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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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往事

小学毕业后,我和魏鹰扬约好去爬普罗山。山在胜德市北面,不高,也不显眼,山路藏在一条普通的小径旁——行人只有走到附近,被朝上的路吓了一跳,才发现这里原来有座山。暑假的第二天傍晚,热气消退了一半,天阴阴的,像要下雨。我们爬到半山腰,在亭子里坐下休息。亭子躲在稀疏的树林里,柱子的颜色与树干融为一体,树叶遮挡着亭顶,长凳冰凉冰凉,坐着舒服。我们紧靠着坐,打开背包,拿出两瓶冰可乐,痛快地喝——家长不让我们喝可乐,我们以爬山为理由,从家长那要了钱,到小卖部偷偷买了两瓶。从这往山下看,能看见袖珍游乐园:小型过山车,海盗船,旋转茶杯,蒙古包状的鬼屋。我和魏鹰扬都喜欢恐怖小说,恐怖片,去过许多次鬼屋,不过四年级之后很少去了。鬼屋里面的道具很少更换,不再能吓到日益胆大的我们。

魏鹰扬仰脖喝了一大口可乐,迅速拧上瓶盖,怕跑了气。他鼓着腮帮,嘴角流出一滴褐色的糖水,目不转睛地看着鬼屋。他有一瞬间变老了,老了才能怀旧,才能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进鬼屋时被吓得又刺激又过瘾。他喉结动了几次,终于把可乐全咽下去,说:“如果有个地方,经常发生火灾,死了很多人,会怎么样?”

他问得不明不白,我想象着那座火灾之城:“好好做消防宣传?每家都配备个灭火器?唔,每家一个可能有点过头了。嗯,也可能没做过头。”

“总之,活下来的人会心有余悸,不可能忘掉死者,无动于衷地活着吧?”魏鹰扬有些困了,朝山顶看了眼,“胜德每年那么多人‘消失’,可大家麻木得像‘消失’永远轮不到自己,也不可能是身旁的人。我没法理解。”

自从二十年前的胜德大水事件后,市里常常有人消失。在公交站里,一个人边打电话边等车,说了什么,忽然就消失了,衣服裤子掉落在地上;空巢老人消失后几个月,子女发现老人床上落着整齐的破衣;老师刚讲完一个知识点,消失了,衣裤落下,粉笔掉到讲台上。我目击过一次消失,在动车站。有个正打电话的男人想跳轨,工作人员拦住他时,一个女人跳了下去,被疾驰的动车碾过。男人呆呆地看着动车,一下子消失了。记忆那么不真实,别人问我有没有亲眼见过消失时,我第一反应是说没有。

魏鹰扬忽然谈起消失,归结于他心情不好。第二小学里,他有二点五个朋友,一个是我,一个是杜青云,半个是陈琪莺,都要去第二中学,可他要上第一中学,往后恐怕很难见面。他看见鬼屋,睹物思情,忧伤之时,不由得想起了消失——实在合乎逻辑。我的心情随着他低落。袖珍游乐园的鬼屋成了温暖的慰藉,寄存着美好的回忆。可亭子与游乐园那么远,遥不可及。

这时候,我们都知道得太少。他不知道二年级时伤害他的蒙面人是我,不知道我一直心怀愧疚;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他会消失,不知道我的命运会与“消失”紧密相连。

魏鹰扬累了,打了个哈欠,说准备下山吧。我们把剩下的可乐都灌进嘴里,打几个嗝,用矿泉水漱口掩盖甜味,空瓶子全丢进草丛里。下山的路上,他说,什么时候有空,就一起去鬼屋吧,听说要拆了,顺便,有本恐怖小说还没还我。我说,好。下山分别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和魏鹰扬到二年级才成为朋友。那之前,我很抗拒上学,不是因为讨厌学习,而是因为我有特异能力。在我眼中,一个人高兴时是一张脸,愤怒时就是另一张脸。班级里五十个同学,我得记住上百张脸,还得分清哪几张脸是同一个人的。上幼儿园前,我只需要记住父母的脸,至于亲戚朋友,我总能搪塞过去。能力到二年级慢慢减弱,别人在我眼里就始终是同一张脸,只要不是心境大变。某天,数学老师换了人,可其他同学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没换人,老师前一天发现丈夫出轨了,大吵一架,所以我眼中她与之前大不相同。特异能力弱化后,我反而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心境,因为它就浮现在脸上。

同桌乔贝对此觉察到些端倪。有次,他不经意间夸赞了我一句,我羞涩地应答后,他刨根问底,我一时昏了头,把看穿心境的能力抖了出来。这下坏了事,乔贝是黑枪团的人——黑枪团是学生间自发组成的霸凌团体,我们学校三个主要的霸凌团之一,剩下两个是棍棒团和水泊。棍棒团人数最多,行动范围也最广,以偷抢钱财为主;黑枪团人数少些,专职打人,甚至勾结了不少校外不良青年;水泊的人多是教师子女,文文弱弱,总去棍棒团和黑枪团凑热闹,平时也给他们点便利,没人敢欺负到他们头上。

我们学校虽然是市里第二好的小学,可互殴、抢钱、勒索等频繁发生,学生也沾染了不少戾气。一段时间,学校里风靡“砍指头”。这游戏要两个人玩,A五指张开摊在桌上,B用铅笔朝指缝按顺序来回捅,一分钟内必须捅多少下,边上有人计时,如果B戳到了A的手指,就停止动作,让A扇B多少巴掌——根据戳到的时间和捅的频率来算,不同班级有不同班级的算法——然后双方攻守易势,再来一遍。“砍手指”之风行,到了狂热。家长老师见了,忙举报给学校,要求禁掉,不过没用。学生们不觉得“砍手指”有什么奇怪的。

乔贝打听出我的能力后,当天下午,他邀请我去个地方:“姚真,有活,干不干?”我跟在他身后,下了楼,走过体育场,绕进树林后的小空地。空地里堆着大把落叶,阳光照不到,大白天也显得阴森刺骨,棍棒团的人围着全裸的精瘦男孩。男孩抱着身子,泪痕混着鼻涕,扯着嘴角哭。乔贝给我套上个面具,拍拍我的背,说:“他不说把相片藏哪了。姚真,你帮我们审一下。”

那男孩姓李,名字不清楚,肋骨相当刺眼,弓起的背像虾。棍棒团的人们立在他左右,忌惮着带我来的乔贝,却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我走向男孩,越走越看清他心中的景象。他心里有颗硬币,不停地扔起又落下,正面与反面的次数恰好一比一,从不连着三次投出同一面。我眨了眨眼,那颗硬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男孩真实的面孔。他恐惧地看我,我蹲在他面前,掏出兜里的骰子——是魔术骰,有一面重很多,所以总能掷出六点。我扔了一次骰子,他还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其他人也没明白。随着掷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次次都是六点,他的瞳孔终于紧缩,颤抖。

他遭受过多次霸凌,从幼儿园到小学,每次都有充足的偶然性。在发教材时拿到了本新书,抽屉里就塞了几张擦过屁股的纸;不小心撞到了人,就被按在楼梯上,给四个人压住……他崇尚理性,热爱数学,相信一百次扔硬币,正反面的次数一定在五十左右,也相信被霸凌后,下次再被霸凌的概率就会降低,直到最后,任何人都不会欺负他。

在连续几十次抛出六点后,男孩惨叫,浑身颤抖,很快被一个壮汉捂住了嘴。掷骰的时间里,他做过充足的联想,想象到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像连续几十次得到六点的骰子一样极端而可怕。壮汉的指缝里渗出男孩的口水,男孩眼白冒血丝,啃着壮汉的手。壮汉松开手,剩下的人刚要上前,男孩跪到地上,凄惨地喊道:“窗帘上……照片藏在窗帘上……窗帘……藏在那里……”随之瘫倒。壮汉嫌弃地捂住被咬的手指,把他的衣服扔到他头上,带着其他人走了。乔贝扯着我的衣袖,推我走开,拉下我的面具,什么都没说。他很高兴,只是不愿意表扬我。

我并不是受迫于乔贝,而是崇拜他。他是我的伯乐,发掘了我的才能。我跟着他“审问”了不少被霸凌的同学。在我摧毁他们的信仰后,受审人很快崩溃,吐出挨打也不肯讲的事情。那之前,我总是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意义何在。我相信只要跟着乔贝,就能很快成长,变成很厉害的大人。

审问持续了半个学期便中止了,而我最后一个“审问”的人,就是魏鹰扬。

十月十五日放学后,我收拾完书包,正要回家,路上被乔贝拦下。乔贝擤着鼻涕,轻佻地挥挥手:“又来活了。”地点在楼顶,楼顶的温度总走极端,夏秋滚烫,春冬冻人。乔贝按着我的背,像用枪顶着,跟着我上楼,楼梯上的其他同学面无表情地避开我们。楼顶的门开了,一个男孩侧躺在地上,左手捂着胯下,咬着右手拇指,身旁四五个高年级,面相凶残,肱二头肌鼓起。乔贝为我罩上面具,高年级们朝后退了几步。地上的男孩呸地吐出唾沫,撑住地面爬起来,衣领已经被扯坏了,纽扣落在地上,眼白泛红,脸像浸泡在蜂蜜水里,充满血性地瞪着我,嘶吼着朝我跑来。乔贝绕到我身前,轻巧地勾住他的脚,男孩摔倒,剩下的人挤过来按住。

这人我认识,是我们班的魏鹰扬。我凝视着他的后脑勺,看见熊熊的火焰,却悬浮在半空,不像真火,像贴纸图案。那团火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我幻想着扇起一阵风,吹飞了火,往下空空如也,可却比“没有”要更空,就像要把什么吸进去的虫洞。朝洞眼里看,能感到理念之间的斗争。我宛受重击,有某种元素从洞里射出,射穿了我的心脏,还带着倒钩,剐下一片肉来。一时精神恍惚,我身子不稳,坠下,无力地蹲着。其他人都面露尊敬,以为我要开始审问了。

上来的路上,乔贝已经跟我说明过,魏鹰扬在被抢钱时,痛打了勒索的三人,飞一样逃窜。一个鼻梁被打了,鼻血还在流;另两个没啥事,但受了侮辱,也把魏鹰扬的反抗视作对棍棒团的宣战,便叫了些黑枪团的兄弟,把他拉到楼顶上锤。这件事本来没什么要我出场的机会,魏鹰扬既没有抓到他们做坏事的把柄,也没有被封口的必要。但他被捶打时,一直在骂人,骂打他的人不得好死,抢钱的人不得好死,那三个团以及各种小团体都不得好死,越挨打越倔强。我在本次事件中要做的就是让他改口。

他胸中的火焰沿着视线烧到了我这,我却安定下来,驱散了难得的不安,说:“为什么要骂人呢?”

“你们他妈不干人事,全去死。”

我愈发严谨地挑选起措辞来,窥探他更深处内心的景象。他心中大混斗的理念中,显然有一条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可蒙着另一层理念的薄膜。

“……人们不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反而希望坏人过得更好,受害者过得更差,借此发出‘真是讽刺啊’的感慨,想证明‘世界烂得一塌糊涂’。”我盯着他的眼睛,读出他心脏正呐喊的宣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现在挨打,在你眼中是场殉难。只要你相信你会被活活打死,任何折磨对你而言都是奖赏吗?”

那团火焰褪去。他大张着嘴,圆睁的眼睛不再血性,而是可怜。魏鹰扬的体格很瘦弱,比我小了一圈,脸颊侧的骨头有点明显,适合当素描模特。我残虐的一面忽然爆发,站起来,指着他,朝大家笑:“我给大家讲讲他的理想啊!”

理想二字已经足够滑稽。我讲到这,他们憋不住要笑了。

“他想当苦行僧,想用亲身经历证明老天不公!”我抖响包袱,大脑像被什么攥住了,生疼。他们终于哈哈大笑。魏鹰扬心境中的火完全消逝,一片冷水在洞旁转成漩涡,被吸入深不见底的窟。他越变越小,到最后,皮肤皱得干巴巴的,像音响一样有节奏地又涨又缩。

我笑着笑着,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晕倒在地上,眼前只有黑色。那两天,我发了高烧,晕晕乎乎,分不清梦与现实,母亲给我送药,我正要捧住,却摸了个空,母亲的身影只是幻影。之后来送药的还有狐妖、直立行走的中华田园犬、我自己,以及用话筒捧着中药的电话座机。

“清醒点吧!”长着父亲面孔的螃蟹怒目喝道。它两只钳子顶在地上作脚,八条腿在空中乱舞,持着的中药洒在我身上,烫得我险些昏厥。它没有停手,一直把所有中药都泼在我头上,才大摇大摆出了房间门。我不停惨叫,又堕入另一场梦境。一层层梦后,我的大脑越来越轻盈,好像原先裹着几层保鲜膜,现在被一层层撕掉了。病好后,我哭了,觉察到过去做的事情多么伤天害理,我想重新做人。

魏鹰扬也生了病,一病就是七天。听好事者讲,他母亲以为他要没了,提前准备好骨灰盒。第七天,他忽然能下床了,楼顶的事情忘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像,就记得有个蒙面人戳穿了他活到现在的卑劣信条。

我向乔贝辞掉了审讯官的工作,乔贝没有为难我,之后那些团体也没找过我。等魏鹰扬回到学校后,我向老师申请调到他边上。老师清楚乔贝的为人,第二天就把我调成魏的同桌了。我把家里的恐怖小说借给他看,洛夫克拉夫特的,斯蒂芬·金的,恰克·帕拉尼克的。他相当中意这些书的氛围——不过他很讨厌洛夫克拉夫特,因为晦涩难读——对我随后带来的恐怖杂志更是喜爱有加。他在学校读不过瘾,问我能不能借回家看。我点了点头,第二天回来的就是被肢解的书。他母亲本严格管控他的生活,这一阵放松了,哪想那晚杀了个回马枪。

魏鹰扬非常抱歉我的书烂了。我口上说没事,之后允许他借回家里的也只有廉价杂志,有三成概率第二天我不能看见全尸。他母亲在家里发作:“读这种书的都他妈是死了爹妈的野孩子!”魏鹰扬说,看见母亲撕书时,自己反倒觉得爽快,好像报了仇。放学后,我在校门口买零食,一直都是他请客。虽然是小孩子,但不能欠别人的理念已了然于心。一来二去,我就了解了他。

魏的父亲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在公司里有不少股份,手下一批人做事都得看他脸色。不幸的是,这个职场得意的男人没能看见儿子的出生,就因为狂犬病死了。魏的母亲慕强,信奉弱肉强食。她眼里,父亲就是那块鲜美多汁的肥肉,成为父亲的妻子无疑是一种荣耀。自恋爱起,她就把丈夫当成夸耀的谈资,父亲过世后她更爱讲了。魏的母亲在一家小理发店当店主——我妈正好在那工作——给顾客剃头时也常聊恋爱故事。有天,一个女大学生听了,说现在是新时代,男女平权,魏母只谈丈夫如何成功却不谈自己,受到了大男子主义的荼毒。魏母当场暴怒,差点把剪子插进她脑袋里,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这事曝光后,理发店生意受了点影响,魏母一回家就朝魏鹰扬撒气,痛骂现在的年轻人连长辈都敢不尊重了。

在家里,魏母的暴力有增无减,所有的气都撒到魏鹰扬头上,动不动就把他关进衣橱,小便尿到瓶子里,大便憋到她回家再解决。从小开始,魏鹰扬最熟悉的地方就是衣橱,他倚靠在里面,听外面汽车的声音——行驶的声音,鸣喇叭的声音,司机的骂人声,两个路怒症碰头时的骂架。他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根据外面的声音,猜想那是什么样的车,吵架的又是什么样的人,但这游戏永远得不到验证的机会。如果他有相机的话,人在衣橱时就能同步录像,也就能验证猜想——不过他没有。长期的禁闭,直到魏鹰扬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他和很多人在同一间教室学习,在同一个操场跑步,却融入不进他们。

这时,杜青云出现了。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杜青云和魏鹰扬没有什么缘分。直到小学,杜青云还和魏鹰扬一个班,可三年级后,两人就不怎么一起玩了。他们的认识出于纯粹的巧合。在做双人游戏时,魏鹰扬的搭档讨厌他的阴沉,跑了,杜青云的搭档也没打招呼就和另一个人去玩。两个剩下的人不得不搭档到一起,在老师——作为游戏裁判的角色——的注视下,开始了交谈。最开始是杜青云在聊自己集卡片的爱好(两年后就不再爱了),却发现魏鹰扬总不说话,就把话语权让渡给他。魏鹰扬聊着自己的家庭,杜青云越听越震惊。最后,杜青云说:“你妈妈很不正常。”

“很不正常吗?”

