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融流年

熔融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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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李刚,或者简略地叫我L吧。

洗洁精的剧毒已深入骨髓,钝化的脑海使我再难回想分毫,贫弱的语言也叙述不得我身旁诸多事物。但濒临崩溃的思想让我组织起最后的回忆,撰写成录。以下我能作的唯一陈述:我是碳,是不熔的杂质,浑身粉碎地溶进泡沫里。熔融金属的河流驰骋而过,将我生生撕裂。

石化,你在看吗?


在我深的印象里,有这样一个人。他抡着锤,呴着,把全身分量砸在红热的锻材上。那时候我不懂他敲扁那些铁块用来干什么,我只是甚感惊奇。金属似乎是最坚硬的东西,儿时我曾经被尖锐的钉子划伤,从此对它们有种深刻的畏惧。然而,宽阔后背下的金属却被不断去除原有的形状,在蒸腾的热气里呼喊着,呜咽着。

金属在锤子下变形,金属在焊枪前熔化,金属在锻炉里燃烧。

满头大汗,灼热的工厂里摇曳白炽灯。不知道从第几次看见这幅情景开始,我认同并接纳这样一则常识:金属的本质并不刚强,而是种脆弱的,危险的,毛茸茸的,不安的迸发的,乃至有生命的流体。


很偶然的某天,我突然坐在土坡上想,如果我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会怎样。首先要确定消失的形式。是作为我这个人的躯体消失?是我的身份消失?还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在我的构想里,大概是……人间蒸发。只有我的鞋留在平阔的土坡上朝着旷野的方向,好像我脱下它走了进去。

应该不会有人很快发觉。我的父母都在封闭的房子里,我的朋友们都远在天边。我养的宠物可能会惊惶不安,但它们也只是低智的动物,要不了多久就会忘了我的。我没有紧要的任务,也没有特有的知识,我即使在无名之辈里也是底流。

大概二十四小时后,警察差不多该出动了。笛声轰鸣,八方的警车都出动来找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只因为他莫名其妙消失,所以让别人突然认识到他存在。这样一个人啊,活着,走着,不消失是正确的状态,而一旦消失就是无法控制的不该的状态了,该抓,该审问,该关起来。

我应该会笑话他们的吧,因为这时我已经人间蒸发。他们除了我的鞋子外什么也找不到,在油菜花地里茫茫然看着苍苍然的天空,极目窥去全是斑驳,全是无法辨认的混作一团的意象,在其中寻找一个消失的人,可真是难上加难。

从前有个爱好钓鱼的老头经常和我搭话。我们坐在小河旁,有一句没一句,仅仅因为亲戚的身份勉强扯淡。我后来知道他找我作伴是有必要的,为自己的不耐烦感到十足的抱歉。那天我去看电影,他就失足坠河溺死了。警察们把他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他的身体像个膨胀的油豆腐,用来钓鱼的蠕虫把他当成了朽木……我想着人吃鱼,鱼吃虫,虫又吃人,反正是学校里讲的食物链的种种,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抬走水草缠绕的死老头。村里为他举办风光大葬,百里内的父老乡亲聚做一团,吃着干巴巴的白切蹄髈就着二锅头。可惜,明明就快七十大寿了,真可惜。不久来的人连死了谁都不知道,以为是谁家结婚了,穿着红花的借来的西服赶来了。唢呐乱响,锣鼓声声,我环顾四周,居然没有其他人在这样的好的时机钓鱼。

老头给我打了窝,那天的收获之丰满是独独令我难忘的。或许就是那时候起,我竟然不把人的消失看做一回事。如果至亲死了,我会很伤心,因为我从此也见不到他们,得不到他们的好了。但如果我自己消失了呢?我居然想不出一个念头来伤心伤心。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凭空消失,像老头一样死在哪儿,也会腐烂的吧。会肿胀,会和他一样逐渐凋零,然后成为他没能成为的泥土。首先觉察到我离开的定是我坐的土丘,然后是土丘上的树木。我的温度,我的震动都化作烟去,留下我的鞋子。鞋子可以容纳壁虎,可以作为鼠妇的老巢,也可能被刺猬扎在背上跑。那样更奇异更荒唐。插播一条新闻,男子神秘消失,左鞋子在东村,而右鞋子在市中心广场!

