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连你临死前都要紧紧握住的东西,才是你今生最为重要的东西。
不知何处所见,总之,我对此嗤之以鼻。
个人颇喜爱对照自己所怀疑的问题举出完全极端化的反例。譬如提出这个道理的人正活在与我相同的时期,那么作为反驳用的例证则必须发生在古代;他理应是个普通人——否则不会不明白此论背后的荒谬——则另一话题的目标对象必须非富即贵。
由此,我提出帝王陵墓中不乏的金箱玉椟、绫罗绸缎、美人尸骨,也无非是当朝集权者对延寿欲望的代替。他们握不住时间、无法永远沉溺于权力,便试图揪住时间与永恒权力的衣襟,像个在钟意的昂贵玩具前欲望膨胀、机械式地朝父母重复明知故问的孩子。人在这方面的欲求是相近的,无关乎时代、财富、地位。在处理这种欲望时也常常是采用相近的方式——抑或那根本是大脑对自我本能的欺骗——即总拿可视的欲望作为代替。富翁挥霍金钱,享受奢华的生活,实际上却是在享受自己的每一份时间。底层者耗费时间,寻求金钱,亦为延长自己要用去赚取最低生存资料的那一段冗长岁月。另外,显而易见的:若富有者能花钱购得寿命,他们同样会像先前挥霍金钱一样去挥霍自己的时间。就像时间是人最大的欲望,人却只能找到其他实物去代替一样,人在欲望其他东西时也会在内心中重走一遍或数遍如上老路。有时是复合的。譬如帝王带走金钱美女是对寿命的欲望,而这被欲望的时间则必须是占有绝对权力和极大物质资料的时间;有时又是单一的。或直接可概括说:人只是在欲望着自己的欲望,那些欲望被表现为所有我们想要得到却又难以或根本无法获取的东西,而我们所做的也仅仅是在欲望欲望本身。时间之所以是人最大的欲望,也只是因为它汇聚了所有人类欲望之物的特征,它提供了欲望本身的可能。
但又何苦总是欲望欲望。将内心纷杂的想法和潜意识压扁、粉碎、最后拼组成一个或数个简明的概念或逻辑链条,也许的确会带来某种明晰,却偏偏丧失了对其一无所知时的渊纯。况且那些被认为是至明真理的推断也往往沉浮在落后、崩解以及重复推翻的漩涡之中,本就难以令人彻底信服。我不情愿当个旁人口中的不可知论者,但这种对“不可知”的相信的确会为本人带来切实的快慰,某类将自身承认的局限性当做勋章双手捧出、朝观众大肆挥舞展示的充实。或至少是一种心有所归的安定感,是卑猥的自我防御。有若恶人死前,灵魂即将没入地府,意识在对肉体进行着临终关怀。
因而比起尚未确定的欲望本身,个人更愿意相信那些实际存在的形形色色的欲求——日光照射高楼后密密铺展在地面上的东西。将那永恒的、不可获知的欲望投射在现实世界的通道无外乎两种:清醒时的想象,以及更加清醒时的梦境。若说前者尚可以自由掌握,后者则有理由被怀疑是机器随机生成的结果。你将自出生起所有形成你当前性格、记忆、行动原则、一切迷乱与妄想,以及全部爱欲的经历一股脑塞进电脑,赌它最终会蹦出串勾起你莫名感怀的美妙字符。谓之幻影,倒也无妨。毕竟有时太过较真反而徒增不必要的感伤。如果能一笑置之,不论虚实,都算得上几乎可喜的事情。以上或说是梦的残缺,不若说是其专利。如果它恰好未曾拥有过这些优点,可能我仍会、却也绝不会如今日一般爱它。我迷醉于梦,正像婚姻中居于上位者贪恋于一种无需自己负责的家庭,并始终热衷于在这样那样的幻觉里捏造出某些可以无偿获得的东西。这些东西通常很不符合他人所料:更高的业绩,新人畏惧的目光,偶尔再突然羞涩来一句:“那个……我觉得您的提案真棒!” 这少说就含有两成的成人语法在内。意义再而分十,显而易见的是八成恭维,一成半佯装或真实的羞怯,半成视对面眼神而定若即若离的勾引。所幸本人尚未在那与梦境互为侧面的现实里暴露太多兴趣,那些没能从我眼中冲进脑子而后继续朝下滑落的身影都在此后的日子里很少同我再见,因为我正遂了对方的意,将其永久调遣到了最适合他们发挥自身作用的岗位。如此相似的职场骚扰还有很多,无非是想从个人身上攫取更多利益,这种肤浅、完全可以通过猜测和推理得知的目的也自然无法带来如梦境之人所给予我的迷幻。那刺激往往胜过商务博弈,又犹如让身体濒临解体的性快感。
我仍能想见当初仿佛溺毙于海底的感觉。那场多现于午夜时分的梦境,在遍布记忆残骸的碎石滩旁,我首次遇见了独立于海面的身影。她未曾与我交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站着就给予我感动。空气中弥漫雨后初晴的潮湿味,全然不像是在海边,亦或那大海也只是方才下过的一场雨。我抓起一块粗糙的碎石掷向海面,海面便回荡起空旷持久的涟漪。
