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分发刚批改完的作文的语文课代表从第三组与第四组间拥挤的过道出来,去讲台上搬来第四组的作文纸,又钻入第四组与窗间的过道。我紧张地注视着他,喉咙里像卡了片偏硬的苹果皮,想抑制住过大的心跳声而有些胸闷。
课间教室里人还是太多了,三两个男生凑在一个胖男孩边,胖男孩摊开文件夹,展示用家里新添的彩色打印机印刷的高清图片。课代表的头扎入他们的影子里,一会儿又穿梭在更多人的影子间。等他终于出来,两手空空,我惊喜地扭头看后桌的韩青:“没有你的卷子。”转头时嘴唇慢了一拍,涌动的口水粘在嘴角,发声时有些含糊不清。
韩青左手托着脸,食指与中指按在太阳穴,小指搭在鼻梁处,无名指似雨刷。他盯着正在写物理试卷的右手:“什么?”可他刚刚分明在透过无名指偷看课代表,头低得很低,刻意遮蔽我的视线,睫毛围栏样包裹着眼白。他的声音有些颤动,吞咽口水,欲盖弥彰地问:“什么意思?”
下节课是语文课,昨天老师说了要讲作文。她会在课前把52分以下的作文全发下去,留着53到60分间的作范文。偏爱历史和尼采的课代表的作文几乎每次都是典范,偶尔也会有其他人,可不固定。韩青没拿到自己的试卷,就说明这次他得了出乎意料的高分,这还是第一次。他一向都不爱语文,作文也随便写,填上几个临时背的新闻,生拉硬扯,凑到800字就撂笔——啪地摔在桌上,过几秒,嘎啦嘎啦(重新拿笔的声音),咔擦(合上笔盖的声音),啪地敲上桌面裸露的木板,然后趾高气昂地翘起二郎腿,鼻孔对着前几排矮小的语文课代表,晃晃悠悠地踢着桌脚,抬头看时间,小声而又恰能让人听见地说:“还有好久下课,好想去小卖部买饭团啊。”
已经高三了,他不可能不在乎成绩,只是装得不在乎,让过低的卷面分不至于刺伤毫无准备的心。
“难道你真开窍了?”我半调侃地问。
前天晚上他做了梦,昨日晨到教室就要跟我讲,说那个梦很适合写成小说。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说他来教室的路上已经改好了,存着腹稿,现在跟我说。他从来没提起过写小说的爱好,我问他是不是藏着掖着不想让人知道,他说不是,他对小说和写小说的人都嗤之以鼻,让他写小说还不如杀了他,不过那个梦确实好,让他有文思泉涌的感觉,说不定他被文曲星眷顾了呢。
2
他的讲述如下:
近来睡醒后总会头疼,仿佛脑壳被撬开过,写作业时没法集中注意力,记不起刚查过答案的错题是如何解的——明明只是用了几天前刚温习过的公式变体。高考迫在眉睫,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恐怕考试要出问题,没法跟母亲交代。
她几个星期前刚向学校申请让我回家自学,毕竟临近高考,学校课也停了,多为自习,她担心我会虚度光阴,亲自监督我的进度,还在房间里安装了三个摄像头。我不堪其扰,说摄像头的电流声会干扰我,她马上停了监控,但还会要求我每天做多少量的试卷,晚上把试卷给她过目。她会在意我每一个被划掉的答案,问我写第一个答案时是看走眼了,还是验算了第二遍。
一定要细心!她怒目对我,说,还要把握时间,我不允许你出现这种情况——能写对的写错了,还浪费时间算第二遍。
头疼正是从一个星期前开始的。那天醒来,眼珠差点陷进脑浆里,鼻涕流了一嘴,口干舌燥,耳朵像要掉了。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弗兰克斯坦,忙跑到卫生间镜子那照。母亲走进卫生间,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有点头疼。母亲说头疼是正常的,不用太上心,吃完早餐就去做物理卷吧。
疼痛到中午便消了,第二日晨还是疼,比第一天好。第三天疼痛更少。可我仍是不安,决定今晚不睡了,看看到底什么在作祟。
凌晨两点,门开了条缝,母亲走进来。我闭上眼,她没检查我是否装睡,走到枕边,一手垫在我脑后,一手按着额头。喀拉一声,我头盖骨被掀开,大脑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颇有点凉。
她细细看我的大脑,对着手机说,医生您好,运动性语言中枢、书写中枢、视觉中枢较昨天大了三个千分点,内脏调节中枢、嗅觉中枢较昨天小了两个千分点,听性中枢、听觉语言中枢小了三个千分点,运动中枢小了四个千分点;此外,书写中枢的沟回比昨日深了些,视觉中枢有些变化,其他地方差别不大,这样不要紧吗?