“是,很不正常。”杜青云说完,有点尴尬,想证明自己挺开朗的,补上一句,“你应该去反抗啊。先直接跟你妈说不要那样;说了不听的话,就直接撞破规则好了。”

魏鹰扬饱受压抑的心中燃起了从杜青云那移植来的火焰。他一回家就和母亲吵了一架,矛盾的激发连绵一个月,以儿子的胜利告终。他不再会被动不动关进衣橱,被打骂的次数减了一半。他母亲气得要死,可拿他没辙,就朝理发店店员发泄。我妈那段时间天天黑着脸回家,不知诅咒他妈多少回。我跟我妈说,如果那店主脾气这么差,干脆辞职(我还不认识魏鹰扬)。我妈咬牙切齿地说,不——语气像在说:“好!”连着很久,饭桌上离不开的话题就是魏母。我妈恨得牙痒痒,可也不敢在店里说出来,憋着怨气,骂我爸怎么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我爸听了也气,恶言回敬。筷子勺子交错之间,骂也骂了,饭也吃完了,我家才一片祥和,仿佛从来没剑拔弩张过。夫妻还是那样恩爱,像从未嫌弃过彼此的薪水。

经过这场斗争,魏鹰扬自然把杜青云视作自己的救星、最好的朋友。可杜青云清楚,自己没办法担当起这个名号。他劝魏反抗不过是无心之言,本人其实懦弱不堪,也对那番话伤害到魏的母亲而深感抱歉。之后,杜青云努力提升自己,尽力成为更适合成为朋友的人。他知道只有成绩好的孩子才能进魏的家,便认真学习,每次与魏鹰扬聊完天,也在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魏的某句话是不是对他不满的暗示。这些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魏消失后的日子。魏的消失让他痛苦万分,可又似乎了却了他的心事。

魏鹰扬心中移植来的火被我浇灭了,往后几年,一直没重燃。棍棒团、黑枪团和他结下了梁子,动不动就来欺负他,我借给他的书有几次是被那群人抢走的。我问乔贝,能不能让他们给魏开个白名单?乔贝说,不行,至少别让我去请求。他眼神里一股浩然之气,坐着板正,站着有威严。四年级后,乔贝金盆洗手,大家都说他做事有分寸,人也很好;上第一中学后更是如鱼得水,在学生会里谋了个高位。

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班级里来了个转校生,叫陈琪莺,刚从毗邻胜德的蓝客市搬来。见到她,我有些惊讶。寒假时我就见过她了,我家在翔马社区C幢401,对门的402一直空着,一种说法是有人吊死过,一种说法是上任房客在屋里消失了,总之出过事,卖不出去。寒假有天,和魏鹰扬逛完鬼屋后,我兴冲冲地上楼,看见402门开着,一群工人在里头倒腾。再过半个月,陈琪莺一家就搬了进去。

陈的父母都是心理咨询师,薪水不错。本在蓝客市做得好好的,“也不知发什么癫来胜德这个小地方”(我爸的原话)。男方面相端正,让人很有安全感,愿意把秘密交给他保存;女方面容俊美,眼神犀利,一看就是快刀斩乱麻从不拖泥带水的强人。搬来第一天,陈家在C幢挨家挨户敲门,送作为邻居的见面礼,笑容满面地说:“都是一幢楼的人了,以后生活劳请您照顾了!”敲到我家时,我爸开的门,一开门就被镇住了。明明那三人笑容可掬,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像从另一个阶层飘来的气味。我妈忙请他们进来:“正好到饭点了,进来坐坐,就在这吃饭吧!”那餐上了什么菜我已经忘了,因为太稀疏平常,所记住的是那一餐我爸妈吃得很拘束,我也吃得很尴尬。

当陈琪莺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时,谁也没想到这个雅致的女孩,将在半年里组建与棍棒、黑枪、水泊实力不相上下的粉刀团,改变第二小学的格局。她写完自己的名字,向大家鞠了一躬,开始自我介绍。她的字并不好,拧作一团,每一笔都短短的。其实是她不怎么用粉笔,之后我见过她写在笔记本上的字,就没那么丑了——当然也远远称不上好。她心境的具象是颗月球。据说月球公转与自转的速度差不多,所以只把一面朝着地球。我左看右看,用幻象的手挪动它,可月球太大太重了,我没法撼动分毫。那月球展现出极为温润的一面,玉石般光洁。

陈琪莺说:“……我对神话很感兴趣,像中国神话、希腊的、北欧的、童话故事、《圣经》……”

一个信基督的男生举手,站起来,说:“严格来说,《圣经》不能属于神话,应该属于历史。”

另一个同学也说:“童话故事也不是神话。”

陈琪莺怯懦地说:“对不起——不过在我眼里,这些虔诚、神性、神奇、能让人感到力量的记载,都可以算在神话之列,《史记》也算,《山海经》也算,《聊斋志异》也算,《西游记》也算。这些神话的特点,就是发生或记述在很久之前。时间越近的故事,不论怪谈还是科幻,越让我感到索然无味,品味不出其中神性与魅力的部分——现代人没有神话。”

介绍完毕,班里不少同学皱起鼻子,她的谈论让他们感到恶心。老师让陈琪莺坐到最后排,尽管她并不高。做她同桌的是个高个子女孩,名叫刘丹,吊眼角,鼻子棱角分明,嘴唇颜色很淡,偏粉。陈琪莺刚要坐下,刘丹就踹翻了她的椅子,陈一屁股坐到地上,向后摔去,头磕到了椅子角。大家都笑了,老师也是,但忍着笑意说:“陈琪莺同学很成熟,大家不要因为这个瞧不起她哦。”班级里响起掌声,啪,啪啪,啪啪啪啪。

棍棒团的人下午就盯上她了。外地人,转学生,还看起来很柔弱。她去厕所后,被一群人堵在里面,包括刘丹。她们让她把发夹、手表、手环摘给她们。陈琪莺躲在隔间里,门很快被踹破了洞,有人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拧开锁。门打开后,一群人挤进隔间。陈琪莺缩在角落里,发饰与手饰被扒走,就算完成对转校生的见面礼了。人群散后,刘丹举起垃圾桶,朝陈琪莺头上砸去,厕纸落了她一身。上课铃后,我们没见她回教室。陈琪莺跑去办公室借电话往家里打,她家长很快来接走她。第二天,她到教室时,头上戴着一样的发饰,手腕上也是一样的手环,耀武扬威似的,可她脸上只有恐惧。

那天晚上,她父母带她上街买了被抢东西的同款,回来后轮番开导她。到了睡觉的点,她躺在床上,觉得很幸福,感觉学校那些事情并不真实,就由它去吧。可一场梦后,她醒来看见书包,看见桌上做完的作业,昨晚的淡然烟消云散,恐惧的庞然大物俯视着她,她没办法不害怕。她第一次领悟到自己父母的无能——他们只能解开她的心结,却对现实的盘根错节无从下手。作为心理咨询师的父母当然能给她温暖,可温暖不是解决问题的钥匙。

同款的饰物激发了刘丹的怒气。在她眼中,明晃晃的发饰是对她的挑衅、对整座第二小学的挑衅。她很快组织了一群女生,再次把她围堵在厕所里,变本加厉,把她头按进蹲坑的水里,开水阀冲。中午,陈琪莺发疯了,歇斯底里。其他人见了,都觉得难以理解。魏鹰扬也说这个新来的太矫情,估计几天后就会转学。

晚上七点,我做完了英语和数学的作业,在客厅看动画。爸爸靠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妈妈刚出门,去家电店看冰箱——昨天冰箱忽然发出爆炸声,我们赶到现场时,地上全是水,制冷功能用不了了。有人敲了几下门,我跑过去,隔着猫眼看,是陈琪莺。爸爸打着哈欠过来,问:“你妈回来了?”

“不是,是陈琪莺。”我弄不懂她怎么忽然找上门,在想会不会她发现了我是蒙面人——自“辞职”后,我经常梦见有人公开指出我是蒙面人,梦里的魏鹰扬举起课桌,把我脑袋砸开,像砸核桃。这当然不切实际,陈琪莺才刚来学校几天。

开门后,她先向我爸说叔叔好,再问我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她手里拿着活页笔记本,绿皮封面,很厚。我爸同意了,转身回沙发坐下,索然无味的表情。陈琪莺问我房间在哪。我犹豫地指了指,她大步走过去,后脑勺的头发紧紧地扎着马尾,像一大排黑色绳子绑着水气球。我跟在她身后,像进了别人家的客人。

“可以坐在你床上吗?”

“别坐被子上就行。”

她推搡开被子,腾出一块空间,坐在床头。我关上门,靠在墙角。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她闭上眼睛,“你曾经霸凌过魏鹰扬吗?”

我口里泛起唾沫,头皮发麻,像有架UFO正要把我吸进去:“没有。你是听林安平说的吗?他挺讨厌我的,经常造我谣。”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我们班级。”陈琪莺说,“别人说,你们俩的友谊是出了名的。这说法很可疑,所以我就观察你们俩,发现你和他交往时,比跟别人说话更不自然,有种很刻意很强行的感觉——像要补偿什么一样。而乔贝和你身边人讲话时,你也表现得很不自然,刻意要背对着他,甚至为了背对他而找魏鹰扬开话题聊。这种回避,比较像之前是朋友但之后不是的人会有的。我打听到乔贝是黑枪团的,就猜你之前会不会也是黑枪团的。魏鹰扬经常被欺负,他肯定不会在哪个团。这样一来,我大概琢磨出一个模型:你之前跟着乔贝加进了黑枪团,欺负了自己的好友魏鹰扬,心怀不安,瞒着他,想用更强烈的友谊弥补你们的过错。是这样吗?”

虽然结论错了,但和真相擦边。我哆嗦低头,简单地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虽说此时我们像是敌对关系,但她身上有股令人安心的气味。我不像在交代,更像在倾诉,把看见别人心境的特异能力也说了出去。她听了果然相当感兴趣,问了下自己的心境是什么。较为轻松的插科打诨后,陈琪莺一转话头,说:“今天我过来,是想麻烦你一件事的。”

“什么?”

“我想让你告诉我你亲眼见过的几次霸凌——不过现在多了一条,就是请告诉我几场霸凌中,受害者与施暴者的心境。”

我又犹豫了。讲起自己参加过的霸凌时,我越来越放松——可耻地放松。可让我聊与我无关的事件时,告密般的不道德感反常地涌上来。几秒钟后,她要开口说什么,我压住了她的话头,很快把印象里的那些事件全说得明明白白。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写着写着,忽然圈起什么词,再哗哗拉几条线。我口头的讲述被她概括成思维导图,怪奇妙的。讲述完后,到了十点,我们都困了。母亲回来,看见陈琪莺,两眼放光,说要准备点小零食。陈琪莺忙摆手,说谢谢阿姨,太晚了,该回去睡觉了。目送她离开后,母亲叹道,真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校园霸凌那么常见,却很少听见大人互相打架呢?”我把没头没脑的问题抛给母亲。

“因为大人更成熟了。”母亲说。

“所以霸凌的方式也更成熟了,你们小孩不太能理解。”父亲闭着眼在沙发上躺。

母亲忙说:“怎么在沙发上睡?困了就回房间。”

“没困。”父亲揉揉眼,“我就是闭一下眼睛。姚真怎么还没去睡觉?早点睡。”

我回到房间,脑中满是饭桌上母亲诅咒魏母的回音。

陈琪莺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事实——棍棒团内,男生大多瞧不起女生,抢劫勒索时,很少会带上女生,觉得女生们碍事;女生们也不想理会那群手脚不灵活的糙汉,组织人群时,也只会在女生内部叫人。她以退为进,揪出了棍棒团里几个公开性别歧视的男生,主动去招惹刘丹后,提议:“让我去打那些男生当谢罪好吗?今天不要欺负我。”刘丹抱着隔岸观火的猎奇喜悦,欣然同意。于是,陈琪莺一个人激化了团内的性别对立,再进一步煽风点火,把平时早有怨言的女生们组织起来,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速度,把棍棒团拆成了两半——男生一半仍然叫棍棒团,女生一半叫粉刀团。要加入粉刀团的,陈琪莺会低价卖一把粉色蝴蝶刀。那种刀具在胜德市可谓少见,一下课,教室里全是女生的玩刀声。仅在一个星期之内,陈琪莺就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与组织,朝规模扩大化推进,向黑枪团和水泊里渗透。刘丹发现陈琪莺的势力越来越扩张时,已经太晚了。在陈琪莺的威压下,刘丹不得不也加入,免遭其他人的使绊。再过了一个月,粉刀团的人数与其他三个大团之和匹敌,于是陈琪莺开始吸纳男性成员、遭受过霸凌的同学、正在被欺负的学生,将他们全部归编到后勤势力去,把持刀、能打人的划进前线,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分配。全部分配完后,陈琪莺提拔了二十个人上来,和她地位一样,作为管理层,其中也包括刘丹,方便控制全校的一举一动。随后也确立了宗旨:以暴制暴——团内的暴力、团外的暴力,全都提着刀去解决便是,没胆子的让有胆子的帮忙上。半年内,粉刀团的地位基本稳定,威慑力远大于过去的三个团。谁都知道粉刀团有一群嗜血狂徒,和校外不干不净的青年也沾亲带故,下手没轻没重,何况还和校方领导能直接沟通,因此唯恐避之不及。升上三年级后,陈琪莺基本退隐,把位置让了出去,管理也任由其他人决定。但大多人心目中,陈琪莺的地位变得更高了,没有一个人敢招惹她。就算了解陈琪莺本温和的为人,同学和她说话也免不了战战兢兢。

在吸纳男性成员时,她将我和魏鹰扬列入了首批名单。对她而言,我窥见心境的能力能在与其他势力斡旋时发挥作用;对我来说,加入粉刀团能保证蒙面的经历不暴露。至于邀请魏鹰扬,我猜想,是她的同情心、保护他人的欲望在作用。

魏鹰扬并不乐意这样的分配。在邀请的后几天,他表现得很别扭,上课时动不动回头瞪最后座的陈琪莺,如果视线正好对上,就啐骂一声。尽管来欺凌他的人都忽然不来了,他仍然对陈琪莺抱着恶意。他说,陈琪莺绝对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想利用他。这种敌意越酿越大,魏鹰扬甚至偷走了陈琪莺的蝴蝶刀,以示抗议。陈琪莺回座位后,很快就知道是谁干的,可什么都没做,默默地又买了一把。魏鹰扬说,太可疑了,心里有鬼的人总能最隐忍。其实,他的排斥心理来源于他不再相信能够被拯救。他把一切援手视作豺狼虎豹,狠狠地瞪视,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解决方法就是无声地挨打。

升到三年级后,魏鹰扬还是屈服于陈琪莺的诚心,姑且相信她保护他出于善意。他把她列为自己的半个朋友,当陈琪莺问起他的过往时,也不情不愿地回答。在别人眼中,他们就是好朋友。魏鹰扬死不承认这点,后来,他也说:“应该也算是朋友的。”承认这点已经是六年级了,他一直受着陈琪莺的保护,陈琪莺也利用暴力保护着很多其他人。毕业之后,魏鹰扬说:“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真好,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他指的是杜青云、我、陈琪莺。我们三人要升入第二中学,第二中学是职业初中,和原先的小学在一个校区,平时也能互串,很多上了第二中学的学生都觉得就跟没上初中似的。魏鹰扬因为成绩好不少,要上第一中学,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中学。

毕业后,我和魏鹰扬爬上普罗山,但爬到半山腰就困了。我们望着鬼屋,想起过往的无数时光。他曾经说,自己一生最大的执念就是逃离小学。现在,他做到了,而且永远逃离了这个校区。我衷心地祝福他,祈愿他在第一中学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

