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的头发、她的唾液、我的血液、她的头发、我的唾液、她的血液置于矿泉水瓶瓶盖中,埋在沙堆之下,浇以猫血,心中虔诚呼唤神的名号,据称能让我们在梦中相会,各自幻化作命运钦定的外貌,若相似就代表我们般配。
杀死一只名为淘淘的田园猫,握住它的后腿,用美工刀在残存余温的尸骸上割出道出血的口子,将血洒在沙堆上。沾满血的透明雨衣、猩红的口罩、铁锹与刀,用蓝色垃圾袋包裹,塞进书包内,由我带回寝室。它的惨叫声或许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阴黑教学楼拐角外几颗人头朝这儿看,在路灯照不到的黑色角落,我和她悄悄换上干净的口罩,沿乌黑草丛间的小道逃离。
穿着最不起眼的羽绒服,我双手插在兜里,头顶的帽子与额前刘海让我分外安心。她一身漆黑、厚实的布料,双手揣在彼此的袖口中,将一切美好到张扬的特质遮掩,可清亮低垂的双目分明彰显了她的容貌与气质的不俗,单靠眼睛也该知道她是公主的后裔。
一句话也没有,从草丛另一侧出来,是宽阔的广场,孔子像庄严肃穆地立在水池中,鱼尾敲水振碎月影。看了她一眼,她却没看我。示意她可以在这里就分别,免得让熟人看见,可她依然没领会到我的暗示,跟我沿大路走。经过田径场就是生活区,寝室方向不同,她朝自己寝室走时没跟我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向她的背影挥手,妄想几秒前她已经和我口头告别。
我沉沉睡下,在室友电竞键盘的连击声中越来越困,紧闭双眼,眼前乌黑的虚无中似乎总有只野猫在爬行,身形偶尔在灰白的噪点间成形,衬着深黑底色异常显眼。它将周身的黑色推出我的世界,将掩盖在自己身上的滤镜层层拨开,渐渐地我能看见了,那是只橘黄色的野猫,身形佝偻,嘴角溃疡,胡须枯干,散发着恼人的臭味,想忽略也忽略不掉。我集中精神,跑去要捉住它,它扭头看我一眼,转瞬遁入更幽深的地方去,可臭味弥散不掉,猫叫声时常钻入耳朵。我想逃开这儿,堵上鼻子,捂住耳朵,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
一具神明走进我的梦,她身形骨瘦,长发像枯藤,圆睁的双眼除了愤怒还满是无法普渡众生的无奈,双手比着祝福的姿态,指头外泛光,阵阵令人幸福的神性。我忍着剧痛,跪在她脚旁,高昂头颅,再奋力磕头,撞上地面,再撞,要把所有杂念从眼睛、鼻孔中倾倒出来,思想化作文字从嘴里呕吐。终于神认可了我,将她手中的薄荷味驱虫剂递给我。我连忙称谢,将喷口对准张大的嘴巴,往喉咙里不停喷射。淡绿的雾气从七窍流出,我感觉好多了,闻不到任何异味,不论是外界的怪气还是内脏的恶臭都闻不到,陷入了飘飘然的心境,伸手想抓住些空气,扑腾着要捉住她的手,可随意动了动,就瞬间清醒了。
我回到现实中,一会儿又发现只是酷似现实的梦。四只小鬼匍匐在我床四角,目光如炬窥视我,空荡苍白的眼眶里只有如烟的白光,浑身只有骨头,覆有漆黑的粘稠物质,像人又像狗,伸手扼住我的四肢,将我向四面八方拉扯。起先我以为只是严苛考验中必然存在的苦痛,可它们快把我拉断了,疼得叫唤起来。它们面面相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其他小鬼,协同起来,将我从床上拖下。
离开原位时,一阵钻心的痛,上一秒的自己化为胶水,粘住下一秒的我,帧帧彼此勾连,形成时间的虫茧。它们拽住我,将我从上一秒拉向下一秒,再拉去门外,绑在荆棘上,我的双手反绑在柱子后,双脚向后折叠,脚踝与手腕绑在一块儿,荆条捆住脖子。它们让我握住针扎的刺球,再用黑布绑紧我的双手,尖刺扎入皮肉里。我想叫,可声带一动,脖子外的荆棘便深深地刺激着肉体,只能剧烈地咳嗽,每咳一声就吐出一块血。它们举起柱子,带我下楼。
宿舍在四楼,它们走得并不好,也许刚得了肢体,还不习惯。束缚我的棍子总是歪歪斜斜的,有时我前额扎到刺,有时后脑扎上,刺得鼻歪脸斜,痛不欲生。此时我想到古书中提及的传说,有神明名为虐猫之女,曾受感情之痛找不到真爱,向上天祈愿后得到神明的力量,每日趴在垃圾桶旁,看并行的野猫彼此间是否真爱,若不是就杀死它们,死后列入神位,信徒在梦中窥见命运为自己安排的位置,看见爱人的样貌,确定是否为真爱,如果两人差距过大,醒来后就忘却彼此,再也没机会往来。我想象她和我一样被绑在柱上,或关在铁笼中,束到断头台里,心生亢奋,舌头发胖,分泌唾液。握持柱子的小鬼扭头看我,身子一抖,发出凄惨而欢乐的长笑,咯咯咯乐个不停。出宿舍楼后,它们倒矜持起来,抬着我朝操场走去。