电话那一阵嘈杂。母亲连嗯了几声:明天多放英语听力,中午吃鱼汤,吃饭时放舒缓音乐,就这三点是吗?嗯,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阖上我的脑壳,就离开了。
3
“所以说,‘我’是机器人吗?母亲拥有控制欲,但是控制不到学校里的孩子,于是造了个有孩子记忆的机器人,来满足她的癖好?”
“不是!”他有点生气,“就是普通人,只不过……你知道的,梦都会有些神奇,写成小说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嘛,像那篇有人骑着桶飞天的课文。”
我刚刚是没话找话。通常我不会顾虑怎么回应,但第一次听他长独白,所以随口糊弄了个感想。我知道他的意思,可他纠正我,我也有点气愤。我是为了让他不尴尬才说了那些,他一点儿也没替我着想。不幸的是,为了弥补过错,我多嘴问了句:“这是在讽刺高考吗?”
“不,这只是一个梦。”他带着鼻音,闷闷不乐。
于是梦话题到此告一段落,今天是首次再被提起。
课代表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坐回座位。韩青的目光从无名指上飞过去,反复确认他没有再出去的意思,直到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把牌(梅花3,方块4,红桃4,梅花4,黑桃5,黑桃6,方块8,红桃8,方块10,黑桃J,红桃J,方块Q,黑桃A,方块A,红桃2,方块2,小王),韩青才停止监视。他的脸部好像忽然不受大脑控制,要意念控制扭曲每一块肌肉,显得拘谨而又亢奋。
“你说什么?”
“难道你真开窍了?”
“真的吧,我现在很有感觉。”
他好像把玩笑话当真了。我本打算再调侃他几句,但心有不忍,把原准备的酸话从口边排走。他瞅了我几眼,给我看笑了,他板着脸,双手插进校服口袋,说他打算出去散散心。我挥挥手,他从三楼窗口跳了下去。
4
韩青落到窗外的平台上,附近蹲着两个正吸烟的女生,肤色都有点黑,或许是双胞胎。他跳到那块板上,板子振了几下,那两人破口大骂。他忙道歉,踩上通往地面的梯子,拾级而下。
大部分学校都没有配备这种设施。课间出去散心的人多,楼道容易拥挤,学校怕人踩人,所以在每个窗户外架了梯子,分散人流,减少安全隐患。他抬起头,看见五楼到四楼的梯子上匍匐着两人,像食品盒里叠放的绿豆糕。在梯子上,看天空会有些头晕,仿佛要朝天上掉,漂浮在真空里,因血液沸腾而死。
离地还有半米,他松开手,跳上草地。松软的草一直蔓延到六米高的圆形围墙那儿,天蔚蓝一片,半球形。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闭上眼,感受风。没风。
他睁开眼,喉咙堵得慌。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草不再能淹没他的膝盖,现在只到脚踝。他盯着圆形围墙看,深吸一口气,再闭上眼。
他只是站着。
他睁开眼,回头。
教学楼二楼正有个学生跳楼,身子倒吊在窗外,像巨大的剥皮牛蛙,双手双脚呈“X”状,一根手指已经触及地面,茂盛的草挡住了头。韩青看不清是同学拉住了他,还是裤子被窗外的钩子挂住,只能看清一楼的窗户开着,几个黑乎乎的学生按着他的腰。那人一点点坠下,到草漫过腰部,二楼的人撑不住他的重量,松了手。
韩青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一楼学生的手从他腰部慢慢挪到大腿。坠楼学生很轻巧地挣开了手的搀扶,消失在草丛里。
韩青想:终于死了。会有人注意到他吗?在这缓慢的死亡场合,他一直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站在舒心的草原上,像品蜂蜜柚子茶一样感悟着全过程。在二楼的人奋力营救时,在一楼的人奋力营救时。
