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只有黑夜。
这儿有座酒馆。
这儿的酒馆悬浮在黑夜之中,分隔开秩序与混乱。
我是这座酒馆的主人。
酒馆装着窗户,但我并不知这有什么用,因为不管是有窗还是没窗,看见的景色总是千篇一律的黑暗。但前任主人在离开之前告诉我,不要随意改动酒馆里的陈设,于是窗户也就那么装着。
我在酒馆的四角点了很多蜡烛,以驱散这亘古不散的黑暗。于是,在这方圆上百里的地方,酒馆就像盏孤灯,在凄冷的夜空里发着光。我还在屋檐下挂上风铃,因为黑夜里常有可以吹散人类心神的阴风吹起,所以风铃常发出好听的声音。
“叮铃…叮铃…”
我便独自坐在窗前,点着蜡烛,喝着独酒,看着风铃,等着顾客。
但常常的,顾客许久都没有一个,世界里便只剩下我和风铃,以及“叮铃…叮铃…”
酒馆的一侧只有黑暗和虚无。但是在遥远的地方,有着虚空中的城镇,星星点点的灯火常闪闪发光。人们用灯火驱散黑暗,营造出一个个安全的避风港。
人人都恐惧无尽的夜,人人都想打破这无尽的夜,走出黑夜,已经不知何时成为了人们狂热的使命。如果你没有走出黑夜的志向,如果你没有走进无垠的虚无而改变黑夜的勇气,你会被万人唾弃,你会被认为是无用的懦夫,只配苟且偷生。不过略显讽刺的是,正因为这些苟且之人,文明才得以存续。
因此常有勇者的故事在城镇中流传。传说只要走到黑暗的尽头,扳下更替的按钮,我们的世界将拥有白昼。孩童因此而心潮澎湃,青年则踏上漫长的征途,但迎接他们的,只有永恒的夜空和熄灭一切的黑暗与虚无。这是条注定没有归程的回头路。
能跋涉至此的人都早已经历无数的考验,他们抵御住无数次侵蚀身体的阴风,熬过一阵阵充斥心灵的惶恐,抵住一次次对使命的怀疑,才能走到这里,叩响我酒馆的大门。
我通常为他们斟上一杯白兰地,看着他们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向我告别,从另一侧离开酒馆,然后再也没回来。
在酒馆的另一侧,有着吞噬勇者的怪兽。
它们在黑暗中诞生,在这长久的夜里猎取食物。它们没有尖利的牙齿和锋利的爪,这是传说故事里才有的物件。这些肮脏的东西只会张大它们通向虚无的口,然后把无知的旅人吞入腹中,于是,旅人也成了虚无。
我在歇息之时,常透窗远望。我能看见一团团这样丑恶的东西在黑色里蠕动,翻滚,就似一只只肥硕而黏稠的鼻涕虫,从身体里往外渗出灰暗的浆汁。它们没有眼,因为在黑暗中不需要眼,它们没有足,因为在虚无中不需要足。
但更多的人并非死于怪物,他们死于广袤的黑夜所带来的冰冷。这漫漫长夜冰寒刺骨,他们在行进的过程中被冻僵了灵魂,只能在虚空中随风飘浮。我常常能听见他们的意识因为不甘而发出的怒吼,成千上万地在漆黑的世界游荡。
但是今天很安静,没有悲号,没有尖叫,只有“叮铃…叮铃…”
我曾经也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奔赴至永夜的尽头。但当我迈进酒馆的大门,就再也无法离开。
前任主人告诉我,我是他上任以来第九百九十九个踏进酒馆的人,将会成为酒馆新的主人。我只以为他在说笑,满口应承,并答应留宿一夜。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走不出酒馆的门,前任主人已经独自走进了黑夜,不知所踪,大概已经死在了怪兽的口中。
我咒骂,我疯狂,而后我接受现实,等待着第九百九十九人的到来。
我在此十数年,看见过结伴而行的情侣,看见过满脸坚毅的壮汉,看见过瘦瘦小小的侏儒,他们都并不知道自己奔向的是死亡。
我曾想劝说其中的几位,可我刚准备开口就被这屹立在安定与暴虐间的酒馆禁了声,只能默默看着他们远去。于是我知道,这酒馆不允许我干涉缠绕在人们身上的使命。
我有时会打寒噤,感觉这酒馆就像个冷漠而又得意洋洋的守卫,高傲地看着一代代人把自己送入死亡。那些匆匆而过的人们感受不到,但使命感早已磨灭,又与其朝夕相处的我却感知的格外明显。这酒馆里充斥着阴谋的气息,饮下烈酒的人不会再回头。
酒馆的第一任主人是谁,我曾探寻多次,但一无所获。唯一的一点线索是在地下的酒窖,进门的木桶上刻着几句话。
你凝视着黑暗,黑暗凝视着自己。
你发誓要征服黑暗,但你怎能征服自己。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没头没尾,无思无绪,不知所云。
伴着我的只有风铃。
“叮铃…叮铃…”
一名小男孩推门进来。
我习惯性的起身,瞥过去一眼,熟悉的感觉在心底萦绕而起。本应直接斟出一杯酒的右手悬在空中,我决定打破长久的惯例。
“你从哪来?”
