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游

你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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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E_M_O Enthusiasm | 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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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是否想去死。

我回答了你。

你说那走吧,去看看。













你带我来到了海边。远处层层海浪带着丝丝缕缕碧蓝拍打了过来,朝着我们,妄图将我们吞噬。现在的人们已经不用海潮纪日了,不,当然不会。水比起火来,恐怕更为飘忽不定,更为不可捉摸。比起在灼热中丧失意识,水会一点点一点点将你侵吞。人们当然讨厌如此。人群不希望被造物主的诸行无常所欺骗,于是学会了篆刻,在黑棕的广袤土壤上作画,随后是笔墨,对文明的白纸上书,再然后是电子,它接通了大洋间的沉默,最后人们化为灵魂,在无边的宇宙里接吻,随后彼此遗忘。

不过,能亲自感受到面对深蓝的无助,于我而言也无害处。也不是第一次了。比这还要刻骨的疼痛,是连墨化现实,也难以从皮肤上擦去的。你和我从来不擅长在飞速掠过的信息里挣扎,唯一的结局只是在一声声笑语中被淹没,于是你我二人选择了站在粗糙的沙滩上,一点点等待着红日也沉入海中。我常说新世界的太阳,看上去真是虚伪。明明就连太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炽烈吧。你笑着点了点头,夸我幼稚,而我尚未理解你的善意就陷入了下一段冥想中。在这个昂贵的时代,想要杀死时间,冥想还真为廉价。

若是时间就这么停下去,直到我看着你的胸口停止起伏为止,也并非不是一种享受。他们尚未失去人性,仍然为我们轻浮的外壳点缀上了过去的容貌,连呼吸时的一点细节也没有放过。

尽管我是如此痛恨。

天空被渲染为烫金的糖浆,冷却,凝固,被黑如玄墨的曜石替换,连片,欲图坠落下将我压倒。你问我是否还想去死,是否想倒在数据堆积而成的大海里,变为零和一交织起的符咒。人们早就抛弃了墓碑,死人需要为活人腾出地方。这早已不是纪念的时代了。思绪不能存活千年,就算有朝一日人类不老如初。我想到死后无一人为我落泪,无一人将我记忆,于是回答了你。

你说那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你与我在暗无天日的林间穿梭,空气似乎也在此停下了脚步,不再流转盘旋,进入云雾缭绕的肺叶之中。我逐渐呼吸困难,被这种濒死的感觉所吸引,好像入了迷。你觉察出我的失神,便牵起我的手,端详上面的纹路,等待命运降下指示,是否应当将我抛弃于此。我趁势躺在野草疯长的地面,感受身体被刺穿的错觉。

其实活在这个世上,就已经像是一种错觉了。人群不愿掩盖自己的傲慢,逐渐地球上再也容不下任何现代智人以外的物种。人们留下了他们的基因,将其锁入发霉的保险库,顺手便将几十亿年的求生进化踏得粉碎。

我常常在想,活在这个世上,真像是一种重负呢。

我窥见月光艰难地拨开了林叶,洒下些许银白光辉。月亮终于不再反射日光,终于有了独属自己的光芒。但惋惜的是二者别无异处。我懒散地躲开了月亮,不去管它是否在微笑。你跪了下来,像几亿年前的人们那样坐着,半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是这个星球上最能感受到生命的地方,而脚下默默旋转着的星球,是这几千亿光年里最能感受到生命的地方。人群习惯在教科书上认知生命,忘记了自己正是活生生的例子。我意识到了这种漠视,但下一秒,就为自己的敏感感到后悔。

几千年前林子里还能听到鸟鸣空雨,鹿踏碎枝。现在这里变成了宁静的代言词,连风儿也噤声不语。

你一直没有看向我这边,我看见你披上了月光的衬衣,这样就不会察觉到冷了吗。如果你能一直陪在身边,想来应该也不错吧。你好像注意到了我目光的灼热,转过身来,问我,现在还是想去死吗,还是想现在就被种入脚下的泥壤,等待来年再问世发芽?一直有传闻传入耳中:在新世纪,人们的死去不过是换了面目,从土里重新长出来而已。这是为了削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但我仍然想体验绵延千万年历史的最原始的死法,仅仅是将眼帘合上,比入梦还要容易。