天暗下去了,太阳也会察觉到。甚至满天的恒星。他们说,那个每天与我们对视的孩子去哪了?东村的鞋沉默不语。

差不多想到我的遗产将被如何划分时,落日彻底落了,我那天的瞎想就此结束。拍了拍身上的油菜花,尽力装作自己和村里的同伴们玩了一天的样子,生怕有人以为我是个孤独的傻子,便吊儿郎当的回去了。

很黑,路旁的高压电线塔逐渐没有了。村头的灯火已经晃伤了我的眼睛。打那天开始我开始想些……更加超脱的东西——有些人自生下来开始,他的想象就在倒退,现实就把它侵占,但也有些人是逐渐幻想的,而我正属于此类——不再是,明天该怎么恶作剧。不再是,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虽然这些事我依旧想,而且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但新的东西的确扎根。我想啊,想,平常见惯的很多东西突然变得很离奇,很不可思议,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孩子,是个傻子!

后来怎么走回家的想不起来。


路是最具体的事物。闭上眼睛,只是想象周围的环境——首先浮现的就是一条条一根根如经纬线分割世间万物的路。宽窄材质不同的路分割房子,分割田野和河流,把土地都切成一块块的。想象中构建起的地图并不根植于什么东西,也没有根基,是脑海里的路把它们捆绑在同个层,同张大网上。路是种无法解开的结。我意识到这点后便下定跳出路围困的志向,然而到现在也没有成功。

无论是散步还是做正经事,我都避免踩在路规定的途径上走。就算迫不得已,也要歪七扭八横七竖八,变速,躲避路的本意。这或许是我继关于消失的思考后第一个成形的狂想。

那是某个夏季中午吧。我骑着自行车,就像任何某次冥想般眯起眼看着小路飞逝而去,突然惊悚不已。啊?忘记什么了。热,太阳高挂着晒得车轱辘都滚滚烫。我困惑地瞧瞧左边,瞧瞧右边,下车绕一圈。那些个电线塔呢?工厂的烟囱呢?不翼而飞。我所熟悉的树木全变了模样。无知觉间,我已经到了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说白点就是我迷路了。

很尴尬的是我记不得自己怎么来这,辨认不出方向。我决心找一个人问问路,推着自行车走啊,走了很久,但太阳纹丝不动,只是柏油路越来越滚烫。滚滚白云掩盖远边,我在十字路口思索片刻,就像以前一样随意挑了个方向出发。小路,越来越狭窄。到了死路,便掉头重来。如此反复之后,经过高速公路下的隧洞,我居然找到了一条有名有姓的路。我记得它的名字,大概是赵王支路。沿着它继续。走到底是叫做赵王路的大路,这下可以沿一个方向准确而行了。烤八月里,疲惫絮乱的我擦汗又擦,道两旁树都熔化。

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遇到行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停车。绕过两三条毫无个性的水泥路,我观察四周,居然懵懂地发现熟悉的街道邻居们。

这时候先前的热却没有散开,只是无限制地压抑地延伸下去。

路层层包裹,小的路攀宽大的路,而交错纵横,我每次经过它们回到原地,或者从迷途里回来,都只是恍然。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刻意逃避,使自己迷路——而那种不安却愈发远去。曾经在黑暗里我会颤抖,在路的扶手不存在的角落会失神。但无论我怎样试图从路上找到缺口,反常地走,却只是感到更漠然。真的有位于路的外围的地方吗?

