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称他是幸福的。”

阿特拉斯。
我在一个全然漆黑的地方醒来。
刺痛从肩胛骨贯穿全身,寒冷的感觉顺着凝固的血液蔓延流动到整个身体,就像是被冰刺固定刺穿。我睁开双眼,四周充斥的黑暗让我更能凝视我的内在。最后,我感受到是背后传来的剧烈而连绵的疼痛。我在一片黑暗中伸手摸索,发现正是在我的双胁上生出了坚硬的囊肿,是它们的生长带来了我无法阻止的苦痛。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甚至无法想起自己是谁。我竭力思考,直到大脑也发出迟钝的疼痛,即使如此我却仍回忆不起任何一件事——仿佛我才刚刚诞生在这里,没有人与我有关,而我只能从世界之外探索新的世界。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着黑暗。通过或许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微光,我看见自己的身下是一座石台,它的正中赫然躺着一具冰冷的少女尸体。石台周围被某种粘稠的液体包围,我看不清楚它们的颜色,但隐约的感觉提醒着我,它们和周围一样是难以望穿的黑色。我伸出手,触碰到温暖的水面。特殊而令人舒适的温暖。于是我把整个身体都浸没在这液体中,感觉自己似乎渐渐融化在这完美的介质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电光火石间,液体带来了记忆,它们如同幻影,又带有无可置疑的真实涌向我的脑中。
我如往常一样,在深夜离开寒冷的家。客厅的时钟刚敲过十二点,我就轻车熟路打开卧室的窗户翻入了浓稠的夜。在总是充满雨后积水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又步伐坚定着奔向我的目的地。很快我就找到了那里,在不知道从何时就开始废弃的工厂地下室里,藏着属于我的小天地。在那天之前,我不知道已经来过了这里多少次,只是记忆命令着我,把本应怪异的习惯变成对即将发生的见面的欣喜,又让我无法抗拒。
我虔诚擦拭着石台。我的朋友就躺在这里,尽管她与我从未交流过只言片语。请看那石台上横亘的一具少女尸体,轻轻阖着双眼,有满月照着她苍白的面颊,显得楚楚可怜。那是我的挚友在静待我的拥抱与施礼。抱住朋友冰冷的躯体,我为她打理好身上巴洛克花纹的褶皱。雨后良夜如水,奶油状的月光让密室更加暧昧。我向她倾诉着一天未见的思念,用我的泪当作圣水,涂遍她裸露的肌肤。在那之后,我跪在石台旁,伏在她的身上,口中呢喃记忆教给我的诗句,即使那是我所不知晓的语言。可正是在那天夜晚,我忽略了记忆教给我的禁忌,睡在她的身上,直到清晨的阳光把我刺痛才猛然惊醒。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转过头,一个没有五官的少女就站在石台旁边,她面部本应是五官的地方竟被凹陷的空洞代替。我被吓了一跳,大脑不断传来报错的信号,让我一时宕机。她也只是站着不动,好似一尊静止的雕塑。她看上去很年轻,却显得十分憔悴。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空洞的双眼无神地盯着我。
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然,她举起右手,扑食似向我冲来。我刚想逃离,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头重重地撞在石棱上,瘫在石台旁。在她磕破的地方出现一个漆黑的洞,黑色的血汨汨流出,沿着石台流下,让整个地板,甚至我的身上沾染上血腥的气息。
我动弹不得。阳光消失不见,我抬起头,透过缝隙看到的却又变成了一轮圆圆的月亮。黑色的血像成群的蚂蚁,爬上我的脚踝,小腿,膝盖……直到我的胸口,蚕食我的身躯。我疼痛难忍,想要摆脱,却挪动不了丝毫,它们如同铁链缠绕着我。我惊恐看着地上的那个少女,她已经醒了,正在缓慢翻过身来。但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在血的覆盖下反射着无色泽的光。她用双手撑起前半截身体,向我爬来。我看着她爬上我的身体,看着那把匕首刺进我的胸口,我的朋友仍然沉默无声,只有月亮见证了这场悲剧。
我本应就此死去,但我的灵魂通过第三人称注视着一件件事情就发生在我仍未曾阖上的眼前,仿佛它们早已存在于我记忆之中。拿刀的少女满身是血,她费劲最后一丝力气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最终瘫倒在朋友的身旁。血沾染了她的全身,直到她的身体开始融化,变成不反射出一丝亮光的黑色液体,最终整个人都消失在这潭黑色的沼泽中。我的身体也被浸没——黏液覆盖了我的全身,又充斥我的眼球。