于是我回答了你,你说那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再度睁眼,你我已来到了於洲的边缘。城市仿佛有了意识,学会了自我扩张。最开始人们对此坐视不理,灯火将大陆一个接一个地点燃,燎原一般。直到有一天另一股声音响起:这个星球不能没有绿色。其实有什么区别呢,无非一种是没有生命的灰,另一种是没有生命的白罢了。最终人们向自然妥协,换来了陆地上一小簇一小簇的反色的海洋。

不对,我做了不少错事呢。时常沉没在自己情感的汪流里,不时探出头来与凛冽的冷风交换呼吸,但畏惧与之交换思想。一步步踏入奈落,感受应该和这样差不多吧。做什么事都没有热情,亲手将自己的爱好一个一个毁掉,最后无非就是对活下去都丧失了兴趣。所以,现在我踏步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炊烟渐渐连点成线,牵出无色的彩虹,也都全是我的过错。

愿意留在一个无能的废物身边需要多大的勇气?恐怕和去死所需要的勇气相差无几。这样想着,要是我能成为你,该多好啊。

心脏又在刺痛,它也开始嫌恶我了吗。

我们慢慢地走着,这一刻,仿佛在与时代背道而驰。太阳着急地升起,俨然一副上岗迟到的样态。难怪清晨的阳光携着一股股凉意,原来是太阳狂奔的汗水把氢与氦慢条斯理的聚变反应蒸发,将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以下。我向来弄不明白三百多种元素各自反应的原理。在我眼中,科学无非是造物主一时兴起而向冒昧的人类展示出的魔术,人们试图从中总结真理,怕是只能以缘木求鱼来形容。明白了自然原理,就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吗?求你告诉我,它在哪一页的哪一行。

只剩下成片的薄云悬在空中,为一丝不挂的宇宙遮羞。

行至现在,还没遇到过一个活人。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你迎着光,我躲在阴影里。你背对着我,问我是否想去死,变成鸿蒙之时的一滴露珠,挂在路旁无人相识的野芳上充当多情的眼泪,还是成为光芒本身,在黎明之时被不由分说地碎尸万段。你认真地看着我,我也认真地回答了你。

你说那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你我的身影出现在了山间盘旋伏起的小径上。海拔一点点上升,意识却在一点点下降。你问我是否愿意搭建信息长廊,沿平坡踏上青云,就不必劳累瘦弱的身体了。你说我要爱惜自己,奇怪,你明明知道我会如何回答的。我想再抚摸这千年前的历史,你忘了吗。人们弄丢了酩酊大醉后悠然面对崇峰峻岭应得的悲怆,反而大手一挥将层山夷平,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的慌张似的。你说这番话正是我的风格,可我只觉得有些委屈。于是你又一次放纵了我的私欲,随我一同。

不知你是否会想到,脚下这条小径,每一次被涉足就将历史的书卷整整翻过一百篇。这个世界大得可怕。早在数百年前人类便已将地球钻了个遍,翻转,扩充,直到它变得臃肿得令人恶心,无垠的夜空也被文明焚烧褪色些许。我们身处离奇古怪的世界之中,只觉得好像是活在了水里,无人摇橹般地驶向了忘川。你是戒酒的,而我也滴酒未沾。所以你我从未体会过在漫天繁星的拥护下扩张自我,包裹世界的感受,我们只能慢慢学会拓扑解体,慨叹砍痕。

山间的霙霰尚未散去,你的身影有些渺茫。我瞟见不少行人曾刻字于此。他们面见红日东升,落日西沉,又会是如何感受。人和人注定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仅仅细微入厘的偏差,都会像基因错误一般被无尽放大。你看,灵魂与基因一样脆弱,一旦患了病,便无药可医。几十年前如此,几百年前如此,几千年前亦是如此。我的灵魂业已膏肓,真是可惜。