我没看到她。一个人也没有,一盏灯也没亮,梦中的校园只剩冷空气,所有曾有人活动过的痕迹都留在该在的地方,告诫梦境中的人,这里并非熟悉的地方。我被抬过主道,拐进操场。小鬼将柱子安置在沙坑中,嘻嘻笑着,一头朝地里扎去,细长的双脚扑腾着,从漆黑的外皮脱身,一截相连的白骨融入土中,只剩四摊乌黑的液体。我有点无聊,而且夜间的风也冷。没法转头,只能看到连绵的教学楼,比山更高的教学楼,它们以方方正正的外观、整齐划一的安排形成稳重的墙,放弃高低错落的美感,却用近大远小的透视营造威严的氛围。
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野兽般低吼的动静,像蜘蛛巢穴中所有沉睡的虫群渐渐苏醒,像手持强弓的猎人在黑暗森林中围聚在无辜的兔窝外。每扇窗后都围着黑暗物质聚集成的鬼魂,汹涌的灾难在浩瀚土地与苍穹间形成,只有我一无所知。我不安地打着喷嚏,鼻涕流出来。我拼命吸气,可无济于事,它依然垂到地上,另一头仍紧紧地连在鼻孔内。我想用力喷气,把鼻涕全喷走,可怎么喷也有残余。恶心感弥漫在喉咙处,我忍不住呕吐,顶着刺痛,吐出难闻的黑色液体。
正在此时,教学楼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蚁群爬过黑板,细密的脚步声伴在汩汩流水声里。我仰头望去,黑色物质从楼顶向下蔓延,像缓慢的瀑布,吞没山一样高的楼房。我看清了,那是黑色的触手,肥硕的肉块外生出肉嘟嘟的吸盘,一鼓一缩间嘶嘶的漏气声,或许是在呼吸。触手群从楼顶蔓延到楼底,沿着地面向四面八方席卷,吞噬一切能见之物。我没法逃脱,只好眼睁睁沉浸在这巨大的灾难中,心中升起了亵渎的神圣感。
一个巨大的人影从教学楼后升起,高得惊人,竟是她的脸庞。她饱满的嘴唇散发精致的黑光,月光在唇间照亮齿缝,微仰起脸,怔怔地看着月亮。硕大的脸庞彰显出千万倍的清秀,颗颗毛孔中都是圣洁,发梢粗大化为朝天的乌黑触手,如花瓣般盛开,肩部往下的裙子在紫色中点缀闪光白色圆点,像星河般璀璨,让人看了就想掉进去,被布料闷死,被舒卷的流苏扼住脖子窒息而死,在炽热的体温中烫死,在冰冷的心脏里冻死,被残酷的目光戳死,被翻涌触手的腐烂气息熏死。她美得如此有侵略性,让我看了就要发疯。我想冲过去,可双腿动不了,双手动不得,只能看。我想尽快处理掉鼻涕,不让她看见我发窘的一面,可泛绿的液体仍滚滚流出。
她从始至终不曾看我,所看的是那轮皎白的月亮,那么专一,那么深情。我痛苦地咽下口水,难道这样的我配得上她吗,我就适合当一个拖着鼻涕的傻子,闯进不属于我的剧本,当个边缘丑角。意识到这点后,我痛苦地哭泣着,呜咽着,又祈求着她能听见我的哭声。可并没有,她抬起手,五指也变成触手,灵动地缠住月球,将它从天边托举到手心,捧回嘴旁,惊喜地看着这发光的大球,张开嘴唇,伸出化作触手的舌头,舔舐它粗糙的表皮。
我嫉妒地想,让那月球丧失所有光芒吧,被舌头舔过的地方只剩无趣的月壤,她舔得一嘴巴灰。让那月球融化在她口内吧,消失后就不存在了。让那月球像桂花糕般碎掉吧,易碎的总是毫无价值的东西,珍惜之物难以摧毁。
粗糙的表面在唾液中变得光滑,本就苍白的月光变得更加耀眼。我本看不起的月亮,在她手心与唇间变成比太阳更亮的金光大球,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要不是我被绑着,我真想马上跪下,在沙坑里写下月球的名字,虔诚地念上千百遍,再把画着太阳的纸条撕成千百条,扔在马桶里冲进下水道。多般配啊。我流下眼泪,她与月球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对。
她并没把月球放回天边,而是持续不断地舔舐,所有向外蔓延的触手朝内回收,松开地面,松开教学楼,松开远山和天边的黑雾。愣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在天地间搜索,想找一朵献给月亮的花。
所有凡间的花都黯淡无光,所有人造的花都尽数枯萎。她终于看到了我,用发梢的触手卷起我的身躯,托举起来。我理解了这层梦境的全部含义,原来束缚我的柱子不过是黑色玫瑰的茎,而我要变成花瓣了。在痛苦的嚎啕声中,我燃烧着,周身引起黑色的火焰,熊熊地烧尽衣服、皮肤、肉体、骨头、内脏,把一切都烧作乌黑的粉末,在黏液间重组成花瓣。我的左眼在花卉里,右眼与茎相连,左手在花瓣末,右手在花瓣顶,胃部一圈圈舒卷,肝脏成为变作化石的蜜蜂,胆汁是翩翩的蝴蝶。她将我献给月球。
梦到此时骤然收尾,我的记忆被冲入漩涡,跟她相处的时光被迅速忘却,她送我的礼物变成别人所赠,我们的联系被拆散,我们的回忆消退成无法复原的碎纸,我伸出手,试图抓住被冲走的一切,可抓到的只有绝望、无奈的感受。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现实、梦境、古书中记载的传说,仅凭残存的感受和想象力写完这篇文章,不知道与真实情况相差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