梦结束在何时、何种情况,我全然无法获知。隐约记得早晨我爬起床,首先看到了有卫生间门牢牢闭合的西向白墙,才紧接着瞥见应是昨夜又随风而启的房门,下床、倒水,照例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不知发生在哪儿的航班事故……关灯,推开窗,
汗流浃背。
此类狂乱的清晨曾深深植入本人的记忆,并永久暗示着我初次梦到她的情形,彼时我尚未得知这场不邀而至的幻境竟会膨胀成胸腔内的一块心病——或也早该想到。当半只脚踏进公司,悬挂在门口的检测器将我的名姓平缓地、漠无感情地重述三遍时就已应猜见
我迎来了自己三十四年人生里的第一次迟到,自然也迎来了第一次爱情。
那以后我就不断做梦。时间只在午夜时分,地点只是空旷无边的海面,内容只与她有关。
梦境中有时是我与她面对着面打电话。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甚至可以看清对方朝自己嘘寒问暖时的表情。然后我微微迟疑,在仿若寒夜才能呼出的白雾里同样向着老式筛子状送话器发出自己的问候,稍等上一小会儿,瑟缩着抬头,收获预料之中的回应。微笑,渐渐醒来,
再于一阵阵伴眠的嘟嘟声中挂断枕边已经自动拨打通宵的空号电话。
那发生在我得知电话号码后却仍未对梦完全丧失兴趣的冷静时光里,短暂、淡漠,恰似人的理智——同样也理智地紧抓着那些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也只有在这样的清醒时刻我才能边沉溺边顺带回想起梦境中某些荒谬之处,譬如为何两人明明紧挨着却偏要用电话交流,亦或是大批自己现实里完全不懂得怎样巧妙排布在言语里的柔情蜜意。后者成迷,前者似乎勉强可以解释通:那正是在模拟现实与梦境的距离。我时而情迷意乱的大脑则是再明显不过的中间道具。
梦境中也时常会出现些有头有尾的故事(尽管凌乱),发生的场景统统在大西洋。那或许只是一片与之相似的平坦海面,而我只是近来才执着于如此称呼它:参照物稀少,风平浪静,连鱼类都罕见如荒漠绿洲。没有海鸟亦或小岛,放眼望去,只想到无边无际。
某回似乎是我俩正被什么东西追赶,然后奔逃途中意外落入镜面般危险诱人的海面。气泡、阳光、破裂、回旋。无法确定具体坐标的大西洋底部,或许深度已直抵海沟,曾经无数次只在精神层面而非肉体上出现的窒息感像一位唤醒使者般悄然降临,它逐渐从我体内抽离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幻觉的氧气。视线中很快出现两张绀青色的痛苦面容,而我在疑惑之余才堪堪意识到:那只是于她一对瞳孔中所映射出的两张极其相似的脸。梦境结尾,深不见人的水下,她递给我一张便条,上面的数字哪怕置于我如今逐渐钝化的脑海依然清晰可辩,而组合后就恰好是一串附有国别区号、格式严整的电话号码。
虽未留有任何先前印象,我却下意识相信:它一定能够拨通。
恰巧那天做的是清明梦,又或许每次梦见她时我都处于半梦半醒的奇妙状态,本人破天荒地将那串数字毫无遗漏、一丝不差地记下了。于是醒来后愈发好奇:这个所谓梦中人及其“个人电话号码”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到底存有几分?紧握匆忙间随手写在工作制服上的大门钥匙,将出于理性的迟疑连冷汗一同拭去,
我决心追根寻底,一探究竟。
只是如今的个人信息保护虽已是纸面上老套的柠檬酸隐迹,仅需有心人稍稍烘烤便会显形,却依然不适合我这种在社会上稍有地位的人去专门套取。找人固然可行,手底下也正有一堆职员日夜冥思苦想着如何取悦自己,但如果欣然接受反而会承下不必要的人情。职场亦或整个人生,凡能用金钱解决的就永远不要触及私人感情,前者等同于交易,而后者则是一经涉足便往往难以抽身的陷阱。
我决定花钱雇别人干,这个人同样不能是平日里与我关系较近者,甚至不应与我相识,当然最理想的情况还是一点边儿都不挨。
可这种极端陌生的关系在社会化生产时代已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总是或多或少产生着各式各样的关联。出于对社会地位的重视,我选择了在社会关系上与我间隔较远的人中挑选委托对象。亦是出于对我个人情感的尊重,“同我理念不合”必须作为进一步缩小筛选范围的关键词汇。
接着我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他,条件堪称完美——独行,没有绘画爱好,少言少语。同无数人一样,他戏称自己为老鼠。稳妥起见,我先将自己找寻电话号码踪影的理由和盘托出以观察对方反应。不出所料,老鼠狠狠嘲笑了我,然后便在那约莫我三个月期货交易所得的工作报酬下俯身亲吻鞋面。
