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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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客人来了,比预约的三点要早到十三分钟。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美剧,正到冗长的无聊处,门铃声解除了我懒散的状态,我缓缓从沙发上起身,右手摸着茶几上包裹着透明塑料外包装的遥控器,对着数字电视按下暂停键。电视屏幕上的男男女女都停住脚步,过于嘈杂的背景音乐终于戛然而止。门铃只响了一声,我脚伸入保暖拖鞋,干脆利落地走向门口。透过猫眼看得出是个瘦弱的男人,干净的白衬衫,略带刻意的领带,整个人比他的衣服要瘦一圈,似乎朝这边佝偻着,脖子前倾。他挠了挠头,摸出手机带着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门牌。我握住门把,用力按下,有些笨重的门板则并不安然地旋转进来。

“是……海伦娜吧?”他问。

我说:“是我。”

他挠着下巴问:“镜在哪?”

我顿了顿,用略带厌恶的语气说:“在里面。换上那双蓝色白条纹的拖鞋进来吧。”

等他把门关上,我随手指了指储物间的位置,就回到沙发上整个人瘫软进去。电视机上的美剧还暂停着——最开始的几集是很精彩的,越到后面,不仅故事索然无味,而且人物行为动机也不太合理,让人昏昏欲睡。然而我已经快要把第一季追完了,剩下来的几集无论如何也要强逼着自己看下去,起码也要知道那几个人之后怎么样了。客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有些大,拖鞋很明显不合他脚——他太瘦了。他走进来,东张西望,又挠了挠头,我没等他说话就开口说:“镜就在储物室里,钥匙在多肉边上。”

他说:“这样真的没事吗?”

我不想说话,只当作没听见。他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俯身看看吊兰边上一圈,摸出钥匙,挤到储物间前,磨蹭了一段时间才把门打开。我偏过脸,直到听见门轻轻合上门框的声音。他平时生活中肯定不怎么讨人喜欢,然而别人也没有因此对他恶语相向——就是说,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也没有明面上与他交恶的人。然而纵使他这样瘦弱,我也不能不放松警惕。

我弯下腰,右手摁下遥控器,电视机画面又动了,背景音乐仿佛想调动我的情绪,让我尖叫或捂脸,然而它没能做到。左手从茶几边缘一直摸下去,摸到茶几下方,拉开柜子。一把沉甸甸的手枪正在中间,浸润在阴影里。

Glock 18型9毫米全自动手枪,有专用的33发弹匣,但是送我这把枪的客人只给我配了17发子弹的标准弹匣。如果不松开扳机,可以自动发射完所有的子弹,当然也可以改成二连发或三连发的点射。那个给我这把枪的人一边给我指着主动撞针和射击选择杆教我怎么做好安全工作,一边说:“这个又被叫作‘微型冲锋手枪’,我私下里有渠道,送你一把。你一个单身女性一个人在家,平时又有很多人来,你一定要做好防范。”我道谢着收下,沉甸甸的手感和小时候玩的玩具水枪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这样一个小东西,可以应不时之需。

我拿起手枪,眯起一只眼,幻想自己正在街道中,每一个断墙后都可能有敌人。我歪过头,双手握枪,右手食指伸入扳机。一步,一步,像走秀节目中的女星。我走到储物间门外两三米,端枪正对准门的垂直中线。如果Glock 18这时发射,可能那个男人会被击中后背,痛苦地倒地。

他在里面干什么,我听不见声音。每一个客人来的时候,我都听不见动静。他们面对镜时都很安静。

我弹着舌头:“砰。”我不会杀他,杀死他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想站在这里,举着枪,幻想里面那发不存在的子弹穿过门板,正中他的后背。一朵绚烂的红花喷溅,如火苗舔舐着胸腔外面的空气。是的,我没有为它装上子弹,子弹在另外一个上锁的抽屉。

