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甲
我中学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女方是相识多年的朋友X。这段爱情持续了两个月就结束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令我辗转反侧,写了很多矫揉造作的文章来怀念过去。在其中一篇里,我写道:那几天的早上格外宁静,我总能在上学路上看到坠落下来的死蝉,并把它们踢到人行道的一侧。后来X看见我在踢动那些蝉的尸体,劝诫我不要再这么做,又告诉我万物有灵的道理。其时她的身上已经浮现了一种遥远又神秘的文艺气息,而我还是个愣头青。我看着她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棕色的瞳孔和刚好包裹脖子且同样透露出深棕色的发丝,答应以后不再踢死蝉。她的脸上出现了舒适的笑容。在她笑着的时候,我就感到那种神秘的气息把我缠绕,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牵起Y的手。写完之后,我就把这些小说都锁进了柜子里。
我已经有几年不曾给X发过消息了,聊天框里的信息停留在前年的新年祝福。不久前的一天深夜,我喝得醉醺醺的走在路上,全然感受不到锋利的冬风。起初我的脚底被硌了一下,我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接着我就被绊倒在地,生冷的石板砖磕在牙上,让我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坐起来之后,我先摸了摸自己的门牙,发现只是有些摇晃就安了心。脚底的东西传来吱吱嘎嘎声,像是在被蹂躏。我把手探到下面,抠出了一只支离破碎的蝉蜕。我用力把蝉的碎壳扔到一边,爬起来,继续走,又踩到了几只蝉。它们越来越多,最后完全阻塞了我回家的路。我掏出手机,听到身后有人说:“你答应我不再踢走它们的。”
X一边说,一边走到我的面前,叉起胳膊看着我。她的头刚刚到我肩膀。我问:“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长高?”她没有理会我,蹲下去,摸了摸沾着我的血的石板,又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我说。
“你还记得我当初说过什么吗?”她问。
我告诉她我忘记了。我只记得四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X,她穿着一条阔腿裤,上身是黑色的薄衫,走在我前面十步远的地方。那种遥远的感觉阻挡了我上前的步伐。我就看着她走过两个红绿灯,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X忧伤地笑起来,路灯让她的脸模糊不清。她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在这样的时间里,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和那堆蝉一起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乙
我曾经认识一个叫S的人,一米八出头,年龄和我相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见到他是在一次被胡乱组织起来的聚会,大部分人在偌大的宴会厅里举杯相祝。我厌烦这样的场面,拿了一支花瓶里的含羞草,走到大厅外。屋外面的走廊十分昏暗,S在墙角坐着,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低垂着头。我走上前,把含羞草递给他。他接过草,放进自己的牛仔服衣兜,说,哥们,你怎么也出来了。我说,里面太吵了。他说,不对,你只是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我说,那你呢,你为什么出来。S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假如不这样做,我可能会死掉。他问我想不想听一曲,我问他会唱什么。他说,《海阔天空》。
S调了调弦,在黑暗里轻轻开口。他唱第一个字就跑了调,歌声像泥石流一样倾泻出来。一曲终了,他抹去头上的汗,问我唱得怎么样。我说,有点像弹棉花。他说,哥们,认真点。我说,好吧,像垃圾。S听后拉着我走回宴会厅。他嘱咐我站在舞台下面,接着就跳上台子,拿过主持人的麦克风,说:“大家好,我给大家带来一首《海阔天空》。”人们安静下来,我又一次听见了刚才就听过的烂旋律。S唱得很努力,他闭上眼睛,摆动着身体,手指飞快地拨动。台下的人们起初一言不发,慢慢开始挥手,最后接着S的旋律一起唱起来。S弹完最后一个音,热烈的掌声就响起来。我没鼓掌,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那里面灰蒙蒙的,如同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飘雨。
S把吉他放在地上,握紧话筒,说:“大家好,今天我来的时候,发现天上有很多鱼鳞状的云,这说明要下雨了。没有带伞的人,请现在去买一把伞吧。如果没有地方买伞,我可以把我的吉他送给你们,它跟了我三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本来我不打算站在台上唱歌,因为这可能会危及我的生命。我的心脏太孱弱了,不能承受这样的事情。鲜花和掌声对我来说就是毒药。可我刚才遇到了一位好朋友,我们相识已久,所以我还是决定上台来。现在我唱完了,谢谢大家。”