然后,魏鹰扬消失了。

第二章 消失

有人认为,胜德市民的离奇消失与二十年前的胜德大水事件有关。二十年前,胜德市翻新了排水系统,周边山上的树砍了不少,移植新树苗。恰逢台风天,大雨骤降,蓝客市的水全倒到胜德这了。水位涨得很高,消不下去,死了不少人,造成很重大的经济损失。大水退后,水中的细菌又在市里折腾了一阵,整个胜德一下子少了两成居民。大水过后,不少人往外跑,留下来的人更少了。在好事人的口中,胜德遭了诅咒,有邪魅游荡于市中。剩下的居民确实变了样,要么死气沉沉,要么暴力成瘾,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不安的因子,至今未去。“消失”也是从大水后开始的,消失的人大多被身边人说脑子有病,也有不少正常人消失——消失后,朋友们流着泪,纪念他/她生前的好。这是难解的谜题,可没什么人愿意研究。在超自然面前,逻辑脆弱得像纸。

不过,也有流言传下来。流言说,一个人消失后的12个小时里,他最挂念的人(父母除外)还能在他消失之地窥见他的幻影。有人登山时,看见自己朋友站在崖边,全身赤裸,脚下落着衣裤,便心生担忧,过去喊他。可朋友站着不动,望着他谜一样地笑。直到他走到崖边去触碰时,才发现朋友只剩下影子。他痴呆地看着朋友,朋友什么也不曾回应,只是笑。他揣摩那笑容里到底是什么,盘坐下来,背对着晚霞看着幻象慢慢消失。12个小时的说法似乎千真万确,不少人都说:“是真的,我愿意用生命保证。”

我没有见过魏鹰扬的幻影,听说他是在家里消失的。魏母听见他在自己房间嘟囔了一句,烦躁地闯进去,只看见床上的衣装。事后,魏母拼命回忆他到底嘟囔了什么,勉强拼凑出一句话:“魏鹰扬说的应该是……‘毕业了,逃走了,解脱了’。”她想挤出几滴眼泪,可储量不够。理发店里,她一边讲述着儿子消失的故事,一边麻利地洗剪吹。

魏鹰扬消失了,关于他的记忆,在陈琪莺的笔记本里还留着一份。她的笔记本,前面记着琐事,后面抄写着与消失有关的传闻,魏鹰扬变成了几面活页纸,被压在绿色封皮下。

陈琪莺说,她父母之所以来胜德市,是因为听说过消失的传闻。对笃信科学的他们而言,这种大范围的谣言相当愚昧,却在现代如此盛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古村落传出来的。陈父有个好友也在胜德,跟陈父聊了很多消失的案例。陈父挺失望的,他以为这个朋友一直相信科学。可后来,那朋友消失了,陈父不得不重视。他认为,胜德市的消失是一种群体性癔病症,大水过后,市民都很紧张,沉迷于离奇的幻想,以求在不安的环境里解脱。当一个人足够刺眼时,其他人就主动地无视了他,而他也无视了自己,营造出消失的假想。

根据陈父的说法,消失者必须要满足的特点是:对消失的传说深信不疑;相当厌恶胜德的环境;反叛心理不超过从众心理;存在反叛行为。这些还停留在假说的阶段,他带着一家人搬到了翔马社区,决定调查胜德市的神秘传说。平时,一家三口会上街采集素材。陈琪莺常叫上我,和父母分开走,利用我的特异能力,调查更有可能消失、或者目击过消失的人。

陈父认为,消失者留下12小时的幻影,最能说明传说的荒诞。一些人能看见,一些人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超自然太轻易了,更应该是心理因素的作祟。尤其是父母永远无法看见子女的幻影这点,可疑,不能更可疑。真正的传说很少有补丁,所以这只能是人为。

我和陈琪莺去街头搜集素材,是从三年级开始的。她刚刚推掉粉刀团的管理职位,手头也变得清闲。然而,她全然没有要放松的样子,搜集素材与学习一样重要。我们想叫上魏鹰扬,可他在路上会闹别扭,动不动就跑丢。后来,陈琪莺用从父母那遗传的专业素养,和魏鹰扬好好地谈了谈,魏鹰扬承认自己不想去只是想添事,陈琪莺也道歉说不该强求以后不会再这样,互相道歉后,心结结了一个扣(仍然任重而道远),之后就是我和陈琪莺去了。走着走着,她忽然问我:“那个人的心境是什么样的?”我就沿着她的指头看去。有时她指着人,有时也指着动物:“那只狗狗在想什么?”“哦啊啊啊,那只鸽子是不是想拉屎?”

我看不见动物的心境,可她知道了还问我。有一次我有点生气,甩开她自己走。她忙追上来,笑着说:“哈哈,我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啦。”

“我想起我爸跟我讲的笑话。”我说,“他同事是当数学老师的,儿子却在全班数学垫底。”

“什么意思?笑点在哪?”

“我爸心中的笑点在于数学老师的儿子竟然数学不好,我的笑点在于我爸竟然把这个当笑点。不过,我好像也犯了差不多的错误——我以为心理咨询师的女儿,情商会很高。”

陈琪莺能组建并管理粉刀团,智商肯定不低。但粉刀团内潜在的分裂,有多少是被陈琪莺个人魅力镇住而没暴露在明面的,我不好估算。如果让我来评价她的话,就是——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呆呆的。

她听了这话,挪开视线,撇掉话题:“你看,那人怎么样?”

我们正在一条小街上,两侧都是卖衣服的,散发出好闻的布料香气。街道中,一座小喷泉旁围着四张不长的凳子。陈琪莺指着坐在长凳上面色憔悴的女人——她左手带着三枚戒指,右手还夹着烟,鼻子明显整过容,高挑光滑得不像话,此时却坐着流泪。她心境的具象是把梯子,梯子的另一头搭在飘渺的云巅。

“她哭是因为被烟熏到了。”我说,沿着服装街接着走。

搜集素材的过程中,大多数人都很无趣,摆着副落魄武林高手的架子,朝我和陈琪莺讲腐烂发臭的往事。等到在网上看见消失信息时,如果正好是我们曾了解过的人,或者他们身旁的人,陈琪莺就会在他们名字旁加重点,让父母过去深入调查。一般来说,一个下午能找到三个愿意聊聊的人已经到极限了,大部分时间,我们还是在街头溜达,一边走一边抱怨腿疼。有时候是假疼,有时候真疼,不过假疼时抱怨,再走几步就真疼了,挺神奇的。

长达街和平安街的交叉口有一处亭子,我们经常在那里歇脚。长达街人流量大,平安街过去就到省道了,人少车多——在亭子里休息,休息完可以去人多的地方扎堆,也可以找落单的人聊,相当方便。有一次,我们坐到亭子里,拿出包中的冰红茶喝。她打开盖子,大叫一声:“啊!”我以为有虫子,吓得把我的那瓶也扔了,结果是她那瓶中了“再来一瓶”。小插曲过后,我们沉默着喝饮料。坐在旁边的老人摸着养的狼狗,边摸边笑。狼狗骄傲地看着我们,低下头在地上咬了什么。老人忙把它头托起来,掰开嘴看吃了啥。过了会儿,一人一狗走了,亭里只剩下我们。陈琪莺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她再看我,我又看她。她笑了:“莫名其妙的。”衣服随着笑声抖啊抖。我有个问题老早就想问了,这时抛了出来:“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为什么你衣服前面总是有三角形?”

“嗯?”她还在笑,没听清。

“我是说。”我提高音量,“你的衣服,好像都是纯色的。深色的前面印着白色三角形,浅色的印着黑的。这个,有什么讲究吗?”

她提起衣领,看着胸口前的图案。等边三角形,尖头朝下,线条很粗,一股不太真实的感觉。我上网查过了,没有这个牌子的衣服,不过查的过程中也了解到有些地方可以给衣服上印图案。我曾见过她某件衣服的三角形掉过色,之后再见又完好了。

“这个啊,有很多种说法,比如说,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代表着弗洛伊德提出的‘本我’‘自我’‘超我’……”

“那个心理学界也没多少人认可的伪心理学家吗?”

“嗯?原来弗洛伊德的理论没有多少追随者吗?”

“不知道,我乱说的。”我可能在哪本书上见过这种说法,但忘了是不是骂弗洛伊德,“我不想听‘有很多种说法’,除非三角形不是你自愿穿的——哦,在问前面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是你自己想穿这样的衣服吗?”

“……是,因为我喜欢‘三’。”

“喜欢‘三’,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嗯……说来话长……”

我看她的表情不像是“说来话长”,更像是有个幼稚的理由,不敢说给任何人。

“陈琪莺,还记得你第一次找我说话吗?我当时说我有特异能力,你不过惊讶了一下,并没有嘲笑我——那还只是我们第一次聊天,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你也来相信我,好吗?”

亭子外的马路上,一辆洒水车慢慢悠悠地开,惹得后面一排汽车在鸣笛,反向道路的车幸灾乐祸地飞过。洒水车的音乐惹人厌烦,喷出的水更让被溅到的行人徒劳地骂几句。那些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交叉口的亭子安宁得并不寻常,像连着我们都消失了。

“我觉得,‘三’是一个神圣的数字,三角形则是神圣的符号。我想穿着它走遍所有我能走的地方,在各地留下三的符号,唤醒具有神性的天使——在这个时代创造神话。”她仰着头说。

我没能咽下冰红茶,扭过头不让她看见脸。陈琪莺拍着木凳子,有点伤心地说:“你笑了!”

“没笑。”

“笑了!”

“对不起。”我握紧饮料瓶,愧疚地发笑,“不过,听你这么说,那肯定是你穿三角形的真正原因了。”

“是啊,是啊。”她烦躁地用瓶子敲自己的大腿。

“那……天使来了之后,会做什么呢?”

“不能总是我出丑,你读你的作文,我就告诉你。”

“作文本没带。”

“那就现编。”

我开玩笑说:“你很过分。”

“抱歉……”她忽然醒悟,“不对,怎么会是我在道歉!姚真你个坏人,现在,马上,给我道两次歉!”

我想了想过去读过的恐怖小说,在脑海里编排出目录,但感觉从别人那窃取现成的故事实在卑鄙,不如从身边取材:“很久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王国。王国里有国王、王后、公主、骑士、仆人,还有可怕的巫婆。巫婆给王国下了诅咒,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居民消失,随机选择,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巫婆本以为这样会让国王害怕,但她错了。消失魔咒下的王国比以往更和谐,人们担心失去自己的挚爱,又不愿意怨天尤人,就比以往更珍惜生活,把每次见面当成最后一次见面,把每个朋友当成最好的朋友,把每段爱情……”

“每段爱情?”

“……把爱情中的每个时刻当成最美好的时刻。巫婆看见这样的结果,很生气,被气死了,王国很快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那国王、王后、公主、骑士、仆人呢?”

“可能之前跟巫婆结下过梁子,我猜的。”

“坏人!你是坏人!”她掏出粉色蝴蝶刀,甩出刀刃,按在我脖子上,“这算什么,没头没尾的故事?”

“坏巫婆都死了,故事已经可以结束了。”我往后闪躲,“难不成得来一个王子,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难不成,难不成……巫婆死了之后,居民不再珍惜自己的生活,不再爱爱人,不再信任朋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随随便便地死去。居民们不再满足于现状,把国王杀了,王后也杀了,公主杀了,骑士战死在斗争里,仆人自缢死了。怎么样,这个结局不错吧?”

陈琪莺满意地把刀收回去,金属与金属发出铿锵的摩擦声。她又陷进思考里,胸口的三角形异常显眼,张牙舞爪,像为了给谁看——是印给天使看的,在这个没有神话的年代,她读着以前诸神的斗争,心生向往,像克苏鲁的信徒,静静等候天使的重新降临。

“我还是不会说的。”她说,“如果天使不会到,我在这说什么都是白费;如果天使会到,你就能够亲眼见到——那一定是我日思夜想的情景。”

“我们一起亲眼见到吧。”

“不要。”她说,“我想在那之前……”

她忽然抽泣,双手捂脸,像要跪在地上。一瞬间,她心象的月球撞上了陨石,碎裂开。我又一眨眼,月球复原了,但和之前看见的似有不同。再一眨眼,景象又变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看远方的马路。这时马路上没有车,只有灰尘,和洒水车留下的水洼。

一束烟花升上天空,爆炸,各色的火花绽放,如雨零落。我们都朝那看去,满脸泪痕的陈琪莺抹掉眼泪,说:“去那里看看吧。”

放烟花的是个中年男人。看背影,还是个瘦弱小伙,一转头,脸色憔悴,胡子横七竖八地长着,嘴唇皱皱的,眼镜很厚,落满灰尘。他坐在公园的石椅上,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生了锈的健身器材。之前有孩子来这玩,被铁锈感染了破伤风,不敢告诉父母,发病死了,也挺可惜。现在,两个孩子在玩跷跷板,坐在离中间不等的长度上,自发领悟杠杆原理。男人脚边,一大捆烟花,还没放,放好的烟花扔在草丛里——没烧起来真是万幸。他手中握着一根烟花,点燃,顶端射出火焰,飞到空中,碎裂。

“叔叔你好……”陈琪莺捋了捋粘在眼角的头发,“我们在做学校的社会活动,你愿意花点时间,聊聊自己吗?”

男人穿着满是泥土的西装,皮肤粗糙得像农民。他心中有和魏鹰扬一样的空洞,空洞之外,一条弓箭正拉满,瞄准天上,但迟迟不发。最后一发火焰飞好了,他等了会儿,眼睛木讷地看天边,对着烟花的顶端吹了吹,随口扔进草丛。我害怕地看它——燃烧过的地方变黑了些,没接着烧。如果真烧起来了,恐怕我和陈琪莺都得被列为嫌疑人。

“聊我?我有什么好聊的。”他笑了,低头打开皮包,摸出根单筒望远镜,对着天上看,口里念叨着什么。随后,他把望远镜放回包里,换了根新的烟花,点火。

“为什么要放烟花呢?”

“因为……我想把星星打下来。”他说,干巴巴的嘴唇耷拉下去,流出泪,手颤抖。我担心他忽然把烟花撂下来擦眼泪,火烧到对面玩跷跷板的两个人身上,“我妻子和孩子死了,是星星干的。有天做梦,我梦到了神仙。神仙说,你把星星打下来,妻子和孩子就能回来了。所以我买了烟花,买了很多。店老板吓了一跳,一定要看我身份证。我说我又不干坏事,你看我身份证干嘛。后来老板叫了警察,警察说,市里不让卖烟花,检查老板的营业执照,发现是假的。老板也很委屈,说那个是他妻子帮他搞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后来,我从别人那搞到了烟花。我想知道是哪颗星星杀死了我的妻儿,但根本不用找,看见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冒昧问一下,你的家人是为什么过世的呢?”

“别人说,他们消失了。我记得那个日子啊,一回家,他们都微微笑着看我,表情挺瘆人挺恐怖的,叫他们,他们也不应,摸他们,一摸一个空。别人过来,笑着说,这里还哪有人啊。我生气说,这么大个活人,你看不见,你瞎了还是我瞎了?别人就说我无理取闹……那之后,他们就没再出现过了。我挺想他们的,所以,得早点把星星打下来。”他看着天空中的火焰,叹了口气,“我坚持不下去了。什么时候没力气,没钱买烟花了,我也跟着他们过去吧。”

陈琪莺不再说话了。他从脚边又拿起一根烟花,对准那颗我们看不见的星,射出朴实的愤怒。

陈琪莺很喜欢巴别塔的故事——古巴比伦人想建造一座通天塔,爬向天堂,炫耀人类的伟大;上帝觉察这工程的亵渎,便让人间语言不通;一起建造高塔的人们心存间隙,工程不得不停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震惊了,它宏大、神奇,不仅回答着诸多母题,也预言着千年后的如今。

听说这个故事时,陈琪莺还在蓝客市。蓝客是这一带少有的繁华都市。三十年前,蓝客涌入了一批平顶市来行商的人;二十年前,胜德一批人流入蓝客干服务业。这座小城早早地建起了地铁和有轨电车,哪里都有大商场和电影院,图书馆和文体中心也很宏大。搬来胜德前,陈琪莺没办法想象没有地铁的小市,没法接受红绿灯沦落为摆设。

她并不后悔来这,哪怕刚来后受过霸凌,也觉得那是可以忍受的。陈琪莺用粉刀团保护受欺凌者,也感觉他们不论是谁都远比她痛苦,因为她可以用信仰度过最糟糕的日子。发现消失不仅仅是传言后,陈琪莺异常亢奋,相信自己来这儿受过命运的指引。她心态良好,八成原因归结于她的父母。父母都是心理咨询师,能最快地捕捉到孩子的问题,给她创造很好的生活环境。就我所知,如果她打碎了父亲的古董(例子并没有发生,请原谅我用这么通俗的例子说明),一定会马上告诉父亲,清楚地交代经过;而其他人都想着怎么隐瞒。在班级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愿意和父母聊天的同学——整个胜德估计都没几个。

这些,加上许许多多关于她的记忆碎片,在我脑中慢慢拼出了一面陈琪莺。陈琪莺侵入了我的生活,我的一言一行,都在长时间的熏陶里,感染上她的一部分。然而,我们联系得太频繁,我甚至忘了她的特别。

直到她也消失了。

七月十三日,凌晨一点,门被敲响,把我爸妈吵醒了。我爸本来很生气,走到门口,发现是陈家人,马上换了笑脸。母亲也凑过去听发生了什么。

“陈琪莺在你们家吗?”陈爸说。

“不在啊,怎么了?”我爸说。

陈的父亲高我爸至少十厘米。陈爸满脸忧愁,我爸瞪着双眼,觉察到一丝不安,搓起了手。如果有人正好从外面走过,见了两个父亲面对面的景象,很可能赞叹道:不愧是心理咨询师,对比一看,这么有气质!