送我这把枪的人说:“海伦娜,这把枪很危险,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用上它。”

第二节

镜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镜长什么样。镜的父亲叫铭岩,我与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再见过。

我和铭岩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命运,是十七年一降的彗星。那颗彗星叫作“磷光”,从天际划过时,长长的流光四散飞舞宛若蝴蝶,在彗星已逝后在空中久久不能淡去,从明艳的清蓝,化作支离破碎的蓝,宝石色的蓝,最终斑斑驳驳,如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屏,好久才终于消失在夜空中。三十四年前它第一次来过,清伦市全市都讶异于这颗彗星的蓝——它太蓝了,不真切,像手机夜空壁纸,是用photoshop做出来的,而不真实存在。街上的行人半开着嘴仰望,只有少数几个人举起手机抓拍。老人说,大家都被钩住了。

(钩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磷光”夺走了。)

(哦哦。)

天文台第二天就发布了清晰的视频,在宇宙中,“磷光”划出地球外,在宇宙中仍然止不住地剥离着蓝光,划出一道真实的轨迹线,轨迹又是那样优美,徜徉着拖着燕尾般,如在滑冰场,不急不徐,就那样淡出在视野的边缘。

正在“磷光”滑过的当晚,清伦市第一人民医院中,一个女人正痛苦地分娩。医生在床边俯身观察着状况,一个护士紧紧握着女人的手。而后,窗帘亮了。厚实的麻布窗帘骤然散出蓝光,像恐怖片中最美的前奏。一个在边上观察状况的护士微微抬头,看着那麻布窗帘一阵一阵地变亮,频率宛若心跳。再一发亮,紧张地观察的医生和握着女人手的护士都下意识回头望向外面。纵然窗帘是那样厚实,闪烁的斑驳的磷光也清晰可辨。

我出生了。

是我在福利院长大时,那个握着我母亲手的护士告诉我的。护士回忆说,在磷光骤然一闪时,母亲的惨叫和婴儿的啼哭声同时迸发。她回头想要看看新生儿的样貌,结果我已经拖着脐带滚落下床,滚到门边。而门也被骤然撞开,另一个拖着血淋淋脐带的男孩从门缝中飞进,扑在我身上。护士说她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两个刚出生还没到五秒的孩子,在那里拼命尝试要做一些事情。

那个男孩就是铭岩。

护士顿了顿,说:“就是父亲和母亲会做的事。”

我说:“后面这句是多余的。”

护士说:“我知道。”

这个秘密一直被留存着,但护士一直感到不安。我想问我母亲是去世了,还是把我遗弃了,但总觉得这话说出口有些矫情,像在追念什么,要向着亲情电影的走向发展了,便没有开口。护士也像还藏着话,脸上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她显然是个知性的女人,对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把握得很有分寸。她还年轻。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她特意要跑到福利院告诉我这些,也出于一种未命名的感情。招待室的空气有些沉闷了,我向椅背上靠去,感受骨骼的松动。她也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椅子后的黑色小提包,回头又望了我一眼,朝门外走去。

她没穿高跟鞋。那时我也还没见过铭岩。回到寝室后,我在网上搜了当年的“磷光”彗星。视频不像真的,像精致的3D动画,那种每个角色的每根头发都清晰可辨的精致画工,再加上梦幻式的滤镜。并不真切。我翻到评论区,大家都惊叹不已。看着留下评论的日期,我忽然有种被时空穿越者打了一拳的感触。此时我想起了刚刚的护士,在视频记录下“磷光”于天边滑过时,她还在紧紧握着我母亲的手。“磷光”闪动让窗帘震颤时,她的瞳孔会是什么颜色?

