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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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梦里,彗星打来电话。

它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他只听出大意,说是他快要成为比他的孩子更懂宇宙的人了。

懂宇宙?他困惑。可我不想懂。

此其时也,想不想由不得你。彗星瓮声瓮气着强硬道。

那好吧。他妥协了。

随后他看见,蓝色的画笔携着迷幻的云雾,在由恒星点缀的深空背景上肆意挥洒名为离子气体的颜料。或许是它们并不急着逃逸,也或许它们还没反应过来,总之它们只是慵懒地待在奇迹行过的轨迹上,任凭照亮,成为淡淡的拖尾,成为受到离弃的部分。蓝色的剑笔无力地刺破星空,飞也似地逃离了他的视线。

他出了神,怔怔地回味着。永恒的昙花在他的脑中绽开。旋即,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真好啊,也许这样就是懂了宇宙?他想着,然后被那名为黑暗的无边沉静渐渐浸没。在被没过头顶的前一刻,他突然想到自己曾见过的一个问题:当“睡眠”干脆利落地切换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没有声音?

他开口,试图说话,但却没有听到声音。他无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成为他彻底留在昨天之前交的最后一份无字答卷。


他游荡在钢铁丛林之间。他现在的称呼应当是等离子体。与生前不同,他再也不被所有的条条框框所束缚,成了真正自由的个体。他并非特例,所有生物在“死亡”后都会成为等离子体,但由于个体特殊性无法互相感知到对方的存在。那条彗星是这么跟他说的。

他进入了生前认知中的天堂。可他不能发声,不能听,不能摸也不能闻。真正的天堂中没有天伦之乐,没有所有人类宗教典籍中描述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只有自由的孤独。

他每天能做的,就只有待在阴影处,用他的双眼远远观察随时随地上演的喜剧或悲剧。但常态下,悲剧远多于喜剧。


那天他无聊地望着人群在红灯前停下绿灯中穿行。忽然他发现远处一辆白色的轿车疾驰而来,没有减速。人群中没有觉察者,他试图提醒,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物质世界排斥在外的弃子。伸出手的又缓缓地缩了回去。他的面前,保龄球滚击木瓶,全中。竖瓶区的木瓶们四分五裂,被高速冲击而来的球撞得纷飞。鲜红自残缺处缓缓流淌,球已扬长而去,只余满地狼藉。他的认知中,违背规则的人常要付出代价,但至少在此刻,代价并不被肇事者支付,而由无辜者垫付。他望着那个方向,眼神冰凉。

那天夜里,他站在天台上俯视脚下。身旁的男人带着哭腔,将电话挂断。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已经临近崩溃。而结束这一切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他不用回答。他平静地看着那人在风中急坠而下,没有怜悯。在夜色中,地面上,多出了一饼由血肉组成的哭书。

那天他坐在重症监护室内的椅子上。而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穿着病号服,艰难地向着窗户的方向扭头。他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窗不大,只能映出极小的一方蓝天。井底之蛙,他突然想到这个成语。呼吸机笼罩下的嘴咧开了,喷出的微暖气息使面罩内部铺上一层薄雾。他无言地盯着这个一点一点消瘦,一点一点憔悴的人,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四季一同逝去。


但话说回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与他切身利益相关。他能做的就只有旁观。他不关心,这些的意义对他来说还不如再一次对太空中绝景的一瞥。他冷漠得就像是曾经没有作为人生存过一般。

直至现在。

他注视着自己妻子的精神在弥留之际苦苦挣扎。

彗星在他身旁,轻声对他说,他有一次机会,能够被人看到,几秒,但代价是会立刻消散。

他在默然中闭上眼。他知道与自己最亲密的灵魂正经受着乐章中最为痛苦的休止符,但自己只要现身,哪怕一瞬,都会给备受折磨的她带去莫大的安慰。

可他终究是没有现身。


他站在两拨来与往的人流中央。他的身周是人流的真空区。

等离子体也有散尽的一天。他的身旁,彗星已然不再。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风景穿透他。他真正服下了那枚沉重而干净的果实,为了医治自己身上所有活着的病症。

他其实早已知道为什么自己成了懂宇宙的人,因为宇宙的本质就是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向着热寂滑去,没有什么能抵挡住时间的无上力量。

哪怕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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