他们在门口谈开了。得知陈琪莺不在我家后,陈爸小心地问能不能把我叫醒,让我说陈琪莺可能会去的地方。我打着哈欠,说:“长达街和平安街交汇口有个亭子,陈琪莺可能在那。”

“还有其他地方吗?”陈爸问,“你们经常一起出去,有没有哪里会经常去的?”

我琢磨了一会儿,报了几个地名,两个是小卖部,一个是小吃店,两个是文具店。陈爸记下这些,见我说不出更多,朝我们家鞠躬。我妈惶恐地连连说:“不用鞠躬,不用鞠躬,快点去找你们家孩子吧。”

陈家父母很快出去了。我们回到床上睡,很快做了梦。我梦见陈琪莺站在袖珍游乐园的鬼屋门口,朝我摆摆手,消失了。我拼命跑,想拉住她,却跑不动。我被卡在树里,只能眨眼,身体动也动不了。那晚睡得很难受,一早起来,六点十二,我忽然想到,我可没有把鬼屋告诉他们。

402这时没人。我让爸妈打电话给陈家,说自己想先去看看,朝公交站跑,搭车过去,下车时差点把前面的男人踢倒了。游乐园没人,工作人员也没有,我推门进去,设施闲置着,电线没连上,电闸全关着。昨天爆出新闻,游乐园破产了,剩下这一片狼藉,不知何时才能被收拾去。她的衣服零落在鬼屋旁的地上,印着黑色三角形的白色短袖,手饰,发夹,薄得惊人的牛仔裤,船袜,36码的运动鞋。衣物在地上落了半个白天,蚂蚁横行。一块手表压在裤子下,时间停在凌晨一点,可能和她父母来我家的时间重合。衣服下裹着她时常携带的笔记本,绿皮封面沾了几片泥土。

可是,她的幻影呢?

我没找到传说中的人影,拾起笔记本,用指甲刮掉土渍,翻开。

之前,她专门在几页上写着“真相”二字,说发现消失的原理后,一定要把它们誊写在上面。我没找到那几页,但翻到了一页信。信里说,这封信留给姚真,笔记本留给她的家人。这么说,她清楚自己会消失——可见她窥见了正确的真相。

信里写,她在毕业前就猜到些真相,预感魏鹰扬会在毕业后几天消失,可不敢把预言告诉我,担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魏鹰扬消失后,她基于发现的消失作用机理,本以为自己会马上消失,把真相抄在笔记本上,给后来者灵感;但过了几天,她还在世上,有点困惑,但不敢借助我的特异能力,苦想了几天,决定把真相的几页撕掉,焚烧。她的消失地选在鬼屋旁边,预计在凌晨。她准备了老手表,一旦她消失了,手表就会掉在地上,时间停止在那一刻。她相信我会去那里,发现她的遗物。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陈琪莺写,“五花犬是掌管消失的神明,它来接我了。”

这句话最令我困惑不解。其他字她都尽力写得端正,但这几个像临时加上的字完全暴露了她结构不匀称的短处。

五花犬是什么?她在消失前到底看见了什么?

看见陈琪莺的衣服后,陈的父母也疯了。他们抱着女儿的衣服,在鬼屋旁跳舞。父亲朝母亲肚子上打一拳,母亲朝父亲头上挥一巴掌,很快两人倒在地上,嘻嘻哈哈,用脚夹住对方的脖子,哭着喊:“陈琪莺……”

我以为他们会显得更平常些,没想到比寻常人更疯。魏鹰扬消失后,我也很难过,压抑的心情持续了几天,也好了起来。陈的父母这时像坏掉的玩偶,我诧异于他们竟然因丧女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袖珍游乐场下,他们活像在表演。边上跑来几个还在舔棒棒糖的孩子,指着陈的父母笑:“看哪,有表演。”我听孩子们吵了一会儿,觉得聒噪,就把他们赶走了。一直在陈的父母边上,我也觉得尴尬,他们眼里没有我,所以就朝公交站走去。一路上,我边走边想:哦,陈琪莺消失了。泪水盈满,我按住心脏,忍不住低低叫了几声。刚才被我赶跑的孩子用石头砸我,我举起石头要砸他们,他们笑着跑了。刚被砸过,我晕晕乎乎的,仿佛要堕入异世界去了。是鬼在拉着我,鬼抓住了我的脚。我时不时看向脚踝,然后意识到可怕的事实:陈琪莺消失了,魏鹰扬也消失了。

又走过了几十米路,我的大脑自动给出了下联:我会不会也消失掉?

陈琪莺曾经说过,如果可以,她宁愿生长在并不美满的家庭。她活得太好了,家里也是,学校里也是——粉刀团的建立与盛大,像老天在祝福。等到六年级时,她才发现,那不是祝福,而是诅咒。命运让她一帆风顺,避过了无数挫折,她的人生也就突飞猛进……陈琪莺说:“人是最脆弱的生物,一旦思考,就会碰到空虚;一碰到空虚,就会死亡。所以人不得不学习,不得不因世间各种事烦恼,躲避自己的命运。如果有人太顺利,他就很容易被空虚吸进去,然后凄惨地死去。”她领悟到这点太晚了,命运已经把她推到了人生的终点。没有其他人要经历到七十岁的劫难,她活完了人生本真的打卡点。她朝前看,一片悬崖。命运伸出根手指,点着她的背,轻轻一推。她就掉了下去,消失了。

我越哭越大声,双手捂脸也没法止住我的恐惧。我从来没注意到我已经被名为陈琪莺的细菌感染了那么久,她一走,我也快要死了。往后,我就是个丧尸。

几天后,陈琪莺的父母退掉了那间房子,离开了胜德市。这对想证明消失只是群体性癔病症的父母,因为自己女儿的消失,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饭桌上,父母谈论起他们,如释重负,父亲笑着说:“那孩子消失了,真可惜。”母亲笑着说:“唉,那对父母也挺不容易的。”我有时候站在楼道里,会幻听到陈琪莺的呼唤声。她喊:“姚真,该出来街头采访啦!”我没回头,因为她不在了。

七月十三日,凌晨两点,楼上501那家生了个女孩,取名叫李娜慧。到下午,父母孩子都从妇产科回来后,楼里的邻居们纷纷去庆贺。我在庆贺的人群中又看见了杜青云,差点没认出他,他的体型比之前窄,像总被两面墙夹着,走路摆手时,左手摆到右手那,右手摆到左手这。他看了我,故意别开眼睛。他在等我去叫他。我拍了拍他的背,问他怎么在这。杜青云说,这家是他亲戚,所以来看看。我之前从没听说过,也没在这遇见过杜青云。我问:可是你们姓不一样。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很傻。他扭曲地笑了笑,说:陈琪莺消失了,连你都变傻了,嗯,其实……他和我简单寒暄几句,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所以我很快忘了。

暑假在狭义相对论的作用下过得太快了。第二中学发来了正式的入学通知,我成功考到会计专业,杜青云去服装设计与工艺专业。我没办法把曾经憧憬的入学通知书给陈琪莺看,那么它就是张废纸。我憎恶它,憎恶一切新生的东西,憎恶将要推出新款的手机,憎恶秒针要走到的下一个格。

第三章 新生活

升上初中后,横跨第二初中和第二小学的粉刀团内部发生动乱。因为陈琪莺的消失,刘丹觉察到夺权的可能。粉刀团管理层中,一开始就有很多向着刘丹那边的,陈琪莺刻意为之,免得被针对。可陈琪莺一走,原先站在陈琪莺那派的管理者能力之薄弱一下子成了短板,刘丹一伙使几个绊子,就成了粉刀团的头头。也正从这开始,粉刀团马上就走下坡路,一直在看戏的水泊亲自下场挖墙脚,设壁垒,架空了粉刀团。有先见之明的很快就投奔了其他团,剩下的要么是头头,要么是没什么眼力的。陈琪莺“以暴制暴”的宗旨也被抛弃,没有几个人愿意拿着刀和其他人硬碰硬。最后,粉刀团就瓦解了。初中刚开学半个学期,我就听说刘丹跳了河,死了。我还挺惊讶的,因为我一直在关注这事,心里陈琪莺的影子一直在说,刘丹会消失。可她竟然是自杀死了,过两天尸体被打捞起来。我在河对岸看,打捞起的尸体很僵硬,双手抱胸,两腿蜷缩,绳子挂在胸腹侧,提起时,头发遮住了脸,滴滴答答落水。

消失了。我想,粉刀团消失了,陈琪莺最后的痕迹,也消失了。

桥上走来几个警察,驱散周边群众,说不要拍视频,不要上传到网上,让已经录像的群众把视频删掉。我没等他们过来,一个人走掉了。

初中生活是灰色的。虽然和小学在一个校区里,可霸凌的风波远未传到这儿来,不过偶尔听说有人因受暴力自杀了,一个学期少说三次,可背后没有组织的作乱。激烈的对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压抑感,所有人都像死过一次又复活了,或者像经历过上万次的轮回来到这个世界。

“消失是死亡的隐喻。”初一时的语文老师说,“消失的人都是自愿消失的,只是旁观者难以佐证。比起亲人自杀,或许亲人的消失会更给现世的人宽慰——他们并非不得已才死的,而是被更高一层的力量杀死的。活着的人们就不会憎恶死者,只是平淡地接受一切。”

他在课上提到这些,当时正讲作文,讲如何用比喻让文章更生动。讲完后,他微微一笑,露出一颗金牙。一个学期后,他被家长砍了,送进医院,出院后又被砍了。二度入院后,不少同学来看他,其中一个把威胁信交到他手中,第二天,他也消失了,病床上,连金牙的痕迹也没有。

老师的消失没有带来太大波动,因为下学期的新老师更体谅人。

几年间,也有不少人宣称可以借助消失的力量杀人。他们发现,如果在人死前吃下凶器,那么凶器也会和人一起消失。消失的力量似乎波及到整个“内部”——嗯,科学老师不必在这时反常识地纠正我说:“大肠也算体表环境。”——这样一来,杀人事件中,凶器的处理就会异常发现。何况,消失后的判定仅根据零落的衣服,可以用衣服来提前或推后死亡时间,也可以伪造犯案现场。不过,他们口中的实例仅限于偶然,我没有听说过一起报过他们班的学徒成功杀人逃逸的事件。

我总在想,陈琪莺给我留下的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说,五花犬是掌管消失的神明。那到底是她消失前留下俏皮的玩笑,还是亲眼目睹。我在网上寻找五花犬的神话,查到个盘瓠。故事是这样的,医生给患有耳疾的妇女看病,从耳中挑出了蚕茧大的硬壳虫,把它放在瓠瓢里,虫变成了犬,身上有五种颜色的花纹,被取名叫盘瓠。当时,戎吴部落常常侵犯边境,国王无法擒贼,就招募能取戎吴将军首级的人才,事成后赏金千斤,封邑万户,将小女儿也许配给他。盘瓠便叼着将军的头到王宫外。大臣认为它是牲畜,不能领赏。小女儿却说违背诺言恰恰是国家的灾祸。国王便听从了小女儿的话。盘瓠和小女儿到南山后,生下六儿六女,互成配偶,喜穿五色衣,衣服都有尾巴。

在这样的记述中,我很难把它和带走陈琪莺的神明联想到一起。或许神话本就不讲道理,也或许是陈琪莺忽然高烧看见的幻觉——这倒像日本神话的犬神(いぬがみ)了,可惜没法印证她身上是否留着犬齿的痕迹。许久以后,我放弃了在神话中寻找解密钥匙。陈琪莺看见的,一定是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图腾。我也曾试过画五花犬,可不论画得如何英勇,都缺乏一种神性,我却变得害怕起狗来了。

这样平实的人生像要永久持续下去,直到杜青云发神经找我倾诉的那天。

初二之末,杜青云忽然来找我。我很诧异,因为我和他并不熟,就算论朋友的朋友,我也很难说我是魏鹰扬的朋友,他也一样,所以他是我并不算朋友的朋友的并不算朋友的朋友。

那天,正召开运动会,我与激烈的运动总是无缘,渐渐地不喜欢动,就在教室里重温C·A·史密斯。教室里没什么人,几个男生围在讲台电脑旁打色情游戏,视黑板上的监控为无物——事实上差不多也是无物。昨天刚又跳楼了一个,今天操场上很吵,玩游戏的也一直在喔喔地叫,所以我略有点烦心。陈琪莺指出的空虚袭击了我,我很想知道其他陷于思考的人如何自拔,却发现他们他妈的在扎堆聊哲学。权衡之后,我还是决定忍受难熬的空虚。

杜青云来找我之前,我就听说过他的事迹了。忘了是哪天,他大晚上的砸碎寝室大楼的门,身上绑着床板,在操场上一遍遍地绕圈子,时不时跪在地上,虔诚地拜。保安和领导当时吓坏了,以为他信了邪教,或者更可怕的,他就是邪教的头子。问清原因后,得知只是精神发病,领导松了一口气就走了,走后摇了个心理咨询师来。保安则把他送回寝室。这事轰动一时,就我所知,男生在寝室里也会好奇地把床板拆下来,体验背着走是什么感觉。

我正想换国产恐怖小说看时,门忽然开了。杜青云闯进来,上身光着,只留一条布料,从左肩膀挂到右胯,再从背后绕回来。布料剪得很粗糙,线头还飘着呢。他迈开裹着牛仔裤的两条腿,走到我面前,右乳头明晃晃地对着我,肚脐里积着垢。我差点没认出他,他整个人都变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认为),心境杂乱得很,第一眼以为是卧室,可再看时,什么东西都辨认不出来,以为是书包的地方却是不知为何物的图形,而沙发就只是一坨色块。

“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他声音短促,竟然听起来有点拘谨。

“你是说这根布条?我还以为是你经过教学楼时四楼的人高空抛物套上来的垃圾呢。”

“是衣服,是我设计的。”服装设计与工艺专业的初二生恳切地说,“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看,你觉得怎么样?我以‘减法’为设计核心,将正常的衣服减到只剩一条,而这衣服也是从路边摊随便买的。我认为……”

“像屎。”

“你完全不懂艺术的吗?”他生气地说,“在艺术进入现代之后,它就不要求传统的审美了,而更倾向于理念的表达,贴近哲学。我想要用这件衣服,传达出‘减法’的概念。”

“那是我误解了。我以为它只是像屎,没想到就是屎。”我厌烦他了,没想到魏鹰扬的朋友会变成这个样子。听说他背床板爬行时,我还萌生过一种期待,以为他也会是触碰到空虚的人,只是没什么契机找他交流。没想到,现在的他满身飘着酸腐气。他嘴唇没动,两颊挺起一块,冷峻地看我桌上的国产恐怖小说。我听见他心里头嘲笑我的品味,打算把抽屉里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拿出来。那本书不是我的,一个同学看我经常看书,觉得看恐怖小说太低级了,说一定要让我看点好的,借了我这本,跟我吹这本书可谓天书,如何如何。我问他看懂了什么,他说只管感受便可,看懂多少无所谓。于是我打算过几天还他,还他之前随便看两页记下几句,跟他做点书友交流。不过,它似乎在这个情景下正好能发挥作用,我由衷感谢鄙视链的发明能让任何人鄙视任何人了。

但杜青云没在口头上嘲笑我,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件衣服,问:“这件设计得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屎。”

“你只会用屎来形容艺术品吗?”