调查着实费了几番功夫。这期间我也仍旧做着那场似乎不会终结的梦,以至于最后竟变成同呼吸一般的维生活动。新鲜、震撼和感动接连袭来后的间隙,人最需要的竟是一种对所有事物都产生厌倦,好似整个人可以行将就木的态度。正如我在之前的人生里不断为自己所辩解的那样,这只是规律,是循环。是德行卑劣者在明知自己正坠入地狱时,强韧意志对丑恶灵魂始终如一的自我袒护。
我感到淡漠,再一次投身回昔日里沉迷的金钱斗殴,在无数个可以火中取栗的条文漏洞中开怀畅饮,反复强调着自身的存在。彼时再一细想,我仅仅觉得自己那时只是又想要有人陪了,亦或者这是现代大都市里偶尔会发作在年轻人群体中的“爱情妄想症”。为了打消此类念头我还专门去排解了些许寂寞。可后面的事情却告诉我自己实则大错特错。
而直到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前,我可能也再没把它,或者说电话号码当回事。
原本是提议在衡京大厦的两百三十层楼上见面,顺道完成趟公务,可电话那头却厌嫌地拒绝了,指定我到一家躲藏于犄角旮旯的咖啡馆碰面。等椭圆地标终于在电子地图上开始放大,再转过一个拐角,才不禁感慨起在这基本算作荒唐的后资本主义社会里居然也有克服荒诞迎来些许温情的地方。
奶白色的碎纹玻璃收容着阳光,好像冰块正融化在热水里,墙边栽培的两行绿植也不似自己阳台照料的那几株一样是死乞白赖的存于世间,反而——花枝招展。我不太确定是否该这样形容,毕竟日常工作要求严谨而准确,常常用不上比喻。平时我热衷冷饮,这会儿突发兴致,点了杯常温的橙酒。
“你好呀,委托人。”
扑面而来的是股子反常的殷勤劲儿,似乎是想拉近感情却错估了彼此间的深层距离,最终导致的结果也只能是过于挨近。我稍感惊讶,这种谄媚的腔调完全不同于他在网上说话时的阴郁语气,但互联网也正是如此,稍稍代入便很容易理解。虽然后来才听他说这只归功于咖啡馆的魔力,它让他想起了怎样同别人说话,以及如何对自我坦诚相待。
“就直说了吧,在大西洋。”
“大西洋?”
我照例搅动着不那么冷也并不那么热的酒水,那只是我下意识希望冰块更块溶解掉的习惯性动作,通常仅发生于我说出“我赶时间”之后和“抱歉告辞”以前。
“是的。最后一次接通。在大西洋。而坠落的地方是……我看看…18.5000°W,21.2301°S。”
脑袋里已事先准备好的言辞在那人出乎预料的袭击下轰然炸开,连同标点——逗号、句号、感叹号尽皆歪曲扭转成一个个深沟状的问号,不得不另外花费我更多时间去修正并码放整齐,在这段意外漫长的空闲时间里我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并试图从中提取出几个显而易见却令人费解异常的关键信息。
“……大西洋?坠落?18.5000°W,21.2301°S?”
只是又一次空洞的复诵。我发觉自己愈加难以理解眼前这个手舞足蹈,脸孔尽皆融入齐肩长发的男人的谜语。
“您不知道吗?就在五六个月前,本市航班大规模停运。原因是某架飞机坠落在了我刚刚提到的坐标位置,而其他飞机正在排查风险。您所要查找的号主正好在事发当日乘坐了那趟航班。号码两个月前就自动注销了,在下费了老大劲才把线索连通。”
老鼠撩撩发梢,适当为己方添加了数块砝码,却未能将我连同疑问从天秤彼端高高翘起。敏锐的洞察力或许让他稍微挽回局面,却不足以令他发掘出深埋于别人眼底的感情。
在他将我的疑惑进行进一步解答后,长年累月所锻炼出的直觉已让我把寥寥无几的关键词同那天早晨偶然看过的事故新闻连为一体,可这时我盯向他眼神里赛满了更高密度的怀疑。目前,仅建立在他没有撒谎的前提下,能说通的解释有三。一:电话号码仅是个巧合,我梦中胡乱拼凑出来的数字只是在经过现实的重新编译后奇迹般保留了原样,并与其中某段信息重合了。二:他是名魔术师,预言到了我的梦境、我的委托、以及我对幻觉痴迷的一生,早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和一切因缘诞生之后就已经带着上帝的旨意来到此地,来到这间咖啡馆,打开电脑,进入某个不甚出名的聊天论坛,领命般在随机聊天室中匹配到我,接受我的请求,最后再给予我如此不堪一击的现实。
而第三种可能,就是死在大西洋里的人临终时也沉入了迷梦,并在如宇宙爆炸般数目庞大的梦境洪流中寻到了某个久困于幻觉之圄的魂灵,交给他这个能够将其从鱼腹、海床深处,以及人们的遗忘中重新发掘的信物。
倘若真相的确如此庸俗,我也就可以毫无贪恋之心地将之抛于脑后,重新回归到自己喜爱的种种工作事务。可我明显感觉出一种错乱,一种不言自明的背叛,或是摄影师用得意手法拍摄了某幅油画,然后视照片为画作本身。
“他,还是她?”