他忽然想起,刚才两层楼的人似乎没用什么力气。他们只是像影子一样,默然地在窗台为死者的死亡开了现实版的0.1倍速。在心态上,他们比他更高明、更漠然。脚旁的每根草都在默默嗤笑,它们和他们是一伙的,都不在乎死亡。只有他是故作镇静实则亢奋、故作淡然实则紧张的局内人。他的心脏绞着,面部歪曲,可并不觉得这样不好,或许是因为今天太好了。
他等到两扇窗户关上,才从教学楼正门进去。
5
镀金边的手扶电梯只连接一楼与三楼,三楼天花板垂下五顶象牙色镀银边大吊灯,均匀分布在漫长电梯路上,总高过头两米。
埃斯库罗斯曾经说过:“记忆乃智慧之母。”有的人认为,只有不断地记住新知识,人类才能拥有智慧。有的人认为,知识带来的只是博学,真正的智慧来源于先天。你对此怎么看?请结合材料,以“记忆与智慧”为主题,写一篇文章。
韩青在电梯上愉悦地回忆自己的作文:
尊敬的领导,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大家好。
我很荣幸站在这里,作为“英语单词竞赛”的优胜者,向大家传授我的经验。
其实我从小就不喜欢背单词。假期里,母亲强迫我一天背二十个,我艰难地记住,晚上应付完母亲的查收,第二天就忘了。单词记不住,更遑论时态、语法,所以小学时,我永远是英语垫底的几名。
初一时,一次和母亲吵架,我从脑海里不断翻出陈年老事反驳她。她斗不过我,就把我打了顿,边打边嘲讽:“你也就能记住这点东西了!”
这句话警醒了我。我总能记住那些令我尴尬的事、令我愧疚的事、让我拥有负罪感的事,而情感意义稀薄的事情很快便忘了。英语单词不具备让我尴尬的能力,所以我很快领悟到了新方法。
那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在他眼球暴突死亡之前,我勒令他反复地读“abandon”。等他的舌头垂在地上很长一段,尿液浸湿了一块牛仔裤,停止呼吸的时候,我怀着无尽的恐惧、杀人的惊悚、沉痛的负罪感,永远地将这个单词铭刻在心里。我绝非愉悦犯,我对杀人犯、杀人行为以及一切伤害他人的行为都深恶痛绝,我利用了我的性格,让“abandon”牵扯着这一段痛苦的记忆被记住——我不可能再忘记。
利用这个办法,我很快背下了高考词汇,甚至提前去背四六级、雅思托福词汇。“英语单词竞赛”的卷面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只是一堆单词和几排留白的划线;但在我眼里,每个单词都是一条人命。我想起他们的名字、身高、死亡地点、以及我当时沉痛的心态。那不是一张试卷,而是一张罪状书。我越写越惊恐,越写越感到刀子一次次剐我的心。有些同学看见了,我走出考场时大汗淋漓,虚脱得仿佛要坠倒在地上,行尸走肉,眼神坚毅而绝望。每次英语考试都是这样,阅读理解在我眼中是受害者的示威游行……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负罪感——他们的死亡让我记住了单词,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负罪感而在考场上呕吐导致丧失考试机会,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这种豁达并非平白获得。如果不是记忆深处他们的嘶吼,如果不是他们的幽灵在我大脑皮层游荡,我不可能会在痛苦的回忆中抵达这层境界,了解到我的使命是为他们的死亡赋予意义。回忆并非简单的复现,在拨开云雾后,我还从被痛苦遮蔽的回忆中,领悟到了常人不可能领悟的智慧——
——如果我让每个受害者读两个单词,我将能少杀一半人。
我的演讲完毕,谢谢大家。
6
