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游旅行的上午,我们一家人驾车,沿着蜿蜒盘转的环山公路不断向前爬去,像一头上山误入公路的迷茫小鹿。好就好在开路并敞入眼怀的是各色山林风光。峭簪峰顶,花阳树曜,水清天蓝,一片矮压密集的草明着身子,懒洋洋地横卧沁人心脾的囷囷水泉旁,其中光影随形、变化多端如自然界静悄悄的密语,仿佛在呼唤可爱呆萌的草食动物——“阳光喂饱了我们,一切肥得正是时候”——或许这就是春季应有的模样。肥嫩的光把一切都照得很足。
“爸爸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正式上路前,我们加满了油,妻子携带好了本次小出行的必备品。执掌操控方向盘的是十年驾龄的我,所有人都很放心。开的是三年前更置的新车,奔驰的经典款式,银车色车身,清晰、上漆、抛光等保养美容工作样样俱全还按时一次;流线型,样式不算老,开起来是我钟爱的拉风感。妻子则更关注车内,她说无异味的、厚实的革质椅是舒适的底座,智能车载终端是悠闲的调料,应急弹射的防护垫便是至关重要的安全保险。她出发前如此说道。那双滚动的流露出小鸟依人的眼球注视我,把我收入她囊中,就像我是她一对琥珀眸子里封存珍藏的昆虫标本。我们两唇相应,男方的喉咙里酝酿她渴望的回应,“亲爱的,一切都好”。我一手搂着腰,凸显古典技巧与手法。而那只手现在在把稳方向盘,不紧不慢地开着。另只手温柔地抚摸她鼓起的肚子,祝福一条孕育中的生命。我与靠在我肩膀上的妻子、肚中的预备新生婴儿包括这辆崭新的银光流溢的车,全部都只为这一刻而同时存在共赴一起。
“爸爸妈妈?”
“要是山中再多些楼宇亭台就好了。”我对着装睡的妻子无聊地开口说道,这句话的价值不会比吞咽唾沫或擤擤鼻子低多少也不会高多少,都释放一种按耐不住的烦闷与躁动。
“你懂什么呀,”她笑得一下昂起了头,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本正经的侧脸,“要是家里再多添一位像你这样能干持家、里外和你不相上下的男孩就好了。”她装腔出我在家中发言时的调调,一种慵懒的但却讥讽的口气,以话还话,似乎还蛮不亦乐乎的。她的头蹭着我的肩膀,像是恳求着我下一句话,又像调皮地讽刺我无话可说。结果是,我们把这傻气弥漫的对话增加了起码两页A4纸,复印件。一说完后,沉默短暂接管了我们,可不一会儿,笑声就比发动机还响,无实义的句子就顺着排气管溜烟了。在我俩之后的是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孩,我们七岁大的女儿,一点也不懂事,上车前还因搬行李问题和她妈妈大吵一架。估计现在仍然一个人赌气,两撇乱蓬蓬的头发散在两边,看着心烦意乱。总而言之,她真是个让父母头疼的孩子,总是耍着性子不听话,想做什么也从来我行我素不要你管。我多次将心思费劳效力在劝慰她妈妈上,穷竭五牛二虎之力才能平和家庭间一触即发的战争。我那时这样安慰道:“我已厌倦了父辈们的教育方式了,什么棍棒出孝子之类的。这只是小孩子耍耍年龄该有的脾气,没必要活脑筋死计较。”
“听我说说话好不好……”
“你老是这样一幅置身事外地高谈论阔”她吐出不开心的话,但情绪终归稍有缓和。
毕竟我也不是当代流行语描述的高情商,再说有关我身上存留的朝气已经愈来愈少,称其一去不复返都不过分。车子倒可以随时养护好,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男人。二十岁或许我还像个天不怕地不怕兼并内柔的好男儿,一腔热血在心头,加满了油随时到处驰驰。可现在我只能用些无聊透顶的年轻词汇给自己施行整容手术,假样式,掩耳盗铃,到底是自欺欺人。我打了方向盘一转,绕过一道急转而上的山弯,轻车熟路,仿佛我支配了这座九曲山路。话题又转来转去,之所以我慢慢沉迷上车,大概在于它们与我不仅相似,还超出了我自身的能力,比如动感、帅气或者令人陶醉的操纵感。
妻子与我截然不同,她是各色各类化妆品与手包的收集癖,洋文名牌成堆成山,现在手里的小皮包还是去年网上抢购的新款。反正我俩的爱好不相上下,算是扯平。人们往往需要用更徒有其表的外表来包装打扮内虚的空洞不实,往往靠着片刻的刺激唤醒死气沉沉的生活。人人皆知虚伪丑陋耻辱邪恶的东西不是凭空消失,而仅是披上一副光鲜亮丽真善美德的皮囊,天衣无缝,外收内敛。这样一来,倒也无关乎真在切实的美丑正邪,只剩下外在可见的躯壳。想想我过去无数句“我爱你”,那些爱灵魂超过爱肉体的山盟海誓,以及爱情唯美至上的箴言磐语,全都是一种浮于表面的掩饰伪装。所谓冰山之下的泰坦尼克号,没有纯真不变的永恒,只有埋葬大海没于历史的悲哀与说不上的无名火气。
“爸爸,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们幸福美好地缔结婚约,领取大红喜事的证件,就好像这一桩爱情必须得到全天下的公认与官方流程的证明。你可以说自那刻起我真正被我妻子美丽动人的胴体吸引,学会了夫妻结合的奥秘。也可以说,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个把牢方向盘的司机,一天到晚和车打交道,聪明圆滑地调和一切。我成了家庭的多面手,但却不是顶梁柱。现代婚姻可能就是这样大失所望,但仔细思深忧远后,你就明白那多少塞给了你一颗甜甜的糖果。骗婚夺财的事情层出不穷,不正是代表这背后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经济问题吗?
“为什么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掏一份钱,我理所应当出一份力,你雇佣我开车旅行就得加满油,要让我与车子双双马力十足就得护养周全。如果下一个惊险刺激的急转弯,我出问题使生活脱离正常轨道,那或许全都结束了。我切换了档位,慢速右转,汽车发动机注意下音量,什么都必须小心翼翼不是么?她像是能窥见他人心思的巫女一样邪魅一笑,估计是听见引擎声像呼吸一样匿隐了,成为单调的背景。我们这才发觉女儿细若游丝的呜咽声,任谁听了都雾水氲头、莫名其妙,随后前座的两人窘迫对视,尴尬皱容。顶端后视镜面显示出了一张使人诧异的面孔——眼睛蓄着一滴又一滴白花花的水珠,面容泪红。那张脸的外廓以种奇怪的方式颤动不止,这般的不规则,如同“哭”和“喜”来回融化成对方的形状,最终汇聚成一滩静流的水。哭泣声越加突出,使焦臭闷热的劣质仿制皮味与高档涨腻的香水气都钻进空子,混杂一起,紧随其后,在枯燥乏味的车程瞬间一股脑向我们袭来。一边犹如大雨之中的湿空气交杂酸性土壤的腐腥,另一边好似前方等待的路途全部都不耐其烦,反倒直直冲向我们,要将其狠撞回一个还未开始的原点。
女儿此时涌出的哭声像一道诅咒一般。妻子正大喊我的名字,示意我不要插手干涉,也喊出自己的满腔怒火。她拥挤地侧过身子,欠向女儿,表情似乎要先震住她,要让她把掉出眼眶的泪水全都一滴不剩地吃还回去。好像她的悲伤欠了另一个人什么的,好像伤心流泪就不是她应有的权利。她脸上的纹路与感官更像高高在上的禁令,用巨大的威严压迫着她亲生女儿的娇小身躯,让一个怪物似的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她、揪住她然后待候良机一口吞并她。我眼见此情此景,不仅被未经缓冲而急现的前方威吓得魂不附体,也因母女之间大发雷霆的愤怒而阵脚慌乱。逐渐只能感受到车内满目胀红的脸与流挂横飞的涕泗。
如果再多一个男孩,我们首先会受益于政府的优待政策,这不重要,然后家中再多一个可以挺起一边天的好苗子;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两种性别,男女可以互相抑制和补充,哪怕无需江湖骗子那身招摇过市的算命术,作为中国人,我也清晓自古以来阴阳结合的道理。可她的哭就像诅咒,不但施加于这场精心准备的旅行、自由驰骋的我的爱车、我自己与妻子,而且也通过这一切施与那新生儿。假如一个男孩出生了,那将多么妙不可言,如听佳音,那么什么坏事不仅不会发生,还能转化为好事,简直是阴雨变出彩虹的魔术。我宁可忍受目前的虚心假意,压抑内心深处的不满与怒火,肯当卑贱的牛马来听从一个好吃懒做的孕妇的使唤,给她身上穿金戴银,满足她那畸形的爱好,用恶性的黏糊糊的嘴唇吻她那涂脂抹粉的脸庞,不全是为了那个能够聚拢世上所有乌云只求雨后变彩虹的男孩吗!