我在幻象中编织出自己步步紧逼的模样。
“男性,52岁,死前依然独身。
另外,我刚刚去过埋葬他的公共墓地。”
老鼠不需英文解释便听懂了我并无恶意的谐音问题,两只手之间的指节不断碰撞,或紧张,或兴奋,冷汗从额头以及不知何处的地方交汇而下,晶莹莹的成串液体与或垂直或倾斜放置的玻璃窗户连为通路,反射出光幕笼罩的室内浮尘、泛黄墙皮的岁月参差、包间中的暧昧言谈、发生在柜台处的争执、对峙的眼神、错合的妄想、空中摇摆的吊灯、杯底沉沦的冰块……
“委托人?”
然后我才惊觉这一切原没有发生。
只是周围,回荡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委托人?”
对不起稍有点儿困…..我刚想如此解释——
“委托人?”
但一次,又一次,单纯、直白、仿佛排除掉一切阻碍。语词空洞,音调苍白无力,只为越过耳膜和颅骨直插入我的内心。
眼皮似乎真有点睁不开……
“委托人?”
我点点头,接着又抬起头——
“委托人?”
忽然发现,和彼时梦中一样,看不清他和那个人的脸。
自保
自保——当想法出现在我脑海时,逐渐超载的大脑开始高速修正方才获取的信息,无数神经元加班加点,重复大批量生产着我从外界接收到的刺激——他刚刚去过那人的墓地,说明死者就住在本市——是男性,还年龄颇高,必然不会与梦中人有半点联系——不。不对。我凭何敢如此笃定?是的……并没有条件支持我将之完全否认。就是说他们或许有关,再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有关系是可能的——然后那又是什么关系?等于?相反?抑或是近似、相似?又怎样证明?或者说单凭一串来由可疑、诞生纯属意外的随机数字就足以证明两者的关系吗?要知道那仅仅发生在场梦中,而梦纯粹就是他妈的狗屁!
镇定
镇定——一贯的理性思路令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凌乱想法的失态,帮助我在那种左右摇摆的情况下凭借有规律的晃动,维持住了最起码的平衡。我深知不该全盘、甚至不该在任一方面否认那场梦境,否则这次梦中的找寻也只会被定性为全无意义的闹剧。而我这人恰恰不可能投身于所谓荒谬之事,过去未曾,将来也依然不会。
“委托人,你知道咖啡吗?就我喝着的这种,当然它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就在我将脸庞押入手掌以图片刻休缓时,对方不依不饶地将话题接续了下去,内容转折之巨大堪比两人莫名其妙的相遇。尚未消弭的痛苦和怀疑挤占内心,情感毫不设防。我无法照常启动日常的言语过滤装置,于是就被迫在这么一种尴尬局面下,怒目圆睁,预备承接住任何将可能袭来的信息冲击。
“——在工业革命刚刚结束后还只是大众饮品呢,没有那么多奢华的分类;又比如说足球,它在21世纪以前还是工人阶级用作抵御……资本主义侵袭的体育活动?当然我们现在不这样叫了——资本主义——像这类称呼皆因有诽谤之嫌而被公平竞争主义代替……那么委托人,我想讲的是什么呢?你应当是知道的——在这么一个地方,我们连爱什么的权利都被绑架了。”
等等,先打断一下,应当说实在不好意思,虽未料到话题会拐至如此无害的方向,但在个人看来咖啡的确只是一般的大众饮品。尽管手底下的人都推荐我喝卡尔蒙特产地的,说那边的咖啡豆酸味简直恰到好处,但或许是每次都加糖太多,本人压根儿品不出什么不同。选豆、丢入机器、研磨、冲泡、过滤、堵到嘴上,喉管逐渐扩张,肠胃吸收掉所有营养,然后大脑便凭籍着其他器官不要的残渣来重启私人工厂——这就是我对咖啡的全部印象;而足球这个字眼自打我出生以来就一直是体育博彩的附属产物。我看过几场像样的球赛,十几人(系本人当时自负的偏见,正式的足球比赛有22人)在绿茵草地上围在一块儿踢来踢去只为了将球换个位置,除了从观众席上偶尔爆发的欢呼声外简直毫无乐趣,总的评价下来就是“缺乏共鸣”,甚至不及随手投注的几串数字来得刺激,倒是许多幕你推我搡的特写勾起了我在生意场上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但硬要说倒也能够理解。本人是一名业余画家兼专业摄影师,时常发现自己的画和摄影作品之间冥冥中透露出某种暧昧的联系。想实现在纸面上的构图往往已在以前的照片中使用,而日常拍摄下来的作品也总是掩藏着自身油画的风格。