后来我上高中,学会了更精湛的技艺。我把自己走成了外八,似乎摸到些门道摆脱路对我的控制。可惜后来被我爹抽了一顿,叫让我好好走。再后来吧,我瘸了,真的能走常人走不出的路了——但其实还是路,根本没有改观。况且这是后话。

那晚,我梦见很荒诞的景象:大群蠕动的生赘的路,包围非路的版块,把可见的地平线吞没。高塔的烟囱在它面前并无抵抗,只是俯首。死去的要爬起来称臣,活着的便跪拜施以崇高的礼节。我木着,突然被推倒,有声音叫我学众人的样子进行仪式。路巡视我们,我不敢看它无处不在的眼睛,所幸把自己的闭着就好。大嘴蜥蜴怪,多足的恐怖甲壳虫,翼手龙都奉承地向他称臣道谢,然后坐在我的附近磕拜。很长时间,路的边缘变得狭窄……它说路各奔不是人铺成的,是自然生长出的。它说太阳围绕月球运行,人的生命力来自于头发。路是黏糊的,又滑腻,流体……

天知道听了多少胡扯,我终于挣醒,大口呼吸真实的空气。

我再没做过这种梦,只是偶尔讲出来吓唬更小的孩子。但是吧,每当我走在路上(我也从未想出法子不这样做),每当我发现从未到过的有趣的地方,或者我的脑海里出现荒诞不经的疯狂想法——我都感到大网在四处收紧,一双极具幽默感的眼睛倚靠在我的臂膀上看。

难以避免。


想到这里,读者或许以为我是个自幼满脑子都是荒诞不经,噩梦般情节的人。实际上这些片段都是我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插曲,以至于其对我的意义在很久之后才显现出来,在我真正成了个无可救药的疯人后才被我咀嚼回味。之所以让它们首当其冲,第一是为了让自己保持不太清醒,不太严肃的状态,从而镇住我混身的酸疼难受。二,是为了吓跑一些完全没有奇思经历的幸运儿。不过转念一想,足够聪明想象力丰富的人也不适宜,毕竟我那样愚笨,对大多数事物的观察都只停留在表面上。像我这样的人,学数学、物理、化学、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在表演马戏。似乎唯有面对重复机械的劳动才能进步,唯有日复一日品尝甘糖才能咂舌。

嗨,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翻来覆去说那几个意象,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故事几个描述。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长久的荒谬令我记住,印象深刻,但更为重要的转瞬即逝的真正的大荒谬我却视而不见。依稀记得七八米高的秃鹫鸟,记得能说话行走的楼梯,记得全城井盖聚合起的百米巨人——好吧,它们相比我熟识的荒谬百千倍。夏天漫漫的苍蝇海,胡同口那个拖着磁铁的谁家的独子,包括石化厂里熔融的金属沸液构成的从天而降的河流,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物,因此叫我记牢了。记稳固了。

深刻认识到这点,尤其令我痛苦。一个独眼人和完全的瞎子比起来缺点更严重,因为他知道缺什么。

打住,看看远边吧:江上一轮浅浅新月。江流宽广辽阔,一条条小溪小河汇入进去,就像鱼身上竖着的那道背鳍,蛇皮肤下纤长的脊骨,一切都围绕着它展开来去。

老村的脊骨,是条小河。不过五六米宽,却割开了南北。南边是我和我的亲戚们,自古生活在石化的那些人,在这个名字尚不存在的时候就在此捕鱼为生;北边是移民,新近搬来这里住的。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两种人的仇恨就已经开始,但毕竟不太明显。只是咱一辈人之后冲突愈演愈烈。不再是,互相斥责道德人品,问候父母双亲,取而代之真刀真枪的报复。其中的几种便是关于河的。

移民知道我们喜欢钓鱼,便经常乘小船来电鱼。这种行为非常恶劣,因为我们只杀大鱼,他们却把水道里大的小的弱的强的全都杀个精光。久而久之,某些鱼进化出了类似电鳗那样控制电流的能力,反而把他们吃了。不过这是后话。我们知道移民常常在河里洗衣服,就刻意倒下去烂掉的厨余,发酵过的农肥,甚至死尸。这种行为非常恶劣,因为他们的洗洁精只是微微污染水体,我们却把水体搞得粪坑般热气腾腾。久而久之,某些田螺靠肥沃的养料逐渐长大,长得像大象一样大在街道上爬,连人都给吃掉了。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我在这中扮演的角色模棱两可。我的父亲其实是移民,母亲却是乡人,虽然大体属于后者的阵营,却总心生对前者的怜悯和同理。实话说,这是两头不讨好,要遭到两重报复的。