第三节

生下镜是在我十七岁零九个月,在清伦高中的储物室中。我躺在上一届没用完的上一版教材后,分岔双腿,伸手去解开裤带。储物室空气冰冷,我感到有风。仅仅是解开裤带向下脱下一点,我心头就已经被痛苦的柠檬酸沾满。内裤的布料还算轻薄,然而手一碰到,脑中就浮现出画面,心脏就疯狂震颤。不要。湿淋淋的内裤,羊水沾上我的手指,我不想再动了。

腹中的婴儿如半球形果冻杯里的果冻,正向外面挤压。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排泄一段硬邦邦的粪便。脑子已经乱了,我想咬断舌头,想打人,想自残,但我明白这些动作终究只能让我发泄一瞬,且就是在咬断、打下、割下的一瞬。自毁倾向吗?我可没有。铭岩正坐在储物室内书架间的地板上,尽管储物室里昏暗昏暗,我也勒迫他背对着坐在那里,除非听到婴儿的哭声,或者是我叫他来,都不要过来。另一个浮在空中审视着现状的我像在看滑稽戏——她笑了,尽管这一切都并不好笑。

我的牙齿轻轻咬着舌尖,左手腾出去抓住装篮球的购物车的一根钢筋。钢筋也是冰的。我猛然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哭,哭着哭着又疯狂地喊着,大吼大叫,撕心裂肺,对,我在表演,我想着自己是电视剧里的悲情主人公,导演说:“喊得撕心裂肺一些,把观众们的情绪都给调动起来。”演员就双膝跪在地上,两手表演性质地抓着脸,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导演说:“不对,你要想着这段表演要成为我们运营公司传播的重要部分。新电影,宣传,新生演员,一声喊戏演技炸裂。”演员就又跪在地上,进入状态,撕着自己的耳朵,在喊叫声中加入了情绪波动和哭的片段。导演说:“比上一次好,但是没有特别好,你想想《唐人街探案》最后张子枫的笑,不知道养活了多少营销号,不知道被多少人剪辑成视频。你试着,你代入那种感觉,你要进入状态。”于是演员重新想了想自己演的角色,和女友甜甜蜜蜜,现在要拍的这段是和女友闹脾气之后的后悔,再往后又是甜甜蜜蜜,大结局两人将会结婚。演员陷入了迷茫,他忽然想着那些更痛苦的电影,那些《暴裂无声》《断背山》,他要喊得让观众感受到自己比处在那些电影里的人更痛苦,因为女友为他不给自己买最新的包包而闹脾气。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喊,然后他陷入了思考,他陷入了挣扎,他喊出来了。导演在边上笑而不语,摄像师也情绪激动。演员喊,大喊,嗓子疼得要出血。我也在喊,然后铭岩说:“别喊,会被听到的。”我就安静了下来。

铭岩就站在我边上,居高临下,眼睛淫秽地盯着我的下体。我的愤怒羞愧和哀伤挤兑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如安全气囊骤然弹开。但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也不想说话,带着点赌气式的自毁,我并没有尝试用手去遮。储物室这样昏暗,他应该也看不真切。但是一想到观众对着电视剧中闪过的信上的字奋力辨认的模样,眼珠子要从眼眶里探出来的模样(——像蜗牛),我就感到一阵恶心,正反射性地要起身,可腹中西瓜样的重量,让我没办法正立,反倒如一刀割在我全身各处。

他的目光终于从下体挪开,挪上来看着我的脸,但有些偏差。我叹了口气,只觉得胸部被注视,恶心和反胃的感觉不住涌动。如果我不是在这里尝试生下孩子,我一定会杀了他,举起体育器材,譬如哑铃,从身后甩到身前,先砸中自己后脑勺,再命中他。可能我打他的方式是打自己,可能最后我伤得比他深。

