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好像比昨夜显得更陌生了几分。
潮湿的风裹挟着月光从湖面掠过,拂过我的发梢,随后消散在我身后那团帷幕似的雾气中。
倒不是因为这湖、这月、这风。我曾想让那风为我驻足,那月光从我肩头上坠落的慢一些,好让我能捧着它们细细的品尝,看看它们是否与幼时的我,在比湖的北岸更北的那黝黑的土地上,赤着脚扑个满怀的那些有什么不同。但是风无论在哪儿都是风,月无论在哪儿都是月。
想必也不是湖边的那小小的店中,总是把一条灰白色毛巾搭在肩膀上,吆喝着的中年伙计手上端出的那碗带着淡淡桂花香的藕粉罢。每当我的工资卡添上一笔不算光鲜的数字的时候,我总会把工牌摘下,让那串复杂的编号与我本人暂时剥离开来,藏匿在我看不到的角落,然后来这里点上一碗藕粉。我曾经看过他们挖藕,从那湖里。他们把裤腿挽上膝盖,泛舟从湖的一端漂泊向另一端。粗糙的大手在浅塘中探着,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长木铲只是从下至上的一翻,一截莲藕便沾泥带水的被连根拔出。
我看着面前的那碗藕粉,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映照出了诱人的光彩,漂浮在胶质表面的糖桂花纵情翻跃在我的嗅觉之上。它和那节从淤泥中被扒拉出来的,散发着令人不悦气息的东西有关系吗?我不禁想到。
毕竟那莲藕丑且怪异,突兀的孔洞在其俗气的纹路下肆意蔓延,若是直接端上桌台与其他菜肴争奇斗艳,想来肯定是格格不入,愧对了那在寒冷湖水中作业的挖藕匠。但它生长的又是那么胆大妄为。明明是出生于不必与他人言说的苦恶之地,为何要从那遮天蔽日着的饱和与粘稠中艰难探出来呢?
到底算是木兰亚纲却那么土气,像极了来到这里的我。周遭的顾客只知不断将勺送入口中,我却端着桂花藕粉不禁莞尔,未免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能吃藕粉的日子其实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我都挤在那不到一米见方的小小工位中。这座摩天楼的规模哪怕在整座钢铁森林中也是屈指可数,我偷偷盘算着一座这样的楼能切割成多少个自己这样的格子,让多少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在这里昼夜轮回,最后得出结果的量级让我多少有些丢失了中饭的胃口。
我把这当作今日的谈资,诉苦般的告诉了隔壁工位上那个染了一头紫色头发的姑娘。
姑娘比我年纪略小一点,但是却比我先进这家公司。工位相近,又都是刚从大学走出来不久的姑娘家家,水到渠成的就成了部门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最初我琢磨了许久该用什么来称呼这位名义上的前辈,脑海里不断蹦跶出亲密的昵称,最后还是犹豫着喊出了李姐。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这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应该稳妥。姑娘的眼神明显有些波动,像是蜡烛上开裂的灯芯。但她还是笑着应了应,接受了这约定俗成的礼数。
“不管是几千还是几万又有什么关系?”姑娘眨了眨眼睛,双马尾不像平时般翻飞雀跃,手上的动作却还没停,屏幕背景是紫色星光照耀着的舞台,背景前是上个月部门里的财务报表,还没做完。“如果他们不在这个小方格里呆着,那他们这个时候要去哪儿呢?去北边还是南边?还是往西湖里去呢?”
我哑口无言,又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用典的手法,改编自某次开会时的组长发言,顿时捕捉到一丝她的幽默气质。“西湖里有什么不好的,有鱼有虾有莲藕,食堂里有这么多菜吗。”我不慌不忙的接了下茬,把姑娘乐的前仰后合,随后又被巡视监工的老家伙狠狠剐了几眼。
姑娘立马面对着板着脸的部长讪讪的笑,站起身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说歹说算是把这老光头哄走了,我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周围的同事也权当没有看见。
“不过这么说的话,在西湖旁边租套房子住是不是也挺好的。”中午扒拉着盒饭的时候,李翊小姐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
那当然好啦,我暗想。
想想那早上起床时阳光伴着丝丝露水气息从窗外洒进来的场景,啧啧,那该多暖和,说不定冬天都不需要空调。不仅如此,有时候我还想象过自己会在沙滩上和朋友们举办篝火晚会,或是在樱花树下静静赏着水面上粉红色的倒影。眼前的姑娘正被外卖里的青椒辣的马尾乱颤,她平时会想些什么呢?