于是我常常坐在瓦砾堆上俯视他们斗争,眯着眼睛观察他们。小河旁,人影小小的。屋顶上,我倦倦的。这时候逐渐就会睡过去了。睡着之前,我会顺着水流把目光投下去。视界就附身在一尾鱼,一条水蚤,一颗螺蛳中,逐渐到了天际线,到了那条叫不出名字的远方的江流。

听老人们说,这条江也只是小小的,汇到更大的江去的。最终所有江流的去处是海洋——莫斯科海——天啊,那可是真正的天地呐!几万公顷,几十万方圆的无羁苍云!我想起课本里的鲲鹏,嘴里喃喃起来:啊!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又不知几千里也……

又有新的幻景,眼前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着的的灰暗之中。一轮浮沉的太阳在炊烟里缓缓下落。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流年,运动的时间里。田野、房屋、河流是我们置身流年之中的伙伴,道路捆绑我们。流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终于睡着后,我做梦了,做了这样一个鲲鹏翱翔的梦。我说过我不常做噩梦,对吗?那些景物朦胧不清晰,但我却喜欢。很喜欢。那个老头死了以后我喜欢钓鱼,我爸就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去江边钓。有一天他睡着了,白天很快溜走,细风微微拂过我和芦苇,拂过油菜花田。我的鼻腔充满甘甜的气味。就那刻,我抬起头来了。啊。

好一轮浅浅的月亮。一弯角影,像鱼钩,像低垂的油菜花。



我高中的时候晚上总是失眠,想起笛卡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思,故我在”。我并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我却奇怪为什么我不是笛卡尔。我比他少了什么,多了什么?这么一想就睡不着,第二天也要犯困。我的高中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我爬起来,呛着抽同学硬塞给我的烟,想着些不该由我想的事。我已经不是那个坐在草野地上听风声的孩子了,却依旧是个傻子。

如果用普遍的规则来界定,石化是个难解的地方,我是个难解的人,高中时期是我最好解的经历。有些人就是独独热衷难解,我却更欣赏简单。希望笛卡尔也这样想。如果他是我的同龄人的话,我一定要与他结识。否则我也根本不会做那么多关于成为哲人王的梦了。



你属于这座城市吗?

我不清楚读者的境况,也无法揣测。但我不属于这里。石化城不是我的故乡,无论这个名字到底是工厂的名字,是土地的名字,还是任何曾在此屹立的建筑的名字,都断然不曾属于我片刻。

我离开小镇去上高中的时候,是冬天。而绝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最浑浑噩噩的家伙,都是在春天油菜花狂放的时候离开的。只有我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那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晚。太阳红热地沉浮,拎着行李即将出发的我看见炊烟袅袅。没有风的时候,炊烟就像一棵树,从老屋的灶房里生长起来,然后和全村的树聚合为一棵参天大树。有风的时候就大大不同,家家户户的炊烟刚刚聚上房顶,便迅速聚集起来,像台风,像哭泣着的漩涡一样,灰压压的云,漂浮到村庄的上空,最后都消失在无边的原野里。

我离开的那天,冰冷昂贵的电车缓缓启动,寒风大作。炊烟啊,在昏黑的天空中,聚集成无法分辨的漩涡了。沉默的黑暗里突然爆燃起花火来:金色,紫色,绿色的铜,黄色的钠,红色的铁,银色,浮动的光影和二氧化硫浓烈的刺鼻气味。太阳隐蔽了壮硕的身形,车行驶到哪了?我瞪着眼看景物向后如箭矢如雷鸣,烟火却追着我的背后绽放。

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正是除夕夜,是新年即将到来的最喜庆的时候。春晚正在电视里播放,孩子们玩花火棒,鞭炮和红烛被一齐点燃。我独自坐在入云涉水无所不往的电车上,看着火光在玻璃里往返的虚像。你还记得你进城时候的感受吗?我其实记不太清晰,我将繁杂的心情感受都放在一起深深地混淆了。我只记得,进城去的时候,我的屁股冷得发痛,耳朵吵闹,眼睛疲劳,神情麻木而饥渴。看起来就像吸大烟的贼。我先前渴望上车,接着又期盼起下车来。