你瞧瞧,张开耳朵好好听那像什么话啊,一个女儿和生她养她的母亲大吵一架,而她妈竟然只回以更加难堪污浊之言,毫不懂得“冷静”二字。这辆怒火中烧的车难以令我稳持稳驾。由于前方路段浓缩聚合成一团,更是让我失去习惯的方向感,好似原地打转。终于,在铺天盖地的污言秽语中,在两个或是一种女人的争执与眼泪中,在这辆失控打飘飞驰的爱车中,我勃然大怒;像那一丛丛挺拔的山峰一样向无穷的天空与无垠的大地倾斜无边的怒火,学会和笔直冲锋翱翔的秃鹫一样一头撞向满当当的山林。那个未出生的男孩,一种希望的贴切象征,明明毫无罪过,明明连出生这件事本身都无辜至极。他的妈妈竟然觉得要撕裂她的子宫、像从自己薄弱精神里头再分出一个人似的,而他未来的姐姐居然觉得那架购置的儿童遥控小车本来只该属她一人。即使为前者,我也分出过自己的一份,即使为后者,车子已经无法承载她了。她们的对话到底要给我抽多少记响亮耳光才善罢甘休。我的憋屈就像我是整个家中的阶下囚。我抵抗着、痛骂着,时而踩住油门,时而换脚刹车,努力将这次外出旅行推向目的地。
“爸爸妈妈,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后视镜里扭曲的脸逼近每个人的瞳孔,掺杂伤感的气话像燃烧的氢气,在蓝紫色的高温火焰中不断生成着单一的水……也像一道无可置疑的诅咒,那呕出自一弯天真无邪的月牙嘴,又以坚决的意志驱使滑嫩嫩的舌头将她爸妈卷入生死的涡旋,挑剔着字眼儿拉去一条绝望的向死车道!那句话就是一句诅咒,天生的诅咒,除了这个词以外找不到别的了!
急刹车。橡胶车轮与炙热的柏油路面高速摩擦,轮胎的快速转动制造着尖利的顿响,使喋喋不休的一切遁形静音,蔓延至沉默的背景。我先是感觉手上的方向盘不再施加于手强大的阻力,而只是静静朝一边飞快转去。紧随其后的是,身处的这个庞大的地球系统骤然停止运转,也经历了一场急促猛烈的刹车。再然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势不可挡的力量波及我们,让所有车上的东西连同车本身被搅在一起。空气倒流,缺氧使我思考困难,半天无法一言概之当下情况。
妻子的脸、女儿的脸还有隐隐约约的哭泣直接映入感觉中,投射放大为炼狱般的景象,接着瞳孔聚焦,倒在我面前的画面忽地一颤,一伸一缩,像是突然断电时的电视屏幕,残忍无情地将我拽回现实,从早晨档景点推荐节目中——坠崖车祸。熊熊火焰炙着眼前之景,于是在爆炸之前或之后,什么都烧成了秃秃的炭黑。
一如既往的蓝天,被半帘绣花纱布遮挡的天,一无所有的苍空浮动着空虚的时辰,调节着万古不易的日日夜夜。恣意的轻轻松松地吐纳日月星辰,而我在他口中还顶不上一缕光气或一抹光亮。枕头吃着我涩痛的头颅,塞满棉花的厚床被啜去皮肤,白洁明亮的天花板只似水刑的现代一种,也折磨溶解着我的大脑;就好像景象不是被目入,而是在从眉间缓慢浸入。我平常活力尚佳的手脚,全如同被挑断筋、敲碎骨还剜出血肉,昔日活动自如的关节通通与我远离,成为成像的视觉中的骨骼,作为拦腰折断的天空与咯吱作响的房间。无论怎样,只有模糊的痛苦。黏稠的像煮糊的浓粥一样的感觉四处游走,遍布身体,惩罚创击着这具无能为力的死尸,也像是亲密地告知他唯一生还的可能是起身躺坐、动动手指脚趾并转转头审视四周。移视向仅剩半边的天空,一线光芒擦过层层枝干;透过窗帘,安详地伏在我枕边,在一个使我饥渴难当梦寐以求的位置停住,透来既朦胧又真实、既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希望。
我一双干涩惺忪的眼眸摊成裂隙发育的深褐土,许许多多细小的挖软泥的条状虫蠕扭身子进进出出,把你当成它们的隧道家园的同时也松软你全身,使你长久力不从心。我的目光接触着那近在咫尺的光,欲求望梅止渴,就像正得到上天大发慈悲的怜悯,得到假惺惺又真诚诚的救赎。第一是那表示宽恕与原谅的光那么虚幻微茫,第二是因为我难以自我原谅潇洒离去;这都使苟活下去的呼吸是受刑也是减刑。
席间,只有摸不着方位的声音在我耳旁来去不一,分不清远近大小,更产生了无法直面的恐惧感。那些完全迷迷糊糊、弄不起头尾的骚响,本可以无视,高枕无忧地再大梦一场,却有种寒入脊髓而后背发凉的惧怕,流露于身上。一方面,你欲图让来往身影飘忽不定的护士停下,你看着,迈着步子,温柔的无声无息地径直过来。只求她见见你手上脚上活泼乱动的指趾,如果可以的话,再仔细端详下这张六神回主的脸,用心记住它、感受它再夸奖它——“你恢复的不错”——最后为你更换空荡荡的吊瓶,细致地摸摸你振动的脉搏,给你以活着的感觉;另一方面,期盼着那些你抓拿不稳样子的病人能静一静,放松全身,把紧绷的随时会痉挛的肌肉平放床架,认认真真的开怀聊几句,以至于让别人清楚:我们单纯生点儿病,受点儿伤,半只脚还未踏足阴间。我是多想有人张开嘴和我聊天,相互认识,或许将来就不会只在病房里作为病号享着一面之缘,不会觉得大家永远都得是病人,有可能的话,而是握手合作的商业伙伴。
过去我单位上有人常戏言道:“在医院也许你会碰见一个大富豪。”那时我不知道这是在表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还是那种和身价千万的企业家共乘一架飞机、巧得股票走向的笑话云云。当你完全辨不清一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的时候,真的只能听天由命并听之任之了。不过说不定我对面帘子遮挡的真是个有钱人。我俩攀谈、交换想法、赏识彼此,甚至我还幻想以后会不会成立一家汽车品牌,来生产千万辆车子弥补我痛失爱车的痛苦。结果,根本出人意料,一个护士拉开窗帘,另个护士就不紧不慢地处理药品;只有一个绷带缠绕的木乃伊,睁着两只好奇又死气沉沉的眸子,犹如跨越世纪,和我对拼到一起同存一个时空。因此我噗嗤一笑,接着他也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护士上手察看手臂的时候,还因此不断提醒他不要动。而他呢,竟然发科打趣,露出丑样,我也哈哈大笑,四肢不矜持得像翻身的昆虫脚足。对方可以笑得隐蔽,笑得自由自在,笑得像把笑容窃走一样,而我还得考虑失态等尊严问题。于是我胸腔发出的声音更加嘶哑,嘴张得像一辈子都合不拢那样。早晨迷蒙萦绕的雾气与黑夜逝留的凉寒,这些都被一个脸面扫地、遍身耻辱的男人笑得纷纷逃散,空让出一个静谧的晌午。最后,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的笑声,也许护士也在一旁偷笑。
