「碍了国!侬不见去日里因怀肉而病的,又哀哭着求治,白白浪费了真有需要者的时间不说,还有政府额外的银钱。」

  「要是不想,就出去,又要做国人又不行本国法,染了疾又去怪谁!」

  「活该罢了!谁说的疥疮就只是疥疮了,只不知道是哪块的并发症,若早都还尽了肉,那有这事。」

  我旦觉有些悲凉,这城间乡里都是互为认得的人,因这就诋訿了一方,实属不忍。我看向一清,发掘他正已经低下头盯起了自己的膝髁,仇愤似的,带着凄怆的神情,不知何时一言不发了。我是希望着自己相识的人不要受到波害而能够幸免于唇枪舌炮的,就散大伙离开。

  「出去罢出去罢,人各有志的!」

  我这样喊完后,就觉得不妥了。这话仿佛又是和了他人的指摘,戏谑一般地打在一清的脸上,使得他削条的脸颊上一阵青一阵白。果然又有人乘机特地迎面来说:「是呀是呀,好言劝不动赖死鬼……」谈话的氛围顿刻销沉下去,一清沉默了,站起身来,影子在玻璃窗透来的阳光下微微的抖动。

  我清晰地知道没人愿再说了,包含自己。就在这种种鄙弃的目色中,一清辞别我出门去,对他的自己的病也绝不再提。冬日的太阳染了一种庞然的死气,黑沉沉的日幕下,一清的身子丰实饱满。


  我很难想象,在这一种无声狂躁的境地里,一清还能怎样在S城安住。社区普查有了新的改革后,肉俗者们就也被渐渐的挖出墙角了,听社警署的署长发表公论说,前年S城是由下达过意愿表的,普及到各家各户,全要填写是否允许还肉。想的,就签个姓名,这也方便,然不想的则需得登记自己的各项住户信息,印了纸质的回折亲自到城西的署里排队登记,完了由署分发给城各部,经次长和总长们番阅,印了章再发回各署里,由办事的警员们到各户想保肉俗的人的家里再签一回才算结束。这一来二去不免有数月的折磨,多数人就消了积极,乖乖地签字算完。对于没填写的,无论是未寻到其人的,长期忙碌于外的,拒绝提供的,诸如此,署给的说法系——均默认同意。这些人也就浑浑哉的成了愿供奉肉身的了。

  而这些人也是有一套说法的,叫做「如今还肉尚且不用花费,谁晓得之后会否强硬起来,还收钱哩!」。这自然是自我慰藉,因为真话是断断不可乱说的。祛国人不愿意的就是有人发表些不顾风口的议论,要有,就会暗暗地来叮他,找出行作里的蛛丝马迹去钉死他品行不端。向来如此的,不光被叮的人怕了,叮人的也惧自己那天被翻了供,成为被叮的。一清和我都是知道这些的,他也不怕有匿名的来攻击他,但上回被熟络的人攻击了,却是谁也不曾想的。

  给到一清甚大打击的不止此,还有以前校内有损的流言。单是留在教务处的话柄,被他背后的派别在新学堂里大肆传播一番,就连根苗不坏的天真的小孩子也对他传恶了。

  我其时对此前的诳语时常心怀不畅,就发生了想再去访他的念头,但到了来年二月,春日气味淡了之后,工作进入了旺季,与出版社的新编辑开始接洽后再没时间出行。到了五月中旬,新书的总编拿下来出版号后,生活才暇余出来。此刻算起,竟与一清相别有半年之久,离他辞去教员也更是远矣,亦不知他是否处于不遑之间。想到这处,才意出拜访之事。时日便带了一壶烧酒,半斩白鸡肉与两包炸豆去往其家中。

  这一路却也震诧了我,眼见S城各处的公街墙面上,零零碎碎地贴了一批名单。细细瞧去,是用油胶厚厚的糊在白墙上的纸张,是最低劣的弱溶的涂布纸,到处是淡黄褪色的痕迹,连边角也不服帖的卷翘起来,推断约莫是要有数月的时间了。而真正使我不能屏气的是那纸上顶头的大字,下面衬的小字。大字系标语,写着公民失信的祸害及不利国家的因由,下面的小字则是各项失信人员的姓名。我不用细看,单光光的扫一眼,「泓一清」贺然在列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又是如何成可能的呢?一清是决不去借款的人,他一向自恃清高,低声下气的事情也止步于托人办事,也不轻易地许了无法为的诺,又是如何进了失信名单的?即是失了教育行业依托的状况,凭他的文才也不至无处觅生计,何入了此堪?保了满身的疑惑,不多徐我便到了他的门前。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清的住处,以往听说这公寓的名「益居苑」,且以为但少是一处清僻之所,却未尝想有如此腌臜的廊道与年久失修的公器,仅连闭锁的房门也朽蠹了几分,脚下的缝隙里明显可见的覆了一层薄灰尘。叫了几声门,一个影子悄悄的在门后的阴暗里现出来,颧骨高挑面颊黄蜡的中年人对着我,却不是一清了。
  