门打开后我跌在路上,挣扎着蹲起来。举目看遍,又低头缄默。人影零星匆匆的街道,惨白色的我李刚靠在栏杆上大口呼吸。我听见震耳欲聋的烟火声。

我第二次乘电车,身着笔直僵硬的学士穿的衣服,脑袋看向我住了那样久的地方。金黄色的油菜花田走来,工厂逐渐远去。我人生中最清晰最平和的光阴似乎平静地持续,永无终结。我就那样自然地想着,即将去大学里深造的我是确实的天才。

然后我眯上眼睛,地平线的远端处我熟悉的炊烟冉冉升起。我觉得古怪。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感受到那种如影随形的东西又回来了,加附在我的身,我的形体,原来我从未离开。

我看见了大火。

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没有逻辑没有态度地四处奔突,不在地下运行而是如龙卷般侵袭天空,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那赤红的焰口仿佛狂妄的漆工泥水匠,用手中舞动的刷子,将所到之处都漆成了过浓的焦黑……好多人啊,乡人们,也有移民,工人们和种油菜花的人,石化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这。我想转身上车快跑,却被挤压甚至无法回头转向。到处都是狂叫,嘶吼,控诉和不解的呻吟在洋溢。第一个被点燃的人出现,他的皮肤凝成油脂的流,在地面上滑行,紧接着被蒸发,飘入空气。接着他的骨骼也着了火,头发窜成几百束火把!神经终于意识到痛苦了啊:他的嘴巴张开非人的角度,呐喊着超越人类分贝极限的声响——这样的声响似乎越来越多,音调高低各有分工,救火的和逃灾的人都七嘴八舌惨叫着,其中不乏孩子与老人。消防车来了,救护车紧随其后,气流和火幕的推进使几个站在高处的人摔下,在即将崩裂的碳树上翻滚刺穿,最后分成七八块着了的切块滚在热的尘里。我难以辨明有几分是真实的情景,几分是我在那炼狱火海里的联想和无端承受的幻觉。

我尖叫,锐利到能撕碎耳膜,沙哑,跪在炭黑色的土地上。我曾住过的房子,我曾设想消失的草野和钓鱼的小河都熔尽在那场大火里。据说事故的起因就是我那阔别多时的父亲,他喝醉了,居然任由香烟上的火焰燎上柳树和竹林。紧接着硝烟,雾霾,炊烟从眼前高墙似的火里喷涌而出。我那时深刻想起高中看过的一本书,是叫《地狱变》的。至今为止我仍然最喜欢那个故事,那个葬身于火海中豪华马车的女人形象,在我的心底闪烁,尖啸,穿越了石化上空的火的漩涡,呼啸而过。在良秀狂热的眼睛里,到底是谁的身影……我双手捂耳,捂眼,捂嘴。

如果说那具浮尸消灭了我对生命的敬畏,那么那场大火把我对死亡的敬畏同样付之一炬了。灾后,我走在碳的森林里,看清那么多熔化崩解的尸体,居然笑了。我似乎觉得曾经吵过我耳朵的烟花真的炸了,炸死了别人。令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不久我回城里修大学去。小镇上的遗产和补偿我都没领。我的名字确切地被登记在火灾发生后失踪名单上,这似乎说明我是被大火烧死了的。我觉得我还并不该死在这里。



大学里教的东西都很有趣,而且值得我思考。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研究炸药。我的实验桌上堆满了硝铵,甘油,引线火机,以及种种有机无机的化学品。其中有些的确是炸药的成分,有些是用来烧饭洗衣服洗澡的。既然小河里能养出大象般的水蜗牛,炸药能吃也实属正常。我造出来的炸药非常独特,而且难以复制——如果可以,我早就是与爱因斯坦牛顿齐名的科学巨匠,或国际恐怖分子了。我手制炸药的性质复杂,有些可以作燃烧弹,并且具还原性,这是碳多了;有些点不着,这是水多了;有些点着了就会像个小人似的爬起来乱跑,发出骇人的尖叫。这就不清楚加了啥了。

最后我还是造出来了一种优秀的炸药。可以吃,任何人都能把它正常消化和排泄出去,可但凡擦了半点火星子——库嚓!啪啪啪啪。整栋大楼都成了马蜂窝。表面没啥异常,但手指一捅全塌成灰不隆冬。