于是我某天突发奇想:倘若用相机去拍一张自己的画作又会如何?这并非堆叠、老掉牙的行为艺术、亦或现实同理式的简单隐喻,而是一种互相嵌套、互相包含的可怕结构。它没有源头,却处处留下它的造物,使我不禁想起那些欲望的和被欲望的,也想起克莱因瓶并不存在的内部外部。事实上当屏幕中的照片就此定格,我便打定主意不再进行任何摄影活动。因为我不知晓我的下一次尝试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而这结果又会葬送掉多少虽不罕见却被我们用心珍藏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发现了某种共同真相,却并不能为之进行任何言之有物的概括,正像有时我们自认为发出惊天一问,却未曾注意到疑问其实也即是答案本身——
“委托人,你或许想我在胡说八道,但请听我一句劝告:我们的视野实际上永远局限在很小一块儿地方。譬如你可能根据着亲身经历在心中暗自反驳我刚刚的言论,又或者正在猜测我这杯咖啡里加了几枚方糖……可是,没有必要……喏,这是刚刚撕开的包装——速溶的——它本来就没必要另添佐料。”
突如其来的一阵寒噤打断了暴走的联想。
我选择让思维和身体统统闭嘴。
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家咖啡店里贩卖的居然有速溶咖啡。
“委托人,请别露出这种似乎被人猜透的表情,我们不可能事事都了如指掌。然而完美亦是不必要的,人类的文化始终带有某种慕残性质,也正因我们不可能完美,才懂得如何欣赏缺憾……话又说回来,容我想想……其实所有事物都可以类比爱情。又或许根本是我们将爱情彻底庸俗化完美化了——搅碎并融入到我们猥琐而飘忽不定的理解。因此有人说那是肉体、是金钱、是毒品,也有人认为那是幻想、是愿望、是梦境。但总归都是些能为你带来刺激的东西。当反馈不再出现,多巴胺停止分泌,最颠倒和迷乱的爱情也即刻消弭无形……委托人,你是否承认这点?又是否认为届时的爱请依然还称得上是爱情?亦或者你我当前所讨论着的“爱情”其实早已在将其框定时扭曲了原形?委托人……我承认自己陷入了某种迷茫,所幸眼前用手将脸庞遮掩起来的男人恰好能为我解除怀疑,所以在此刻我真诚地向你重新发问——委托人,我们爱什么呢?”
他从袖口处掏出烟——尽管我不清楚这家店是否允许客人吸烟,但这种冒犯的行径似乎并没有遭到阻止。火点着后,他对着烟嘴迅速嘬了一口,接着便把猛烈燃烧起来的内芯狠狠压灭在桌面。行为离奇,动作熟稔,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当我重新夹起烟草时,脑袋里也总是这么幅雾气弥漫的哲意画面。而我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亦或者当时听懂了却无法搭茬。可紧随其后他的谈吐、他的歌咏乃至他的舞蹈无不令我感受到了恐惧,再一次提醒我事态正朝着完全脱离自身掌控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在即将发现最终答案时便不得不提前宣告终结。
“——委托人,我们爱什么呢”
他饮酒般仰脖将杯中的速溶浓咖啡一饮而尽,随后站起,又不顾一切地将空杯重重抛掷在地。霎时两团红晕从他的两腮处升起,就如同两轮红日出现在两山之间。我几乎可以确信他醉了。而人在喝醉时其实根本无需归咎于酒精。
“——我们爱什么呢?所有感情都无法挺过岁月那没有尽头的磨练。美丽的面庞终有一日会看得厌烦,坚贞的誓言总是慢慢偷换为抱怨,曾经的甜言蜜语也会在某天变为无情而可怖的纠缠。最终我们悲哀地发现,过去无比爱恋的人在习惯与厌倦的魔力下面目全非、顿失旧颜,熊熊燃烧的激情也在现实的冰冷中黯然失色、急骤冷却。你说,我们爱什么呢?”
顿时发现或许不仅仅局限于发出这项委托、来到这家咖啡馆、收获别种真相——其实早在事情开始前我就做错太多太多。如今覆水难收,原本勉强维持的幻境在眼中轰然坍塌,梦连通其他海域。而我,甚至最后都可悲地认为自己仍能坚守住“寻找理念不同者”的底线。即将被洞穿的忧惧在心中酝酿成形,还未爆发便已将我吞噬,我动作迅疾地把小费在桌上一拍,拾起领带扭头就走。
“等等!委托人,尾款呢?”