试卷刚收上去,韩青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了他的作文。听到一半时,我想问为什么不让一个受害者多背几个单词,听到结尾,我长舒一口气,幸好我没中途插嘴,否则他一定会很难过。他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我睁大眼睛,装出具备无辜气质的惊讶。
“一般人听到‘利用杀人来辅助记忆’就已经懵了,不会多想,所以听到结尾‘少杀一半人’这么显然的办法时,会直呼‘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很满意我的表演,“是吧,你平时挺聪明的,看你表情也像是吓了一跳。怎么样,是吧,对吧,是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我心服口服。”头皮有些痒,我把手伸进刘海里,用力抓挠发根处。我本没打算探究设定的合理性,想到那儿也只是出于抖机灵的心态。很多事情没必要去探个究竟,如果他再问我说这话是装的还是真的,那就太没意思了。
他左眼皮轻轻颤了两下,眼球变亮了一些,忽然落泪,垂下举在半空的手,想握住我的肩膀,又避嫌缩走。他弯下腰,双手捂脸,小指伸向咧开的一排下牙,难听地喊:“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现在的感受,但是谢谢你听我的胡言乱语。它们只是实验品,我以后……真的,何雅,我不会忘掉你的。”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是我最美好的经历。”他小声说,“如果可以,我想在梦中一遍遍品尝现在的心情。”
7
三只小鬼僵尸从三楼下来,逆着电梯前进方向,从韩青身边挤过。他险些摔倒,按着扶手站直了。已过了二楼的高度,他俯视着黑乎乎一团围在栏杆后的黑影,心头泛起骄纵之气。黑影们不配享用电梯,只能安分、低着头绕远路从教学楼边角处积灰的楼梯上楼。
他太熟悉那处楼梯了,总是泛着消毒水气的楼道,生锈的不锈钢层,凋敝的名人像,堆着垃圾和清洁工具的楼道间。高二他还住在二楼教室时,就总怀疑拖地阿姨是不是用沾过粪便的拖把拖的地,就算捏着鼻子跑上楼,到教室身上还是有怪味。要不是分班考考好了,他还得在那住一年。
有个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背,陌生面孔,像是高一的女生,挺和善的。她自称先知,然后说:“你们的语文老师被杀了。”
“什么?”
“有个大学生回学校看老师,醒来后把她杀了。”
“什么?醒来后?”
韩青意识到自己占了话题的下风时已经晚了。先知双手比划着,右手指甲涂着褐色、黄色与白色结合的图案,眨动频率偏高的眼睛射出摄魂的威严。他虽然站在电梯上一级,人也比她高些,可气势上比她矮了大半截。
“他太疲惫了,在办公室的门旁睡着。一分钟内,他做了无穷场相同的梦。”
“那是不可能的。”韩青想扳回话题的主动权,“如果他真的经历了无穷场梦,那么他不可能醒来。用反证法可以很轻松地证明——假如他醒来前的最后一场梦是第x场,那么他必定能做第(x+1)场梦,第x场梦就不是他做的最后一场梦,矛盾。用自然语言来说,他不可能在任何一场梦后醒来。”
“恰恰相反,这是可能的。”先知闭上眼,“想象一段单位1长度的线段,它上面有无穷个点,但是它有尽头。”
韩青手心流汗,鼻孔也淌出汗珠:“不……”他感到无穷大带来的空前恐惧。不同于巨物恐惧症的感官刺激,而是理性的崩坏。他臣服于逻辑下,不得不承认一个荒谬的事实:那个大学生不可能在任何一场梦后醒来,但是他醒来了。
没必要听她的。那只是个故事。
他还是颇为不安,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个大学生做过无穷场梦后醒来杀了老师,可他似乎不得不信。
“他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语文老师?”