“你好啊,请问贵姓?”我举起手朝他打招呼,老套的中国式礼貌,尽量展现出一副健谈的样子。但他好像一直支支吾吾,脸上的绷带使劲地揉搓摩动着,却半天没听见一个完整的字眼。可以看出他的确有说说话的欲望,可碍于这身木乃伊打扮而不得不罢休。我心想拿不准别人还比我能说会道,要是可以健谈一番,或许能见识一张优秀的会计嘴。尽管他不一定是干会计的,也有可能是商务总管,总要谈生意战群儒,还有可能是新兴的网约车司机,他们一般和志同道合的客人能聊出一大国家。不过他们本就走在同一个道上,却分别代表着钱路与回家路。再说他万一得真是埃及法老陛下主掌国务的大司仪,那也能锻炼出一只三寸不烂之舌。正当我这么窃想时,对面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听见时令我的喉咙都提了一个度:“我……我叫做郁季,姓郁名季……你好。”他不但讲话也支吾,还磨磨蹭蹭,每个字的音节都拖得极长,沙哑又低闷。他既不是功成名就的商业精英,也比不上善于谈吐的会计师,也许像东奔西跑的拉客司机,但撑死只是个比任何人都疲于奔命的干苦差受责难的家伙。如今还全身绷紧绷带,除了给人一眼以掘土出棺的木乃伊再无别的形象。期间的谈话得以稳定持续下去,多亏了我这一张经受家庭洗礼与工作磨练的好嘴,能将自己毫无色彩的人生经历讲得有声有色。要不是因病无力,以及随时缠身的疲惫感,我一定手舞足蹈,从小时候如何模仿奥特曼打怪兽的有模有样到传授他一套痛扁自家上司而不受诉讼的独家绝技。我还滔滔不绝地振辞道,一旦出院,一只古罗马斗兽场沉寂多年的野兽就将横行霸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他们最欢呼与赞美的英雄,把他们所爱之惜之的身躯撕成碎块。
主动辞职对我而言不亚于赤裸裸的挑衅。当你久处在那些恶劣的工作环境里,要么是同事们傻瓜般的欢声笑语与八卦娱乐,要么是瘴气般的腾腾环绕的灰尘烟雾,这些环境没有拒绝或改造的可能性而唯剩下融入其中的选项。好不容易融进去之后,你或许在睡梦里还得和他们共患难,现实里假心假意地记录保存下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在通话簿写满无数你从今往后都或无交集的人名。而且长久过后,那些文字信息好像什么都不是了,像随机生成一般,点进去显示空白、拨打过去就成了空号;也许,我是说别种可能,是你压根儿就得从早到晚和其共事生活,在一间十个人或者二十个人黑漆麻乌的铁皮子宿舍里,享受二手烟与二手酒精,呼吸潮湿的空气与消散不去的汗臭。一间大屋子里塞满了好几号上下床架,好几个床架里放着好多枕头,在好多个枕头下又偷放着一颗朴实无华的家乡特产柑橘或一块大众的廉价款式的烟盒或者一张温馨到泛黄的全家福合照。那些人来来往往,一会儿是吸烟就着飘升的厌恶思考着和烟一样脏和粗糙的东西,一会儿是把全部生活用品打包儿扔进掉漆的不锈钢盆里,手搓洗衣皂在里面自顾自地打着泡儿,想着是唱张国荣还是哼曲刘德华。我不仅两样生活都过得实在,亲身经历,我还同时放过柑橘、烟盒与全家福合照在枕底。柑橘一口没吃里外烂透了,烟盒里的烟一口没抽全应付铁哥们兄弟了,合照反反复复看来看去,也不能把逝世的父母重现回人世。说到这儿,我情不自禁要展示我个人的拿手好戏,像个忏悔的罪犯掩面哭泣,像个回到宿舍的打工仔哭湿枕头,大把大把回忆自己走过的人生,一边走一边把扭开盖子的汽油泼洒地面准备点燃焚烧一切。而他这个安心于医院、不顾工作与家庭的愚蠢的木乃伊,竟然说出“没事”这样的不过脑子的大话。我真怕下一句便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笼统的漂亮话。这种拙劣骗子的把戏,伤人的安慰话,难道还不够惹人发怒,莫非还得成章成段,才能使人用心领会出你的好心好意?别开荒唐幽默的玩笑了,我抄起一大瓶花瓶,准备砸向他所在的地方,把他立身的安安稳稳砸得粉碎,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好像力气一拼命泳到小臂上就匆匆逆流而退了,堆积在肩膀周围阵阵酸痛。我摁住肩膀,手指细细捏着,才觉晓自己几乎已经削瘦成皮包骨头了。眼泪也跟着不成气地滑落下,打湿被套。最可怕的是,花瓶重重摔在地上,精细雕刻的招展自如的花儿就此四分五裂,悲哀地散落在地上,永不得以复原;反观里头插着的窃取养分的真花终获自由,仰面浸泡在洒出的水上,在瓷亮地砖中找见失散多年的同胞,活灵活现,像双胞胎一样相依相偎。那姿态如同诡计成功后的嘲弄,好似在笑述一个荒谬事实:“我不仅没死,还分了个身出来。”显而易见,他这番说法无依无据,像孙悟空一棒打死妖怪蛮横无理,不足以使其信服。之所以显现得那么诡异怪气,多半是一种新瓶装旧酒的障眼法。呆若木鸡的我又躺回床上,现在有枕头有各种各样的苦难,已经发生的和翘首以待的,可是枕头下面没有柑橘、烟盒和全家福。
然而,尽管我凭借个人才智,揭穿了捉弄老实人的花招,他还是一成不变坚持不懈。这位烦人的捣蛋鬼不知不觉地蹿到对面床位的先生身体里了,冷酷无情地同他抢夺一具千疮百孔的病体。而被夺者失常地发癫,挥舞的手足快要分道扬镳。我笑得直朝天,但这股冲动只来自一半感性的脑子,起码另一半正在苦思冥想如何呼叫护士,调剂神奇的药水驱散那妄图窃取他人躯壳的恶鬼。她们足够职业,对那些行内手法了如指掌,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咒语与符文行云流水。要我说,医院为何媲美教堂,治疗为何胜过信仰!我说先生,你就这么无能,这么废柴不行,连头气急败坏的小鬼都击不退,只会摇头晃脑试图甩出他,摆动身躯对他宣示你亟待不再属于你的主权。尽出丑态,啼笑皆非。这让我记忆起曾经网上浏览的一则资讯,短篇,我读得很快,也看得非常仔细,字里行间都触动着我。其说到英国还是法国(但我打包票决不是中国,否则我将铭记一生)有个可怕的双胞胎,两个人生长连接在一起,共用同个心脏。事实这也很千载难逢,真正的血浓于水与兄弟齐心;他俩间是不容分歧的,因为一切都阴差阳错地被强行系在一起。可是最终还是分开了,代价便是其中一个人牺牲自己。老天爷,这故事太过于感人肺腑以致难以置信——分明是世上最亲最亲的兄弟情。在最伟大的共享中,却必须分离得罪彻底,在最伟大的奉献面前,却必须不留情面抛弃另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被分离的、死去的人将这条可爱可敬的生命全权托付给另一个;我敢说,这是用庸俗生命博得崇高灵魂的典范!一个高飞天堂,另一个就得在凡间承担这种放弃亦或杀兄之人的滔天罪名,独自沉负这因违背人伦而谴下的罪罚,在兄弟的阴影下孤独自责地磨尽一生光阴。难道不更让人潸然泪下吗?难道不更让人为之动心悲伤难过吗?