说完之后,他对我举手致意,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跳下舞台,带我一起走向门口。在离开的途中,他慢慢倒在地上,于是死掉了。
丙
一天傍晚我在公园闲逛,M突然出现,一下子将我击中。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在一小块空旷的广场里,有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其中最出挑的一个就是M。我首先看见的是她过耳的短发,然后才是那一副金属框的眼镜,还有裸露出来的瓷器一样光滑的胳膊。我的脑海里瞬间迸发一声巨大的枪响,一切思维随即破裂。M当时没有看见我,她正在排练一首合唱曲目。我就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注意到我正站在一边,就走过来。她的臂弯里夹着一本乐谱。我抢先一步,说,好久不见。她说,是有一段时间了。我说,你换了短发。她说,夏天到了,凉快。我这才感觉到闹哄哄的夏风从我的背后一拥而上,三五成群地敲打着我的头和背。我说,适合你,你知道吗,你刚才把我击中了,就那一下,我走不掉了。她说,我刚才不知道,但现在好像听到了枪声。我说,是啊,一枪命中,你就是这样的好枪法。
合唱团的人排好了队型,有人叫M的名字,她回过头喊,你们开始吧,我下次再来。我说,我走不动,只能站着。她说,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她理顺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把眼镜扶正。我一边看着,一边告诉她:
“我前天见到了一个人,和你特别像。我上个月见到的另一个人也是这样。但我都没走上去,都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发现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还说:
“我本来不敢确信你是否还存在,直到刚才,我的太阳穴汩汩流血,你站在人群中。我才知道你一直存在。一直以来,我都在失去,但是你给了我一颗子弹。这颗子弹在很多年前就射出枪膛,却在刚刚才把我击中。”
M没有说话。她知道我的意思,她看我的眼睛的时候我也看见了她的眼睛,我们的虚幻都一望而知。歌声逐渐响起来,音调苍凉空洞,压制了喧闹的夏日气息。我问M,这是什么歌。她说她忘记了。我说,你刚才还在准备和这些人一起唱这首歌,怎么就忘记了呢?她露出很迷茫的神色,说,突然就记不起来了。我说,这是你第一件忘记的事吗?她说,我已经忘记很多事情了。我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她看着我,说,也忘记了。我说,忘记了也好,忘记了就是忘记了,你不是孤独的。她说,嗯,我要回去了,保重。
丁
周天晚上,我找回了自己两年前使用过的邮箱密码。几十秒加载过后,我看到了堆积满箱的未读消息,大多数是POS机和信贷广告。我翻到最下面,发现了几封与广告有别的邮件。我向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反光在玻璃上显得模糊不清,一辆大马力的跑车轰隆隆地穿过窗外的马路,几盏路灯忽明忽暗。我又从头看过这两年的未读邮件,确认只有这几封需要看之后,打开了最早的一份。
亲爱的河之先生:
想起来其实已经很久没和你联系了,看看历史记录,发现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这段时间我忙着找工作,一年里换了六七家公司,没有什么时间写信,不仅忘了联络你,就连写小说的爱好也荒废了。三个月之前有一次清闲,写了个短篇投稿,又被退回了,依然没有像样的退稿信。不过我又有了新想法,等我整理一下思路,过几天再发给你。
友人W
亲爱的河之先生:
故事的主角应当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父母在她一岁那年被车撞死,她从小跟着姑姑长大,虽说身世比较凄苦,好在姑姑人不错,总算没有受太多委屈。十七岁那年的暑假,在故乡的小河边看到一个刚游完泳的男孩,浑身湿漉漉。男孩说自己是四中的学生(女孩是二中的),家住附近,在河里消暑,两人彼此顺眼,约定明日再会。刚才猫把我的花瓶撞倒了,你知道的,就是那只我和你说过的银渐层小可,脸上有一块洗不掉的蓝墨水。这么多年了,它还和四岁时一样顽皮。但也不怪它,这间廉租房太小了。我先去收拾残局,其余情节会明天发来。
友人W
亲爱的河之先生:
本来说好今天就写完梗概,但是早上突然发烧,只能敲来一小段:第二天女孩如约而至,男孩正在河里游泳,两人聊了很久,男孩回家时再次约定次日会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四五天,男孩说他要搬走,以后不会再来。女孩接受了,但之后假期的每一天都会去小河边坐一会。最近流感似乎来势汹汹,仔细回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几天晚上挤地铁的时候被传染上的。我已经开始发晕,屋里没有退烧药,下不去床(我正躺在床上用电脑给你打字),小可在床底下睡觉。下一封信估计要过段时间。
友人W