  「阿,侬找谁呀?」他大概有些惶恐。

  「原先的住户不在了吗?」我问,「姓泓的。」

  「老早不住了,违了租赁的约,现在不晓得怎么也。」

  我无端发憷了,仿佛一清不再出现过。

  男人又发问,「侬是伊朋友吗?正好他有些东西留在这里,一直也没找人收了去,你来罢?」

  我跟随他进去,发觉屋里确已空空的,东南角搁着一座书架,凌乱地倾了几本过时老旧的教材书,周围的墙面多有干裂的黑缝,大块大块的墙体在湿气的侵染里显得黄露露。我把一清留下的物件收了收,男人给了一个包裹,全数装去后和他道了谢,遂匆匆的离开房门外了。正值楼道拐角,邻房的窗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来,吊着眼和我对看,我俩眼神凝在这长长的,寂谧的廊道里。

  「你是找泓一清吧!」她忽而叫起来。

  我心里有些喜欢,微微点头。

  「他没有了!」她又喊。

  我感觉我的心即可慢跳了一拍,似乎大概也不信的继续问,「什么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走了,去世了,死掉了。」我最后一点点无聊的期盼被粉碎了。走廊里暗搓搓的,脏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妇人的声音像浪头一样在墙壁上拍回来,发出「啪啪」的回声。

  我身体里有一种沉闷的东西想要跑出来,压低了嗓音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伊呀,听讲是个肉俗,去年没了工作就不出门了。后来说没有单位要他,就因为是肉俗。以前和邻里关系很好的咯,我还劝他,要不还了肉去,硬不肯。一个读书的哟,可惜了,要真藏下来了身份,做做钞书的活,一个月几十块钱也是有的;但他好像有名气的,有做报刊的来找他问,实际上就是刁难,再后来这一片都知道了,他是因为填了要还肉的意愿表的,却不去做,成了失信的人。最早还有以前教的小孩子去找他的,后来也不来了……」

  我的悲哀浓起来,死一样安静了一阵子,又问,「那又是怎么死的?」

  「这就不晓得啦!但他后来是疯了的。」

  「疯了?」

  「对,一月份的时候,看他整个人瘦下去了,像是得了什么病。邀他过节时他拒了,说自己有染,但究竟是什么也不晓得。只看到过,出门的时候不停地咳嗽,那时候正打照面,定是忍不住的了,也没有去看医生,因为医院优先接待还肉的嘛!再后来,嗓子也就压了,脖子上也红红的,那时候怎么劝就不行。但突然前两个月就疯了,开始在楼里喊,『要我还肉吧,都要我还吧,那我就去还了! 把肝阿,肠子阿,胃阿,肺阿,喉结阿,都扯出来,都给你们!带这心也不要了,都给你们罢!』这样喊了有数日,终是有人摒不牢了,喊了警署的人去他家,再之后就好像听说安分了,据说是真的还了肉去。」

  「他自愿的了?」

  「想来不是的,他也只是颠,不会真允了。听来普查的公益员说,是按着他当时默认同意签了的表单的名头,给他全还了去。但他那病似乎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算去了俗肉了,也还是没救回来。」

  我幻想那场景,一清昏沉的走廊里,惨伤般的叫,细簇簇的眉间压成一条长长的线,用㕽切的声调,宛如吓了惊的野猫;绷着背脊,用双手挠,抓肚腹和喉咙,他的衣领不熨帖地匐在内衬衫,短促的黑发糟掉了,塌在光白的额头上,一路疯跑,跳阿,蹦阿……

  我谢别了老妇人,走出寓外去时,东方仍是发白的,但太阳已经不在中天,灰落落的云压在石头上,一切是静极的。


  从S城到邻的牧国去,又转回经了W城,一总转了四五个城市,相隔大一年,我总又是回来了S城。国外更是没有什么春节的氛围,回是恰遇初十五的尾端,大街上稀稀疏疏地贴着些未撕的节联,这时不撕,就估摸要再存一年。在道上时,我就又想起一清的房子,如今也不知那中年男人是不是还住着,或又几经他人转手,就不知了。

  到此前,我确也渐渐忘记了一清,他的面貌也悄悄移走,总想不出具体的意思来了。我去路过的报刊买了一本新《南方周刊》,上面有篇文章,是议论体的,叫《空穴才来风》,辩斥了一些强硬的不认定『还肉不强行』的旧派;也还说了几个人,是肉俗也健康的例子,而国外则多数此类,且更不提。我便无端的感到不安分,总还记得前几年里,大肆鼓吹人人还肉的才是盛行的,而今却也成了旧派。我便想,前些年谩骂一清的,现如今又还记得伊否,或又渴望有肉否?但谁都明了,割了去的东西就没法再长回来了,不再是肉俗的一清也没法再活过来了。

  待我读完整本刊,天色已经是入暮。我想,这肉身究竟是要的好还是不要的好,还是无所谓阔谈的,尚也不抵这织在一片昏黄色光芒和灰扑扑的影子里的,大街小巷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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