像医院那般纯洁无暇、神圣不可侵犯的教堂,倘是行满了救人济世的博爱者大白衣,那也能滋润出治愈万事万物心灵的信仰。可我思来想去,任由没完没了无边无际的想法跳来跳去,好像思考本身是将我引向恶魔宴席的探戈。但绝无可能矢口否认的是,直到你亲临医院,而且我更多是“降临”于此,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才能弄明白,也就如同一口吃开空心酥球的发现:空空如也。实际上,在这层虚无的表象后,还暗藏着一个惊为天人又平平无奇的本质:人来到医院后就成了病人。这话不假,还有充分的生活证据。我友好相处的同事们宁愿在附近药店里应付了事,也绝不肯到医院来大动周折。现在我一清二楚了,某些的感冒是健康的证明,某些人则是心腹之病,是致命的肺炎等等。那个故事之所以令我难忘,倒不是一体两人的奇观与现代医学的伟大,而是社会伦理的无情无理。法院的判决是双方——这对亲爱不可分的双胞胎——都算作谋害对方,威胁另一个人的性命。听起来到底是多绝望,完完全全否定了全部,像是两个人不过陌生人从未相识,但还能时刻预谋杀害他。
脚步慌慌忙忙的护士哒哒地赶来了,不再隐藏脚步声;对面那位先生嘶吼,用手指不停抓扯脸上的绷带;旁边看望的家属们议论纷纷,大人可能说的是煲鱼头汤的晚餐打算,小孩则惦记刚刚消化的棒棒糖,嘴上吸着干净的小棍子;我嘴里止不住地胡言乱语,迫使自己保持高度振奋,以免一头栽倒不省人事。枕头与被褥、安分守己的窗帘、即将枯萎的花儿、一地锋利尖锐的碎片,他们都图谋不轨,似乎盘算着如何伤害我而不致其死地,都准备让我感受和他们不相上下的痛苦。笑哑的喉咙再次发声,带动疼痛难忍的面部肌肉,发出呜呜的非哭非笑的喊叫。病房和我,一眼扫去,全都狼狈不堪。
“哈哈哈……”对面那先生挤弄出更难听的笑声,来对平躺床上的我发起攻势,难道是那只鬼发现他已濒垂死亡而转移目标了吗?难道是那个人自觉时日不多而想抢占我的身体吗?还是意味着鬼已经潜伏我身,先让我陷入不能自拔的深度睡眠再一举进攻,而那先生是明察秋毫所以在提醒我或者取我的笑吗?他为什么跟没事人一样发出呕吐般的怪笑,为什么在这种性命攸关的场合极其不讲礼节,为什么不知道遮掩的脸下只剩下一沓死皮烂肉,像是暴晒后上翘开裂的死鱼表面?他看上去简直是重度烧伤,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猜测。他不能放正下姿态,比如和我一样委身床被下吗?不过想遮掩发声说话是困难无比的。“你也和我一样啊,”他又把话当垃圾一样丢向我耳畔,丝毫不觉得自己才惨不忍睹,“我是一坐就坐一整天的小职员,屁股长在凳子上的人。”他开始借题发挥,在“小职员”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上延伸一出演讲,然而却口齿不清:“你说的那些都不足为奇,真的,时间一长,就能冲淡稀释,而不是像我,像我身上这些永远抹不去的伤疤。我告诉你,是出于好意,也诚然,人生很坚强,但也很脆弱。那些日积月累成形的伤痕,如果不能突然一去无踪,那么就会顺着皮肤,穿过去,深入你的皮下组织。”在提到“最后”时,他明显停顿一下,“他们将烙印在你的各个地方,将成为第二次的血肉之痛,甚至被重重保护的心灵,也被不堪一击地击溃瓦解,使你麻木不仁宛若行尸走肉。这怎么能甘心忍受呢?怎么能默不出声安受现状,直到尽头的光照进来才知道驾鹤西去呢?”
最后的反问,像是每个说话头头是道的演说家的结尾手势,除了鼓动群众、挑起他们的情绪一无是处。可就是这一无是处的表面工作,令我整顿自己,恢复平常的精神气儿,变回那和同事们无所不言欢畅淋漓的家伙。我将平伸双手向身体的左右,手握命运天平,挺胸收腹,高扬着头。随后一顿一顿地步行在公司,像个无所顾虑前途光明的人,告诉同事们我从可怕的病魔手下凯旋归来。走在这条平时像狗一样躬行奔波的过道上,扫眼望去那些成天埋头工作者。最后,我必须暂停一下,随机有力量地将总管办公室大门推到底,用身体与精神的诸种迹象表明我大难不死还必有后福。做完这一切后,我要抓住当初对我讲医院遇富豪的人的手掌,感谢他,温暖地握住那只手;大力提起那手腕,高举在半空中,好一副冠军揭晓聆听掌声的样儿。我辅助他把那只象征胜利的手臂似笔直的剑高举,也分享着主持这剧涅槃重生的喜悦,听着同事们无休无止的鼓掌像海浪一样从这头到那头。这下,众人皆知,有人在医院里碰到大富豪,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一夜暴富,而我在这成天喧闹没完没了、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不消停的办公室,在无数只顾眼前工作的人里巧遇一个贵人,就像遇到那床位上的先生一样,是他告诉了我一切。就好比赞助商与制作人,只有相互帮助,认真替对方着想,才能取得无与伦比的成功,站在两方事业的巅峰。
当下一笔千金难买的交易就在眼前,正在我床位的对面,不到七八步远的地方。好话说一切伟大的行动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我尝试挪动自己深沉的身体,像只蚯蚓似的钻出盖被,露出一圆完整的神气十足的头来。当我做起来后,才明白这还是一件苦活。我想平时起床既不要妻子的拉扯推搡,也不要孩子的苦恼喊叫,倒霉的是每天都不如所愿,每天都是二者皆有。起床对我来说,始终是打着挺,两眼一睁,整个人就轻而易举蹦出床了。不过我的妻子从来如此体贴,我们向来彻夜放纵后就睡得死死的,如果没有清晨孩子的大声高音,论谁都得是童话里的睡美人。可现在肚子似乎绑上了沉甸甸的大铁球,稍微转动或是抬起一下,其中的骨头就非要咔擦几下。而双脚完全没有一丝重量,如果不是脚趾偶尔的活动,我还误以为下半身已瘫痪。全部努力交给双手,集中在那十根细长瘦弱的手指上,盼望着这些平日里粗活细活照干不误的家伙们能再奋起一次,载他的主人往施力的方向微微运几下。我咬紧牙根,表情难受到了不能再难受的地步;眼球四处乱转,无精打采地审视目前情况;鼻部肌肉因深呼吸而向上拉伸,好像把灵魂都提了起来。
我先是试着移动一点儿,慢慢来,把握住这种全新的感觉,它预示着渴望得到一个完美清晨是多么困难,难如登天。“我真是迷糊极了,”我自言自语道,批评着鞭策着自我,也是为了这场来之不易的买卖去加油打气,“还差一点,还差一点,不过一会儿,你就会活过来的。”多次费劲卖力,使我焦头烂额、汗如雨下,设计着下一步的动作,头烧得剧烈。“好了,我想差不多够了。”窗外宁静的光从未有过这么温柔,轻抹在我脸颊上,好像为我拭去伤口、汗水与悲伤,时别多日地给我舒舒贴贴地洗脸洁面。脸上微小的毛发都翘了起来,感激不已这次恩惠,证实这份舒适确凿无误,用心赞美清晨的美好。我也高兴得摇晃脑袋,迎接清亮洁净的阳光,它还洗涤着帘子,焕然一新,透着应有的春光。顺而我也眯起眼睛,以此提醒自己不好好对待眼下宝贵的早晨是可耻浪费的。缩在筒袖里的大拇指快快乐乐地击打揉捏着其他手指,像是庆祝欢呼,表扬他们的功不可没,安慰他们所受的苦值得没有白费。全身上下都抑藏一股不可言明的情感,好像一个人的升职加薪不但不用遭人白眼和不公正对待,还人人都知而不张扬,因为真心地为其愉悦。
我隔着不重要的几米距离,端详那位自称“郁季”的先生。左看看有看看,再借以手指缝来偷窥他,放大他,使他的形象一点点流进来,以够我能正确有效地处理耳眼鼻嘴之间微妙的关系,分析出在那绷带之下的大概样子。打量一直持续到午时,即便这样,我依然没看出个所以然。站在他的角度,恐怕也浑然不知现状如何,光是听了外界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作出具体的判断。事情发展方向都出了差错,我一度觉得他年龄在花甲左右,虽然是冒失的直觉。但这样张口称呼“先生”,要是人家只是平辈,未免过于德高望重,且挫败了我自己。与我犹豫不决相反的是,他显得镇定自若,毫无反应。仿佛仅有仪器屏幕的变化和跳动,吊瓶的微弱声音方可表明他还活着。接下来,几乎超出料想,他主动对我开口说话,很明确的向我而来。