“那就尿吧。”

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释然地吐气,举着衣服大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们班长没有眼光!班长在骗我,他在骗我,全班都在骗我!他们联合起来挤兑我!不对,这帮人信了艺术之后,就只会诓骗人了。哈哈哈哈,皇帝的新装罢了!你这个无知的小孩,却是最聪明的!”

班里的同学忌惮着这头的氛围。我能够理解,灰色的氛围只是压抑,就像杀人犯杀人前的时期,一旦杀人犯终于杀人,灰色氛围就失踪了。杜青云闯进来,又笑又闹,驱散了阴霾,所有人都祈祷着他赶紧走。

我决定问他怎么回事。他终于冷静下来,扇自己一巴掌,说刚从书包拿的衣服是他们班班长设计的,所有人都夸这件设计得好,但他一点也没看出来,却不敢说。我问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说,我们在的班级不一样,这事要慢慢道来。杜班里的同学都有天使的眼睛,把一幅画摆在面前,蒙上不透明的布,他们也可以隔着布感受到画的价值——但复制品的价值和白纸一般,他们只能感受第一手作品。杜青云开始还不信,做了几次双盲实验,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判断的依据,姑且不论是天使的眼睛,还是恶魔的伎俩。

如果只有一个人说还罢了,诡异的是,除了杜青云,整个服设班都在说这套。换作以往,杜青云会在心里暗骂那群人装样子,可如今连老师都陪着他们演戏。杜的作业被打低分后,他不服气,找老师理论。老师看看他的设计图,看看他,笑了:“没有天使眼睛的人,就是一点灵性也没有啊。你不适合学服装,早点转去汽修吧。”

“然后,你就一直在忍?”我问。

“我当时可不觉得自己在忍。面对这么庞大无形的怪物,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过去的我庸俗到无以复加,连天使的存在都不敢相信。我想早点去融入他们,也想拥有天使的眼睛。我以为,天使的眼睛是一种天赋,或者一种能力,但我把这层想法深藏于心,甚至没问过他们‘到底什么是天使的眼睛’。”杜青云拿起我的小说,翻了翻,一个字也没进脑,坐在我前桌的位置上。我前桌正在靠窗的地方聊天,看见他坐在自己座位上,朝我耸耸肩膀,吹了口口哨。

“我不敢相信你就是教会魏鹰扬要反抗的人。”

“是我教会他的!但是他知道反抗之后,受了那么多苦。他和那些人硬碰硬,最后碰个什么结果,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后倒是陈琪莺的出现才保护好他的。”杜青云说,“我让他受了伤,陈琪莺却救了他。听明白了吗?我教给他的反抗根本没什么用!我就他妈是,是——”

“是个赝品。”

“说得对!你真他妈的聪明!”他用力把小说拍到桌上,又打自己的脸,“你可能觉得我很生气,很激动。不是,我很难过,我真自责啊,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拿瓶酒拍个图调个灰色度发个朋友圈?不是,你能懂吗?”

“你在嫉妒陈琪莺吗?”我心平气和地说。

“说起来不好意思,但我就是在嫉妒她。”他呜呜地哭,“当年我费了那么大努力,想拯救魏鹰扬。我一直在努力读书,因为只有学习好的才被允许进魏鹰扬家里。我一直在反省自己,不在魏鹰扬面前犯第二次错。但是,陈琪莺轻而易举地就保护下了他,我这个教会他反抗的人却在三年级之后和他疏远了。我怎么会不嫉妒她,我嫉妒得要死要活,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上天赋予陈琪莺的幸运,匀出一点给我,那要多好?陈琪莺,她就是来的时间太对了,我,我太早了……”

他说的话让人听不太懂了。我本来想反驳,但话语生出来又咽住,如果直言的话,他可能情绪会更激动。现在他只是在吼,刺激到他之后,可能他就会把我杀了——用他精心设计的布条衣服把我勒住,用我的小说把我砸死,这死法也太糟糕了,我的死亡要是和那件衣服绑定的话,下辈子我都会耻辱的。

“接着说你的班级吧。”我说。

“那个等等再说!我还有很多要说,其实我早就想干服装设计了,这也是因为陈琪莺。我觉得她的衣服他妈的丑爆了,所以我想给她看看,什么他妈的才叫真正的好衣服。”杜青云说,“但是我上初中前,她就早早死了……”

“消失了。”我纠正。

“他妈的有什么区别,没活着不就是死了,你别乱打岔。”他说,“陈琪莺死了,我就没办法给她看我设计的衣服了。我还听别人说,陈一家都搬走了,我到哪里找她的坟墓,骂她衣服前的三角形丑爆了,真的好丑。我……”

他扭过身体,放了个响屁。我偏过脸打嗝,刚喝过汽水,肚子里一直憋着气,听他讲话时,脑子和肚子都挺难受。

“我接着说啊。”仿佛屁声是什么插叙,他接着向我发泄倾诉欲,“小学毕业之后,有人跟我科普了人体彩绘。我当时就想试试,但不是拿人,而是拿狗。白天肯定不行,我凌晨两点,偷偷溜出来,提着画笔,在街上找狗。天助我也!我看到一条狗,好漂亮,真的,毛又长又光滑,我都怀疑它是不是人养的了。哈哈哈哈,狗娘养的人卑鄙的很呐,人娘养的狗漂亮的很呐。我逮住它,一顿乱画,画完惊呆了。天哪,真是艺术品。比我现在搞的,比班里那群人设计的衣服,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多少倍。但是,但是……(他呜呜地哭)没想到让它跑了。我追,它跑。转了个弯它就没影了。大晚上黑黑的,那么白一条狗,我不可能看不见。嗝——(他打嗝,用手背抹抹嘴)可能啊,也可能确实是我没看见,因为我已经创造出最伟大的艺术品来了,神明一定要把它从我身边剥走……”

“你给那条狗,上了五种颜色吗?”

“是啊。”

“什么时候的事?”

“七月十二吧。”他晃着头,“不对!不对不对,我记错了,凌晨两点算是第二天,那就是——”

陈琪莺消失的那一天。她看见的五花犬,或许是杜青云亲手改造的白狗。杜青云视它作最伟大的艺术品,陈琪莺视它作掌管消失的神。看来那确实是一条蛊惑人心的狗。这样的推论过于武断,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两只狗是同一只。但是,这是我两年来能找到最好的解释。

可还是有问题,难言的矛盾卡在我脑子里。

陈琪莺消失那天,准备了旧手表。一旦消失,手表掉在地上,就会停转。也就是说,她消失的时间在凌晨一点。就算手表出了毛病,掉在地上还在转,也不可能转到下午一点,让我误判时间。因为她一定调过了表,而我赶到现场也还是上午的事情。然而,杜青云画狗是在凌晨两点。如果认定陈见到的和杜碰到的是同一条,在时间上说不过去。

不过,这也不能简单地断言并非同一条狗。人消失后,除父母外关系紧密的人还能在十二小时内见到她的幻影,可我却没有看见。我和她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不敢相信我没有看见她的资格。当然,具体有没有,或许还得交给天使来裁决。

也就是,还有第二个答案——陈琪莺那时并没有消失。她准备了两套衣服,其中一套扔在地上,到凌晨一点,将手表摔坏到地上,在夜晚陷入了孤独。受着空虚的煎熬,她恍然间看见一只五花犬,被奇异的景象迷惑了心灵,以为它是带走她的使者,匆匆在笔记本上加了一句,跟着五花犬跑走了。等跑到另一个地方,她忽然消失了。这就能解释两个疑点:我在现场没看见她的幻影;五花犬的时间对不上的问题。可是,如果她真的在另一个地方消失了,衣服也一定能被找到。她胸前标志性的三角形非常有辨识度,可我在发现消失者的新闻中,从未看到过那么一件。

大脑的虚构镜像中,我变成了她,走进袖珍游乐园。左手的旧手表磕手,尤其磕左腕突起的骨头。夜风吹得身体冷,她静静等待消失的降临。忽然,她想起了登山者的故事,那个偶遇朋友幻影的人。站在崖边的朋友在故事中是全裸的,衣服落在脚边。可以想象,如果她消失,裸体的幻象就会存在十二个小时,我一定能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她,这是她不希望的未来。所以,她心生一计,在游乐园里脱下衣服,做好伪装,躲进鬼屋里,隔着门看外面的动静。两点,或者更久以后,她看见一条挂着五种花色的狗跑过了游乐园。月下的这种景象让她心中一震,想把这些记录下来。于是她匆匆跑出去,因为担心被人看见,用最快的速度写下了那句话,所以那行字显得异常草率。

她真正消失的地方,是在鬼屋里。

但是——这层推论有多少是真相,还有待商榷。或许她的旧手表正好一点停了,等看到狗时已经困倦,草草写就,然后消失。而我确实没有看见她消失后幻象的资格。

坐在前座的杜青云看起来更生气了。我听见五花犬后,沉浸在推理中,过了十来分钟都没有理他。等我得出能自圆其说的解答后,神魄从虚构之境回到现实,看到他生气的脸庞后,我故意装还在思考。他骨子里的自卑起了药效,敢生气却不敢揭穿我。

“你对陈琪莺的死那么上心,却一点也不在乎魏鹰扬吗?”他指责说。

如果陈琪莺没有留下那句话,我也很快会忘掉她。可是,她消失后,留下的谜团太多了。前面提起过,陈琪莺消失同天,凌晨两点,501那户的女儿出生了,取名叫李娜慧。出生后三天,她就断了奶,尝试说话,学会爬行。五天后,她就能和大人正常交流,也学会了走路。一个月后,她看完书柜里的所有书,能开电瓶车上路。这都不是重点,李娜慧十五天大的时候,我妈让我提着糕点上门送礼。我敲开门,她母亲抱着她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一抖一抖地摇晃她。

“阿姨好!这是我妈让我送的糕点,我就放在这里了。祝李娜慧小妹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哎!你看这哥哥多会说话。”她母亲摸着李娜慧的头。李娜慧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我抱着逗小孩的心态,问李娜慧:“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她不带犹豫,说:“我妈妈叫陈琪莺。”

我愣在原地,不堪的回忆涌入脑海,而眼前画面的荒诞感宣告着旧世界已经彻底死去了,如果不能接受新世界的规则,就自生自灭吧。

她母亲笑着拨动李娜慧的嘴唇:“你怎么会认识陈琪莺的?明明她在你出生前就消失了啊。别在这个哥哥面前说她的名字,大哥哥和她经常玩,会受刺激的。”

李娜慧不满地甩开母亲的手指:“赶紧给我拿开你的脏手,让你别碰我嘴唇你天天碰,是不是脑子里有什么毛病还是怀孕的时候吃错药了。你不是我妈,我妈就是陈琪莺,你在这叨叨叨叨半天都没用。我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我记得陈琪莺子宫的模样。当我睁开眼睛后,她的子宫内壁一片黑漆漆,透着血肉的红光。我想隔着她的肚皮看外面的世界,却忘了人还会穿衣服。但是,她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心里想的,全都通过脐带传输到我的心里。从九个月前,我就继承了她学会的一切与曾经的回忆。在觉察到子宫环境的不适后,我渐渐关闭了我的感官,把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我与母亲连结的脐带上。消失事件,粉刀团事件,学校是什么地方,家庭是什么氛围,神话如何,心理学如何,符号又如何,母亲身穿三角形衣服时抱着怎样的期待——这些我全在子宫里体验了个遍。有一天,压迫感渗入了我的大脑,我回归现实中,忽然发现子宫里又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也在沉睡,但手脚不安静,手肘顶着我,我被挤到子宫内壁上,很不舒服。但我更关心的是陈琪莺,她一定也因为这个新来的小孩受了不少痛苦。我很生气新来的婴儿这么豪横,决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出生后能够相认——我啃尖了指甲,在她右眼下戳了六颗洞。如果哪天,你遇见了那儿有六颗痣的女孩,请告诉我。我也想知道我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的父母总把我禁锢在这个家中,我的一切聪慧与早熟,都被他们理解成简单的小孩子把戏。我想讨论更深奥的内容,却限制于他们的无知。他们总是乐呵呵的,这让我相当痛苦。我的灵性即将消失,虽然我在出生后是个神童,但就算老死,我也只会比现在多知道一点点东西而已。要说我还有什么特异能力,那就是可以让概念侵入他人的大脑,不过需要一个和那概念充分绑定的物件,相当于与意义紧密联系的符号,你简单理解成陈琪莺召唤天使的三角形就行。我在这里说这么多,我父母只会听成我咿咿呀呀地学语,没办法理解我的智慧。我与他们之间横贯着一座巴别塔,却代表着心灵层面的沟通不顺。话说得太多了,我不想再说了,以后有缘我也不想见到你。因为你也是个蠢货,要不是身边没有别人,陈琪莺哪会找你商量事情。啊,她找块石头兴许都比选择你正确不少。说太多了,我还是闭嘴吧。”

说完这些,她吧嗒吧嗒嘴。她母亲乐呵呵地拆了片我送的糕点,塞进她嘴里。她也像普通婴儿,双手握着啃咬,只是神色百无聊赖,像亲历过人间一次,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兴趣。

李娜慧数百字的单口相声在我心里回荡时,杜青云也接着开始了他的唠叨。他说,之后,他要讲的故事,和一个传奇的女生紧密相关。那女生右眼下有六颗黑痣,身材壮硕,喜穿无袖T恤,露出壮实的三角肌,锁骨如钢筋,蓬勃短发扎在脑后,末梢显得生命力旺盛。她名叫费晓曼,是社团伪证社的社长。有关她的故事讲多久都讲不完。

费晓曼身高一米四,头发天生偏褐,眼睛狭长,右眼下落着六颗小痣,一微笑就像文艺型恐怖片里的变态,偏偏她总喜欢笑。某某日,在来学校的路上,她经过一处体育设施,一个小男孩正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皮,抱着磕破处坐着大哭。她从书包里拿出早准备好的红药水和棉签,故作温柔地帮他上药。男孩哭声小了,用带有教养的口吻说:“姐姐你真好,我以后再也不玩那个了。”费晓曼说:“玩啊,为什么不玩。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好好玩的。”男孩说:“不对!妈妈说,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好好玩。”费晓曼说:“说不定你明天就被车撞死了哦?”“什么——”“你知道死亡吗?人都是会死的,想想你爷爷的父母,他们早就死了。再想想你见过的新闻,车祸知道吧,雪崩知道吧,火灾知道吧。大家都是会死的。”“我不会——我还不会!”“大部分意外死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你有没有差点死过?”“……有一次,车刚好从我身边擦过。”“如果那次车拐个方向,你就已经死了哦。”男孩刚止住的哭声又炸开来,大声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费晓曼扯下一段医疗纱布,缠住他的伤口:“如果今天我没来救你,说不定你回家的路上,就会疼死,或者感染死。你真觉得死亡离你很远啊?”男孩哭得流出鼻涕,忍不住吸着。费晓曼温柔地说:“其实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你想想,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喔。没有地狱,没有天堂,没有孟婆汤,没有奈何桥。你根本不会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嘛,你能体验到的只有活着,为什么还会怕死亡呢——哦,我想起来了,你相信你妈妈的话,现在好好学习,未来好好玩。如果还没到好好玩的年纪就不小心死掉了,不是很吃亏吗?喂——你跑什么——小心伤口——”男孩从她怀里挣脱,双臂挥成大摆锤,甩着头,跌跌撞撞跑走,大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她看着他逃走,笑得险些岔气。

升到初二后,费晓曼开创了伪证社,社内的成员志于证明生活中常用的概念并不存在。有一群人想证明爱情不存在,一群人想证明亲情只是有血缘关系的友谊,诸如此类,将它们一一解构。这样的证明理论上应叫“证伪社”,但不好听,换个字会更顺口。伪证社认为,只要在理论层面把爱情、亲情、友情、理想、主义之类的通通证伪,就能将这层概念从现实中抽离。费晓曼以堕天使路西法自居,统率其他身为魔鬼的部员,对人类进行概念层面的打击。

费晓曼曾在梦里拯救过杜青云。那一晚,杜青云梦见自己还在教室,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拿着书,双腿抖得特别大,抖着抖着发现脚下原来有震荡的机器。他附身去关机器,老师骂他怎么躲起来了。他也想起身,可被卡住了,像珍珠堵在了奶茶吸管里。他越是挣扎,越是感到自己变成了蚯蚓、蠕虫,终于爬起时,全班人都被冻在冰块里。他狂笑,跳到班长面前做鬼脸,不料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滚烫的手。老师还困在冰块里,关节处却能行动自如,冰表面烫得惊人。另一边,一个同学戳戳他的脸,笑着说:“你才是冰雕啊。”嘴角流出口水。杜青云吓坏了,双腿乱抖,可跑不了。脚踝被教室角落的冰雕工艺品抓住了。正在这时,费晓曼走进教室(之前,他只是听说过她),吟唱着咒语:“谜儿要出了,请听好!什么胃口大大?什么躺在床上?什么尖牙利齿?什么肚皮开刀?”冰雕害怕地融化,其他同学也扭曲成漩涡,被吸入空气里,老师也不再矜持,举着教鞭要打他们。再眨一眨眼,杜青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了,费晓曼和老师都不在。他随意散步一阵,然后醒了。醒来后,他相信伪证社是能解决他烦恼的地方,写了封几千字的申请信,投递给费晓曼。但信被撕了送回来。他愚钝地思考了很久,翻遍语文书,却没想到梦中谜题的答案。

杜青云想,如果出卖自己的尊严,或许就能进去了吧。

“据我所知,每次你出卖尊严,都没能达到目的。”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出卖尊严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呢?”