背后有人伸手。我明知那人索取的不仅仅是他应得的报酬,却依然壮着胆作出了回应。尽管事与愿违、劳而无功,正像之后的每一场梦境都不再会是当初那场的延续。
“你在撒谎。我只会支付百分之五十。”
原本预计这场对谈将在下午两点前结束,然后我会赶赴衡京顶楼了结一桩结局注定的生意。当搭乘空轨再一次从熟悉的站台上走下,黄昏已随着高楼倾斜的阴影悄然降临,参差不齐的黑色在我眼中摇晃,手机铃声响起,我在震惊之余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串友商号码才如梦初醒般转回平静。接听、挂断,良久无言。往好处看,许多事或许正因我的努力而有所改变,朝不分好坏的方向滋生蔓延。譬如我对梦的感觉,原定的生活轨迹,和这场理应同以往每场一样被我稳稳拿下的生意。傍晚时弥漫的烟香里,散开的是整幅魂灵连同承载它的躯体,以及已经营一个半月的期货交易。
那之后我还是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三点一线:
家——咖啡馆——公司。
我也依然被迫做着和那天一样的梦,只是梦中我再也辨不清那里究竟是大西洋还是太平洋,或许在梦里本就不该出现这些地名。为它们找出称谓也是个徒劳。所有词语仅仅是我为了将梦境叙述出来而有意替他们匹配起来的意象,于是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直到某日,兴许是太阳较往常偏移了几分,在天空反常地来回照射,我于一场极罕见的回笼觉中,收到了这来自为期半年的梦境的尾款。梦中的人或许在笑,又或许在哭,可已经同我没多大干系了。
我再没有见过她。
“梦或许是梦,或许根本不是,又或许只是现实的另一种呈现形式。它与现实的种种复杂而又矛盾的相互关系并不亚于我们面对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时那种激动却又莫名畏缩的感情。想来也有够奇怪,人明明可以轻易创造出任一让深沉心事自然袒露的场面,却更愿对与自己大相径庭的东西敞开胸怀……”
此刻我在屏幕上打出这些文字,却并未立即按下发送键。反复重读以甄别错字的空档,我暗自怀疑链接彼端的对方或许根本无法读懂,而我所做的事情其实也只是对牛弹琴。回想我们结识后这几年的经历,很快迟疑变成打定主意,我再次一点点地将这段内容归为原型,就像方才将它从想法里逐字誊下来那般认真严谨。
与我聊天的人无疑是老鼠。他在约定好会面的日子一直等我到凌晨,觉得我再无可能赴约,才万般无奈地将自己找寻到的结果通过电子档案给我发来。我在因抽烟引发的胃痛而久违地大病一场后,于半夜无聊之际翻开论坛聊天目录,才在那满屏令人眼花缭乱的红蓝色块中发现了这条答复:
“抱歉。音讯全无。”
随后我给他打去了全款。
金额大约顶我经营三个月期货交易。
那天下午的会面或许同样只是场梦——我做的一场白日梦——号码的线索断掉了,尽管它曾是那般唾手可得。老鼠也并非我想象中那样思想深刻,或者说他的思考从本质上就与我方向不一。总之,我保全了颜面,没有在彼时还只是个陌生人的他眼前原形毕现。而在经历过一切后,于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理所应当的,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虽不至于无话不谈,却也能够做到彼此真心相待,刚刚是灵感支配着我打下来那段话语,而此刻我才想起——自己实际上在等待对方进行答复:
“你问我我为什么不去咖啡馆了?
那么,好吧……与旁人分享的心头所爱之物属消耗品,一经展示便会承受破坏性的威胁。况且sd如果老是有熟人f在那儿,我就再也寻asfq不回dq当初追求的xzc孤eqwes独感了。
而12且,我没p工作fea了,现在真的,住qdqwd下水道。”
玩笑般的语气背后是意外沉重的事实,我亦知道他所说的住处——当代城市里已不存在那种东西,所有区域模块中要被排除的废水往往由比老式下水道更加集成化和便利化的设施统一处理,不会留下什么可供住人的空间。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对面回话的此时正在郊外的旧排水设施里敲打着触屏手机,空气里滋生着阴湿和藻类扩张的气息。而那时不时突兀出现的英文字母就是头顶渗水的明证,一开始他或许还想着边写边删掉些,但很快就发现没有必要了。首先是滴水太多,删掉一串字符的空档总是会另外添上三串。其次是我俩交情匪浅——这么说或许多少太过,但唯一一次纯粹出于我临时兴趣的委托实在不能等同于肤浅的日常生意,便也连带着这名接受委托的家伙增添了些许附加价值。于是我就冷眼看着他从最开始我心底的一文不值,慢慢成长到占据一方角落,直至今日,颇具一定地位。
当然近些年本人也不好过,公司大批量裁员,原本需要低级脑力的工作岗位很快被经受过次数几近天文数字的系统训练的、有形亦或无形的智能机器占据——在发挥自身效用时它们自然统统算作有形——我也是通过出卖原先一些自身或下属拥有的权利才勉强保住了收入和社会地位,可看着手底下新接收的一批批形状是简单几何体的金属块以及单纯记录在存储空间中的软件,耳边缺失了以往的职场骚扰,总感觉像失去了间隔如此久远的童年般失去了过往某些赘余却又连通着宝贵回忆的事情,因为它们正是让我想起曾经美好日子的提示词,是一整段咒语的截取、离了它便无法成型。再想到接下来迎入的员工全都是这么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加之我仍未完全消灭自己也很快会被代替的可能性,便难免对未来产生了些许悲情。