研制出标准的制法后,我投了份说明发了本论文出去。那时我下定决心,只有这玩意从此了无音讯,就不再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妈的,世事难料,居然有家公司赏识我买了专利提前招我入职……后来我知道这并非好事。我的直觉相当精准,又拼着命玩似的学,大学里没挂过科,总是名列前茅……又有了这运势,简直不得不遭报应。

报应来得极快。有几个人搭伙,偷偷在我的饭里打了洗洁精。这里交代两件事。首先,他们每个人加的洗洁精都极其少,而我又记不清他们的名字面孔,因而根本无法指认。对付我犹如骂聋子,打哑巴,追瘸子,扒绝户坟。其次,石化的洗洁精性质复杂,有些可以作马桶疏通剂,并且具脱水性,这是酸多了;有些洗不了衣服,这是水多了;有些用了衣服就会像个小人似的爬起来乱跑,发出骇人的尖叫。这估计加了我瞎做的炸药。吃这东西不仅伤身折寿,连脑子都会被侵蚀。所以我现在才这样逻辑紊乱言语不清。就事论事,喂给别人吃洗洁精可谓缺德之至,这几人损的阴德真该不少。

忘掉炸药制法后,公司便不要我。大学也把我开除,我于是进石化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愈发重样的生活麻痹我,使我逐渐忘记那一口洗洁精的味道。说到这,有一个人必须提起:石化是在我进厂不久,最困扰最忧虑的时候出现的畜生。他给我带来诸多困扰,是个混蛋。不过他的确是我的朋友。我也就这个朋友了,所以在此不便说他的不好。

口里的苦涩加重复杂清晰,我想不起更多在此期间的事。似乎自从大火后,我就没记住过什么事,连长久的写日记的习惯都连同日记本丢掉了。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每夜入睡时,我的印象回到十几二十年前,眼前浮现一幕幕过去。那时,我走在无处不在的路中间,旷野是块状的……地平线,电线塔,农舍和拖拉机……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有关熔融流年这个词,我有很多想说的。我每天在石化厂里扛着焊枪走来走去,检查重雾叠嶂,纠错繁杂的线路。这个时候我就是在思考熔融流年。我很早的时候就窥见了我周遭一切的本质,但还是感到久久的惊奇。久久的不敢置信。直到昨天,我发现我二十岁的生日已经是十年前过的了,我才终于接受了它。

某天石化冷不丁拍了拍我肩膀,说。李刚啊,你见过河吧,你见过金属的河吗?我说我没见过,随即意识到某些事物般的一颤,想起有在白炽灯下敲打的背影。石化接着说,李刚,我突然感觉咱们每天就像是在金属的河流里划船。划啊,划。石化厂就是咱们的船。还有田野,杂货店和百货大楼,它们都是船。行驶在坚硬的流体里被裹挟着向前。我给这个想象起了个名字,就叫融熔流年吧。

后来我和石化讨论过好几次这个词。他说他其实不懂,他不清楚我在表达什么,不明白我是怎么从时间里看到事物的轮廓的。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还是一遍遍讲给他听,直到他学会为止。

关于熔融流年,我们的结论是,绝大部分的人都意识不到自己处于这种状态中。依我俩看,这世上分成两种人,熔融流年的少数和流年压根不流的大多数。要前者理解后者可行,但让后者理解起熔融流年来完全不可能,也毫无必要。一旦你知道世界是这么一回事,它就真的这么回事了。忘了哪一年,我突然好奇起油菜花是什么时候销声匿迹的。这不想不要紧,我环顾四周,夹竹桃无处不在,金黄色根本不存在。真的有过油菜这种东西?我回想味道,没印象。我回想菜籽油,但现在用的都是猪油、奶油、橄榄油乃至地沟油,唯独缺了菜籽油。石化似乎从来没关注过油菜花,他没有察觉异样,每天照常工作——这是我本该做的。我就应该在愈来愈陌生的环境里做我的工作,假装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过去哪本书,描述过与这有点相似的状态。那本书的内容就像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看流年疾驰而过,一发不可收拾,永无停息之日。我想我的流年没有他的绵延,没有他的那样和谐——我终究不是什么哲人王。站在流年的河里前后望去,我,我的故事,我的灵魂和我的融熔里一切事物,都撕裂,都生生地破碎,成了缓慢压抑的片段。