“那边那位,我有让你愁眉弄眼的地方么,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奇怪。”他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不过由于我的专注变得清晰很多,接着他又补充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不清不楚的。”“在这里休养很苦闷无聊吧?至少我真以为除开吃喝拉撒,自己什么都不会了,连姓名都快忘之脑后。”我自问自答道,其实真想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医院就是这样。”他说的很简短,通晓的口吻,倒也正合我意。然后是他对我提问说:“老兄,你是遭遇了什么倒霉事,看你伤得挺重,在你来之前,我就待了一个月多。”“这我也说不清,”我瞟向窗外,示意自然而然,也可以理解为我下面的这段话,“全算凑巧吧,无数不幸的巧事组合成的必然的不幸,这搞得人逃都来不及。你知道的,当你不确定一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的时候,只能把命给上苍,然后听之任之就行了。毕竟你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我就长话短说吧。我与我妻子的婚姻本来是非常圆满幸福的,沉浸在两人世界,经营着钻石般的爱情,永不变质。直到我一时头胀脑热,她一时心血来潮,我们俩相互涉足对方的那一部分,你懂得,没有安全措施。这下好了,这个家就多了一部分。怎么办呢?我因为兴致全无,没有意见,她反而很想体验一把新生活,往家里添一个人,生下那孩子。所有人都满怀期待。也许是新旧观念的差异影响,也许又是一次头胀脑热与心血来潮,我们还想要一个男孩。家里的长辈十分乐意,亲戚朋友都答应这件事,还愿意尽可能帮助我们俩,为这个爱情的成长出一份力。然而不知怎地,我愈来愈力不从心想全身而退,她愈来愈过分上心操劳过度。悲剧就发生了,你挡也挡不了。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也理不清事情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等我从家庭的睡梦中大醒一场后,车祸已经发生了。你避也避不开。”我承认他确实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一直专心致志地听我发言,而且每当我整理语言和思绪时,他就肯定样的点点头,如同恍然大悟了什么。就算只是我单独的陈述,那双思忖的眼睛也闪着光的同我交流。
目前我很满足我的叙述,主要层面还是他那双学儒似的眉目。在这之上,他是我言语的首选发行商,没有之一。只有怀着感激之情平视那双从头到尾都在为你处心积虑的眸子,你猜能把一件平常事以平常心讲出不平常感,所谓跌宕起伏。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商业上唯独无偶的伙伴,生活上知情达理的朋友,人生上一块栩栩如生的阴影亦或从阴影中分出的世上另一个自己;对于这样的天涯之友,人们往往越想方设法找寻到,就越是与其失之交臂,弄巧成拙,把一个命运的交汇点错捣成分叉点。说来说去也无可厚非,“在医院里你会遇到一个大富豪”,这话本身便在理。现在我更坚持此看法,一以贯之,因为那完完全全就是对我说的,就是描绘我的未来。再说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还没有谁热心肠地看望过他。那么他的医疗费、住院费以及设备仪器、药物等种种费用由谁来出呢?一个大面积烧伤的成年人,不是自身就资金充裕,不是对世间的悲欢离合大彻大悟,又怎么胆敢在医院里无忧无虑地大躺几个月还能与人和气沟通?
我真诚地为他高兴,也真诚地为其难过。他一定不靠那些虚情假面的亲朋好友,也绝不依赖堕落在信贷博彩中,不拉拢暴发户,不头拜身跪于千金小姐,而是像个海上独帆夫一样英勇无畏地单打独斗,一步一步积累财产,铺设迈向光明的康庄大道。这种非凡的效力甚至比优秀的察言观色更重要。可不要仅凭他身负重伤卧病在床,就能信口雌黄地大话道:“一头怒攒向前冲的莽夫只有被懂得旁观局势伺机以待的聪明人收割的命。”
社会是一道处处碰壁的墙,有人只知道笑话那些胸怀大志的人,同时又不知廉耻地只会抱怨。“大面积烧伤毫无疑问是最坏的结果。”我接着搭话道,却后悔用了“结果”一词,自以为是地盖棺定论;但也是企图了解下他的经历,这对于交朋友长见识宽阅历是有益处的。他点了点头,赞同我这个局外人的观点。我马上又说道:“这种烧伤有两个最坏的含义——一,也是最首要的,它把你弄得面目全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二呢,这些烧伤痕迹是对过去自己外貌的彻底否定,事实上早晚会由外及内的。我能深刻体会你的感受。”
“看来你也真真正正明白了那句话。”他对此回复道,语气十分平静,好像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非常可贵。”他的下一句话,配合眼神像是在估我的价。
“什么?”我说这话时伴随一种鼻腔中气息迸发的厚重,两个字并成一个后鼻音,听着不像疑问也不像发脾气,而是突来的惊觉。可这也摆脱不了那话本身的欠考虑,正是没有明显的感情蕴藉的缘故,所以解读成什么也不足为奇。于是我磕磕绊绊地再续上一句,以防误解,表达出明确的态度:“我是说,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
“这没事,只要你理解了第一次,就会由第二次。问题不在于你有没有记住某个东西、做的事情、说的话、目视而在的物体还是油然而生的情感,这些总会转眼消失、稍纵即逝。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些进入你身体了多少,以数道记忆的刀痕来铭刻你的内心。”我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我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眼神很直白,跟他的发言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多余。此刻,我耳际回响起了之前的话:“这非常可贵。”我完全不能理解可贵之处在哪。或许一个人也不能理解他的五脏六腑加起来的价值可能比几十年赚的钱还多。我千真万确的这么想,因为确实有种流行的声音说割掉一颗肾也无伤大体。在这句应该是表扬或激励的话语前,我却像被赐下当头一棒,被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暗脚绊了一跤。我盯住他,似乎把他牢牢钉在视觉中央,钉在那张让人沉溺的白床上。如此一来,倒是我让他动弹不得,而非是缠紧绕绑的绷带或者时时作痛的疼痛。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位护士挡在我的视野中,站在我和他的中间。不知为何,她先是用余光瞧瞧我,一脸厌恶的表情,急匆匆地把他的隔帘拉上,好像在告诉我没有资格和他促膝长谈。她的工作服挤满了褶子,体态臃肿,肤色暗沉。脸上的肥肉耷拉堆积在下颌上。反正无论她做出怎样的行为,那副模样都在诉说着这铁定没错,而且颇有笑话你是行外人的意思。因为她的职业笑容已经练就成一番肌肉记忆,哪怕是出言无状,也有种隐隐约约的微笑。她大概是护士长之类的角色,看上去年迈而且经验丰富,和之前日子里见到的护士迥然不同。回顾她刚进来时的行径方式,极其自然,如同在家里生活,而且有着明确的目的快步走到这边,接着就拉上隔帘。但同样不知何故,她令我安心,更令我毛骨悚然。因为在那脸上的赘肉里,在那完全下意识的伪笑上方,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尽管我很想率先开口问问,多多少少关心下一些个人情况,哪怕问问拉帘子一事。可她的神情不允质询,强迫你当她的下属一样洗耳恭听她接下来要陈述的漫天吩咐。如果你不这么做,她就可能动真格变个脸,然后耳提面命,这次就不是把你当下属而是当用人了。这么夸大言辞不是无根据的,她现在就不动声色地站在我面前,既不蹲下,也不退开一个合适的距离,光是从上往下地俯视我。而我呢,就得仰视她,好像这么做,什么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四号床,”她先是以数字和物品称呼我,字正腔圆,可念到我姓名时却露了方言的马脚,就保持口音继续说道,“我专程替大夫前来通知你,今天可以正式出院了。”听到这话,我的眼皮先是跳动一下,不一会儿,又被繁重的疑惑压得难以抬起。为什么不是大夫本人亲自来告知我这件事呢?为什么不是跑腿的年轻护士而是一位像护士长一样的人专程前来呢?为什么今天就可以正式出院了呢?重重疑问困住我,而她应该是注视着我的吧,那怎么就不能蹲下来,正脸相照,用点儿老妈子语气,来为我解释清楚呢?难道我出院这件事就这么不值一提,不管怎么说,对我这个病患都可以天大的要事啊。她就这么不情愿大驾光临,当个护士还摆架子,硬顶着心中积攒的怨气,把传话随手一丢给我。而她竟然没一点表示,譬如说帮助我这个行走有困难的病人,搀扶着到护士站办理手续;光是抱着手站在那里,岔开两条肥胖的腿,在等我应声,然后她的任务就到此结束。