“你个看傻逼恐怖小说的还敢来说我。”他举起小说要撕。我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如果他撕了,我就骗他这本是魏鹰扬的遗物。可惜他又变得冷静,接着讲述过往——没能让我看到他歇斯底里的好戏。

他确实出卖尊严了。晚上,他掀开床板,用绳子把它绑在自己身上,背着床板下楼,打破寝室大门,跑上操场,一圈一圈走,时而爬行,跪地,心头念着费晓曼的名字,相信这份心意一定能打动她。

可是事与愿违,伪证社的门依然对他紧闭。他愿望破灭了,每次到教室去,听拥有天使之眼的同学交流对艺术的看法时,他都很想把他们全杀了——不是天使吗?敢瞧不起我,我就把你们全部从天上拉到地里!他隐约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对,可说不上来,才发现,自己可能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疯了。

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建议。他很失望,不过也松了口气。他说,如果我这种货色都能给他建议的话,岂不是说明现在的他太窝囊了?所以,他过来就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建议的。我觉得这种人反倒不会消失,判断基于我的第六感。他打着喷嚏,套上一件衣服,里头还穿着布条衣,朝门外走。一关门,前桌冲上来检查位置上有没有印子。我说,以后他要是坐下来,你把他赶走就好了。前桌说,我还以为是你的朋友,不要误会,我只是懒得树敌。我点点头,一定程度上,我也是。

不让人省心的运动会之日就这么过去了。

第四章 隔阂

杜青云回去后,当晚,我也梦见了费晓曼。

教室不是我熟悉的教室,侧边的窗户都用铁栏围着,天空乌黑朦胧。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压在臀下,拔不出来。正对面,一个灰衣长袖长裤的壮硕男生正将肘顶在桌上,双手交叉,掩着嘴唇。教室角落,眼角下有六颗痣的女生把薄款外衣系在腰间,手中捧着蜡烛,朝地板上撒蜡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两条手臂的肌肉,不知道可以硬拉多少千克。她朝蜡烛吹了口气,火就灭了,摇晃着又燃起。男生忽然说:“接下来,我将会为你阐述爱情是不存在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我们爱人的时候,如果只爱对方的手指头、头发、眼睛,那不能说是对对方的爱,而是对对方零部件的爱。由此观之,我们必须爱一个人的全部。而肉体上需要是全部,精神上也得是全部。然而,常有发现出轨后就离婚的,说明人不会爱对方‘想要出轨’的那一部分精神。产生了矛盾,而一切推论的大前提是,爱情存在。由反证法得出,爱情不存在。”

说完后,他就消失了。座位上腾起一股烟雾。费晓曼徒手捏灭了蜡烛,高傲地仰起下巴,抓挠喉咙。那股烟雾又变成了一个人,这位是瘦弱小伙,戴着圆框眼镜,眼镜下还挂着滑稽的小胡子:“接下来,我将会为你阐述亲情是不存在的。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人们往往说,亲情是血缘关系的体现,血浓于水。然而不少父母恨孩子,不少孩子恨父母。而医院偶尔交换两家的孩子后,父母也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他们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亲情。可见,亲情和血缘关系并没有联系,也不会因为血缘的存在就必然存在……由此观之,亲情只是伪概念。”

我想把手从屁股下抽出来,可做不到。我的梦被别人入侵了,与其在这里听他们讲完,不如主动逃离。我在心里默念,这是梦,轻轻一动就能醒来……费晓曼跑到我附近,将火焰按在我脖子上。我甩动头部,梦里的滚烫真切地传达进大脑。“不会让你轻易醒来的。”她握着蜡烛的手进一步压进我喉咙里。我眼睁睁看着它钻进我的脖子,整根都溶解为乌有。她深吸一口气,戳着我的喉结,念:“修普诺斯(Hypnos)……”

双手已经被压麻了。我鼻头停上一只蚊子,可我没法拍死它。这场梦有两种理解办法:偏向现实的,是听完杜青云的话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偏向虚妄的,眼前费晓曼的幻影是她本人派来的,她能随意进出杜青云的梦,在杜将伪证社告诉我后,她就找到了通向我梦境的大门。

我尝试直接站起。手、椅子和臀部紧紧地贴着,站起来也得承受着极大的重量。挺直了几分钟,我肘关节差点断掉,不得不坐回去。期间,费晓曼又坐回角落,双手各持一蜡烛,在左右手里相互交换。

“路西法?”我问。

“路西法?”她比我更吃惊,吃吃笑着,“那是谣传,我一直是费晓曼。不过,我也可以是天使,由陈琪莺创造的天使。她用三角形召唤天使的理想成真了,自己成了神的容器,我与我姐姐李娜慧在容器中诞生,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但是,脱离她的子宫后,我和她就完全分离了。这也是我的职责。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把你引向消失之路。但是,我的手段会温和一些哟,呵呵,我不会折磨你的心灵,倒是想帮你解决问题。”

她和李娜慧都诞生在陈琪莺的子宫里,费晓曼也可能继承了陈的记忆。既然这样,那我也可以从她口中打听出消失的真相:“消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真是愚蠢得惊人,简单联想一下就知道啦。释然了,人就消失了。”费晓曼笑着,像看玩偶样观察我的表情,“执念都解决了,那还活在世界上干嘛?掌管消失的五花犬神就回收已经释然者的灵魂。魏鹰扬想逃离小学、远离暴力、拥有朋友,在几年里,他依次逃出家庭的管控、获得几个朋友、被陈琪莺保护……最后是,小学毕业。于是毕业之后,他很快就消失了。陈琪莺的执念在于召唤天使、找出消失的真相。毕业前九个月,她就感受到腹中天使的孕育,而魏鹰扬的消失印证了她对消失真相的猜想。她想把真相留给人们,但那又产生了新的执念。所以她不得不当谜语人,也消失了。明白了吗?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运转规律。”

她接着畅谈开来:“那位老师说的很不错,消失是死亡的隐喻。而消失的核心,到底是什么呢?我有很多种解答——”

“第一种,”她竖起一根手指,“二十年前的大水事件后,其实大家都已经死了。像你这样愚昧的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死亡,徘徊于名为胜德的黄泉路上——而你以为死去的人,不过比你更能认清现实,堕入真正的死亡中。人们以为自己活着,是因为他们有执念,渴望逃出胜德市。但执念消失后,胜德也留不住他们,于是他们消失了。”

“第二种,听上去更科幻些。”她弯下食指,冲我的鼻子比中指,“执念到释然的一瞬,人体的精神爆发出过大的能量,从而将人类从这个世界传送到另一个世界,或者将人类从存在传送到不存在。也有可能,大水之后,你们昏迷不醒,睡在冬眠舱中,共享同一个幻境。当体内产生剧烈的能量反应时,冬眠舱迅速捕捉到这些,将它们转换成唤醒人类的必要能量。于是,人从共享的环境里醒来,回到现实。”

“这样的解释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我说,“地平论都有这么多信徒的世界里,我对这样的想法起不了一点兴趣。”

她接着说:“第三种解释,会偏向神话。你们在胜德,遭受此世的折磨,其实是天使的考验。如果谁成功放下执念,就通过了考验,天使会将他们引渡到真正的世界中。”

那天使也真够恶毒的。我直起腰,椅子紧贴在我屁股后——我活像只蚂蚁——弯下腰,原地转圈。椅子腿在空中扫过,撞在费晓曼太阳穴上。等我重新坐下时,她已经双目圆睁,眼白翻起,血从太阳穴汩汩流下,流进发丝里。梦境剧烈动荡,时钟飞转,她的嘴唇迅速发白,干枯紧皱,血液也凝聚成块,头发缠绕成结。我终于抽出双手,朝后门看。从那儿走出去,就能醒来吗?反正是我的梦境,倒也值得一试。

肩上爬来一双手。那个女人将手臂绕过我的脖子,死死卡住。我后仰着,扒住她的手,尽力呼吸。

“谢谢你救了我!”费晓曼的声音忽然动听许多,阳光不少,“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费伊心!这个名叫费晓曼的恶魔在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夺舍了我的身体,篡改了我身旁人的记忆。我的意识一直躲在她的右眼里,看她怎么把别人一点点引下地狱。我很痛苦,知道这是她用我的身体做的恶行后,更痛苦了……谢谢你杀死了她,拯救出我——”

我无聊地想,下一步难道是以身相许吗。双腿在她的力气下逐渐离地,空气越来越稀薄,血液涨在脑子里,无法下行。我的指头都有些充血了,麻麻酥酥的。

“哈哈哈哈!”费伊心的声音又变回费晓曼,“没用的!这个女人的身体又被我占据了!你以为我死了?不错,我确实是死了。但是世界上有无数个费晓曼,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费晓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天使的意志集合体,我们共享意志、记忆、感官——一旦一个费晓曼死了,另一个她就会很快来顶替——”

我再难眨眼,眼皮粘连,世界也像素化。下一刻,我死了。

我在梦中死去,却在现实里醒来,满身是汗。枕边的闹钟正在作响,指针下画的卡通人偶高举双臂开怀大笑,被隔着玻璃的我凝视。窗帘轻轻晃动,我直起身,抚着脖子顺气。空气压抑,不论如何呼吸,都有些困难。我拉扯衣领,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胸部不再发闷。

我走下床,出卧室找水。客厅里,李娜慧正坐在沙发上,晃动双腿,吃着压缩饼干,读《万有引力之虹》。母亲端着托盘,上放牛肉羹和长鼻王,摆在她面前。见我出来,母亲说:“总算醒了,楼上小孩说要找你玩。”

“刚刚在门口我一直说的是找哥哥要讨论事情,谁无聊到要找这个人玩了。你们大人就是一个比一个脑瘫,一个比一个没办法沟通。我正看书的时候,你还过来问我是不是儿童绘本,你是眼瞎了还是怎么的,看不懂上面全是字吗,还是说看见封面是画就觉得书里都是画了。所以说,大人都这样,世界迟早要完蛋,全部死在核弹下吧,这是你们应得的。”李娜慧把托盘推到桌下,恶狠狠咬着下唇,朝我走来。母亲微笑着收拾食物残骸,乐呵呵地说:“小孩子就是爱捣乱,不过她挺有趣的,姚真你觉得呢?”

“我闻到了费晓曼的味道,她来过这里吗?”李娜慧问。

“如果在梦里来过算的话。”我朝阳台走去,示意她跟过来。母亲的微笑比费晓曼的恶意更恐怖,梦中的窒息感再一次滚烫在我心头。阳台的晾衣杆边角挂着几件衣服,盆栽、闲置的风筝、装满旧教科书的箱子堆在角落中。我拉上阳台门,隔着还残留着清洗泡沫的玻璃门,看见母亲正拿着拖把到沙发旁。

李娜慧说:“你不会去找她的,对吧。如果你说会去找她的话,我就只能施行强硬措施了。”

我听说过,她在翔马社区里似乎成了孩子王,把所有两年级以下的孩子都统率起来,起名“娜慧团”,东征西伐,打着“所过之地,寸草不生”的名号,把附近几条街能欺凌的都欺凌了个遍,受害者下达刚会走路的小孩,上达捡废品的老人,大学生是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既怀着未出社会的纯真,又怀着一腔热血,面对小孩(他们眼中的弱势群体)的欺凌,不敢吱声。我听说,他们已经逼四个大学生自杀了,而其他年龄段暂时没人自杀。前不久,刚会跑步的小孩倒是因为被娜慧团的人追到街上,被车碾轧致死。我一次上楼时,经过那群人聚会,有个胖男孩说:“来晚了,路上看见有人被车撞了,就等到死者他爸妈来,看到他们哭了才过瘾,所以来晚了。”

一时,我想起当年蒙着面具蹲在魏鹰扬前的场景。如果我真的被她逼死了,说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世界还有点变好的期望。

“你说的这个强硬措施,对杜青云用过吗?”

“有啊。”李娜慧说,“我往他脑子里植入了一本童话书。办法很简单,把安徒生的作品按在他额头前,举着锤子——徒手也行,只要力气够大——重重敲下去,把书敲到他脑子里。他当时发癫病急乱投医,你也知道吧,他背着个床板在操场上绕圈子,挺搞笑的,要不是他家离这里远,我估计早就让人把他逼死了。他,被费晓曼侵入梦里了,解出个谜才被允许进入伪证社。那伪证社也不是个好地方,虽然费晓曼不是路西法,但社员确实和魔鬼没差别。杜青云想破了脑袋想进去,你知道他解不开的那个谜吧——谜儿要出了,请听好!什么胃口大大?什么躺在床上?什么尖牙利齿?什么肚皮开刀?——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吧,你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

“《格林童话》里,吃掉小红帽和她外婆的大灰狼吗?”

“这不是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植入了安徒生的书。”

她用力踩住我的脚趾。我痛苦地嚎叫,她侧过身体,把全身力气压在我的小指上,脚跟不住扭转。我马上抽回脚,从脚趾到膝盖都在发疼。

“概念!具体的门类不重要,重要的是概念!总之,他脑子里有了本童话书后,很快解出了谜,高高兴兴地去费晓曼那想入社。结果呢,入社之后,那群社员发了疯似的嘲讽他,同时给他灌输点真正好的东西。杜青云认为自己受的折磨是一种考验,非常高兴,而且这时他也灵光泉涌,觉得一回班级,就能设计出比班长更好的衣服。一个魔鬼社员告诉他,要先忍气吞声,不然他一回去就暴露,别人会以为这种变化是伪证社的功劳,而不是他学习的成果。另一个魔鬼社员告诉他,这种情况下,你比他们谁都更聪明,受到排挤时,不应该生气,应该窃喜,这样的机会在暴露灵性后就不再有了,多多体验下吧!杜青云听了他们的,忍了半个学期,才把灵光运用在设计上——当然,比他过去的作品更蠢。他受到大家的嘲笑,险些要自杀——如果自杀的话,娜慧团的战绩就会上升了,可惜没有——最后,他死皮赖脸地跑到我前面,说要我帮他把童话书取出来。岂有此理!他的灵性哪里是伪证社给他的,分明是我给他的。他在童话书还在脑子里时,设计出来的衣服绝对是最棒的。那个班的同学哪里懂什么是灵性?一群招摇撞骗的骗子罢了,给他变点魔术他就当真了。你猜猜看,他们耍的什么花招?当然是在不透明的遮挡物上下了手脚。能遮住一个画框的东西,不是很好找的,所以杜青云拿的都是教室里的布。既然是教室里的布,那有问题也不奇怪了。他们在眼睛里植入了芯片——”

“你说的这些,是你的猜想,还是真实?”