向前看,无希望和愿景,压抑的天空压下来,我的父辈们在道路上行走了那么久而一无所得,我预见自己的徒劳。向后看,往事如盘踞在我脑袋上的脑袋和脑袋,绵延千百万里。脑海里我的形象踩着高跷,顶着太阳,走着无期旅途。

如今我三十岁了,石化二十五。此前我以为我俩是傻子,疯子,但如今我已到了而立之年,终于有所认识,大概算不上傻子了。我长久以来,思辨自己总归是个孩子,但近来连这重思辨,都有待考究有待斟酌。我不再好奇,也无力质疑。我到底是谁呢?

细细想来,这么久过去,我居然毫无所长,毫无增加,唯独多出的是意识到了脚下的一年又复一年,其实建立在虚空正中。并且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更可怕的是我再也找不到什么借口来反驳。

耳畔传来铁雨的响声,惊雷击破石化厂烟囱顶棚的鸟群。寂灭的孤灯啊,动摇西歪。笔有些断墨。

那到这里,我的回忆录就结束了。


我是石化。L先生被那辆车撞了就死了。医院的人说他被送来的时候心脏还在跳,脉搏甚至很稳定,但脑浆全洒没了,什么神仙也没得救。我没觉得多伤心,只是很遗憾。诊室外边到处嚎叫声撕心裂肺,我喘不上气。他的死法那样刚烈,那样激昂,纷飞的血碎和脑浆不仅溅在地面上,还溅射在路杆上,沾在夹竹桃和消防栓上,也混入了所有的微尘中。

冰冷的L先生曾经的身体那样消瘦,浑身都是不知何处来的淤青,伤疤和血痕。剩下的一只眼瞪着天空,有我看不懂的茫然和诙谐。我拖着那具无头的尸体去火葬场烧掉。火葬场的人说李刚十分难烧,烧李刚这样的人是对他们的一种折磨,是坏的文明。有些肥头油耳的家伙仅需擦着,就能当做燃料去烧别人;寻常的尸体最多十几分钟,也能变成碎碎斑斑的骨头渣。但L却始终难燃。我记不清多久,三天三夜,师傅即将要猝死过去时L终于有了动静。他苍白的皮肤变得古铜,尖锐的指甲全都卷曲起来,紧接着全身开始熔化——就像钢,像铜,像熔融的生铁,石化厂里的石油。熔融的L先生就那样化了,像一条河流般绵延离开了火葬场向莫斯科海去。我没有阻拦他。

我记得是谁说过,一个人只要干了一件坏事,就想干尽一切坏事,除非他发了疯才会中途停止。L先生的生活里充斥着各种邪祟恶毒的事物,他大概早就发了疯,不然也难以解释他那样复杂的品性。居然能有一个人让我感觉到这般荒唐。

L倔强荒唐,令我看不清楚,有时甚至把他当做自己脑海里的想象。但种种细节,种种那样详实的证据令我不得不确信。他的记性不好,我好得异常。他健谈善讲,我只会沉默……他和我是很不一样的。我如今得到了他的回忆录——他指名要留给我——但我看不懂。我连我自己的故事都没搞明白,就要读别人的是不是太勉强?

哎……冶炼沸腾了一辈子的L先生,终冷却了。我想他沉没在海底,心里的不安终于能褪去。他沉默在深渊,或许有真正的解脱。

有些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第二个的。我心里知道L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唯一的朋友。他被卡车撞击的时候,死去的是我。他早在压抑的空气里氧化消逝,更准确地说,李刚出生前L就死去了。我很想哭,但眼角被铁水烫焦起泡,眼泪找不到泪小管。只好由我面目上漆黑粘腻的油渣淌下满地。

现在李刚死了,但我还活着。这是件好事。我可以平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听雷声 滚滚
他默默 闭紧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险
听雷声 滚滚
他渐渐 感到胸闷
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
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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