我从九个月前就想杀了他。那时我和男友西圭正在热恋期,我们黏在一起,如快递盒与快递盒上的透明胶。西圭是个腼腆的男生,之前也没有和女生恋爱过。这段感情对我和他而言都弥足珍贵。他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自觉得母亲和孩子之间建立的关系最为深沉,于是平时都管我叫“妈妈”。起初我并不适应,在他叫我“妈妈”时总觉得有些怪异,后来就慢慢自然了,权当是个普通的昵称。不过我并不会叫他儿子,依然叫着他的名字。西圭说他并不知道母爱有多深沉,他平时没觉察到,但是“母亲”作为一个意象,比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承担的意义更多,好像平时我们会说某某某像父亲,然而实际上是说某某某承担着“父亲”这个词所被后人赋予的意义(——撑起家庭,工作忙碌,牺牲精神,顶梁柱……)。他觉得叫我“妈妈”,是让我成为了他生命中那个本应占据“母亲”这一意象的人。他爱我,愿意把我放到那样的位置上,他对我充满了敬仰。

九个月前,“磷光”再次滑过地球。这个消息半个月前就引发了轰动,上一次滑过地球时的旧视频被重新发出,大家呼声高涨,提前了解了在哪些地方看可以享受最佳效果。正是那天晚上,我和西圭在楼顶热吻。原先计划的一边接吻一边看着彗星滑过,从对方的耳下看见那一袭绚烂的彩蓝。然而,正当夜空中闪起朦朦胧胧的蓝时,另外一个男生猛然闯上楼顶。在我和西圭正要拥吻时,他奋力冲来,撞开西圭,顺势把我压在地上。我后脑勺着地,正要喊出声,他已经用牙咬住我的下唇。

当时我不认识那个男生,但现在我知道了,他就是铭岩,十七年前与我用那种方式相遇的人。在我脑中那抹“既视感”还没有来临时,他就已经进入了我体内。我忘了我是不是还睁着眼睛,我觉得自己死了,我觉得自己看着天空。

“磷光”划过长长的线条,那样轻飘飘,宛如小舟在水面上划过。它划着诡异的渠道,好高,好远。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压在那个男生身下,但我只是瞪大双眼,被“磷光”钩住了般,就如进入了妄想之境。那天的“磷光”和十七年前一样美,别人说的。他们说,大家都被它钩住了啊。

(钩住?)

(就像吸食了毒品。)

(哦哦。)

西圭说,我当时没有哭。然而彗星划走后,我失去了童贞,也失去了西圭。

第四节

今天是我三十四岁生日,而我早已过了想要庆贺自己生日的年龄。说起来,小时候在福利院时大家其实都不过生日,只是每年在1月3日都会给福利院过生日,因为福利院正式开张的时间是1月3日。院长说其实一开始想定在1月1日的,结果最后几天出了事,不得不推延几天。然后院长就会坐在几个新来的孩子边上,说出了什么什么事,一边讲一边笑。不过也有一个女孩和我说,其实福利院正式开张就是1月1日,院长这么说只是为了在说出“原来在1月1日”之后,听到新来的人皱眉问“那为什么又改到1月3日了呢?”,再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讲发生的事情。不过事情不是编的,只不过时间对不上而已。我问她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是梦见的、自己想出来的。她觉得这样子说比较合理,而且她也觉得院长每年都给新来的讲,有些刻意表演的意味。我问这到底是她梦见的还是想出来的,她说是自己想的,过了一会儿又改口说是梦见的,到最后说,是自己想的,然后又梦见了。那个女孩喜欢扎三个小辫子,经常用蜡笔在嘴唇上画一抹红色,后来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口红,浓妆艳抹了一阵子,之后就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她,可能见到了也认不出来,毕竟我脑海中连她的名字都没有。

今天晚上,“磷光”又会划过天际。那颗彗星,还会再回来。十七年的事情在我刷到彗星相关新闻时在我耳边嘈杂,震响着要诉说痛苦的往事。老人总说不要被痛苦的记忆缠住,我没有被缠住,老人们说我有,那老人们就是死东西,老不死,就算被车裂或诛九族也无所谓的傻逼们。