“为了纯粹美好的回忆。”先知玩弄着自己的指甲,“对了,给你出道题目吧。假设这台电梯有30米长,忽然停转了,我们站在正中间。此时一双大手捏着电梯两端,每秒拉长一米,电梯等比变形。你为了抵达终点,每秒跑一米。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到终点呢?”
“无穷……”韩青汗涔涔地,“我和电梯变形的速度一样快……不对,对不起,可以到终点的,给我点时间计算……拜托了……”
在抻长的电梯上,他跪在地面,用手指在玻璃上列式。可玻璃慢慢往下移开,刚列的方程式也消失在视野中。先知俯视着他,就如天真的孩童琢磨如何杀死兔子。
8
办公室门没锁,语文老师正用喷雾对准眼镜镜片喷。桌上平摊着三张作文纸,一张是课代表的(54分),一张是后排某个女生的(53分),第三张是韩青的(什么标记都没有)。
“来找韩青的作文卷吗?”她重新戴上眼镜,“就在桌上呢,你要拿走也行,我打算下节课用来当反面案例讲。”
“是因为太猎奇了吗?”我双手绕到背后,十指紧扣。
“倒不是这个原因,我不会像那群老古董,看见学生聊杀人、聊死亡就觉得心理不健康、精神变态云云。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表达欲,为什么总有人觉得自己比他们更了解他们呢?”老师说,“我想把这张单独拎出来讲,是为了提醒同学想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要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就无视规矩,也不要总盯着伯牙子期之类千载难逢的事情当常态。我不介意你们私底下玩弄小心思、写这种东西,但是考试是考试,平时是平时。”
“啊……哈哈……谢谢老师。”我按住那张卷子,手心有点冒汗,忙抽开手,检查有没有弄湿纸张。没有。早点告诉他真相好,还是晚点让老师宣判好?虽然两个选项间隔不过几分钟,可一旦开始上课,他的自尊心与期待值就会无限期提高……然后坠入谷底。我并不愿意担当刽子手的职责,可似乎由不得我。
还有一个补救措施——试卷上还没打分。如果老师愿意打上53分,事后再跟他讲明白,就不至于面临行刑。她很开明,或许会同意这么做。韩青愿不愿意听是另一个问题——高三生涯才开个头,要是他怀着53分的骄傲,最后死于高考,那太得不偿失了。
我还没开口,身后忽来了人影。一柄斧头砸向老师额头,血溅上她的眼镜片,镜片裂开。斧头一抽,我移开脸,血早已飞上我的校服与右脸。
来者是韩青,和几分钟前见到的不同。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觉得我们在嘲笑他吗?他的胡子分明要长些,发型也变了。
他把斧头扔到地上,脱下手套,从衣服内侧甩出一套校服,指着我:“换上干净的再出来。我在门外等,放心别人不会进来,别让‘我’察觉到异样。”他用干净的手带上门,门外侧没有一点儿血。
9
韩青到了三楼,先知的身影早已不见。他晃晃脑袋,心情大为愉悦。刚才的情景都是假的,不会有学校在窗台外搭梯子,学生不会有两层楼高,电梯也不会等比拉长——不,学校里根本没有电梯。意识到见闻都是幻觉,他脑中就只剩下自己的高分作文。
真美好啊。他想,又想到我的脸。自从上了大学,他与他人的距离无限拉远,社交性质的空气稀薄如真空。高中时一切都那么纯洁,老师纯洁到会把一切男女交往视为异常,同学间聊天也总能尽兴。他仿佛嗅到空气清新剂的柠檬味,就多吸了两口。美好的时光,和睦的同学,梦与作文给予的良好感受。
他回想起下节课老师专门用半节课表彰他的作文。自那以后,课代表就黯然无光,不过是把知识填入框架的勤奋者,韩青才是能在四十五分钟内构思精巧短篇的天才。他想起高考前的一个月,语文课背作文素材时,他悠然地捧着《惊悚乐园》,时而看向正背得面色发红的课代表。课代表起伏的背部印出肩胛骨的痕迹,衣服上几抹汗水印。他不禁起身,发现整个班级都在学习,整齐划一。
所以他笑了,又坐下。
膀胱悲鸣一声,他回归现实,走向厕所。物理老师兼班主任正从隔间出来,板着脸说:“韩青,今天在校报上看见你的小说了,没想到你不好好学习都在干这事。”
不是小说,是作文,区别很大。他没有理会班主任,走向便池。想象班主任还在怒视他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他不像那些被盯着就尿不出来的人,也不是被盯就会亢奋的暴露狂,只是这时有充分的理由快乐。他要用他顺畅地尿出来这件事警告班主任:你的气势压不倒我!