“我怎么可能会错?我说的就是现实。”

我没说话,冷不丁朝她脖子上切了一掌,抓住她的头发,拉到墙边,把头按在墙上。我绕到她身后,扯起头发,她的头离墙十来厘米——然后重重撞上。咚一声,她四肢软了,掉到地上。我都快忘了,她只是个两岁出头的小孩,就算我说不过她,暴力还是管用的。

她额头上留下了红印。如果她哭的话,我会更讨厌她的。

“接着说,杜青云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我帮他把童话书从脑子里取了出来,他又变成啥都不懂的蠢蛋了。故事结束。我本来想从费晓曼手里能救一个就救一个的,你去死吧,早点去死。去费晓曼那被她引进地狱也行,现在从阳台上跳下去也行。就当帮娜慧团冲个业绩,成功致死人数加一。”

我早就看穿她的心境了。那个班的人有特异能力,李娜慧和费晓曼有,我倒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这个世界渐渐地像个虚拟世界,我怀疑运营它的程序员换了人,不然升上初中后,怎么连世界都是另一个画风的。与她的表面相反,她的心境脆弱不堪,旁边蔓延着幻想的鬼。她安全感很弱,所以才用如此激烈的言语与行动,和别人对抗——这倒像陈琪莺用粉刀团立足学校。这样来说,费晓曼就继承了陈琪莺憧憬神话的影子。

陈琪莺说,会让我亲眼看见她心中的景象。这么说,她已经实现了这个诺言。

我叹气说:“你根本不想逼死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蠢驴——去死!”她靠在墙角,咒骂。我一只手按住她的额头,往墙上连撞了三次后脑勺。她倒在地上,头朝一边偏着。我知道她没死,她的心境还在剧烈晃动。

“为什么想保护我?”我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你说话太吵了,隔几句话就加一个设定,我听得头都大了。用正常三岁小孩能听懂的话,跟我解释。”

她流下眼泪:“你死了,我也得死。费晓曼有很多个,她们互相共享记忆;我虽然也有很多个,但是每个世界里只有一个,彼此也无法沟通,每一个我都和每一个你的生死紧密相连——如果我面前的你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身处此地的我也得死。我不想死。”

我松开她的额头,她浑身颤抖,一边哭诉:“我和别的我没办法沟通,是因为受到了巴别塔的诅咒。就算在这个世界,不论我说什么、骂什么,都会被大人当成小孩子的玩笑。我恨这里,这个世界充满隔阂——就算是我手下那群人也不能理解我,我只能用暴力保全自己,偶尔遇见个好像能理解我的人,我就想方设法试着救他们。杜青云也是,你也是。但是在杜青云身上的尝试失败了,在你身上的也失败了一半。救命,我怕死,我不得不长出尖刺,让别人闻风丧胆,而不至于亲自来挑战我,发现我其实一点力气都没有。虽然我也是天使,可却比费晓曼更脆弱——救救我好吗……救我……”

她说话时,我忽然想起曾经。小学时候,大家都能幸福地活着,一切都是科学的,除了消失这一层阴霾。陈琪莺消失后,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了,遍地是疯子。杜青云也疯了,陈琪莺的父母早早地疯了,世界疯了,我想我也快疯了。

不过,能明确的只有一点。李娜慧和费晓曼继承了陈琪莺的影子的话,藏着世界真相的部分一定不在李娜慧这,不然她也不至于朝我哭诉。为了寻找答案,再加上想伤害李娜慧的恶趣味,我不能不去找到费晓曼,从她心脏里把血淋淋的答案挖出来。

初二结束了,正在暑假当头,天气却有点寒冷。预报说,热空气将在七天后降临。我本以为我不会再记起想把星星射下来的男人,某日,我在新闻里又看见了他。我并没有看新闻的习惯,可今天下的是报纸雨。关于昨日的报纸从空中飘下,我仰头看见五层高的大楼顶站着个卖报人。他靠着摩托车,一边痛哭着咒骂世界,一边把包里的报纸朝楼下抖去。所有路过的人都拿到了一两张报纸。报纸的头条放着张图片,一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朝天空发射烟花。下一张图片是我和陈琪莺遇见的男人的大头照,他像是从丧失亲人之痛里走了出来,脖子上挂着金牌银牌,右手握着玻璃奖杯,左手不自然地贴在奖杯侧面,对镜头微笑着,牙齿露出几颗。

“古代人认为可以利用通天之塔抵达天堂,但他们太愚蠢了。”射星团的副团长张栋梁接受采访时说,“通天之塔到底还是在地上扎根,烟花却是可以脱离地面的。不脱离地面的东西,无法到达天上。”

照片中,那群坐在长椅上的人背对着镜头,男女老少都有张宽阔的背,衣服的褶皱里透露出他们的心情。虽是静态,镜头也捕捉到过一些瞬间,其中一个婴儿刚射出烟花,其他人的烟花已经零零落落在空中绽放——傍晚。远处红霞笼罩,他们可能面朝天空,也可能面朝的是蓝客市。山被夹在大地与云层间,渺小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消失是神明给我们的惩罚。”张栋梁说,“但是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我们不会相信神明,神明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要把他们给杀死掉。神明是怕火的——中国古人说,缺什么补什么,你看看,‘神明’,这个‘明’字就很有讲究。金木水火土,哪一个是明的?当然只有火。神明的名字里有火,就证明祂们其实是怕火的。我们用烟花将祂们杀死,就像古人用鞭炮驱赶年兽。”

我想在报道里找到我们遇见的男人的名字,可报道只用“团长”来称呼他。副团长张栋梁的言语占据了大块的版面,关于团长的只有寥寥数语,甚至第一张图片中也没有他。再看第二张图片时,我怀疑他是不是傻子,或者疯了,他在假笑或者尬笑,就像有谁用一根枪顶着他似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张栋梁。想了一会儿,我不想再去思考,就把报纸扔在地上。五楼上,卖报人扔完了所有的报纸,把自己也扔了下来。空中转体时,我窥见他的心境。一根被液压机碾碎的坚硬长枪,缺口处淌出来的岩浆早已固体。我向来不是为这种人伤感的性格,不过他与报纸一起坠落的境况颇为宏大,在他摔得四分五裂时,这场艺术作品美得摄人心魄。

我到街上,是想散心,现在看来不必了。街上的空气只会让人更烦躁。我走到十字路口,折返回来。卖报人的尸体旁聚着七个小孩,好奇地打量着他破碎的头骨。

“这个哥哥怎么把头骨弄得这么好看的?”一个穿着护膝的小男孩弯腰,撑着膝盖,看尸体流淌出的脑浆。

“笨蛋!他一定是把头往地上砸,最后砸碎了!”一个捧着书戴眼镜的小女孩讥讽他,“但是,你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变得和他一样!哈哈!”

七个小孩纷纷倒立,然后松手,让头撞在地上。还活着的人接着做,过一会儿,他们就全死了。我走过八个人的遗体,这条路再走下去,就能到忘乡河。初二的期末考试前,杜青云在那里死了。他抱着块巨大的石头,用绳子上上下下绑了几圈,像捆生日蛋糕,多余的绳头捆到脚上,然后跳河了,死法和屈原一样。期末考试正好考了屈原,考完后,所有人都在感谢杜青云的死,不然没人会去复习屈原那一课。我记忆里,他刚死后,服设班班长带着一整个班的人到河边,朝河里吐唾沫。那群声称有天使眼的人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让人怀疑他们天使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终于走到了河边。他的尸体早就被打捞出来了,我也没法再看见他的痕迹。忘乡河一阵波浪,我忽然想作诗,便哼着流行歌,想琢磨出骇人的诗句:

一个人死了,

然后是下一个,

接着是第三个,

到底还要死多少个?

难言的窘迫困住了我。我自我安慰:打油诗嘛,有分行的句子就是诗。可一直以来围在我心头的情绪忽然令我哭了出来,泪水朝忘乡河里落去,没滴在河里,滴在围栏上。大风骤起,我听见了裙摆的声音。

费晓曼站在我身后的房子前。她裹着黑色冲锋衣,戴着圣诞帽,嘴巴隐没在围巾里。她穿的不是裙子,我听见的裙摆声可能来自那边街上的人。这搭配颇不和谐,要是让服设班的人看了,到底会说什么呢?

“你在找答案吗?用你那榆木脑袋是找不出来的。”她说,脸上肌肉动也没动。狂风又是一阵,她的围巾轻轻晃了晃。我担心大风把我吹进河里,正靠着的围栏将会彰显出豆腐渣工程的本色,抽走对我的支撑力——可我还是靠着它,反而更加用力。

“我们伪证社,有一个隐蔽的据点,就在你以前经常去但现在不怎么去的地方——鬼屋。伪证社的社员们一般叫它‘伪证之窟’,里面藏着满心问号的人想知道的答案——可惜,答案不止一个,极端的情况下,里面全是伪证明,真正的解答并不在其中。如果你觉得以你那生锈的脑袋可以从中辨别出真相——哼哼,甚至是辨别出‘其实其中没有真相’——那就跟我一起去吧。”她说,“不跟也没事,随你。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想法的话,在这里告诉我也行。我会不耐烦地听完你长得像裹脚布的答案,然后毫不犹豫、不留情面地否决掉它,最后让你崩溃而死去的。”

我挪动了一下手脚,但仍靠在围栏上。如果李娜慧听说我向费晓曼说了我的解答,一定会崩溃,可惜她不在场——我回头会转告她的。

“从杜青云那听说五花犬开始,我就开始怀疑了。我没有看见她能残留12小时的幻影,杜青云凌晨两点才画好的五花犬,陈琪莺留在现场显示凌晨一点的手表。”我像颓唐的侦探,说出自己的猜想,“到现在,又出现了新的证据,声称自己是陈琪莺女儿的李娜慧,以及李娜慧的妹妹你。这些,作为线索够了吗?不,还不够。还要加上一条线索——我的特异能力。我拥有窥见他人心境的能力,而巨大心境的变动,也会让我误以为A变成了B。嗯,大概这些,就是线索了。”

费晓曼说:“继续。”

“在我的推测中,陈琪莺在现场准备消失时,忽然意识到,如果消失了,衣服落在地上,会维持12小时裸体的幻想,而她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但是,这个说法是有漏洞的。作为研究消失事件到疯狂的她,怎么可能会到现场才想起来。但是,如果她带了两套衣服的话,她又是在哪里消失的?我并没有在哪里看见她标志性的衣服。这样想着,我发现我深陷在思维定势的泥淖里了。一共有两个思维定势,较为简单的是——陈琪莺穿的衣服,并不一定都印着三角形。她在听说魏鹰扬死后,知道自己已经看穿了消失的真相,所以过往的一大执念已经失去。而九个月前,她也已经成功召唤了天使,再也没有穿三角形衣服的必要了。所以,她很可能准备了一套三角形衣服,为了引导我们认为她消失了;同时准备了一套普通衣服,准备在另一个地方消失,且不让我们看出来。第二个思维定势是,她并不一定真的消失了。就算是‘她穿着正常衣服’导出的‘她在别处消失’,那衣服她毕竟穿过,留了气味,可能留了头发作为DNA辨识物,就算误导了我们,也不一定能误导警察。所以,最大胆的猜想是,陈琪莺并没有消失。”

“继续。”

“陈琪莺没有消失,也就是说她还活着。那么她在哪里呢?我曾经想过,她有没有可能是你和李娜慧当中的一个。我的特异能力,把心境转变后的陈琪莺看成了你,或者李娜慧。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见你们一起出现过——你没有两年之前的生活痕迹,李娜慧也没有;李娜慧想阻止我见到你,可关乎她性命的事情,她却没有在这个时候出场。我指的是,在我上街时,她为了阻止我碰到你,有必要尾随我。杜青云也跟你们都接触过,可从来没有同时遇见过你们俩。所以,我想,你,李娜慧,陈琪莺,其实三个人都是同一个人——这就是我的解答。”

费晓曼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沉默的原因——不是被指认出真凶的窘迫,而是讥讽我竟然说出了毫无合理性的解答。

“第一,这个答案未免也太看不起胜德市的警察。第二,陈琪莺看见五花犬并作下目击记录是在凌晨两点,李娜慧出生也是在凌晨两点,也就是说,她在同一个时间同时出现在鬼屋外和医院里。第三,如果陈琪莺是李娜慧的话,那也未免太看不起李娜慧的母亲、医院接生的大夫、护士等一众人等了吧。”

“我不认为我是个特别的人。”我说,“在听闻孩子去世后,亲人们有时候会一夜白头。父母心境的剧烈变化,让他们在其他所有人眼中,都变成了沧桑的老人。所以,我认为,我窥见他人心境的特异能力,并不只是我有,其实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在胜德市生活的各位,包括警察,包括护士,这样的能力会更加强烈,可他们拥有这种能力却不自知,只是成全了陈琪莺这一外来者的计谋。她窥见了真相,也学会了如何利用真相。她欺诈了警察,利用在胜德市外观的变化,令警察无法找到自己。”

费晓曼咳嗽了几声。我继续说:“不过,这样仍然有疑点。正如你所说,凌晨两点,陈琪莺同时出现在鬼屋外和医院里,医院里接生的护士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不了掉包。我认为,其实李娜慧刚出生的时候,她确实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货真价实的李娜慧,陈琪莺是在之后才和李娜慧互换身份的,伪装出李娜慧的外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李娜慧出生没几天就会说话、看书、跑步了。调换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陈琪莺在外头转悠时,在凌晨两点看见了正在画狗的杜青云,忽然想逗弄一下在世的人,就回到笔记本上,抄写了那行字,留下在世的我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的时间差之谜。而原本的李娜慧呢,从已有的线索中,我不可能知道她去哪里了。当然,你也给了我提示——小红帽的故事中,大灰狼吃掉了外婆,穿上外婆的衣服,伪装成外婆的模样。这就是解开谜面的钥匙。”

“作为普通人能给出的解答,还算不错了。”她说,“这么说,你完全否决了天使的存在,否决了刚出生几天就会说话的婴儿就会说话的事实,否决了一切超自然的可能?”

我坚毅地点头:“在陈琪莺消失前,世界只有消失一个谜;陈琪莺消失后,世界全是谜题。我不认为世界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动。”

“嗯,嗯。”她奸诈地笑起来,心中的恶鬼抖动着头颅,“很遗憾呐,你还是受到了思维定势的影响——如果说,陈琪莺消失前,世界连‘消失’的谜题都已经被你无意识地解决了呢?”

无意识地解决了?

“不要那样看我,自己好好想想。”她又在笑。这一次,围巾脱落在地上,可怕的笑容比之前更直白而张狂。

我倒吸一口凉气:“在胜德市人都有特异能力的假设下——”我说,“可能‘消失’并不存在。人们没有消失,只是因为释然带来的心境变化,不再会被别人看见了。而谣传中的闹鬼,都其实是不会被看见的人所为。心境变化后,最挂念的人往往是最直接了解到的,所以关系密切之人能够看见他们消失后12小时的幻影,但再之后,人们也会慢慢看不见了。”

“确定了吗?那衣服脱落是为什么?12小时的幻影是摸不到的又怎么解释?幻影不会动又怎么解释?”她大笑,“我故意把你引到这里的!哈哈哈,我快要笑死了。满是漏洞啊!这下子,你就没办法相信‘胜德市人都有特异能力’的前提了,你之前给出的答案也连着前提的崩溃而自然崩溃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傻蛋,亲手把自己的信仰给毁掉?你以为我是良师吗?不,我只是个恶魔啦!”