城市之外,被污染品和废物占据的钢铁丛林的地下管道里,或许将来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楼外又传来了智能AI人权争取协会合成的电子呐喊音,我紧紧关上窗户,再闭合窗帘,温和光幕从地面升起。此时我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喧闹,看不见那些恼人的情形。单人工作间内立马转换为办公模式,得以变成一个暂时隔绝于现实之外的小世界。
吃饱了撑的——我可以如此断言,但也有人另外表示过对其他方面的怀疑……在深入探讨前请容许我撇开刚才的个人偏见,细数智能科技近来的伟绩:参与科研、拓宽艺术,替代人力,甚至其本身就是进步的代名词。当曾经古板而毫无生趣的AI程序可以完全实现人类意义上的“生产”和“创新”时,世界翻天覆地。有些奇怪而又懦弱的家伙开始怀疑“人类”的定义,觉得它或许不够“先进”。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谓自然而然:一部分人揭竿而起,呼吁为机器赋予人权。起先这遭到了驳斥与镇压,可随着队伍人数增加,政府也不得不考虑满足日益高涨的民意。接着就像是事先准备好一般,他们很快颁布了决议——宣布通过《世界联合政府智能人权法案》,从此具有实体的人工智能拥有了工作以及获取报酬的权利。但有一点他们表示绝不退让——那便是承认机器本身拥有近似自由意志的属性。也就是说AI可以被自然人合法占有,也永远无法成为一个脱离了占有主体的独立个体。与此同时已有不少工厂开始试行推荐方案:先程序化地辞退大量人类员工,设置机器人岗位,随后便与占有机器人的原工人们敲定工资:机器人上岗,人类休息,厂主获得远超之前的生产效率,达成了一种人人自由却又人人受益的美好结局。当然,某些特立独行的社会学家也试图从另一方面分析过此类现象,得出了耸人听闻的结论:这是人类迈向高等文明世界的和平演变,最终被取代的不仅仅是底层人在生产关系中的位置,还有同样与之紧紧联系的分配权利。在“新人”可以被自然人合法占有的前提下,让这些金属造物们获得部分人权,逐渐于生产中替代人类,其意在避免将来新式机器全面取代人力时可能会发生的社会动乱。荒谬言论的事实基础完完全全基于——“机器中内置的学习程序若想不落后于时代,之后必须经历无数次完整迭代。而向政府渗透的资产家群体大可以垄断技术,将每次的升级费用定为天文数字——高到工人连贷款的每月利息都无力偿还。随后胁迫政府颁布取缔旧式机器工作权利的法案,好让民间个体机器占有者缓慢破产”的幼稚观点,其内容无论如何简化都条件细致的像是阴谋论产物,主观假设亦不止有一处可寻。首先,担心图谋不轨者能够渗透政府纯属杞人忧天,这个独一无二的我们世界上最先进的联合政府,拥有最合理的政治制度、最优秀的组织形式、最无微不至的全局规划、最悲天悯人的社会保障。它是资本主义的——关于这点我并不屑于去尝试否认,只要人人幸福即可。因此我每每抱怨说它资本主义,也只是像我们在与他人谈话中嘲弄自己过去所做过的蠢事时那样,当发觉之前的某些做法合理到或许再也找不出别的原因,便会叹息似地总结一句:“瞧!这就是年轻!”。或许的确还有少数人在被压迫、被剥削、被榨取价值,但他们赶上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美好时代,在这样一个社会连专门从事乞讨活动都能轻易获得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任何中产阶级还要优越的生活环境。再加之个人的不懈努力,兴许还能够赚取到购买工作机器的资金,届时“躺着赚钱”绝不再是一句白日做梦式的胡言乱语。
在此老鼠跟我说的一段话似乎也很准确,可以拿来佐证。尽管十分冗长,而且我也听不大明白,但关键词汇却一个不落:“当我们自知却不可自拔时,反抗早已失去asdkqo意qoweui义。八九十年前他f们把矛盾转移到性别qaq时,将一切不公和丑恶awdas的诞生都归结于人性时——据当时遗留下的资料表明——多数人其实完完sadq全全明白:上层dqwd阶级散布qdw的谣言与诽谤fsa只为了让他们在eqw接下来腥风血雨的q阶级斗争中更加不堪一击——人们dsada知道,sdawe可人们还是配合着对方dasd的步调心安理dqwdq得地迈入了陷阱。简直sadq就像是表演adwq中dwq精心安排的dawq戏剧性场面:awd收剑后王子掀开帐幕,才发现刺死了无辜之人aqerawda。sdaas在这么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吃饱的社会sdawesda,人们所热衷的事情,adsadwad也只能是dsadw在每天给胃部和大脑填daw补满工业废物后,为充分vcpgyw餍足的生活,dsadq找些并不那么充分的恶趣罢了sdawdaw/q11。”