门铃响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按停播放的国产剧。是难得一见的好国产剧《隐秘的角落》,画面正停止在狐狸与小鸡的寓言动画上,阴森而复古的画风相当对我胃口。我走向门口,扭转门把手,开门。眼前的男人像东拼西凑的干尸。他并不瘦,相反还有种米其林轮胎人的感觉,但腿部及以下、躯干、头颅,就好像从三个人身上尽可能不违和地拼装在一起。他歪过身子看我房间里面,那种窥探的眼神,就如老鼠从垃圾堆中观察外面是否有行人。然而老鼠在看外面,那个男人则在看我房间里。

他说:“没认出我吗?”

我说:“铭岩。”

我以为我会很害怕,但我有的只有愤怒。完全忘记了我平时的形象,我抬起脚就奋力把门踹向门框,脑中不理智地想着物业的联系电话。他的左手四根手指被门重重地夹了一下,不止颤抖着,往门外缩去。我瞄准只留着指尖还在门缝的时候,又一拳打在门板中央。铭岩终于惨叫起来,门咚得砸上。我低低嘶吼着,冲上去要锁住门,然而一阵枪声,木板炸裂,我愣时只听耳后接连着玻璃与花瓶的碎声。继而便是止不住的连续枪声,像鞭炮,不过硝烟味从被打出无数个洞的门板上蔓延,呛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玻璃哗啦啦碎在木制地板上,我慢慢回头,花瓶倒了,招财猫也倒了,风铃断了两根垂直上下的线,正用单根线竭力要撑住下面的铃。门板从外面被一脚踹开。木屑和硝烟混杂在一起。铭岩右手戴着黑色手套——刚刚没注意到,而且他左手倒是没戴——手中持枪。

当然是自动手枪,不过不是Glock 18。我只认识Glock 18。

他从口袋中掏出证件,冷峻地说:“我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你囚禁儿童。”

我笑了,但带着哭的语调:“现在的警察已经可以这样了吗?”

他的目光盯着我的脸,我觉察到有一瞬间他瞥了眼我的腹部。

他说:“你关的,是我们的孩子吗?他在哪?长什么样?”

我说:“是他;在储物室;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铭岩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说谎!”那把同样黑漆漆的手枪直直对着我的眉心。他低吼着:“我要见他。”

“但是,”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铭岩盯着我的眼睛,想要从中发现一些说谎的迹象。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可能看见了十七年前看见的小女生的下体,也可能看见了被上衣裹着的胸部,也可能只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白和眼黑。据说说谎的人眼球会不自主向上转,是一本标着“FBI”的微表情心理学书里写的。那本书扯淡至极,我已经和送我这本书的人绝交了。那时候我刚高中毕业去找工作,工厂里有个胖胖的女生,性格很好,和很多人关系都谈得来。就是她送了我那本书。我翻了几页,全是胡言乱语。当然我不是因为这本书和她绝交的,而是因为别的事情。但总之,那本书扯淡得很。我不知道警局里用什么样的微表情心理学资料,但总之铭岩盯着我的眼神,绝不像是要发现些什么的猎人的眼神。我在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下流和淫秽。

他放弃从我的眼睛里得到什么,转身朝客厅走去,走到中间看了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嗤了声:“你还看这种给小孩子看的东西。”转头便看见了储物柜。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像一个父亲,纵使他真的是一个父亲。我说:“钥匙在多肉边上,可别把门踹开了。”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可别耍什么花招。”但又用那种奇幻的眼神,向门那走去,摸出钥匙,开锁,期间不时朝背后的我这里看着。

他走进了储物室,走进了那片黑暗,那片连我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样的地方。

我坐到沙发上,按下按钮,普普的讲述声接着响起,接着是片头有节奏感的声音。我俯下身,拉开茶几柜子,摸出手枪,又摸到钥匙,开了另一个柜子,摸出子弹。卸下弹匣,装弹,用射击选择杆切到二连发的点射模式,解除安全状态。我端起枪,双手托住。一步一步,走到储物室门的正前方。那扇门正关得严严实实。

那个送我这把枪的人的告诫声再度响起:“海伦娜,这把枪很危险,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用上它。”

我害怕,我想起那个人熟练的换弹动作,他教我怎么射击,然后他离开了。我害怕,我想起每一个进入那个储物室的人,都用空灵的眼神离开。每一个人都是,每一个人都是,包括刚才的铭岩,靠近门时眼中的奇幻,和所有客人一样——里面到底是什么?镜到底是什么?我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什么?