她用脚勾起围巾,朝我比了个鬼脸,六颗痣明晃晃地挑衅。然后,她扭头就跑,留下我在风与河的波浪中,跪倒在地上。

第五章 伪证之窟

和费晓曼见面后,我高烧了几天,被送到医院输液。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解答之荒谬,只是一直不敢多想,想到正好能解答一部分事实时,就停止了思考。这次,费晓曼轻轻推了我一把,引导我用前提解释更多的事实,攻击证明期间产生的漏洞。她狡猾至极,我没办法相信她就是陈琪莺。其实,我解答中会千变万化的陈琪莺,恐怕才是最不合理的漏洞吧。只是我自发忽略了这一切。陈琪莺消失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李娜慧和费晓曼就是从陈琪莺子宫里出来的两位。原本的世界秩序在陈琪莺的消失后分崩离析。只有拿这些当前提,我才能不再怀疑一切。

李娜慧提了水果,来探望我。我执拗地闭眼装睡,感受颅内的热浪一阵阵的频率。过了很久,我张开眼。她一直坐在边上,脸色不好,装香蕉和橙子的袋子放在地上。她知道杜青云的事情时,会是什么心情?虽然她总长篇大论地表达自己的淡漠,可她是在在乎的。这点和费晓曼恰好相反——费晓曼摆出一副引路人的模样,引导人自己击溃自己。

真正接受天使的存在后,我反复回想李娜慧的话。她说,有千千万万个费晓曼在思维共通,而千千万万个李娜慧则在诅咒下无法交流,每一个李娜慧的生死都与我息息相关——可以推出的是,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我。

她们是天使,我又是什么?我曾妄想着自己是普通人,从这一步出发推断陈琪莺消失的真相,可最终落败。这样一想,从最开始的前提,我就错了。我是一个特殊的人,特异能力是存在的,且只在我身上。胜德市的一切无法用常理解释——这就是答案了。

“李娜慧,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先成了等待游戏的落败者。

“我闻到了,费晓曼想带你去伪证之窟。我不可能不阻拦你,但是,我没办法给你阻拦的理由。”她憔悴地说,“你不会在乎我的死活吧。”

她的话少了许多,我忽然感觉她也挺可怜的。我们对视了一秒,她白我一眼,朝门外去。我听见她的心正哭泣与后悔。窗上砰一声,我朝那看,第二颗泥丸射到玻璃上,留下污渍。单人病房正在二楼——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给我配单人病房——我推开窗户,就看见费晓曼的脸。她握住人字梯,朝窗沿推来,示意我跳下去。我犹豫片刻,拔掉手上无关痛痒的输液管,奋力跳去,攀住阶梯。她一脚踢在人字梯底,高达三米的梯子重心不稳,我眼睁睁看着它朝草垛里坠去,却没办法抽身,双手反握得更紧,紧闭双眼。梯子撞上地面,我的眼球和草垛里伸出的树枝只差十几厘米。

“你要爬下来的话,那可太慢了。”费晓曼向我眨了眨左眼。

拔下输液管的手背渗出血滴。我紧紧摁住,问:“你来干嘛?”

“去伪证之窟啊。”费晓曼又笑,“之前你不还怀疑我和李娜慧是不是同一个人吗?她刚出去,我就用泥丸扔你窗户了,这总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吧?”

我想反驳,但怠惰了。这些只存在于嘴皮子上的真相,还是少说为妙。她朝街上走去,根本不在乎我要不要跟。我拍拍阵痛的关节处,跟上她的脚步。

费晓曼掀开鬼屋入口的帘子。自小学与魏鹰扬来过后,我再没进过这里。外面看,它只有很小一座,可里面的空间却很大。一条走道通往不知多远的远处,逼仄得让人难以呼吸,左右各有门。不论是天花板、墙壁、地面、门板,都用一片红白条纹铺过。红色阴森森的,如中元节的灯笼。白色也像丧事里的布条。费晓曼走在前面,轻盈地边跳跃边前进。我仿佛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人,灵魂也被一并抽走。

之前,这里都不是这副模样。可是,我却感觉这不是我初次拜访。

每一个门后,都藏着一个解答。每一个解答,都对应一个世界。费晓曼说,就如你所想的,像平行世界一样,当你选择其中一间门进去后,之后的事情便会按照那个世界的法则进行,而你也能找到逻辑自洽的一套解释,从而安心。

简直是本末倒置。我绝望地想,就像人类追求意义一样,意义与解释本应在事件之前,却不得不在事件之后才出场——这样说来,意义和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吧。

费晓曼轻轻为我推开一扇门。我贴紧墙壁,不让自己被强大的吸力拉进去。门的另一侧,正发生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天使与人类的战争,以费晓曼为首的天使向人类投放各种各样的新式武器——天空中,一颗颗人头掉落到地上,嘴动个不停,吵吵嚷嚷:“我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看不见你了。”“你是谁?”“好挤。”“有人?”“有人。”“他在哪里?”“我看见他了。”噪音蔓延在大地上,战士们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握住烟花,朝地面射出愤怒的火焰,烧死所有在说话的人头。天空中,费晓曼奸笑着,随手一挥,跳楼的人、溺死的人、上吊的人,全部从空中掉下,砸死彼此与仅存的人类。

伪证社全部化作恶鬼,围在费晓曼身边,紧握着左右两只鬼的手,跳着惊悚而原始的舞蹈。在自发钻入颅内的讲解中,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为何会这样。伪证社抽走了人类对爱情的概念,抽走了亲情与家庭,让人类社会分崩离析。人们终于不爱对方了,视繁衍为束缚人的工具。男性不愿让婚姻腐蚀自己,女性也将婚姻看作旧时代的糟粕。世界靠最肮脏最龌龊的角落存活,延续与繁衍。人类数量锐减,只有少部分人意识到这是毁灭。那部分人受到狞笑的天使的围攻,也受到堕落之人的背叛……不出一个世纪,人类就会彻底灭亡,活在地球的记忆里。

费晓曼关上这扇门,又打开另一扇。门后是陈琪莺的卧室,她把门里的我放倒在地上,踩住我的双手,用一根绳子绕过我的脖,朝后拉去。门中的我仰着脖子,只是落泪,却不喊。我以为那个我要被杀死了,可就在险些断气的关头,陈琪莺扔掉了绳子,她脚下的男生大口呼吸。

“你会忘记在这里的所有。”陈琪莺说,“你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一起上街?难道是我对你有好感吗?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你是唯一愿意让我无限制欺负的蠢蛋。未来我会消失的,但是在那之前,我会把所有欺凌你的记忆都绑定到我的存在上——听不懂吧,你的大脑怎么可能领悟这些东西呢——只要我一消失,你就会忘记我欺凌过你的记忆。这是我的全新发现!我踩着巴甫洛夫的发现,领悟到一个全新的事实——当关于A的记忆和B的存在绑定时,B消失后,记忆也会不见的!这么说吧,你平时为什么没觉察到呢?当然是因为我在场的时候你记得,我一走开你就忘记!”

地上的我并没有在听她的解释。从两人的个头看,时间还是在三年级。我的喉咙像被掐住了,不能呼吸。费晓曼关上了这扇,动作很快,但显然不是体谅我的精神压力。她还要把时间腾给下一个折磨我精神的可能性。

第三扇门里,只有我和费晓曼二人。那个世界的我们刚走进伪证之窟,我心想:好熟悉,或许我不是第一次来这了。费晓曼忽然扭头,挡在我与门之间,说:在开门前,需要先清点你的罪状——首先是,对伤害魏鹰扬没有实质上的罪恶感。这点很容易证明,你之后愿意借给他书,不是因为关爱他,只是想让他被母亲骂,被骂了之后,还觉得你是个好人,就可以无限循环这一过程,来折磨他了。第二是,你早就想欺凌魏鹰扬了,却说那次是受迫的。证据如下,魏鹰扬的心境十分特别,但又像谜样难解。如果你在天台上看了一眼,就知道如何击溃他,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你早就在寻找他的心结,酝酿击溃他的话语了。我摇摇头,说不是不是!费晓曼不管我,说:第三个罪状,陈琪莺来之后,你没有那么主动地磨合双方,让双方早日和解,是因为你本来就想看两个受害者互相给予戕害的过程,你个肮脏的东西。第四个罪状,是关于杜青云的……

我身旁的费晓曼关上了第三扇门,完全不在意里面流出的杂音,带着我走向第四扇门。第四扇门后是一场凶案的现场,侦探刚召集所有馆内的人,说她已经得出真相。“诸位请看,这里消失了一人,也死亡了一人。通常,人们会得出结论——凶手杀死死者后,了却了心结,将凶器吞下,与凶器一起消失。但是,请注意,凶手落在地面的衣物,衣服朝向正面,裤子朝向背面,这不是人消失后的自然现象,所以一定存在第三个人……”正在推理的是费晓曼,消失的人是陈琪莺,死亡的人是我,魏鹰扬、杜青云、乔贝、刘丹等一群人围在费晓曼身旁,听她慢慢道来。

费晓曼关上了第四扇门,说:“这个平行世界离我们太远了,登场人物虽然一样,但情节完全不同,你把它忘掉便是——前三个世界还是能适用于这个世界。”

我在等待某一个世界。可是,她带我一连见了七个世界,我都没看到那个世界的出现。当她正要开第八扇门时,我按住了她的手。门紧闭着,我丧失了方向感。世界里只有我和她,场景、前后左右上下、东南西北中、时间空间、三维四维,都不存在。鬼屋绝没有这么大,她还在欺骗我。

她猛然回头,盯住我的眼球。我被吓得浑身一凉,下意识朝边上看去。一扇平平无奇的门吸引了我,原因说不清道不明。

“说吧。”她说。

“说什么?”

“想看见什么样的世界?”

“我在想……我也是天使的那个世界。”我低下头,“我是名为‘姚真’的天使,扮演‘见证者’的角色。伪证之窟里,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是陈琪莺创造的,你和李娜慧也是高于所有世界的天使,我也是。但是四个天使并不相同,李娜慧和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天使,我和陈琪莺则不。你能和所有平行世界的你相互交流,有一个死了,就有另一个能代替死者的身份,同时也能侵入梦境的平行世界。李娜慧则不能和其他世界的自己交流,因为她受到了巴别塔式的诅咒。你们俩都是陈琪莺生产下的,而我是她创造的产物。我被陈琪莺派遣到每个世界,作为每个世界的见证者。而我所拥有的眼睛,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世界。在收集完一切后,费晓曼作为伪证之窟的引路人,会把我引到一扇门前。我走进去,里面是……”

她拉开那扇门。

无尽的虚空中,悬浮着四座雕像——我刚刚提及的四位天使。虚空中,无数扇门敞开,无数我与费晓曼站在门口。另外一半蓝色与白色条纹的门口,李娜慧领着陈琪莺站在门旁。

我看见,无数姚真、无数其他人,朝四座雕像走去。

四座雕像并不以大理石雕成,细看能看见,细密的条纹其实是相互挤压的人体。我的雕像里,无数个我紧密相连,无数正要走上雕塑的我很快融进了其他的我。四座雕像漂浮在空中,祂们之上有无数层虚空,每层虚空里都有四座;之下仍有无数层,每层也都是这样。门内巨大的吸力,却并不猛烈如寒冬的风,而像温暖的怀抱。

我喃喃自语:“母亲……”

其他门开始躁动。我听见有一扇门,魏鹰扬成了徜徉的怪物;有一扇门,刘丹杀死了陈琪莺,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新的神;我听见有一层我所不能见的虚空,杜青云也成了一位天使,取代我的位置,而取代陈琪莺的是射下星星的男人。这样混沌,这样多元。温暖如母亲的隐形双手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慢慢搂进怀里,吸进婴儿所在的子宫中。我想抬头,看见母亲的脸,正要走进那扇门,忽然——

什么东西扎入了我的大脑。

虚空瞬间消失,门一扇扇关闭,嘈杂的声音消失,费晓曼惊讶地看着我身后。李娜慧的左手握住巴别塔外形的笔,右手举着锤子,奋力一击。我惨叫一声,笔尖扎入大脑的疼痛远不如现在的阵痛。我坠倒在地,身旁的景象骤然消失,所在的地方是平凡的鬼屋。我与魏鹰扬来过许多次,可惜早已荒废,却还没被运走。

沾着蜘蛛网的木偶躺在木筐中,我倒在一具木乃伊上,捂住前额。费晓曼轻蔑地哼了一声,走开几米。满怀关切之心的李娜慧附身,说了什么难懂的话语。刚要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我憎恶着先前还同情的她。我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也是伪证之窟门后的世界,我所构想的也并非真实,因为真相本不存在,人类最罪恶的本能,就是寻找真相。我只是想从无数解答中,挑选一个最让人安心的,沉沉睡在那里,忘掉漫长的求索,贪图安逸。

这样的梦,被李娜慧打碎了。

我咒骂她,可话一出口,连我自己也听不懂了。我的话和李娜慧刚才的言语一样,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片刻的迟疑间,我想起陈琪莺曾给我讲过的关于巴别塔的故事。神为了防止人通到天上,让人产生了不同语言,难以互相沟通。现在,我和李娜慧一样,陷入了无法沟通的绝境,也无法进入伪证之窟通往的另一个世界。

神明啊,天使啊,平行世界啊,都消失了。一切回到了现实。

我掐住李娜慧的脖子。年仅两岁的她难敌我的力量,剧烈咳嗽着,朝妹妹费晓曼望去。费晓曼冷眼盯着这儿的小剧场,我双手更加用力。她可能在求饶,可能在讲述新的现实,可能在说自己还能把我颅内的巴别塔抽出来。可走向新世界与留在惨淡现实的差错,像地震一样难熬。我掐住她的脖子,想,想求饶的话,就说出一句我能听懂的话吧。

李娜慧翻起白眼,唾沫涌在唇边。我一松手,她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人偶的脚上。她张张嘴,又说着我难以理解的话。我走近两步,她惊恐的神色终于变成了无奈。

她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从木筐里抽出一把美工刀,扎入自己的脖子。她的脸色惨得惊人。我忽然意识到,刚才我在掐死她的边缘,马上放开她,等她呼吸顺,再掐住。这样的循环发生过许多次,只是我疯了,以为我只掐了她一次。

李娜慧扎进的地方恰好是动脉。我双手的痕迹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淤血与青色,脖子以上,她的脸比脖子下白了许多,毫无血色。轻轻卷起的帘子显示已经到了傍晚。原来我的施暴已经持续一整天。

血液喷涌。她拔出美工刀,释然地倒在地上——并没有消失。血红色染红地毯。我才发现,我再也没办法拔出我脑中的巴别塔。费晓曼发出恶魔的笑容,嘲讽我。可我听不懂。她嘲讽了几句,做了个开门的动作,走过去就消失了。一定只有我看不见那扇门。

神啊。我颤动嘴唇说,可听见的却是乱码。

我再也没见过费晓曼和李娜慧,世界也回归现实。消失事件停止了,天使的恶作剧也不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能用常理来解释。要说那之后,我对新世界究竟体悟了多少,或许并不多。巴别塔横贯在脑中,我听不懂别人的话,理解不了文字,也无法看懂符号。比如说三角形,我看到那个图案,会知道它有三个角,但不明白它为什么叫三角形。整体性与局部性都缺失了信息,让我没办法用任何方式回归正常生活。同时,别人也没办法理解我的话。警察发现了李娜慧的尸体,逮捕我。我坐上几年牢,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在监狱里,我没办法从事任何工作,因为无法理解他们分配给我的事。别人把扫帚递到我手里,我就扫地,可他们还是打我。我到很久以后,想起这事,才明白他们可能是让我把扫帚给另一个人。几年之后——我也不明白是多少年,就算最开始的日子里曾尝试默默计数,可几日后,我再难记住到底是第几天。或许我所说的“几日”只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一天的下午。

我窥见他人心境的超能力消失了,成了平凡的普通人。出狱后,我没法认路,只好在街道中随意地走。我试过,在一条街上走几步,回头看时,曾走过的记忆和眼里的景象无法重合。我哭泣时,没人能听懂我的倾诉。我只好傻笑,可也得不到任何我能理解的反馈。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到底在笑还是在哭,到底在愤怒还是在哀伤?当初能理解那么多的我,却堕落成这样。

我是杀人犯,曾经助力过霸凌,这是我的罪状。我反反复复想赎罪,过了几年,我连记忆都无法理解。我忘记我是杀人犯,忘记过去我做过的事,忘记曾经一切的意义。我两次流泪可能间隔半天,也可能间隔十年。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死了。最开始几年的难熬在最后几年的折磨前,只能算小巫见大巫。我忘记了脚的概念,忘记了脚下的是街道,忘记了花,也忘记了会动的是人。后来,我忘记了什么是动,什么是静,忘记了自己是自己,忘记了忘记本身,忘记了我还活着。

从第三人称的角度,我死的时候可能是八十岁,也可能是二十岁。

从第三人称的角度,我死后,世界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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