亲爱的河之先生:
女孩考上了一个一般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一般的工作,入职当天发现隔壁的男同事很面熟,攀谈后发现就是当年的男孩。这个展开特别俗套,可能我不适合写小说。我现在依旧高烧不退,一连好几天都昏昏沉沉,胸闷很厉害,有些时候能在天花板上看到幻影。猫粮吃完了,猫砂也满了,小可趴在我身边,呼噜呼噜地叫唤。小可是不是也饿了,但我实在没力气下楼。如果我病死了,它会吃掉我吗?我记得猫会吃掉主人的尸体。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参加的活动吗?那是我见你的唯一一面,有些场景我现在还能记起来。真的很令人怀念。
友人W
亲爱的河之先生:
他们很快相爱,回忆着当年的往事。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没力气把它们都写出来。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女孩第一次见到男孩的父亲时,认出这就是照片上那个撞死自己父母的人。后来也有很多事,我本来已经构思完,但是头痛让我难以思考,就先不列出了。我还能记起的是结尾。女孩带着男孩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条无比熟悉的小河,那时候正是深夜,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她问身边的男孩:我还有救吗?我们还有救吗?我发现我有点忘记你的脸了,原来这就是时间的威力。昨天我终于托同事带来一袋猫粮和退烧药,是小可开的门。它好像不太喜欢吃这一款猫粮,还是围着我转。头痛有些缓解了,我猜自己正在退烧。
友人W
亲爱的河之先生:
烧终于退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现在是凌晨三点,透过我房间的小窗户能看见整座城市都黑漆漆一片。这一个多周里,我真的很害怕自己死掉,好在已经过去了。小可睡着了,五年前我给你看过它的照片,现在它有点老了,胖了不少,你可能不会再夸它可爱了。我也一样。这段时间,我躺在床上,在既没有给你写信也没有睡觉的时候,偶尔能看见天花板上的小河,汩汩流淌的小河,梦一样,出现在身边。也许我该放弃继续写小说了,一切只是你当年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我还有救吗?我们还有救吗?
友人W
我的名字不叫河之,我不知道谁是W,我也不认识一只叫小可的猫。我把这些信和贷款广告一起删掉,然后注销了邮箱。这是一个很老的邮箱,我再也不会有机会使用它。家里的冰箱传出嗡嗡的制冷声,很短的时间里又有几辆跑车和摩托从马路上呼啸而过,引发几声爆裂般的轰鸣,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戊
一天H约我去市体游泳。我到的时候游泳馆空空荡荡,池水呈现一种普通的淡蓝色。水温有点偏凉,我先用手向身上泼了点水,再慢慢把脚探进池底。H还没有来,我游了两个来回,看见他也穿着一条短裤从更衣区出来。“来了啊?”我说,“今天水凉。”他点点头,跳进水里,炸起一朵白花。他也游了个来回,标准的自由泳。他游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手指上的戒指消失了。我问:“你戒指呢?”
H有点茫然,他说:“啥?”
“你手上那戒指,上次来还在。”
“戒指啊,之前就在这弄丢了,我正游着呢,一摸戒指没了。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估计被谁顺走了。你嫂子还因为这个和我吵了一架,结婚五年了,还没个样子。”
H又扎了个猛子,一气游到对面的池沿,伸手招呼我。我游蛙泳,划拉几下也摸到边。他指了指边上的浮漂,让我去那把住。等我再转身的时候,H已经不见了。有一大块死尸状的阴影从水下飘过。游泳馆变得极安静,水一波一波地涌向岸上的地漏。片刻之后,那块阴影向我飘来,从我身边忽地出水。H摘了泳镜,问我:“怎么样?刚学的。”
我说:“厉害,我还以为你淹死了。”
他说:“一开始,还真害怕自己淹死。我不是不能憋气,但是一直逼着自己不出水很难受,前几次练猛了,差点真出不来。我想我要是死了该怎么办啊。后来一想,我活了三十年了啊,就算死了又能怎么样,就练下去,后来就学会了。你要不要试试?”
我问:“会窒息吗?”
他说:“不会。就算你喘不过气,那也不是因为水。人的束缚太多,潜进水中之后什么都消失了,你反而不习惯。试试吧,我就在边上。”
我于是把身体浮起来,接着钻进水里。游泳池的水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嗡嗡声。我没戴泳镜,睁着眼睛,向下蹬腿。水忽然变得很暗,我向下坠去,好像落入深海。坠落感消失以后,我放下脚,踩在一处紧实的岩石上。水底静谧荒芜,像夜幕里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死气沉沉,昏黑一片。我环顾四周,却看见有一点洁白的光在我面前若隐若现。我刚伸出手,光就后退几寸。几次往复之后,我终于一把握住那团光,感到它似乎坚不可摧。一只安康鱼用它浑浊的眼睛在光后盯着我。我的胸口闷起来,紧紧攥住手里的微光,摆动双脚向上游去。等我露出水面,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泳池另一端,H站在我身边。他问:“感觉怎么样?”