虽然我能够出院了,但此时此刻却犹如回到入院之时,又成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一道帘子就这么把两个朋友分割开来,一位揎拳裸臂的护士就这样用与她职业相称的暴力摧毁了方才的友好。我全身发软,很想躺下再睡一觉,以此做出表率——我还不能出院,你看,我的伤还没有痊愈,而且身体孱弱得不行。
她没有重复,依然在我的床边一动不动的站立着,挡着窗外金色云层吹来的光。薄暮冥冥,夕阳沉沦,一切都涌现在她的话中,一切都飘溢出她的话中,像是一种补充,像是一种延续。黄昏时分,天际线的火苗苟延残喘,星球的昼夜就在这一刻定下来,数亿人的生活就要不知不觉更替了。在这余晖散漫房间与天地的时刻,既是白昼的终章残歌,也是夜晚的序曲。愧疚的眼泪噙满了视野,昏黄的水膜将赋予我一个出院后的人生。先前的感觉又一次来袭,如果我在此酣睡,那么就再无醒来的可能,如果我在此清醒,那么就再无熟睡的可能。
我突然间想起过去的一个夜晚。我好像失去了什么视若珍宝的事物,带着一双寻觅的眼光,摇摆着步履蹒跚在热闹的广场上。年轻人的人们情绪高涨,有人振臂欢呼,有人在滑板上放飞青春,有人站在中央高歌一曲。艺术建筑前是合照亲吻的男男女女,穿搭时髦的衣裳,烫染剪理的头型发色,在昂贵的手机内存中留下最美好的回忆;花样喷泉下是两性之欢的恩爱新人,男方端持的礼盒里是特别的发簪,女方手中系去的是桑蚕丝的黑领带。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像童子军穿行其间,被淋成落汤鸡仍然兴高采烈,为人山人海的广场再添一份欢呼,在笙歌鼎沸的人群中以自己的方式载歌载舞。属于过往时代的长辈,只能凭借一只手、一张嘴、一脸严厉的表情,命令孩子们不要到处乱跑,将他们牢牢守护在自己身边。可是当他们望见天空的火花,眯眼注视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绚烂地爆开在天空时,孩子们就会趁虚而入仿佛不约而同地一哄在一起。中央轮换的是歌者,不变的却是歌颂友谊、爱情与时代的赞歌,一切都随着人声的起伏再次鼎沸。
也许在那里我邂逅过一次爱情,但也有可能与爱情失之交臂过。像我这样漫无目的的人有很多,他们穿行在水泄不通的人海中,也在寻觅着一个容身的缝隙。歌曲达到高潮,众人也齐声伴唱了起来,淹没了歌者的声音。烟花升到顶空,众人也齐声赞叹了起来,闪光灯比烟火还更明亮。孩子们爬到了艺术建筑物的上端,众人也齐声担忧了起来,议论声盖过孩子的哭泣。恩爱的新人拥抱热忱相吻直至脸颊红晕,众人也齐声鼓掌欢呼了起来,拍下纪念意义的照片或视频。广场之恋上传在网上,众人也齐声附和评论了起来,纷纷宣称自己也在现场之中。我看得简直入了迷,在一束束色彩中由衷地高兴,参与到每个活动里大声宣扬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这座广场修建前是什么,过去长什么样子,不知道这是哪个广场,现在举行怎样的活动,不知道热火朝天之后是什么,将来是否还能延续下去。那天我选择了在此清醒,没有熟睡。
酩酊大醉过后,清晨,我忘乎所以地回到家中,点开买后便不看一眼的电视机,调到一个我懒得再调的频道。我心想是我喝得醉醺醺了吧,竟然看到了先前广场那热火朝天的影像。主持人一边播报着画面里的内容,一边介绍这是本城的最美广场。“不去后悔一辈子”,旁边的评论员这么评价道。后来我面带笑容地睡着了,只记得评论员的香肠嘴和大鼻子。后来我反复看到过那位主持人的身影,却用尽千方百计,也找不到那位滑稽的评论员。有些事一生只能经历一次。
昏昏沉沉的我由于妻子的一声呼叫而惊醒。在我的意识里,那声音没有远近捉摸不定,像是我身上自发的一个声音一样,如同睡梦中缥缈的呓语。我一定是为了弄清楚那个声音,所以才睁开眼。她打开电视,清晨的节目正在午后回放。我闻到桌上做好的饭菜香,转眼一看,茶几上还是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购物袋。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有一台茶几了,可我们并不懂什么茶道,也不爱喝茶。她头也不转的询问我那个星巴克玻璃杯去哪儿了,而我因为睡眼惺忪意识模糊只是低着头。她又切换了语气,再问了一遍,比刚才严肃许多。我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向右扭头看着她,但没有直视她的脸,因为脑袋沉得支撑不住。她像是不留机会的,说最后一次问,那个杯子在哪儿。老实说,即便我精神饱满,也压根不会知道这什么杯子的下落,难道她不是更该了如指掌吗?难道往日不是脸贴着我的手臂,向我央求帮她实现一个心愿吗?我还依稀记得,那些心愿虽然显示在购物单里,但更多表现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可是现在怎么了,为什么为了一个杯子的去向追着不放。杯子怎么会长腿呢,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她作为买它的人不是应当清楚这件事吗,话说回来,要是不见了就再买一个吧。只是得等我这个月的工资结算。
“怎么了?不见了吗?”我不放心上地问道,“不见的话,那就再买一个吧。”
“说的好听,那可是限量款。”她似乎很不满我的回复。不过对此我也有理要说,于是就顺理成章表述出来了:“啊啊,知道了。可是到处都是限量款啊,每天都会有不一样的商家发售自己的限量款,不必担忧。再说了,先等我工资发了吧。”
“等你工资发了?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吗?”她语气不对劲。
“抱歉,我真的不能理解你的意思。那星什么杯子去哪儿了,我并不知道。如果没丢的话,我会尽其所能帮你找的,不过得等我休假后。”我撇过头去,看向电视桌旁的日历。可这却火上加油,彻底惹怒了她:“休假?你昨晚加班晚归,不知道那个杯子去哪儿了?它就好端端地摆在桌上,可是今早却不见了。你猜猜去哪儿了?它去到地面上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家里闯入了小偷,还是个笨小偷,想偷杯子结果不小心摔碎在地上了,是吗,有这种可能吗?你说一句啊!”“你要我说什么?”我睁开眼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要你说说那个杯子去哪儿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那个杯子去哪儿了?你自己都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杯子去哪儿了,还要接二连三的问我,就像拿着个考古锤不停敲我脑袋,请问我怎么会知道去哪儿了。我根本不知道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回来卧倒在沙发上就睡了,怎么了?”我大声宣泄着抑制着的怒火。她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冷静,眼泪也夺眶而出:“如果不是我接二连三询问你,那你怎么会知道杯子去哪儿了呢?”