他没能尿出来,裤子还忽然消失了。
韩青扯着衣服,几下后,便长过膝盖。班主任哼了声,裤子又回来了。韩青愤怒地盯着走出门的班主任,班主任分明在嫉妒他。班主任就是个破班主任,管着一群比他强的学生,早就自卑不堪,难怪总找机会挖苦学生。他有十足的理由怀疑,班主任会故意多给他们的物理试卷扣几分,用来打压学生。不止……所有科老师都这样,除了语文老师。他的真实成绩本应比班级内模拟考高三十分。
他还是没能尿,就强忍着进了教室。我还在那,和他离开时一样。他欣慰地笑,打算回到座位上——我看不见的地方——再抠鼻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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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上干净的校服。语文老师复活了,拿起木架子上的保温瓶,合上笔记本电脑,拔掉U盘放进口袋,搓搓手,看时钟,从抽屉里拿出护手霜。办公室里没有有血的痕迹,可我不觉得持斧进来的韩青仅仅是我的幻觉产物。
我回到座位,一会儿,韩青从前门进来坐下。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我也真的不想破坏他的幻觉,顾左右而言他:“我刚刚看见你拿着斧头进了老师办公室,砍语文老师的头。”
“怎么,你也做梦了吗?”他脸红地挡住鼻子。
我看见他在用小拇指隔着餐巾纸抠鼻屎,偏过头,佯装不知。思绪有些慌乱,我敷衍说:“……不,不是做梦……”
铃声,老师即将进来。我该为他行刑了,让他免受更多痛苦。
“那个,其实吧。”我不确信地说,“你的作文……”
他突然仰起脸,沐浴着虔诚的荣光,面部轮廓被照出鲜明的阴影。我窒息得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他像在对神说话:“真美好啊,请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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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代表刚把批改完的作文纸全发下去,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摸出一套牌。同桌和后桌马上凑来,嘻嘻哈哈地从牛津辞典里抽出三张地主牌,讨论片刻,后桌叫地主,地主牌是:黑桃2,红桃3,大王——左手上是:方块3,方块5,梅花5,红桃5,黑桃8,梅花8,红桃9,黑桃9,黑桃10,梅花J,方块J,黑桃Q,红桃K,方块K,梅花K,红桃A,梅花2。我心虚地注意着门口有没有老师,掩盖一丝不安。
“你觉得谁会赢?”韩青问我。
我知道韩青心思不在这儿,他未来的辉煌已从脑壳被撬开的梦开始,方在英语单词的血祭处得到证明。然后我俯身,下巴顶住我的椅背,小声说:“不清楚,我只能看到两个人的牌。”
“知道两个就等于全知道了。”他轻松地说。
“我不想算。”
“那我出去散散心。”韩青离开座位,双手插兜,从窗口跳下。
他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