我举起右拳,说:“我找到你的戒指了。”
己
厢式货车里的色彩是一种单调又朦胧的浅灰色,铁皮随着车轮的前进而起起伏伏。因为车顶加装了劣质灯泡,所以车厢内没有过度的漆黑。Z坐在我身边,她把一条腿直着伸展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体前。见到我醒来,她往另一边挪了挪,后背仍然贴在车厢壁。她贫乏的身体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难辨轮廓。Z上半身的长袖白夹克已经透露出古旧的沉黄色调,下身的牛仔裤则显得不甚脏污。我说,我们在一辆车上。她说,是啊,一辆货车。我说,真的是,怎么就这样了?她说,我不清楚,睡醒了就这样。我说,你比我早醒了多久?她说,没多久,不说这个了,这车一直在开,开到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真好,没人知道车会开到哪里,大家都这样吗?我说,什么大家。她说,说错了,你意会一下。
Z是我高中同学。其实不止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算是发小。她小时候长得不太好看,牙不是很齐,脸挺大。十六七岁的时候她把牙套摘下来,于是牙齿就齐整了不少,又把健身提上日程,脸也小下去。等到我们快高考的时候,她出落得有点像海报上的电影明星,笑一笑就能迷倒一批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期男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不高,站直了比我矮一个半头。这个没治,Z只能往自己的鞋里垫几个内增高鞋垫。追她的人很多,她让我拦下了一半,她自己拦下另一半。Z几乎动心过一次,对方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学长。但还是差了临门一脚,那个男的最后找了个同级的艺术生。
离高考还有一个周的时候,我拉着Z,或者说Z拉着我,总之我们两个人一起在晚上从学校的后门跑了出去。后门外是一片巨大冰冷的荒原,四处都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头。Z环视四周,问我,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说,幼儿园那会儿?她说,再晚一点。小学的时候,我们两个经常自己跑到海边。最开始只会随着潮水来回奔跑,后来我们带了几个桶,就把这些桶倒扣过来,建造沙堡。我说,记起来了,咱当时天天玩沙。她轻盈地跳起来,转了几个圈,说,再搭个城堡吧,就在这,用石头。这时分的原野夜色四合,月光水波般流转,我们借着月色艰难地把石头拼凑在一起,两个人都满面尘土。破晓之时,荒原上矗立起一座残破的城堡。我直起腰,看见Z坐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初现的日光从她的肩膀上奔来。我喊,危险啊,你小心点。她回过头,怅然若失地一笑。晨曦让她的笑有一种沮丧的黄色。那是一种从悲伤到心碎的微笑。我走上前,说,你哭了?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我需要一杆枪。我说,枪?她说,对,一把枪,然后我就站在这里,捍卫我们的生活。我说,我们回去吧,要上早自习了。她说,你走吧,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了。车厢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Z站起来,侧耳倾听,说,下雨了。我说,Z,我好像很久没见过你了。她说,是啊,有很多人都那么走了,你就再也没见过,你害怕吗?我说,有一点。她说,所以你把他们都写下来了,我看过你的每一篇小说。我说,我还没忘记他们。她说,你总是这么害怕忘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会离开,而假如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你就会把什么都忘掉。我说,这太糟糕了。她说,是啊,所有人都在遗忘,你写的人里有几个是记忆力健全的?我们从出生起就走在老年痴呆的路上。
雨声越来越密集。我也起身,围着车厢绕了一圈,敲了敲厢壁,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Z找了个地方,又敲了两下,有块铁皮晃动起来,向外脱落。车厢上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厘米见方的小洞。Z说,这有个缺口。我凑上去,车外正是黑夜,我们像是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大雨滂沱,阻隔了我的视线。我问,你看到什么了吗?Z说,太黑了,我看不见,还是坐坐吧,估计天快亮了。我们又肩并肩坐下。她说,好困。然后把头靠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她一直长过腰际的头发也垂下,绕着我的腰。很快,四下里除了呼吸声和雨声,就只剩下货车抖动时的声响,于是我也睡着了。
等我醒来,Z早就醒了。雨声不断。她站在那个缺口前,一动不动,出神地凝望。她说,你起来,从我这看,天亮了。我顺着她的指引,看见暴雨掩盖下棕色的天边,有一块模糊的黑影。随着车向前进,那块黑影愈发清晰,最后显露出城堡的样子。在大雨的冲刷中,城堡更加破败,石块坍落,凌乱四散。我说,那是我们的城堡。
Z没有回答。她痴痴地站在我身后,也从那一小块缺口向外望着。我看到她脸上的满足,像是记起了一个久已忘却的梦境。我忽然很不安,说,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她说,我要从这里出去。我说,这个缺口太小,你出不去的。她说,我就是要从这里出去。
我退到一旁。Z径直走到缺口前,变成了一只白鸟。她回头望了我一眼,啼叫了两声,就冲进缺口外灰色的暴雨。我奔过去,看到那只白鸟在铁青色的苍穹下转瞬即逝。车还在开,城堡已经远去了。
二〇二三年六月八日 初稿
二〇二三年六月三十日 改定