“强词夺理!”我一下身子往前仰,手攥成拳头重锤在茶几上,几个边缘的购物袋因此掉了下去。我趁着这股气接着说下去:“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一醒来就的被你问一个杯子!你叫我醒来,我不知道你叫了多少声,反正我梦里全是你喋喋不休的声音。而且你要我叫醒我,其实很简单,轻轻敲敲一个熟睡的人的脑门,或者摇一摇他,他就醒了。你难道不知道?要不要我给你示范示范,你看,就这么做,他就醒了,你知道了吗?然后,我是说杯子的问题,这么个杯子还是值钱的,你以为摔碎我就不心疼吗?我疑惑的是你为什么问它去了哪里,而生气的是你竟然对我下套。你觉得是我导致有意要害一个杯子吗?这有可能吗,那个杯子还他妈是我买的!”
“看来你依然脑袋不清醒。”她一把撇开我的手,站起身看着我讲道,“杯子对你来说就那么不重要、不敏感吗?”
“有什么重要的、敏感的呢?”我平静下心情,没有向她看去,反问道。“这是个经济问题,我经常和你谈及这一点,生活中有很多经济问题。的确,如果就论金钱价值,失去一个昂贵的、按你来说是限量款的杯子,那确实是一笔不菲的损失。可失去的总不能叫它复原吧。好了,不要生气了,只是杯子而已,一个杯子罢了。”
她又长长吐了一口气,好像整个人已经空掉了,化为一身空壳。她转过身,又转回来,在餐桌与沙发这段距离徘徊不止,来回踱步。她时而看着日历,时而又仰头盯着上面,主要是那盏悬挂的古典吊灯,其中思考着什么。那目光就如同抚摸着眼中的灯具,拂去时间的灰尘一样。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安静地追随瓷砖地板的花纹,在花纹中寻找自己的倒影。她开口了,以决绝的语气,有悲伤、有愤怒、有遗憾,那声音跟在每一次的脚步后。我听着,仔细地听清一切,就好像那是我们的结局也是我们的伊始:“你一定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那个广场,它就坐落在我们之前生活的那个城市……”
“我们俩是大学里认识的,对吧?我记得很清楚,音乐教室,我是受学生会的差遣搬东西来,你是那个社里的学生。”我打断她的话,以表明自己不是那种负心汉,并没有忘记那次相遇。我听到她在抽泣,却怎么也抬不起头去看她一眼,去接住那即将坠落的悲伤。
回忆至此而断,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往上再度瞧见老护士的样子。她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脸上依然挂着职业假笑,没有在审视我,而是像偷闲似的注视我隔壁床位的老头。那人从早到晚和蔼地坐躺着,从来不和别人搭话,也是一副笑脸常挂脸上。我掀开被子,她这才注意了一下我,连忙扶着我的背,关心地问道:“要不要我带你去护士站?”我点头答应了,毕竟她虽然胖但力气很足,这对我来说帮了大忙。我想等到抵达护士站时,跟她好好道一声谢,尽管所面对是个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陌生人。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淡淡的酒精消毒味道,唯一提亮显眼的是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有的病人呻吟着躺在外边的床架上,有的七老八十的拄着拐杖穿着宽松的条纹病服从我身旁经过,其实是我走过了他们,有的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一扇门前埋头沉寂,嘴里念念有词,好像门后是她一生的命运。半掩的门里,一位医生小心翼翼握住针筒,扎进衣着正常的男人的大臂上。
在观察他人的消遣下,以及多亏这位好心护士的搀扶协助,我终于如愿以偿来到护士站,准备办理出院手续。我已经想好出去后,女儿和她妈妈会互牵着手儿,一同接我回家;我们会坐上那辆车,很有可能它没有完全报废,毕竟是奔驰车,坚固性有一定保障,而妻子会应我意地去修好它。然后我们趁着这辆新车,在落日的照耀下,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开着窗,傍晚凉风迎面,城市绿茵入眼;我们一起回家,回到那个温馨友爱的家庭中,再一次回忆相遇的美好,再一次拥抱对方,再一次原谅对方化为彼此心目中的救赎。这才妙不可言,这才是我希望得到的家,这才该是我爱她、与她订婚的缘由。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再次齐聚一堂。我会热烈地告诉他,这才是现代婚姻的仪式,在坦诚相见的爱中感受彼此。如果可以的话,再带上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地旅行,享受为数不多的假期。
我一只手撑在办理的柜台上,不禁浮想联翩,不禁展望那个未来。等会儿,我还希望回到病房,和那位叫做“郁季”的先生做一次完整的告别,好好嘘寒问暖一下。他真是一个达观处世的人,从名字上就可知一二。不论外界天翻地覆,不论何等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他都生活在一个草木茂盛的季节,一个季节香气浓馥的地方。我想假如我姓“郁”——这一定是个少姓吧——我就要给那还未出生的男孩取名叫“郁季”。
出院手续有条不紊地办理完毕了,尽管途中有些差错,而且我也不清楚某些流程。真是白驹过隙,我这般感想着,在一股涌进来的人流中,我显得不合群走出了医院,眺望这片斜阳赠送人世的美不胜收的天空,闭上眼睛,尽情敞怀享受这个一天之内独一无二的时刻。等待我的前方是暖烘烘的光芒。
妻子的身影出现了,变得像是初恋那会儿一样。她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在一个可以欣赏太阳又晒不到的树荫下,白色的裙子随风飘摇,由飘落的绿叶点缀修缮。在这里,我们都懂得了幸福是什么。
“谢谢你送我这个杯子。”她脸上泛红,害羞地昂起头,像是人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样,接着如同枝上安静的蝴蝶看着我,“我真的很喜欢,我一直想买这个杯子好久了,限量款很贵吧。”
“不贵……”我摸着后脑勺撒谎,但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我会好好珍藏的,谢谢你!”就像我是她一对洋溢春光的眸子里油油的叶子,幸福地在枝头上,感受蝴蝶的美丽。
我想象着,那片绿叶现在估计已经泛黄了,叶脉衰老,而叶缘被虫子蛀得参差不齐。那只蝴蝶呢,估计已经飞走了吧,就像叶子随风而去。但不管怎样,都只是我的个人幻想。忽然,先前的老护士匆忙喊着我的名字,不断擦过人流,急冲冲地赶到我身边。“真是马虎了,哈哈,人老了不中用了。”她边说边马不停蹄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随即交到我的手上,似乎非常重要。她只留下一句话,又急忙回到医院里去了,“有人托我给你的,保管好”。信件未拆开,送信人是我的妻子。我打算回家之后再打开一探究竟,毕竟好事情一定要留到最后,她应该是知道今天我出院,希望以送信的方式、在字里行间中给我一个猜也猜不到的惊喜。我揣进兜里,深深地保管好,一直等到回到家中,再决定打开查看。