“从那边,很远很远的镇子来。”
“你为什么来?”
“妈妈说,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朝这里走过来,就再也没回来…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每天都哭…”
我沉默了,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小男孩如白玉般的脸蛋。
“只是因为这个吗?”
“就是这个…我不怕黑,我认识路,我猜爸爸一定是迷路了,我如果找到他,可以把他带回家…” 男孩的声音几乎变成嗫嚅。
我再次抬起手,又放下来:“小孩子不要喝酒,叔叔给你倒杯柠檬水。” 男孩乖巧地点头。我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利亚姆,叔叔,我叫利亚姆·华法尔。” 男孩大声回答,抹干净嘴角的水渍,向我挥了挥手,打开了另一侧的大门。我不能阻止他。
他的开关门声带动了风铃。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风铃掉到地上,我瘫坐进椅子里。
酒馆最深处的抽屉,记录着我的身份。以保证我在漫长的岁月里不会忘记。
我叫特拉尔塞·华法尔。
风铃发不出响声。
我又一次坐在窗边,看向远方无尽的夜。今天的风刮的格外猛烈,风铃声乱了节奏,已听不出连贯的声音。
大门无声的打开,我微微闭上双眼。
“你是接班的吗?”我轻轻问。
新来者默默点了点头。
我呼出一口气,正想离开酒馆,却突然停住,看向那名藏在黑袍里的新来者。
“记住,别乱改店里的装饰。”
然后我顺手取走一支蜡烛,向另一侧无垠的黑暗走去。
虚无中的怪物向我呜呜吼叫,我高擎手里的烛火,于是众恶退散。
我向前走,向前走,直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男孩冻僵在黑夜里。
我缓缓地跪在他的面前,将手里的蜡烛虔诚地送出,让光把他紧紧盖住,随后我把他拥入怀中。
“孩子,对不起。”
“这黑夜是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枷锁,终日露出它狰狞的面容。它狠狠地勒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窒息在这空无中。打破黑夜,是我们永远的使命,我曾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在只余憎恨。”
“使命,真的是使命吗?还是这饥饿的暗夜所设下的骗局,以降予人类一些希冀,使我们永不停息?”
“我记得你小时候爱玩风铃,于是我在酒馆里挂满风铃。”
“我知道你在撒谎,你在骗自己不怕黑,但我知道,小时候一吹熄蜡烛你就会哭个不停。”
“可我不能离开酒馆,不能阻止你离开酒馆,这是无形的规矩,我也无法打破。”
“我只能为你递上一杯你母亲最爱喝的柠檬水。”
“孩子,没有人可以走到深夜的尽头。这路是如此的漫长,以至于我凝望十四年都看不见尽头。”
“我诅咒这夜,诅咒这笼罩我们无尽岁月的夜,诅咒这让我妻离子散的夜,诅咒这抹杀众生的夜。”
“我诅咒这使命,诅咒这被捆绑在每一名青年身上的使命,诅咒这只会让我们葬于深空的使命,诅咒这充斥着谎言和虚假的使命。”
“我诅咒这一切,除了你…我的孩子…还有我远方的妻子。”
蜡烛渐渐地燃尽了,我的面前重新陷入黑暗。
怪兽靠近了,我已经能看见他们肮脏的躯体。
黑暗涨起来,一点点将我淹没。
我只抱紧怀里的尸体。
“叮铃…叮铃…”
似乎有风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