我眼前突然闪回般的出现了那电脑屏幕上的星光舞台,这才想起来这位年龄还不如我大的前辈在朋友圈里常发的那些唱唱跳跳,但不知为何背景是一片漆黑。不,我当然知道。
我看向十二层玻璃墙的外边,外边是由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天幕。而我们居住在这天幕的狭缝之间,密不透光。
久违的下起了雨,上班途中有些匆忙,手机从兜里滑了出来,掉进了水坑。但是上班快要迟到了,我来不及仔细检查,拾起便往工位上赶。
在位置上坐定后我才想起自己的宝贝手机,屏幕上果然又平添了一道裂纹,点亮屏幕,能看见黄豆大小的暗黑团块在扬声器上方的位置蠢蠢欲动。我叹了口气,把公司宿舍自动扣除房租的短信划到一旁,随后目光转向了旁边的那个位置。
李翊小姐已经三天没来公司里了。我点击着手机屏幕,些许卡顿之后跳转进了与她的聊天记录里。
小小翊
我终究还是没把打字框里的这条消息发送出去。李翊小姐也许是向公司请了长假吗?说到底我没有什么资格随便介入别人的私人生活才对。但是往日点缀了黑白色调办公区域的那一抹紫,看不到了之后心里果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我看向周围如同流水线中复刻出来的一个个工位,以及工位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背上无来由的感到一股恶寒,只得深深把头埋下,将注意力转向屏幕上跳动的字节。
四天、五天、一周。
那个梳着紫色双马尾的女孩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手机上的那一个黑点开始向外围缓缓蔓延,与李翊小姐的聊天记录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增加。拿着手机想去店里维修,店长告诉我进水了,想修得换块屏幕,五百块。
太贵了。五百块可以吃好多碗藕粉,可以付上一个星期的房租。
她的工位上新来了一个寸头穿衬衫的小伙子,据说是个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每天看上去有用不完的劲儿,哪怕是被直系上司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也是笑嘻嘻的。我看着充满活力的他,就好像看到了这个工位的上一个主人。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的拦住了几个同一项目下的同事,看着他们带着少许不耐的、木讷的脸,忍不住开口问道:
“以前和咱们一个项目组里的那个李翊,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谁?”
“就是那个头发是紫色的小姑娘。”
同事们若有所思,随后终于恍然。
“那个小姑娘给杨总送资料的时候,好像把杨总的咖啡撞翻了,弄脏了西服,然后杨总就找了个理由把她开了。”
“不过说到杨总,他前段时间老和隔壁部门的那个姓张的一起出入公司,结果这两天那个姓张的突然就变成监事了,你们说这巧不巧。”
“真的假的?我倒是听说那个老东西老早就看上隔壁部门大项目的经费了,这不就给他搭上线了嘛。”
“有没有可能他们俩是想勾搭着对资源分配做点手脚啊,我打包票杨总绝对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同事们争先恐后的嚼着舌根,激动的面色潮红不能自已。他们从部门聊到公司,从晚饭聊到政策,唯独没有听见的是李翊小姐的去向。
于是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好像陷入了一场做不完的梦。新来的那个男生渐渐变得不爱说话,脸上的笑容更是被抹去了许久。每当我看向他,他回看我的时候,我感觉有数千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用不带感情的冷淡目光,审视着我的一切所有。
时间仿佛还在加速。白天与黑夜平等的在我的身体上划上痕迹,铁铸的天幕还在向上攀升,我却变得越来越小。
城还是那座城,不知我是否还是那个我。
虚幻与现实之间,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句话:“如果他们不在这个小方格里呆着,那他们这个时候要去哪儿呢?去北边还是南边?还是往西湖里去呢?”
我在这个黝黑且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沉溺,清醒时面前已经是那片我魂牵梦萦的湖。
潮湿的风裹挟着月光从湖面掠过,拂过我的发梢,随后消散在我身后那团帷幕似的雾气中。
湖还是那片湖,不知我是否还是那个我。
把鞋与袜摘下,我走向了浅塘。
那里有无穷无尽的荷叶,荷叶之下埋藏着无穷无尽的莲藕。莲藕太多太多了,于是卖相不够好的它们被捣烂、碾碎,做成藕粉。
我面朝夜空,从一个梦境坠向另一个梦境。水流寻觅我内腑的方向,血管中流动着的液体也开始共鸣。被湖水充斥着的鼓膜传来阵阵幽鸣:
“回家吧,我们回家。”
家在哪儿呢?是那划分的整整齐齐的一米见方吗?还是那个要用一半薪资维持的临时住处呢?
我看见湖中游鱼化作万千手臂,有的将我托起,有的盼我沉沦。
我看见部门里的同僚们,带着如出一辙的木讷表情,远远望着我,如同隔岸观火。
我看见那直达天际的铁幕与其上映照着的灯红酒绿。
我看见遥不可及的红褐色土地上,有个赤着脚的女孩正在追逐月与风。
意识在漩涡中不断消融、涣散,化作一片片细碎的沫,随着水流震荡起伏。灵与肉在一同弥散,那些远处的人们的魂灵齐齐从我的视野中绽放开来,欢笑着冲入着这溶解着万千归乡者之梦、逐梦者之乡的湖水中,像是一颗颗坠入银河的晨星。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淡紫色头发的姑娘。她面朝着我,面朝着湖,眯着眼微笑,坠向深邃的天空。她的背后有繁星在闪闪发亮,整片夜空仿佛化作聚光灯照耀着的舞台。
于是我也笑了。她与我坠向不同的梦,但我却知晓,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