你听不见的,这里很静,但还没到能辨识我心中低语的地步。一些细语,充其量也只是被当作白噪音,随后被免疫系统自作主张地抹除扼杀掉。

上山的路看不见尽头,路旁的景色也只是在无聊地堆砌粘贴。唯有耳膜不断鼓动,提醒我已经快要断弦。你终于转过身,苍白的面容与浓雾竟掺杂相溶,难分难舍。你问我是否想去死,是否想就势一路向下,命运付于重力,尽情热爱从未目睹过的倒悬的世界。你问我是否想划破音速,化为流星,坠向下一片湛空。你是如此肯定地注目于我,我本能地躲开了你的目光。

你在期待我的回答。

所以我回答了你。你说那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已是正午时分。我带你来到了云端上。还没到旅游季,于是也还没有无聊的旅人会一路追溯至此,除了你我二人。也许正是这样,我才不至于对日新月异的现代科技心生反感。人们藉此完成了几辈人,几十辈人,几万万诗人的遗愿,现在我们真的可以手采星辰,日月争辉。毕竟,都不过是数据堆出来的,无论是笨重地挪动着的云层,还是欢笑着的你我,都不过是苍苍世界的一部分。你还没有来过这里吧。我知道你去过旻山,到过狐脊山,也攀上过Wudescöne。你对建筑学了如指掌,属于你的信息长廊在大洲大洋间拔地而起,宛若群星拱首于你身旁。我嘛,肯定做不到。毕竟,无法征服自己的人,何谈征服自然。

啊,又说了些废话。

你觉得很惊奇。你问我为什么带你到这上面来,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抓住了一个念头,转瞬间将另一个想法刺杀。我搪塞了过去,幸好你没有追究,转头开始研究起周遭的景象。红日晃晃,脚下又轻浮得吓人。信息似乎开始折射偏差,难以读取分毫。你看见无色的日光在云层的折射下,向尘世投出七彩,会觉得这里是天堂吗?无边的白幕横向拉伸,拼凑,最后在脚下形成长廊。

你犹豫后,牵上了我的手。你我便向前。

每一步都在宇宙深黑的背景中被折叠缩放,仿佛一步便是一光年。这么算来,我们已经抵达了地球系,或者古称太阳系的边缘了呢,有些难以置信。像我这样平凡的人甚至都可以触碰天的彼方,让身影拖曳在身后,沾染上赤红色的流光。我的身上如同着了火,而你的手还是冰如寒风,直直刺入我的心脏深处,时刻把我粗暴地拽回现实。我不讨厌,我只是害怕。

我始终没能理解你。从你的眼珠在我的眼珠里成像的第一刻起,到我的最后一次呼吸,这么漫长如历史的时间,我唯一做的事,就是在不断与你告别,不断试着把你遗忘,紧接着不断无功而返。现在你我已经身处世界的边缘,这种关头,你会试着与我共通思念吗?

你好像听到了我的耳语,你转过头。我呆滞地望着前方。望不见底的云海正一路前行。

你说,总该做个了断吧。我说,是啊。

我闭上眼,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你再一次问我是否想去死,忘掉此生,忘掉来世,忘掉前尘。我不敢回答。我问自己,是想要结束痛苦,还是想结束生命。你问我是否想回到千年以前,那时还没有你我二人,那时也还没有零与一交织铺陈的忌讳,也没有在深空中随波逐流的太平间,更没有宇宙中随处可去的一日游。那时人们以书信度日,于宗教迷信相逢,为生离死别而困扰,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接二连三地步入了半方土坟。我承受不住了啊,想要回答。我问自己,是厌恨自己,还是厌恨世界。你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问我是否想去死。







我回答了你。我说没说完的话,下辈子再说吧。你说好,旋即对我露出了最后一个微笑。我在幸福的环绕中,从云层上一跃而下,为数据裹挟,被种入地底,再不见天日。如你所愿,我将变成鸿蒙之时的一滴泪珠,成为你每日所见的光芒。我已委任命运于重力,与倒悬的世界相拥,被写入无名的歌谣,与音速相较。你会记起,我的骨肉四折,血液入江,魂魄与风携去,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像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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