第五节

这间套房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福利院院长在我十岁时才告诉我。此后,我就慢慢搬到套房里。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第二个东西,而第一样是我,我将永远没办法知道我母亲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她到底是去世了,还是把我遗弃了,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给我留下的套房,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

十七岁零九个月时,我忘了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把镜带回家里。我只记得铭岩帮我剪完脐带,处理完其他事情后,我就拒绝了他再在我边上。事实上,这十七年以来,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刚分娩完的我是怎么有力气把那样一个婴儿带回去的,我只记得那晚的天空没有星星,黑漆漆一片,像墨水泼在上面,脏兮兮而又讶异。我没有见过镜的脸,我只是把他带回去,开了门,摸着黑把他带到储物室,用锁链把他的双手锁了起来,然后睡觉,醒了就去学校接着上课。那些记忆都不太真切,这些惊心动魄的大事里,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天空。黑沉沉,我不喜欢那样的天空,不过和矫揉造作的诗意相比,也许我会更喜欢肮脏。

高中毕业后,我去工厂做工。那个送我微表情心理学的胖女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她硬是吵吵嚷嚷着要来我家,我没法拒绝就让她来了。结果在我准备茶水时,她直接闯进了储物室,出来时带着空幻的眼神。正是这件事让我和她之间关系破裂,我主动提出的绝交。她不理解,她没有理解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她看起来是真的傻。然而,也是那以后,陆陆续续有人来我家拜访,说想要进储物室,并承诺会给我钱。他们每次都给五六百,之后我就辞掉了工厂的工作,用他们给我的钱养活自己,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当然,只是明面上说的“朋友”,我与他们,都只是泛泛之交。

我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福利院院长曾经找我聊过一次天,当时我和别人正在草坪上打纸牌。他在边上仔细地观看了许久,在我正好输掉让别人替我上场时,才说:“海伦娜,跟我来一下。”其他一起玩牌的朋友就好奇着问去哪去哪,院长说你们不要跟过来。大家都很听话。他没有把我带到什么角落里,只是把我拉到草坪的另一角,在这里说话声音不会被他们听到,但所有人都能看见我们。

院长说:“海伦娜,如果你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你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特别要好的朋友。”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的目光太锐利了,看的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清楚。而你的心境太随性,你不想看到的东西,你这辈子都不会看到。”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肯定酝酿了很久,才把那些可能刺伤我的话酝酿成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这其中花费的工夫并不少。我装作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然后开口要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去问。院长伸手制止了我的发问,他右手翘起的食指在我唇前放了一会儿,而后才放回去。他说:“也许就像你现在也好,尝试用一种最轻松的姿势活着吧。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那些功成名就啊,那些金钱利益啊,都是身外之物。包括那些别人的眼光,社会的裁衣剪,都是身外之物,不要觉得这个社会比你重要,对你来说,你比这整个世界都重要。我希望你想得更通透些,那些想得有一半通透的人,大多活得很痛苦,还会回来和你说想透了就会痛苦。你的眼睛很亮,心境又那样随性,我不希望你浪费了这两个与生俱来的优势。”