夜深人静,打开家门,室内也融入了一路走来的夜景,仿佛浑然一体。玄关的灯是亮的,除此以外,家里一片漆黑。我按照惯例喊着妻子的名字,装作不知晓她的惊喜。可是一直走到卧室里,都不见妻子的踪迹。身体恢复的还算不错,不过一个小时多的公交车使我有些疲惫缠身,便陷在沙发上想小憩一下。如此一来,不论她耍什么花招、怎么捉弄我、准备愚人的惊喜,都无所谓了,因为我一醒来就将看见她,而一看见她我一定喜出望外。可没等我的想法成功,女儿就悄悄走来抱着我的大腿。我边脱去忘脱的鞋子,患上拖鞋,边问她妈妈去哪儿了。可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而她只是一直重复刚才的话,想得到我的许可去再玩一次儿时的玩具车。
“房间太小了吧,”我走到客厅里,“况且你也长大了。”
尽管我话没有直接表明不让她玩,可她竟出乎意料地读出了一种禁止的意味。因为她一反常态,说道再玩一次就给要出生的弟弟玩。
“好吧,”我从茶几柜子里翻出启动车辆的遥控板,坐在沙发上递给了她,“去玩吧,妈妈来了跟爸爸说一声。爸爸先睡一会儿。”可惜没睡一会儿,我就陡然想起信件的事情,猛的站起身来。而且晚餐还没准备呢,我本来想法是等到妻子回家再说,但她怎么还没出现。我吃了一颗茶几上的柑橘充充饥。随后拿起打火机和抽出旁边烟盒里的烟,两只手同步操作,依旧动作流畅地点燃烟,送至嘴边。前者是暖暖肠胃润润口,后者则是清醒清醒自己。我蹲下身子,看着电视机台上的日历,又看着日历旁不起眼的全家照,欣然一笑。不知今天是什么节日,窗外烟花四绽,点亮着万籁俱寂的黑夜,即便紧闭窗户都听得见烟火爆竹声。烟头越烧越短,我品尝着最后的美好,专心致志于窗外靓丽的风景。我想象又是一个欢呼雀跃的广场。
站在家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玩耍的开心模样,她在小汽车上有自己的小天地,不亦乐乎。她熟练地驾驶着汽车绕过餐桌,开向落地窗,接着又绕回来,像个赛车手一样继续循环的赛道。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几轮了。吃剩的烟蒂被我随手丢进家中,顿时赤红的大火燃起,雄起腾升的烈焰吞没了玄关。而外面又是一声烟花的轰天爆响。我将门彻底关上,接着双膝跪地,膝盖碰到冰冷冷的过道地板发出的响声,使头上的感应电灯亮起。我就像一只落单的白蚁。拆开信封,里面却没有任何我想的那种惊喜,映入眼帘的是一封黑字白底的离婚诉讼书。我攥着握住的纸的两头,攥得紧紧的,寄希望于此来避免自己痛哭流涕失声呐喊。
她控告我谋杀了那肚中的孩子,这是多么怪诞不经不合常理的事情?一个胎儿还没有成形,怎么能算作是一条生命呢?那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谋杀了他,因为最起码那是我的亲生骨肉啊!我说过,早在那天出行就想到了,我也从自己身上分出一部分给予那男孩,为了他的出生只能如此。可是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是因为头热脑胀,是因为热血来潮,还是因为好事亲戚的附上罔下?那天,我只是正常驾驶,照常把住自己的方向盘,该有的合规的操作一个没少,谁又能预测到灾难下一刻降临到你头上呢?更何况这种灾难还是由家庭所诱发的,谁能怀疑自己美满幸福的家庭就是引发一系列悲剧的元凶呢?可是她,我的妻子,这个女人,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现在却与其判若两人的女人,她是怎么做的呢,她竟然觉得是我策划一切,谋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说的好似那生命和我毫无瓜葛一样!好像我根本不属于这个家,我是家中的罪人!
这是什么天大的玩笑啊,老天爷究竟要造化弄人到何种程度。我疯了般撕扯着诉讼纸,试图在某个碎纸里找到唯一仅剩的合理之处,可全是白浪费力气。眼泪已经浸湿脸颊,面部隐隐作痛。我双手撑住自己,抵在地板上,非常冰冷,非常残酷无情。这种事情和那杯子有什么异处。摔碎一个杯子就要把杀人犯的罪名赐给我,就要上法庭让法官敲锤宣判我死刑吗!难道我不惨吗?我在这个家中任劳任怨,基本上全年无休,总是加班到深夜,这就是你说我逃避照顾女儿责任的缘由?我这么卖力工作,就是为了多赚一份钱,使我们早晚还清房贷车贷,脱离苦海,这成为了我没有过精神关照的依据?那个摔碎的杯子,被这么修饰一番就成了不再相爱的证明。
你看那些文字是如此作呕令人恶心,像是从下水道管里流出来的死掉腐败的、任由病菌滋生的软烂昆虫尸体的粘液,一种死亡作为其他可怕又渺小又无以计数的生命的培育温床。上面满是咀嚼消化与排泄的下流物质。这些文字积攒我的心头,在我脑中开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有的该叫做一深到底的钻孔,有的则是开开合合的缝隙。魔鬼般的文字恣意妄为地在里面自由穿行,误以为自己得到圣旨前来惩治我,把我当成它们喜爱又憎恨的寄生对象,摧残我弥留的意志。而所有的这些竟还藕断丝连,使我不断接近疯狂的边缘。绝望至极,好像从头到尾不过戏剧一场,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个家庭与婚姻的演员。那些相爱的事实、那些交换的信物、那些天真的盟誓都不足为奇、不值一提、不复存在。我抱着脑袋,跪倒在地上,因为……因为我真的谋杀了一个人。我精心设计一个场景,谋杀了我的女儿,就在刚刚!
她所驾驶的那辆玩具车经过我的改造,里面装有将近一升汽油,只要启动就会不断流泻出来。随后我用引燃物,点燃了一切。我的身上现在真的如你所说的罪过了,一样如你所愿,这下终于满意了吧!看那蔓延的列火侵蚀焚毁我们的家,看那能将一切烧成灰烬的火焰如何满足你我彼此的愿望!我要为自己辩护,我要明天就开车启程到那法庭上。我不是一个顶坏邪恶的人,我不是一个背叛婚姻的人,我不是一个妄图谋杀自己亲骨肉的人——要这样为自己力争辩解!那时我将在法庭上大哭一场,也会在自己演讲完毕后挥泪观众席、法庭与各司法人员。我发誓我会把那个杯子找回来,细细摸着那锃亮的杯壁!我没有错,可没有错却招致这样的后果,没有错却依然杀害了自己的女儿,犯下有悖人伦无法饶恕的罪恶。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爱着这个家庭,深深地爱着这里的全部,为其付出全部也在所不惜。我宁愿当树枝上的一片即将落下的枯黄叶,也不愿意做一个人把柑橘、烟盒和全家福放在枕头下,也不愿意掩面哭泣,在枕头里回顾自己不幸的平凡人生。爱使我悲痛,爱使我不得不这样做而犯下恶果。你又与我有何不同?我知道,心底里明白,你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标本。虽有作恶的业果,却不能两人肩并肩互舔伤口地走完余下的生命。这才真正叫我悲痛欲绝啊!
我好像回到了那天出游旅行的上午。争吵发生。车祸接踵而至。
我残留一口气,浑身是血地钻出车窗,仿佛预见未来般的感觉火焰没过一会儿就将熊熊燃起。我几乎出于本能掏出了口袋的手机,还能够使用,面对此情此景,踌躇不定着是否要拨打紧急电话,挽救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