我朋友的背上生出蛹似的凸起,它们雪白幼嫩,从朋友身上脱离后又顺着黏液浮起而游到了我的身边。我感觉到它们正伏在我的背上,随后全身的剧痛集中到了背部,炽热的痛击溃了我的精神,蛹植入了我的皮肤之下。它们似乎融入了我的身体,直到我的感官再也无力去感觉任何东西,完全消散在了漆黑之中。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刺杀我的女人的脸被意识放大到无限,又一下子缩小,我从这变化中瞥见那女人隐藏的脸。她就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在我刚确认事实的瞬间,清晰属于我的记忆于此中断。
智者阿特拉斯在《金苹果》中为我们的生活划定了各种标准,他提到,即使是不自由的蛹也有它们应该遵循的准则。“无论是谁,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称他是幸福的。”阿特拉斯这样论述着,“蛹永远快乐幸福”。
从前我深信不疑,特别是当遇见一个迷路的少女后。那时我已当了数十年的蛹,仍然在寻找破茧的方法。一个少女找到了我化蛹的密室,我按照记忆教授的方法去改变她的记忆,为她铭刻我的烙印。在直接对她大脑的阅读中,我看见人类的丑恶与痛苦。那少女迷惑于自己的存在,于是我命她为我存在。记忆是不可靠的,即使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初的记忆来源何处,最遥远模糊的那一段甚至有洞穴中火光的影子,只有月光永久不变。
我用挚友的权限得到了她的记忆宫殿,然后粉刷成我的样子。她向我倾诉着各种困惑与苦难,从家庭的压迫到学校与社会。我在聆听中塑造了全新的她,同时也是自己的胚芽。少女对我的情感一天深过一天,我用广博的精神包裹她的整个世界,让月光为我奏响走向和谐的奏鸣曲。不知不觉间,少女也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最后的一天,她在我身上倾注了过多的信赖,把对生命的怀疑化作泪水全部注入我的躯体。可惜她错过了时间,那时我的身体膨大,分裂出的自我渴求着宿体。我侵入已经变成另一个我的少女,一遍又一遍。已被我在脑中演习上百次的仪式终于成为事实时,即使是再顽固的心灵也会震颤激动。
智者阿特拉斯没有在书中详细描写破茧的方法。传闻只有自己探索从能得到真正的新生,直到我抚摸少女变凉的躯体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我的身体上浮现的囊肿已经破开了皮肤,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摆脱了疼痛。现在我的翅膀逐渐伸展,新生的两翼柔软淡白,流转着好像月华的光辉。
我的精神变得从所未有的强大,能从各个角度去看到世界。这些眼睛告诉我,我正身处一座石质的建筑中,只要破开已经因时间变得脆弱的石门就能重回全新的世界。
我检视着刚刚得到的记忆。记忆中的我被另一个我所吸引,陷入我指引的狂热单恋。我侍奉自己,先是溶解自己的精神,然后再是肉体。身为人类的我只是新生自我的胎盘,我的胚胎在我自己的营养液中发育。过去的我一个自由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另一个被禁锢着行动却精神广博。新生的我既智慧又灵巧如蝶。记忆告诉我我也曾这样完美,但我后来衰老失去光泽,选择带着躯体化为蛹等待着另一个我。
我不再去想更多的过去。抖动翅膀,我升上夜空,周围是反射着雪白月光的高楼,人间已经明显换了时代,远处楼上的“2022”让我充满对生活的向往。
在过去,我曾化名阿特拉斯为自己的生活写下注解,也曾主动遗忘下一段新生的方法。我的种群只我一人,我的成年就是死亡,我的死亡就是下一段新生的开始。翅膀是我的纽带,它健康时,我就永远有活力,到了它疲累的时候,我就寻找自己的居所结下少女的茧。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抚平心灵,让我与陌生的自己合而为一。我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份子,与所有同为我的灵魂同在。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失去活力走入衰亡,但那之后我也会留下一副胚胎等待下一个我来传递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