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神。
我们家信神。
我们村子信神。
我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信神。
香火的烟气萦绕在酒红色的柱子旁。我向门口静坐的老禅师行了个礼,径自走到那巍峨的神像前,虔诚地匍匐而下。
无所不能的神灵…求您保佑我…我在心里默念着。
钟声沉闷地响起,裹挟着浑浊的香灰在大殿里回荡,两侧的烛火一根根地熄灭。门口的禅师睁开双眼,微笑着看着我们,一群在神像前祈祷的平民。我们纷纷掀衣起身,是教殿闭门的时间了。
这教殿是我们村子里最为奢华的建筑,大梁用的是从极东方运来的木料,墙壁用的是南方特产的石料。长久以来香火不断,我们都相信神灵总会有一天下凡来救助我们这群凡人。
我推开自己房里低矮的木门。无亲无故的我自然不需要多么华丽的房间,一张土炕,一方木桌,一间茅厕。听说村里结了婚的人还可以被允许新起一间卧房,也不知这消息的真假。教殿的禅师们常常教导我们,凡人所经受苦难是应当的,不需奢侈浮华来污染自己的内心。因此,我们除了日常食宿,都将自己的财富贡献给那伟大的神,等待着祂显灵。
米缸里没有米。最后一份米在前天用尽了。今年有大蝗灾,我这三亩薄田自然颗粒无收,于是我方才天天祈祷。我坚信神灵是会垂下眼帘,看我一眼的。
和着僵冷的被,我又默背了几遍神书,方才辗转入眠。
我在梦里看见一个发着光的天使,背后长出六对翅膀。祂来接我,带着温和的光芒把我从地上捎上了天空,暖意荡漾在我周身。祂扭过头来,将手里一团发光之物交到我的手上,随后我再次坠落到凡尘。
鸡鸣。不知谁家的公鸡早早叫起来,我挣扎着爬下床,准备照例打开空空如也的米缸,昨夜的梦没给我的肚子带来什么饱腹感。
我一摸到那圆圆的缸,突然发觉里面沉甸甸的。我想起昨夜梦中天使似乎送给我东西,一道闪电从心里划过。我一把掀开缸盖。
米缸里装满了泥土。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村里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但很快,一种难言的奇异情感逐渐显现出来。是的,这是神灵赐予我的礼物,一定是神灵赐予我的礼物,必须是神灵赐予我的礼物。
教殿的禅师闻声而来。听我说完原委后,他亲切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这就是神灵的赠礼,我是被神灵青睐的人。
狂喜席卷着我的内心。神灵终究是没有抛弃我的,他看见我的苦难,便显灵来帮助我了!这土决非凡土,这是天上降下的天壤,每一粒都蕴含着神圣的气息。
禅师还告诉我,我理应带着这天壤游历四方,让神灵显灵后的光辉撒到世间的每个角落,不应拘束在这小山村一地。由此,我便带着天壤,决定行走天下。
禅师送给我一块面包,这是从他的早餐里拿出的。我咽下这面包,告别了喜悦的村民,离开了这村子。我的村子因为我虔诚的祈祷所降临的神迹,也大大的有名了。听说这神殿又要扩建一番,供奉起我留下的一部分天壤。
我成了旅行者,终日奔波在路上。我每到一个村镇,必受到最隆重的欢迎。乐队演奏着,把我迎到城镇的中心。我从贫苦的农人变成了神使,于是便愈加珍惜背后的天壤,每次只在市中心洒下一点。
我遇到的人们,从窈窕动人的少女到垂垂老矣的花甲老人,必定对着我虔诚的跪拜,只因我背后背着的天壤。那天晚上的梦境早就刻在我的脑海里,神灵那温暖的光芒使我终生难忘。
但渐渐有谣言散播开来。有人在背地里说,这天壤可能是小孩装在我的米缸里,神灵怎会插手这凡间俗务?每当这时,我便告诉他,神灵是博爱的,神灵是怜悯苍生的,他看到我的苦难,就把这天壤赐给我。这壤是那么的柔顺光滑,哪里是尘世的泥土所能比拟?而这些谣言,往往刚一冒头,就会被当地的禅师消除,因为神灵的旨意不容亵渎。
我在这传道路上,走了三十年,背后的天壤慢慢少了。终于有一天,我靠在路旁的树上,手里抓着最后一把天壤,再也走不动了。
有个孩童从远方跑来,穿过金黄的麦浪,最多五六岁的样子。他跑到我面前,好奇地问我:“爷爷,你为什么要抓着一把土啊?”
我用我所余不多的气力回答他:“孩子,这不是土,这是伟大的神灵在爷爷年轻的时候,送给爷爷的天壤。”
“可是,这分明就是一把风干的土啊?”
“不,这是天壤,天壤,就是天上的泥土,你明白吗?”
他脸上仍是困惑的表情,想来是不明白的。我只见他猛地一翻身,从地下抓起一把尘土就扬到了我手上:“不对呀!爷爷你试试,这就是土啊?”
我本想躲开,但我的身体已不许我移动。我三十年未摸过尘世土壤的手,终于在我生命的弥留之际再一次摸到了我本用以谋生的土壤。
我摸了一下手上的土。
我摸了一下天壤。
我又摸了一下手上的土。
好像…是一样的啊…
我在合上眼之前,看见那孩童似乎生出了光翼,正拉着我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