我没听懂,真的没听懂。但是我不想问,因为也许他是错的。

最初,我把镜当成西圭。西圭把我当成他的母亲,而我就是镜的母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圭和镜是一样的。最开始的日子里,我一回家就长久地坐在储物室门口,痛哭着问里面为什么西圭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你会因为我被玷污了就分手。那是我最像个无助的人的时候,我想着里面被锁链锁住的人就是西圭,我质问,我呐喊,我知道未来我会后悔此时我这么狼狈,但我不管,宁愿让未来的我唾弃这个时间的我。事实上,我并不想唾弃那个我,我只觉得可怜,然而我自尊心会觉得就算怜悯也是一种侮辱吧。这样看来,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想错。

举着枪的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坐在门外哭泣的我的影子,像一具幽灵,阴魂不散,但又安静到只是坐在那里哭泣。我接着向前走去,那具幽灵也就随之消失。那种幻觉感慢慢加强。我握紧手中的Glock 18,慢慢走到门前。一种强烈的汹涌的情感蔓延上我的心头。

我踹开门,枪口对准铭岩,按下扳机。两发子弹直直射入他的喉咙,飙出恐怖的鲜血。他怀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回头看着我,右手的手枪微微举起。我马上扶住我的手枪,对准他的眉心。但他的面庞又转了回去,看着最角落里的那处。

镜。

客厅的自然光和灯光照到了储物室的最里面。那里发着微微的磷光,蓝色的色调平铺在婴儿满是血迹的身上。那具极小的尸体已然腐烂,苍蝇和蚊子并没有来,可能是蓝色磷光的影响。我一直觉得镜应该已经十七岁了,尽管我从来没给他送过饭菜,一次都没有。他只是那样安详地躺在那里,微微的磷光轻轻闪烁,安静得像蝴蝶扇风时的翅膀。

我的胸口宛若被重击。

福利院院长说错了,我的目光始终被蒙蔽着。随之而来被击碎的,还有十七年来我的幻想,我仿佛在期待镜可以在不吃不喝的条件下长大,仿佛期待储物室里的是什么魔幻的东西。我仿佛在期待不该存在的东西存在于现实。我眼中只有那颗名为“磷光”的彗星,它影响了我这一辈子。

我呢喃着:“他……在我带回家后就已经死了。”

死去的婴儿双手仍然拴着锁链,锈迹斑斑,锁链上也爬着蓝光。他真像一个殉道者。

铭岩说:“不对……”他呻吟着,企图抬手捂住喉咙,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歪头看着我,眼神中只有空灵与温柔。

他倒在地上,竭尽全力说:“我所看见的被锁住的人……是你……但不是我眼中的你……”他越说越咳嗽,喉咙处的鲜血那样恐怖地流淌,如树枝蔓延。

福利院院长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海伦娜,尝试着再看看吧。”

我扭过头去,所看见的依然只有那具死去十七年的尸体。这时候彗星应该已经从夜空中出现,一如十七年、三十四年前一样,也如一七年以后。它打破了茫然黑暗的空气,如清水扩散在墨水中,竟然荡漾开了一束清流。那个死去的、双手被锁链铐住的,依然只是一个婴儿,一个死去很久很久的婴儿。

我明白了。

我仰头叹着,尽管在室内,我还是能感受到空中的“磷光”已经划过一半的天空,正向着地球之外的空间那样自然而然地漾去。它劈开黑暗,人们又会在社交媒体上留下关于它的惊叹,然而每一个照片都只是从他们镜头处被压扁的二维。铭岩的尸体浸润在血水中,而我双腿分开坐在他身上。我举起他右手的手枪,抵住我的小腹。我闭上眼,向前倾去,头发从脑后披下,如水鬼。我按着他手枪的扳机,用他的手指轻轻按下。子弹像精液一样,贯穿我的小腹,从我子宫中穿过。我喊,我喊,就像十七年前那样,这时再也没人能阻止我的呐喊。我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我……

“磷光”从空中划过,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然而蓝色的碎片依然优雅地在空中划出曲线。我看不到了。

院长的叹气声忽然那样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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