有时他的想法和谈吐竟与我不谋而合,让我就仿佛窥见了另一个自己。当然这通常仅被归类为少数情况,否则两人也不可能深交至此。而将这段友谊彻底推至高潮的无疑是对方满怀尊重的高尚态度——亦是他对我敢于追寻幻梦的频频致意——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听完我的理由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去帮忙调查了。尽管他戏言说自己的执着精神仅仅是在掩盖动机苍白,而同我开口交谈也只为保持内心沉默。但我也同样明白:在咖啡厅里求取孤独,和在杳无一人的梦中追寻救赎,这确是两件知易行难的事,或也根本只是一件。
老鼠那边的酸雨似乎刚刚停止,他回复说下水道已经不渗水了,而自己则要趁着难得的机会好好眯上一会儿,因此暂时与我道别。友人离去,孤独感随即而至,看着眼前的发光荧屏,在室外风与呐喊音无止歇的回响中,想要写点东西,却终究没能下笔。
对我以及更多人来说,毕竟太迟太迟。
忽然也想起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空洞洞的荧光屏幕出神,妄想键盘能否叮铃叮铃自行敲响,于是word文档、写作网站、草稿箱里便纷纷淌出如脑海中那般流畅的段落,如今机器却已能实现远超幻想的效果……大概是在高中时候吧?可惜那会儿表达欲已足以压到一切,能力反倒成为了附属品。
最近突然流行起欣赏AI艺术创作——当然这不可否认地是一场时代潮流——它们越过了最开始的套用和模仿,开始习惯于在没有人类思维界限约束的情况下,创作出更加剑走偏锋的作品,描绘出更为天马行空的画面,发掘出更多无人涉足的哲理。一时间可以被人们发现和人们无力发现的方方面面都被其创作了个一干干净,于是在人类艺术界中,“彰显个人化表达”被迫成为了评判作品价值的唯一标准,复古仿旧的洪流更是以愈演愈烈的趋势汇聚成型。似乎也认为自己做的太过,程序编写者们纷纷放弃用机器去探索人类创作的边界,开始竞相训练起专精于某种特定风格的AI作者。随后人与“新人”之间便达成了短暂的和平,直到如今人类创作者连在自身擅长的领域也惨遭AI蹂躏——无数名均可复制且风格迥异的智能作者统御艺术的时代已然来临。而正像那一个,以及无数个被人们选择、框定、随后具体化、特定化的无名智能写作大师一样。欣赏者们也变成了某类只接收特定信息的机器。他们相信作品本身,也无端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作品必定是被一种可见的、看似可以理解的形象创作的,而非纯粹混沌的产物,是无聊符号的打乱重组、于几京兆次的模拟训练后才凑巧拼成一副汪洋恣肆、却又令他们觉得惊异莫名、明显有迹可循的拼图或抽象画作。我也曾栽过类似的跟头,然后便决心不再对此类事物献出信任。杀死艺术?不,尽管饱受蒙骗至此,我也要说句公道话:它们可从未杀死过类似的东西。哪怕连半个指头也没碰着。如果真的有,那被刺中心脏随后发出哇呀一声死掉的,应该是我们——或至少是人类此前所坚信不疑的艺术。
思绪是从不知何时起被拉扯回工作的。正像此后的几十年也就是这么循规蹈矩地驶过,如驴拉磨。因熟稔而成为真理。科技依然紧随着时间的步伐稳步向前,我也终究没能见证日日夜夜都折磨恐吓着我的,对于自身作用被机器取代,将从所处阶级跌落的那天到来。只是郊外的废弃城区逐渐被居于地下的人们改善,兴建了许多低矮建筑。然而境遇依旧,变化仅限于苦中作乐。
尽管在生物层面我们具有天生优势,也难敌机器永远不会悲哀抱怨的坚硬内心。同理,我总不可能将肉体的老化等等客观事实通通归咎于人工造物的伟力。发光发热直到耗尽自我后,凭借先前几十年对公司的贡献,我有幸获得了在这最后的人类时代里偏居一隅、安度余生的机会。
现在我正收拾行李,正最后一次走出公司大门。正抬头看向空中无止境盘旋着的、永远鸣叫的海鸥,正站在咖啡馆的废墟,正目睹那在世间屹立未久的侧墙、也即将迎来它的再一次坍圮。正回想起自己曾依然做梦的日子,同样像这墙般未开始便结束,重复——重复着不断建起与始终倾塌的动作,最后坠落在地面裂开的深沟……敲打于悬崖绝壁上的响音激荡出海一样的波纹,又因某种力量而形变,意图再聚成任何令人熟悉的模样。而那结尾处经混合后传来的,或许正是回响在自己人生海沟底部最幽深的一段电波。
清晨时分的光线从窗户外打来,收起画板。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黄昏从窗户外打来,蘸取颜料。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大楼的阴影又从窗户外打来,密密麻麻。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我从未在这般复合而单一的日子里如此虚无地渴求着与她相会。
感性告诉我:必须去找她。
理性告诉我:行动亳无意义。
而紧随着岁月蔓延,记忆草木丛生。我几乎自然而然地得知:找寻将是桩悲剧。
就如同幻境消散、午夜梦回,我无数次在辗转反侧中逼迫自己重新入睡时所想的那样:有些东西我们不愿失去,是因为我们从未得到。
人在死前紧紧握住的东西,并非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时至今日,我依然怀抱着类似的想法。
从未如此想再见她一面,只需这最后一面。就在失去与获得皆已不复存在之时,就在来自精神的抚慰渐胜于性与金钱之时。就在
我想——
就在我临终之时
我多么企盼着,与她再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